在某个时刻,命运真的会出手,轻轻地改变一些事情的方向。

偏僻的故事

作者/张健

潮水慢慢涨上来了,平静了一天的海水攒足了气势,似乎要凭这一股劲撞碎岸边的礁石,顺便把这孤独的小岛给吞噬掉。

七八点的码头已经撤去所有的灯火,只有月光淡淡地勾勒出这里大概的轮廓。码头边还有一星火光,那是王超手中的烟,也是这里最后的光。

王超下班后,总喜欢坐在码头边,一边看海,一边抽烟。当然他也不是总有烟抽,因为他自己并不舍得买烟。这些烟大部分是白天上工时,有的船主看他卸货勤快,便抽一支烟递给他。王超也不客气,咧嘴一笑,接过烟就别在耳朵上,一挥额头的汗水,又继续埋头干活。下班后,王超便一个人坐在码头边,点起接来的烟,透过淡淡的烟和水汽,看向远处的海。这算是他每天最惬意的时光了。

趁王超抽烟的空当,再讲讲这个普通的小岛。这座岛离大陆约有两个小时的船程,每两天有一班船能够去大陆。若是遇到台风,十天半月的隔绝也是常事。这样听起来这岛有点桃花源的味道了,不过这里的民风可是与桃花源相去甚远了。

王超是两年前来到这岛上的,他从来不讲过去,大家只知道他叫王超。

老李是岛上唯一杂货铺的店主,他始终认为王超这个名字是假的,因为“这名字全国几千万人呢”。所以王超来买东西时,老李总是会提防着他。王超去了几次也能体会出,自然去得也少了。

老李的杂货铺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山脚下,来的人多,话自然也杂。在杂货铺的门口,老李自己清出一块空地,供自己闲时摇摇躺椅的。后来这里倒渐渐成了岛上住户,码头往来人员扯闲天的好去处,买一包大前门就可以坐一下午。

现在问起来,谁也不记得到底是谁说的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老李的杂货铺在传播过程中必定功不可没。现在码头上的人都知道了——王超杀了自己老婆,是来这里避风头的。

这些事王超隐约也知道些的,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不需要有人讲话,也不需要所谓的名声,他只是把这座远离大陆的小岛当作人生中一个暂时停留的站台。可未曾想过,这一停,两年过去了。

第二根烟也烧完了,码头的风更大了。王超把烟头弹进海里,“吱”的一声,最后的光也消失了。王超缩了缩脖子,扯紧自己那件破夹克,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回走。

身后的大海叫得更狠了。

王超住在村子的最角落里,等他走到时,已经九点多了。

一进门王超便喊:“王婆,我回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着蓝色布衫的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今天怎么晚了许多?”

“下工多抽了几根,”王超放下东西便开始洗手,“给你带了些桂花糕,趁热尝尝吧。”

王婆直摆手:“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唉,快进来吃晚饭吧。”

王婆虽然也姓王,但和王超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年轻时丈夫出海淹死了,四五年前,唯一的儿子出海打渔,让台风给卷去了。王婆眼泪早已流干,只说她已经恨死这片海了。村里的人都很同情她,平时也帮衬着些,日子也这么磕磕绊绊地过到了今天。后来,王超刚来到岛上,没有地方住,往往找个能遮风的地方便将就一晚上了。王婆遇到他后,也没有多问便将他领了回来,分了一间小屋给他住。王超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把王婆当作母亲侍奉着,日子依然是这样过。村里当然也少不了爱嚼舌根的人,向王婆讲王超以前可是杀过人的,来这里就为了避风头。王婆听了也不生气,只是不接话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久而久之,也没人向王婆讲这些了,谁愿意自讨没趣呢?只不过背后都说:“唉,王婆老糊涂了。”

王婆一把年纪了,没有什么工作能力,也就只能在自己门前的小菜地种些菜,供自己平时吃。王超在这里没有什么好名声,在码头当搬工还是因为那老板看他肯干又便宜才雇他,更过分的是工资常常还给不足,王超也懒得去闹了。

这样的情况,也无法奢求什么像样的晚饭了,就着一盘中午剩下的青菜,王超吃了两大碗饭。

王超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今晚海风可有些大,多盖床被子吧。”

“我还没老到不知冷暖呢。”

王超放下手中的碗筷,伸手来扶王婆进屋,顺手带上了那袋桂花糕。

“来,慢点。”王超将王婆扶上了床,接着把那袋桂花糕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这桂花糕就放这了,吃一两块再睡吧,

看你晚饭也没有吃。”

“嗯,记得把大门关好。”王婆慢慢的躺下了。

王婆家的灯熄了,别家的灯火也先后熄了,最后这一盏灯也熄了。这小村庄里是一点光都没有了,风却更加的大了,仿佛这浓稠的黑暗中藏着一只令人不舒服的野兽。

王婆家中用的还是旧时的木框玻璃窗,这日子一久,这木框受不住风吹雨打,便与窗框合不拢了。今夜应和这海风,木框窗拼了命的撞击窗框,仿佛要挣脱这禁锢。

王婆年纪大,睡得本就不沉,再被这样一闹,夜里醒来便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夹杂着几扇破窗户的哀嚎,王婆是怎样都睡不着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却感觉饿了,想起床边还有王超带回来的桂花糕,心中是一股暖流涌过。王婆一伸手便摸着了,那位置可真是刚刚好,闻着这桂花的香味,顺势送入口中。放得久了,这桂花糕变得冰冰的,硬硬的,王婆没有牙齿,放入口中就有些后悔了,这才明白为什么王超说要趁热吃。可是她又舍不得吐出来,便在口中慢慢地磨,满嘴的桂花香味倒也不是很难受。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你根本找不到缘由,事后再想你也解释不清,仿佛真的有命运这一说。在某个时刻,他真的会出手,轻轻地,小小地改变一些事情的方向。你可能会怨恨他,也可能会感谢他,但很少有人能平淡地对待他。因为我们总觉得命运可以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王婆口中的桂花糕可能被命运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滑进气管之中,不动了。

太黑了,看不见王婆的表情,但是能听见她咽喉中细微的,痛苦的声响。然后,还有两下拳头锤击床板的声音,太轻了。今晚的风声很大,是王超的不幸,王超没有听见这样痛苦的声音。

那桂花的香味还没有散去。

刮了一夜的风,第二天却是个出奇好的天气,是个大晴天。王超只穿了件背心,汗水依然流个不停,原本宽松的跨栏背心,早已死死贴在他的身上了。等到中午休息时,王超浑身已没有一处是干的了。王超找个阴凉地坐下,举起塑料水壶猛喝几口,抹去额头的汗水,等着海上偶尔吹来的微风。此刻是惬意的。

“他在那里!”

王超虽然听见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确信这不是来找他的,他也不想管什么闲事。待到杂乱的脚步接近时,他才扭过头去。

不过他只看见一群模糊的面孔,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握着铁叉。还没想通什么,王超已经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王超左脸紧贴着地面,真切地体会到这炎热的温度,他刚想扭动一下头,就被狠狠摁住。这时,他看见了老李。

老李,瘦得就剩个骨架了,可是偏喜欢穿件大得不合适的衬衫,王超总觉得老李就像一根挂着破布的竹竿。老李却觉得这衣服很合适,因为领导总是穿得宽松些,尤其是今天,他真的成了领导。

老李一挥手:“把他带回去。”

王超什么也没说,其实说了也没用。

在这座岛上是有一座派出所的。可是,老一辈的似乎都不太明白他存在的意义。遇到事情了,第一个还是往村长家里跑,觉得大家坐下来商量才踏实。

那么,王超自然也被带到了村长家,准确地说是村长家门口。

这样的事情可不多见,所以此刻,村子里只要是能走得动路的基本都在这里了。来得早的,早已占据了好位置,来得迟的,只有想办法抢占制高点,让自己的目光可以越过人群。剩下的一些,只能通过询问前面的人来了解这有趣的节目。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乱七八糟的。王超就是这圈人的中心,他被捆得死死的,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跪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比起来,他倒显得平静很多。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王超却从周围杂乱的声音中,痛苦地拼凑出了一个悲伤的现实。

正对王超面前的就是村长,他也不是那种印象中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却是比老李还年轻些的一个中年人,一眼看上去估摸着也就四十几岁。他已经抽了两根烟了,一直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老李等得是不耐烦了:“阿强,你倒是说句话啊。这王婆明显就是他害的,还有啥好想的?”

村长看了他一眼:“这……”又继续抽烟。

“你到底什么个意思嘛?他以前就是个杀人犯,现在做这种事也不奇怪。”老李激动得唾沫星子直飞,差点把村长的烟给扑灭了。

“这……他也不一定是杀人犯嘛。”村长哼哼着,“王婆这死得也不像……”

“什么?”老李眼睛瞪得浑圆,一把拉过卖桂花糕的小丁,“来,小丁,你说他昨晚是不是七八点钟了,还专门跑去买糕。这不是有预谋是什么?”

小丁生得瘦小,被扯得像像风中的一片枯叶,嘴里忙说:“是是是。”

村长这根烟也抽完了,一脚踩灭,问王超:“图什么呢?”

王超的嘴巴似乎长到老李的脸上去了:“这还用问,图那两间屋子呗,我就知道他这两年住王婆家没安什么好心。”

老李讲完后,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看王超,再看看周围的人群。他有种感觉,自己现在代表着民意,是正义的化身。想到这辈子大都在小卖部的门口吹吹牛皮,这么多人听自己讲话还是第一次。想到这里,老李越加的恨王超了。

王超始终低着头,不讲话,只是盯着眼前这一小寸的土地。一小片蕨类植物低伏在地上,数不清的小石子随意排列,一只西瓜虫慢慢地从这边爬到那边。当然,王超并没有看见这些,他的眼前都是昨晚的场景,一段段,一幕幕,来回显现。所有的痛苦回忆,化作无尽的碎片,一片片划过他那脆弱的心。

后悔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情绪,他让你想象当初改变选择后的美好结果,却又不得不回到这悲惨的现实,如此往复,痛不欲生。

王超感觉眼睛都变重了,眼前一小寸土地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知道自己,又要哭了。

“要我说,这种祸害还是除了好。”老李义正词严。

“我没有。”王超吼了出来。

大家安静了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惊讶,他们平时很少听见王超说话,更不用说这么大声了。另一方面他们又很好奇这样的人要辩解什么,所以他们都在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王超真的急了,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村长和老李:“我昨晚就……只想……”

啪!

老李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王超毫无防备,差些向右摔倒。

“还他妈的想狡辩呢?”老李上前一步,指着王超脸,“你想什么想?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杀人犯,少在老子面前装,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

听了老李这番话,人群又开始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王超可能是被打蒙了,也可能是根本应付不来这样的指控,他只能无力地重复着“不是的”“我没有”这样的只言片语。

离村长家不远处就是一处悬崖。

其实这地方风景是很棒的,从这里看海可以看很远很远,周围的小岛都可以看见,甚至可以隐约看见大陆的边缘。在这里看海真的很舒服,能看见海的壮阔与伟大,却不用忍受那嘈杂的海浪声,这里的海真的很温柔。站在悬崖边,向下看,却是另一幅风景,海浪在这里汇聚,撞击,散开,总有一片白沫浮在这一片海上。或高或矮,或尖锐或圆滑的礁石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若隐若现。

平时到休息的日子,王超也偶尔来这里看看,因为这里可以看到曾经他来的方向。而今天,他却被迫跪在这个地方,低头看着那些礁石和白沫。他觉得那些礁石现在离他真的好近,一个一个都扎在他的心上。

村长又点起了烟,抽了一口又一口,却又是不讲话。他身边依然是老李,身后依然是嘈杂的,模糊的人群。

老李抹去额头的汗珠:“阿强,你怎么又不讲话?”

“我觉得这样不妥。”村长又深深地吸了口烟。

“你太年轻,很多事不知道。以前我们村子都是这样办的。”老李又伸手指着王超,“再说,这个害人的货留着干什么?你今天不除他,明天不知道又有谁遭殃。”

“毕竟是条人命嘛。”

“人命?两年了,你有听过有人找过他没?怕是背着命债,人人躲着他都来不及,谁还会在乎这样的人么?”老李气得鼻孔都在以夸张的幅度翕动,他转向后面的人群,“大家心里怎么想的,我老李都明白,可是这个坏人又没人愿意做。看在大家平时都信我一分,今天就由我来出这个头。要是有人不同意的,立马讲话,我老李就不提这事了。”

一阵沉默,就连村长手里烟丝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能听见。老李环视一圈,这群模糊的人依旧模糊。

“那既然没有人讲话,以后可也不要讲话了。”

命运,王超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在心里不屑地笑了。很多事真的讲不清道不明,今天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跪在这里,两年以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来到这座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岛。可是,很多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突然觉得有点荒唐,自己出生的那一刻起,说不定就已经在按着预定的脚本走,这样一想,王超倒也看开了些。

王超,抬起头向远方看去,那是大陆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

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一转头便看见老李在走过来。王超有点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就盯着老李,不是愤怒,也不是乞求,只是平淡的目光。

老李不得不对上这样的目光,他没有如愿地看见乞求的可怜嘴脸,也没有看到凶恶的满嘴獠牙。王超这样的平静给了他不好的感觉,似乎在慢慢抽空他的正义感。走到近处,老李越发觉得这目光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觉得王超在等待,在迎接,在渴求……结局。

老李预想着,王超怎样辩解,乞求或者反抗,他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狠狠地,无情地处决。可是,现在这样的平静的目光看得他不知所措,心里有些退缩了。可是,自己背后那模糊的人群射出的目光也封死了退路。

老李心里有点慌了。

老李一把摁住王超的脖子,狠狠地往下摁,他不想再看见这样的目光,自己所有的信念都快被这样的目光给抽干了。可是,王超就是不顺着他意思,一直挺着脖子盯着他,两人就这样较着劲。

老李额头的汗顺着鼻尖流下来,他回头瞟了一眼人群,也不敢多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觉得已经有人在指指点点了。

回头对上的还是王超的眼神,不对,老李觉得不对:王超在笑我,绝对是在笑我,这狗日的一向看不起老子,还在笑我?

“妈的,狗杂种!”

王超觉得一脚踹在自己后背上,很扎实的一脚,他真的没想到老李的力道有这么大。

自己立刻失去了重心,上半身无可挽回地跌落下去,随后感觉腿也离开地面了。周围都在旋转,一会是海蓝色,一会是天蓝色,一会是岩灰色,搅拌着,绘出王超这辈子没见过的美丽景象。

王超觉得这样的结局还不错,算是体面。这个痛苦的脚本也算走完了,早点结束,也不用再受苦了。

命运的玩笑,到此结束。

结束了,大家都散了。这件事就像铁轨上被碾死的一只猫,生活依旧像火车一样无所谓地往前没命地开。岛上的人都十分有默契地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王超。

海风依旧在吹着,吹尽了岛上有关王超的一切,什么也没留下。

哦,不对,老李再也忘不掉那双眼睛了。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