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心不变,脸更美,你保证不会更爱我吗?

自我认知偏差康复中心

作者/吴千山

现在是二一九〇年,每个人仍然想变得更美。

 

自我认知偏差症状的出现,对瑶瑶来说,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忍受着前期症状带来的折磨,又过了一段时间,等症状已经严重到要动手术了,她才告诉父母自己需要去康复中心进行治疗。

母亲和父亲都是来自第三次科技革命时代的人,和瑶瑶有着强烈的代沟。那时候自我认知偏差这种病症还没有爆发,才刚刚有一些苗头。特别是母亲,作为来自那个时代的全职主妇,她仍然十分不能理解这怎么会成为一种需要通过手术治疗的疾病。在以前,这种病不过是叫做虚荣心罢了,连去看心理医生都显得有些小题大做。至于坐在餐桌另一侧的父亲,要相对开明一些。他是大学教授,对该病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在他的系里,也有不少学生做过自我认知偏差矫正手术,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了。

“我都跟你说了,平常不要总是开滤镜,不要动不动就自拍,捏脸拉腿,你都听不进去,现在好了吧,要去做矫正了。哎,遭罪的反正都是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瞎操什么心!”妈妈把筷子丢在桌面上,一只手扶着额头,低声叹了口气。她大概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在心理(或者生理?)上有缺陷这个事实。瑶瑶想起之前弟弟从学校里拿回近视的诊断书那天,妈妈也是同样的表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吃饭。”爸爸打圆场,抬了抬自己的眼镜。

过一会儿,他转过头对瑶瑶说:“你自己去的话,没问题吧?就这周末去一趟吧,记得带你妈妈的信用卡去,这个康复矫正医保没有覆盖的。”

“不用了,我自己有钱。”瑶瑶吃着饭回答。

“你那个兼职挣的吗?”妈妈跟着问道。

瑶瑶点点头。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再做了吗?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明年就要找工作了啊,你得为自己未来考虑考虑,不要总搞那些有的没的。”妈妈教训似的说。

瑶瑶没有回答,妈妈总是反对她做的一切决定。

见女儿没有回答,妈妈也没再说话了,扒拉着碗里的饭,还是有一股怨气,她大概觉得这钱花得真不值。坐在另一边的弟弟则不发一语,一边吃着,悄悄抬起眼睛担忧地看看姐姐。

 

晚上洗漱完毕,瑶瑶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没有睡着,她起身走到飘窗边,曲腿坐在软垫上,拉起栎木百叶帘。外面城市的景观出现在窗前,笔直的楼宇错落分布,每个办公室都亮着方形的光,底下插进被各种灯牌染得五颜六色的酸雾里。瑶瑶家住在一百三十八楼,刚好可以看见星辰的楼层,多亏爸爸单位的补贴计划,他们才有这样好的生活条件。

雾气之上,仍然有巨大的全息广告。因为展示对象是星辰阶级,广告费自然更高,效果也更好。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背后长着一对洁白的翅膀,穿梭在云层和楼宇之间。女人瞧见瑶瑶在看她,头朝下飞到她的窗前。文案配合着视频出现在空中:“和平东麓自我认知偏差康复中心,拥有全球先进的矫正设备,让你重新拥有清晰的自我认知,减缓焦虑抑郁,现在立即通过智能管家联系我们,享受限时折扣……”

瑶瑶笑笑。如果现在接入他们的客服系统,这座城市的某处会有一个人工智能流利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告诉她康复矫正可以带来的无穷好处——减缓失眠,焦虑,将她从不公平的自我责备中拯救出来,大大改善她的生活质量——这些她之前都了解过了,也做了足够多的调查,包括手术之后可能出现的副作用。

啪一声拉上百叶窗,瑶瑶走下飘窗,启动房间里的成像镜头。

她对着主镜头托着下巴摆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并选择了一套专门为睡衣着装设定的滤镜。咔嚓,一个全息影像出现在墙上的屏幕里。她拿着控制器,左右旋转着屏幕里的自己,欣赏自己的模样。比例完美的双腿,精致的下巴,大眼睛的眼角向下耷拉一点,有种幽怨不俗的美。再微调一番腰身和头发,几乎就是完美之作了。她定在原地欣赏自己的脸孔,感到一阵慰藉和满足,一切线条和阴影的计算都是那么刚好。过一会儿,她的脸又渐渐冷下来。过一段日子这种感觉就不会再有了,当她从康复中心出来之后。

瑶瑶将家里所有会反光的地方都植入了滤镜,除了公共卫生间那面镜子。她还是怕母亲知道自己在偷偷钻研滤镜编辑——她肯定不会同意。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现在瑶瑶的技术已经接近专业水平。她编辑的滤镜套装拿过几次比赛大奖。做这行不仅需要热爱,要有符合大众的审美,最重要的,是无数的实战经验。

——这也有坏处。

长时间用自己的照片进行滤镜编辑,就容易产生自我认知偏差。这几乎成了这一行的职业病。他们的大脑逐渐接受屏幕里那个被编辑过的“自己”才是真的自己。长此以往,他们开始抗拒自己原先的模样。每当面对自己真实的形体,自卑,羞愧,愤懑的情绪会随之而来,他们开始不敢在公众场合展露自己,在夏天也穿着臃肿的长袖长裤。对自己形体的焦虑让他们失眠,低头看见自己的身材会感到无地自容,最终演变成抑郁,社交活动也受到影响。

这不仅发生在滤镜编辑师的身上,还发生在大量过度自拍的人身上。

上个月,时尚周刊出了一期名为“罩袍的回归”的专题刊,大量暂时不愿意接受手术矫正的自我认知偏差患者开始选择更为简单的罩袍。这种中东传统女性服饰现在也开发了男性版本。患者以此遮住自己的身体,只露出眼睛,企图以此缓解病症带来的焦虑感。

近日,还出现了一个离奇的现象(至少在瑶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有一部分来自旧时代的人成立了一个“人类伦理保护组织”。

该组织抗议瑶瑶加入的滤镜编辑公会和康复中心。他们认为人就应该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滤镜和手术矫正是对人性的践踏和扭曲。所幸由于他们势单力薄,抗议收效甚微。就像两百年前那群反对购买动物毛皮制品的环保人士一样,只能在公会门口静坐或者举着牌子破口大骂。

瑶瑶想起上次在网上看见他们游行的视频,既然要发出来,怎么能毫不修理一下视频里自己的模样呢?真是难以置信,现在都二一九〇年了,她叹了口气。抗议人士觉得她可怜,她也觉得抗议人士可怜,他们互相可怜和鄙视着,仿佛一个难以调和的圈。

她摇摇头,不想了,将修好的照片发布到社交网络上。思考一番,配上文字:

“虽然生活有很多不如意,但还是要美美地积极面对啊。”

发出去之后,她不停盯着页面,一会儿就刷新,查看照片里自己的完美的脸。评论不断进来,大都是夸赞,她满意地笑着。准备关掉页面躺下时,瑶瑶看见弟弟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只棕熊玩偶。

“姐姐你过几天要去动手术了吗?”弟弟问。

瑶瑶伸出一只手来,把弟弟揽进怀里。

“没事的,我去两天就回来啦,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她说。

“我刚刚让智能管家帮我查,他说手术使用的是人工智能操作,但还是有失败的风险,你真的要去做吗?”

她点点头。“风险很低的,我保证会回来,你放心吧。”

“那我把小熊送给你,你带去,他会保护你。”弟弟说。

瑶瑶笑着收下了,哄弟弟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之前,她又打开了个人主页,刚才那张全息照已经获得了几万个喜欢。大多数人都在夸赞她的美貌,还有一些人发来消息询问使用的滤镜情况。瑶瑶让智能管家逐一把自己滤镜售卖地址发送给了询问者。银行卡里又会有一笔进账了。

 

周末,瑶瑶只身提着行李箱,一个人来到和平东麓自我认知偏差康复中心。

这是一家昂贵的私人诊所,建在山坡之上,拥有大块的草坪和独立小栋住院楼。在前台做好登记,瑶瑶将行李交给门童,前往预约的诊室。进行的第一项程序是诊断,因为需要大量的主观判断,这是少数没有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领域之一。瑶瑶预约的主治医生是一位较为年轻的女性。她留着一头黑长直的头发,五官精美,像个穿着白大褂的瓷娃娃。自我认知偏差不是什么大病,不需要预约非常厉害的专家。瑶瑶只是需要一个矫正手术,仅此而已,再简单不过了。

“你的症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黑长直问瑶瑶。

“大概已经有两年了吧,最近比较严重,我经常睡不着。”

瑶瑶回答着。此刻周围白色玻璃墙里的倒影让她有些不适,但是她极力不表现出来。那些玻璃都是普通玻璃,不能植入任何参数,康复中心一定有些年头了,现在哪还有地方在用普通玻璃的。

“主要是哪些症状呢?到什么样的程度,平时自拍的习惯是什么样的?一周几次,一次几张?”黑长直例行公事一样问,说完才发现自己一下子问太多了。

“失眠,焦虑,自卑,抑郁,或者还有怨恨。”

瑶瑶看进黑长直的眼睛里说。

“怨恨?怨恨什么呢?”

黑长直在电脑里记录着,意料之中地抬起眼睛问瑶瑶。

瑶瑶做过研究,怨恨和情绪剧烈波动是自我认知偏差后期的表现之一,也是一项预示着需要进行手术矫正的指标——她只是需要一个手术而已。

“怨恨自己没有努力健身减肥达到目标身材,怨恨父母把我生成这样一副模样,怨恨命运不公平。”她回答。

瑶瑶低下头去看自己一双又粗又短的腿,还有毛发旺盛的手臂,她曾经和妈妈提出过要去脱毛,意想之中的被她拒绝。她还怨恨面前的这位医生,她的脸几乎不需要什么滤镜的遮掩,就已经很美。她怨恨这种美,也怨恨自己以美为生。

“一周几次,一次几张呢?”黑长直补充问道。

“两百到五百之间,张数不确定,看状况。”

这是智能管家记录的数据,瑶瑶听到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好的,我大概了解了。你现在可以去二号诊室做一下指数评估和靶子细胞定位,没问题的话,手术给你安排在明天。今晚做术前准备,这样可以吗?”

“可以。”瑶瑶点点头。

她被护士带到另一个房间。里面同样白且干净,中间放着一张牙科诊所一样的座椅,旁边连接着几个仪器。她按照护士的指示坐在上面,戴上旁边的传感头盔。根据在网上看见的经验帖,指数评估是最难过的一关,特别是对于重度自我认知偏差的患者而言。其痛苦程度毫不亚于不间断的水刑折磨。瑶瑶坐在椅子上,心脏开始疯狂跳动,焦虑的情绪涌上喉头。她深深地呼吸几口,企图平静下来,但是没有用,焦虑和紧张的情绪仍然蔓延全身。

椅子的靠背逐渐上升,形成直角。她的脸被两边夹来的塑胶框定在正前的方向上,不能移动。头盔开始传来细密的的酥痒感,有电流正在自己的皮肤表面穿行。此时,正前方玻璃两边内嵌的灯管忽然亮起来,像是一个放大的化妆台,照亮了瑶瑶的全身——它们能让你更加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模样。

这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同时也是自我认知偏差患者最大的梦魇),没有任何滤镜,没有任何修饰。瑶瑶出现在镜子里,她的头发干枯,戴着一副椭圆形的黑框眼镜,皮肤暗黄,因失眠和熬夜脸上起了一层坑痘,双颊因为内分泌失调水肿而变得肥大。她的肩膀很宽,里面堆积着脂肪,还有一双又粗又短并且内八字的腿。镜面十分清晰,旁边放大的区域能让瑶瑶看见自己皮肤上粗大的毛孔。

她恐惧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示众。瑶瑶下意识地想用双手遮掩自己的身体,但它们都被紧紧地捆绑在了扶手上面。她想侧开脸去看别的地方,可是脑袋也不得动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都是自己最真实的身体。羞愧,害怕,恐惧,怨恨,自卑接踵而来。瑶瑶叫出了声,泪水伴随着挣扎的动作在脸上散开。她扭曲着自己的身体,企图闭上眼睛,可那面镜子像是有某种魔力似的,吸引她去看丑陋的自己。

机器在极短的时间内读取了她瞳孔的数据、身上经过的电流还有神经活跃的情况,这将有助于定位引起该种情绪的神经细胞。尽管只有一小会儿,瑶瑶显然已经歇斯底里,看见情绪失控甚至开始痉挛的患者,评估一结束,护士急忙跑上来,关掉了镜面上的灯管,打开座椅开关,放瑶瑶下来。她的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前,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旁边的仪器显示,所有的数据都超出了手术矫正的标准一大截。

“你怎么这么迟了才来看呢?”

护士小声说,不知道是抱怨瑶瑶弄乱了他们的器材,还是出于真的关心。她没有回答护士,只是无力地笑了笑,任她搀扶着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最难的一关度过了,诊断流程很快就结束,手术安排在明天。

在套房里安置好,瑶瑶穿着浴袍擦着头发,走到阳台上。刚才那种恐慌和歇斯底里的情绪现在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订的是中档的套房,兼职做滤镜编辑师的收入允许她这样小小奢侈一番。和平东麓虽然位于酸雾界之下,但由于地处保护区并且地势较高的缘故,空气仍然是清新的。前面空旷的草坪上有泳池,沙滩椅等休闲设施。手术完成进入康复期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底下的区域,在里面度过两天的康复观察期。他们悠闲地看着电子期刊,欣赏美景,看过去和普通的正在度假的人没有任何差别。他们的自我认知偏差已经得到修正,他们得到了安宁。

瑶瑶站在阳台上,给底下的人拍了一张照片。她用便携滤镜编写设备对参数进行调整,优化整个场景内所有人的形体,同时要保证周遭设施不变形。现在人工智能可以完成前述的大部分工作了,但是还有一点它们无法替代人类——就是审美。瑶瑶需要给画面进行微调,避免形态上的千篇一律和标准化,赋予照片“人的灵性”。她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练习,一方面是心理需要,另一方面是防止手生。

练习完,瑶瑶将编写器丢到床上,坐在床沿。

对于手术,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就算看到了够多的描述和经验帖,仍然不及真实的实践和体验。手术过后,她将不再会对自己的形体有任何的感觉,不是美,不是丑,而是没有感觉。虽然手术过后,仍然能听见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比如有人会告诉瑶瑶这个事实:她是不好看的。但她也不再会感到气恼或自卑。这个手术的一部分原理便是通过免疫他人的评价,而不是通过形体修正来达到治愈的目的(一个人始终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一件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情,而感到生气)。

瑶瑶公会里几乎所有滤镜编辑师都做了矫正手术。他们经常自我嘲讽,要进这行,就像古代男人进后宫一样,都得阉割一些东西,才能达到无欲无求的专注。尽管做过手术的人都声称得到了解脱,瑶瑶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在乎别人对自己形体的评价呢?

 

手术室仍然像是牙科诊所一样,白色,干净,明亮。

里面只有一个负责操作仪器的护士,执行手术全过程的是人工智能,人手已经无法在该类流程标准化的手术上达到机器的精密程度。瑶瑶戴上那个柔软的头套,这回她不紧张了,因为她不需要再看见自己。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器械会开始自动定位靶子细胞,并将感知剥夺剂注入脑内。这种剥夺剂将会麻醉个人对自己形体的看法和认知。就像手术对身体进行部分麻醉一样,剥夺剂会对感知和情绪进行麻醉,通过抑制特定区域的神经冲动来达到感知剥夺的效果。经过几十年的进步,现在这类手术已经能精确提升到无限接近百分之百,副作用也被大大降低。不过这仍然是不可逆的手术,激活的感知剥夺剂进入脑内之后,将永久无法灭活。

手术很快结束,甚至没有多少痛感。瑶瑶摘掉头套从座椅上下来,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头,仔细感知着自己的感知,想要察觉自己脑海内的思绪有何变化。但是没有,她感觉不出来,低下头的时候,她仍然会因为看见那又粗又短的腿而感到羞愧。

“剥夺剂的激活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没有那么快见效的,你别急。”

护士似乎察觉了瑶瑶的迫不及待,安慰道。

到更衣室脱下病服换回自己的衣服,瑶瑶走回套房。现在她有进入楼下花园的权限了,瑶瑶预订了一个沙滩椅的位置,要了杯果汁、电子杂志还有脚底按摩,一会儿,她带着自己的浴巾和泳衣下楼。

躺在泳池边,瑶瑶在聊天群组里说了自己手术完成的事情,大家都恭喜她,让她在康复中心好好休息几天再回去工作。说完,她摊开智能管家转递来的公会电子期刊,享受着脚底按摩和果汁。过一会儿,一个男人坐在她旁边的沙滩椅上。他只穿着一条沙滩裤,看过去高大健壮,比例匀称,五官立体。瑶瑶拉下点墨镜,上下打量他一番,如果将他的图交给自己来修,可能只需要动几个小小的地方,瑶瑶犯职业病似的想。

这么好的形体,为什么要剥夺自己对他的感知呢?

男人戴上墨镜躺下,预备摊开杂志,余光注意到旁边有人在看他。

他转过头来,墨镜的倒影里出现瑶瑶自己的脸。她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把眼神移开。接着男人说:“让我猜猜,你在想:为什么这好的身材还要来做矫正?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身材吗?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感觉?”

瑶瑶笑着转回头:“被猜中了啊。”

“不过是啊,为什么呢?”她又问。

“因为总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说,“全部都很差,有一个地方特别差,和全身都完美,却有一点瑕疵的痛苦,是一样的。你以为我会快乐,其实我们一样都自我厌恶。”说完,他摊开手里的电子期刊。

“滤镜编辑师?”瑶瑶问,她看见他也在看行业期刊。

“嗯。”男人沉闷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点点头。

瑶瑶也没再多叨扰,转身躺下。她细细咀嚼着男人刚才说的一番话,他们一样不快乐吗?显然不是吧,怎么会一样呢?

想到这里,她猛然回忆起刚才在男人的墨镜倒影里看见的自己的模样,内心却没有太大的波澜。剥夺剂起作用了?瑶瑶赶忙放下手里的电子杂志,让按摩师等一等,起身走到泳池旁边往下看。她看见自己,穿着泳装露出大片肌肤的身体,在潋滟的水波中晃荡——仍然是那副模样,但此刻她对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了美丑的概念。她仔细看着自己腋下的赘肉,也没有了那种羞愧的不适感。或许还有一些残留,但是可以忍受了。按照护士的说法,剥夺剂完全生效还需要一天的时间。

“别急,明天差不多就能回家了。”身后的男人说。

“嗯。”瑶瑶点点头。

她躺回到沙滩椅上,继续让按摩师揉捏自己的脚趾,深呼吸一口。她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和愉悦,像是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被搬开了。先前那些占据精力大部分的负面情绪现在通通消失了一般,她开始能理解那种解放的感觉,可以毫无负担地感受到周围的鸟语花香,不在乎别人投来的目光。在形体认知上无谓的情感消耗开始减缓,她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出奇的好,没有在枕头上的辗转反侧,没有不断打开页面欣赏自己发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聊以自慰。她很快就进入梦乡。

 

回到家,剥夺剂已经完全生效。瑶瑶穿上了藏在衣柜最里面,纯粹只是买来欣赏而不敢穿着的短裤,还配了一件吊带衫。现在她不在乎了,能在夏天尽情地选择让身体最舒适的穿着。此前,在最热的天气,她也都穿着没过脚踝的阔腿裤来遮盖自己粗萝卜一样的小腿。在滤镜编辑中心的工位上,她也开始察觉到剥夺剂带来的影响。她能抛弃一些杂乱的感官更加娴熟标准地操作滤镜编辑了,而不用受到任何“灵感”的束缚。她没有灵光一闪,也不再创作令人惊艳的产品,却一直能稳定地保证产出,不必受到创作时的自我折磨。

一扫而光的负面情绪像是关闭了感官里的一切噪音,让瑶瑶能更加专注。她开始保持一定量的产出,尽管千篇一律,但是这些产出能让她赚到钱,离开家——她想搬出去。只要挣到足够多的钱,瑶瑶就能离开啰嗦的母亲和默默忍受的父亲。只是可怜了弟弟,还困在里面。

 

一天晚饭的时候,瑶瑶和他们说了搬出去的想法。

“搬出去?你疯了吧,去外面,住哪里?家里不好吗?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上什么朋友了?”母亲一只手从餐桌上伸过来,抓住瑶瑶的手腕,质问道。

“不要你管。”瑶瑶甩开了母亲的手。

她感到一阵厌恶,并且这种厌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因为她在母亲的脸上,看见了一部分的自己。同样,还有在一言不发的弟弟和父亲脸上。剥夺剂剥夺了她对自己的看法,却无法麻痹她在父母身上看见自己影子时的厌恶。这是剥夺剂因人而异的副作用之一,有的人不会对家庭成员产生任何厌恶情绪,有的人则特别明显。康复中心有配套的诊疗方案,瑶瑶却没有接受。她选择再丢掉一个包袱,疏远自己的家庭能让她更加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当中去,完全不受过往的自己的干扰。

母亲在餐桌上歇斯底里,说女儿大了翅膀硬了管教不住了。一边说一边开始掉眼泪,让一边的父亲帮着她说话。父亲只是摇头,说随她去吧,独立一点也是好事。母亲更加气恼了,直说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地位。

从前看见这样闹的母亲,瑶瑶还会起恻隐之心,迁就她的情绪。然而现在只剩下了厌恶和尴尬,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哭,眼泪从遗传自母亲的那狭长的眼睛里漏出来。——真难看,她在心里想。

瑶瑶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让智能管家帮她筛选公寓。最后瑶瑶选中了一套市中心的晨曦阶级公寓,租金比她想象的要高一些,但是那里不仅能看见星空,还有稀有的晨曦直射,而不是无尽的酸雾和酸雨。她立即让智能管家将自己的租金报价给屋主发过去,希望能得到那套公寓。

她听见弟弟在外面敲门,轻声叫道:“姐姐,姐姐。”

瑶瑶没有理他。她戴上降噪耳机,隔绝外界的所有声音,她正在创作一套全新的滤镜,她必须加倍努力,才能供得起那套超出自己预算的公寓。过一会儿,弟弟敲门的声音就停歇了,房间内又安静下来。看着那些数据和效果图,瑶瑶的眼睛也有些累了。她走到窗户旁边,再度曲腿坐在飘窗上,拉开百叶窗。

外面的星辰闪烁,圆盘一样的月亮穿梭在笔直的楼宇之间,被切成好几段,众星失色,飘着的几朵云彩边缘呈现淡淡的紫。东麓康复中心的全息广告还在播放,但是不再来到瑶瑶的窗前了——她已经不是目标受众。但就在旁边,另一个广告位也被买下,买主是“人类伦理保护组织”。那里正在播放着上次他们游行的状况,现在加入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举着的牌子上写满了各种标语,例如“滤镜编辑公会——人类社会的癌症肿瘤”,“感知剥夺剂——人类的末日”等等。他们认为,感知剥夺手术将会减少一个人作为人的特性,将人降级,从而变成机械化的“人”,变成外表是人的人工智能/如果不及时制止,人类社会也将因此衰竭。

瑶瑶冷笑一声,关上百叶窗,把那些言论隔绝在外面。她觉得他们荒谬得可怜,拒绝享用时代进步带来让他们变得更美的便利,顽固地坚持人原先最丑陋的状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注入感知剥夺剂之后的世界是多么清晰和单纯,像是从一种慢性疾病的泥沼中脱身而出,不再经受各种无谓的情感束缚,生活从未如此简单。

瑶瑶转身启动镜头,她还穿着今天出门时性感的短裤吊带衫。她打算在脱掉之前,用她最新创造的滤镜再拍一组照片。

新的滤镜效果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她很快就用标准的审美修好图,准备发送到社交网络上。

她敲了几个字的文案进去:

现在是二一九〇年,每个人仍然需要变得更美。

责任编辑: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