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顾不上管你,它一息不停地在你身边运转、旋转,像目不暇接的走马灯。

瘦舌

作者/不有

舌体瘦薄而色淡者,多是气血两虚;舌体瘦薄而色红 绛干燥者,多见于阴虚火旺,津液耗伤。 

            ——《中医执业医师考试辅导》

1.

朋友打来电话,说从大年初一到初七,在大观园庙会上有个元妃省亲的表演,正召集群众演员,问我去不去。彼时我刚刚辞去一份做了五六年的工作,还不知下一步往何处去,听到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躲开年节里亲戚之间的拜访,同时缓解赋闲在家的苦闷,便欣然应允。

朋友电话里还说所谓的“面试”只看身高,别的一概不问。演员分成两组,一组在舞台上扮演省亲队伍里的人物,另一组分到各个园子里去“看家护院”。

“看园子那组好,事情不多,可以看书。”朋友说。

“是吗。那样最好了。”不知何时,我给朋友留下了一个“爱看书”的印象,这种虚假的形象让我觉得无来由地惶恐。

“那你到时一定要去呀,我们在公园门口见面。”朋友叮嘱。

“好。”

面试当天,气象台发布了寒潮蓝色预警。我穿上一件土黄色的羽绒服,裹紧了围巾,早早来到站台上,竟然坐上了一辆头班车。

“是否太早了呢?早饭还没有吃,到哪里去等人呢?”坐在冰冷的座位上,外面是阴暗的天色里不灭的路灯光,这些烦恼不自觉地萦绕在脑际。

路程很远,中途换乘另一辆公交车时,天空已经放亮了,车上的乘客也多起来。车厢里的温度仍和室外接近,也听不到暖风机的轰鸣。

在车厢中部,有人大声说着话,逐渐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临近过年,车上的人都显得有几分疲惫,对这大声的议论都做出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任由其独白式的嗓音在车厢中扩散。

奇怪的是,一开始竟看不出这些话是对谁说的。坐在车厢中间连接处的一位大娘,身下的座椅时常随着车辆的转弯而左右偏旋,显得很不稳定,但她的嗓音可是越发坚定,旁若无人地大声指责着城市里的空气,从她口中还不时蹦出那个新闻里的名词:PM2.5。

我看看窗外,今天的天气只能说是冷,但在她反复的唠叨之后,似乎空气中真就配合着开始飘起薄雾来了。

她就这么一直数落着我们日日生活其间的城市,可并没有人对其侧目而视。乘客仍然正常地上车下车,售票员面无表情地坐着。那些刚上车的人,即使在不经意间被她的宣讲所吸引,似乎也很快失了兴趣,忙着去看自己的手机了。

只有一位也坐在车厢中部的老先生,像是她的一个听众,但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人。这位老先生有时侧过颈子,显出想反驳的架势,可还没等说上话,那位滔滔不绝的大娘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了。老先生缩回脖子,神情轻松地望向窗外,好似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着。

 但更可能是在内心里对自己的同龄人怀着冷嘲热讽吧!这是老两口吗?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老大娘是不是罹患了精神疾病?老大爷为什么没有做出一副关切的姿态,反而有些漠然地任由老大娘这样一路说下去?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听到这些对生活的指责,就如同我赤手空拳站在了精悍的强盗面前,被刀械削剥得体无完肤,而且是被不出花样的咒骂反复煎熬着。就在感到痛苦难以忍受的时候,隔在老大娘和老先生中间的那个人,竟然出来解围了。

我这才注意这个坐在中间的人的长相,且一下就被吸引。初刻的反应便是,这个人只看长相便会觉得她哪里肯定有点儿问题……

坐在中间的这个人(此时那位老先生已经下定决心望着窗外,不再听老大娘讲话了)戴着一副守门员式的大手套,那手套肯定比她的手大了不止一倍,但是手套的指尖却能紧紧扣在一起。她身上的羽绒服像是从中学一直穿到现在,缩水了似的显小,近腰的地方又松垮下来,表面的油渍发着灰色的亮光。模棱两可的年龄感一直向上延展到她的面庞,那张既年轻又衰老、青春又哀毁的面孔,配合着模糊迟暮的目光,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我越发注意,她所有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都来自这张脸。眉眼的线条、嘴唇的线条、鼻子的线条,都如同被一双残疾的手用刀辛苦地刻过一般,因拼命地想保持住直线而不同程度地将五官拉长,但各自又都保留了刀锋用力过度后刻出的触目棱角,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张极为苦楚的脸!

她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极为迟缓,但不是因为在心里反复掂量占据了时间,而是如履薄冰甚至有几分恐惧地从她冰冻一般的嘴唇中悄悄透露出来:“这一大清早的,您就不能想点积极的事儿么,您干吗非要把自己弄得……不开心……”

这就是那种长期处于长辈对鸡毛蒜皮的计较中而被剥夺了生活乐趣、深受现实伤害的语调!……无论是音量、语速,她都处在那位大娘的下风。她不仅不是大娘的对手,恐怕也败给了自己,她如果和大娘有着血缘关系,就将一辈子生活在家长强悍的阴影下。她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这种自我牺牲式的、出奇的迟缓与软弱,抵挡或怀着妄想化解来自生命另一头、另一类人对生活狂风暴雨式的理解。

一张完全病态的、从没有开出过年轻花朵的,悲哀的脸。

当那位大娘终于将“矛头”转向售票员,开始不厌其烦地向全车人广播她和那个女孩(对于从没有年轻过的人,“女孩”是多么残忍的两个字!)的下车地点时,那张已经被身边人的生活抢劫一空的脸,就那么依从的没有再吐露一个字。冬天在她脸上结了霜,她悠长的眉毛上挽着冰凌。到站了。她搀扶着那位大娘下车,即便站在车外,大娘的语言洪峰仍然击打在她身上!那不过是对要去往哪个方向的讨论……那位老先生呢?他还在车上,从车窗旁注视着这怪异的一对儿。也许他该庆幸自己没有和她们在一站下车吧……我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


2.

我对大观园的记忆,都与寒冷有关。

在城市里生活了近三十年,来大观园的次数总共也超不过三次。有一年,大概也是在年节里,闲来无事,忽然想陪母亲到园子里逛逛。那天起得很早,也像是赶头班车的样子。我和母亲到了公园门口才发现,门票涨到了四十块钱。这影视城似的园子对我们瞬时失去了吸引力,但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过来,也不甘心就这样走掉。

“等到再过几年,过了六十岁,再来这儿就不要门票了。”我记得母亲这样对我说。

园里的建筑差不多都是坐北朝南,可冬天的太阳迟迟升不上来,又有假山、树影挡着,眼前还有一大坨冻湖,所有的景物都让人打心眼儿里觉得冷。几股小阴风往裤筒里一捣,整个人就都凉透了。我担心母亲的身体,提议往那些馆阁里避避寒。所有这些馆阁都源自虚构,如今真材实料的建筑硬邦邦地立在那里,反倒像是光天化日下捉弄人的把戏。走没几步,离我们最近的一处馆阁却单单是潇湘馆。

老远就看见那标志性的竹林。绿竹环绕下,整个潇湘馆更显阴郁了,像蜷缩在冬天角落里做梦的霉菌……走进院子,在主人的房间门口,一条栏绳轻轻把游人的脚步止住,两尊人物塑像却着实把人吓了一跳!她们主仆二人站在青砖墁地的房间里面,面色沉黯,真人一般,眼睛里犹似闪着孤魂般的野火……站在门前的,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游客,本来是为了避避寒气,这下却倒吸一口冷气。黛玉那绿色的衣衫衬着竹影,破旧得如同遭了虫蛀,紫鹃立在黛玉的侧后方,落到了更深一层的暗影中……连母亲也觉得这里太过阴惨。我们母子二人相携着走出了潇湘馆,墙边的竹丛被风反复拨弄,恍惚地垂向地面。


3.

来早了。公园还没开门,但也有几个像是来参加面试的群众演员排到了门口,清一色是女孩子,我不敢站到她们中间去,只好在公园门前的广场上踱步取暖。

那一年我和母亲离开潇湘馆后,走到省亲别墅的戏台,戏台前的空地终于被阳光照到,有几个人在那里踢毽子。站在阳光下,只感到脸上贴着薄薄的一层温度。可透彻的光线能一下子揪住人的心,让人无法离开。两棵落尽了叶子的银杏树是院子里仅有的树木,树身、树影就如同被阳光濯洗过,笔直又清晰。和我们一起晒太阳的,还有一只猫。黄色的猫毛被光线剔得根根可见。


4.

朋友来了。她和几个认识的同学打着招呼,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参加庙会表演了。为了挣上几百块钱,他们春节也不回家,晚上睡在学校宿舍,白天就坐很远的公交来这里给游客演出《红楼梦》中的情节,扮演着那些虚构的人物。

面试官是一个高个子的妇女,看容貌便觉精干严厉,瘦削的身材大概是练过舞蹈,可谓风韵犹存,只是一身的细骨太过干硬。

“去年就是她给你们面试的吧?”我向朋友问道。朋友比我小不了几岁,现在还在大学里念书呢。去年应聘过的她,最终便是谋到了在园子里“看房护院”的差事。

“不是不是,去年没有她呢。”高个妇女点清了人数,便一声令下,把大家召集起来,向公园深处走去。朋友从紫色的手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到我手上。

“我看你是骑车来的,你难道不冷吗?”我望着朋友微微敞开的领口,很觉诧异。

她笑的时候仿佛是个会散热的火炉。我赶紧把流到唇边的鼻涕擦了去。寒冬里的大观园,景色却是一片“姹紫嫣红”:无数的枯枝上,正开满了没有生命的绢花,为了这些花朵能周正地对着游客,一圈一圈的铁丝缠裹在花梗下方,简直要勒进树皮里去。

高个女人带着队伍走到了一个平时不对游人开放的区域,阳光此时正如几年前一样照着地上的青砖,照不进单薄的身体。

女人迈上台阶,打开了一间房门,把大伙儿都引到屋里。我和朋友排在队伍的最末端,几乎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应聘就这么开始了。女人开始挑选上台的演员,屋子的内侧就是化妆间,被选上的演员立刻就要到屋内试装。看到此景,我索性把脸转向了屋子外面,看着院子里的一台垃圾车准备倒车,喷出的尾气正翻滚着冲上台阶。

汽油味混合着垃圾的腐烂味道,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时一个头戴凤冠、身穿黄袍的人走到了我旁边,耳朵贴在手机上。这不就是元妃么,没想到人选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爸,我选上元妃了,这儿有电视台的人说要采访咱家人呢。”京味十足的元妃字正腔圆地给家里通报消息,旁边一个手拿长毛话筒的大姐跟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了元妃对面,她的个头比元妃的扮演者矮了半截。电视记者接过电话,表示要在过年时到元妃家里做节目,寻找百姓家里的年味。

这个姑娘长得开朗大方,乌黑的眼珠透出灵气,脸部线条细润干净,笑起来温婉可人。如果是我,大概也会选她扮演元妃吧!这是一个从未感受过人生苦恼、在与父母兄弟分离之前享尽安逸、天真无邪、雍容大度——妙龄少女时期的元妃……

因为元妃的出现,高个女人的审美眼光令我刮目相看。但为了不被选上当演员,我还是一味背转了身,避免与高个女人的目光接触。朋友马上懂了我的心意,凑到我的身边来,说:“等选完了演员,咱们就可以去看园子那组了。”站在这里等着被挑选的都是一些非常年轻的人,他们是各个学校的在校生。我是再也不能站到他们中间去了。

“你读过《红楼梦》吗?”我忽然问她。朋友摇摇头。本以为这演员的面试多少要被问到“红楼”知识,结果真就只是长相的挑选。甚至都谈不上挑选,除去元妃,其他角色的候选者被高个女人拨来弄去,几乎只变成身高上的调配了。那些站得靠前的应聘者,如果长相还说得过去,已经都被叫去换装了。

正要跟朋友说些什么,高个女人忽然大着嗓门走出来了,“唉,你们两个!怎么站到外边去了!还要不要面试了!不在屋子里我怎么看得到你们啊!”她的细指骨一下扳住朋友的肩膀,弄得朋友脸红木讷起来。

高个女人灵光一现,端详了半天朋友的身材,立刻认定她就是王夫人的人选了!

“这身材!多富态啊,养尊处优的,赶快赶快,去个王夫人,绰绰有余。”在高个女人的推挤下,朋友逐渐落到屋内的暗影里去了。我听朋友细着声音说:“老师,我的眼睛不太好。”高个子女人停步,看看朋友戴着的近视镜,“你把眼镜摘了我看看。”朋友顺从地摘下眼镜。

“走几步我看看。”朋友犹疑着往前走了走。

“晕不晕?”

屋子里的人都静下来,扭过头来好奇地看。

“不晕。”朋友站定,两手轻拢着垂在了略微隆起的腹部下方。似乎受到屋子里试装的人的影响,她的举止也古典起来……

“那就没事。记住哈,上台的时候一定给我把眼镜摘了!”高个子女人按住朋友的后背,进到里间去试装了。

随着大部分角色的敲定,高个女人开始寻找“看园子”的人选了。朋友的几个同学都先后被选上,欣喜地获得了这份“闲差”。不一会儿,她们就怪模怪样地穿上古装,再也看不出是这个时代的女大学生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抗拒的情绪,无论如何不愿再被选中,干脆迈下台阶,后边屋子里的热闹声退却到消失。正要走出场院的栅栏门,忽然有声音把我叫住:“唉,那个小伙子!你别走啊!”我回头一看,正是高个女人,心里一阵着慌,紧接着又听到她说:“你朋友的包你帮拿一下啊!”只见她手里拎了个紫色的挎包,朋友那没戴眼镜的面目也隐约出现在她的身后……

我羞红了脸,在众人的注视下返身回去拿了皮包,又原地立在了门口。

女人看看我:“你一会儿到剧场里去等一下好了,我们马上要开始彩排了。”

我一愣,还要彩排?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不仅没有面试成功,如今还要把整个上午都耗费在这里了。

走出门来,元妃的扮演者正跟自己的朋友说着话,那身戏服还穿在她身上,虽然下面露出了牛仔裤和运动鞋,可看上去还是那么光艳照人。在她明眸皓齿微笑的对面,则是一个矮胖黝黑的小个子姑娘,正帮“元妃”提着书包呢。

不知何时,房间外面的垃圾桶上蹲了一只黄猫,圆胖的身形和几年前看到的那只如出一辙。如今它还在太阳地里惬意地晒着日光浴呢,想到此,不知是多了几分勇气,还是无能的希望。可是越看,越发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同一只猫。这只猫的一只眼睛受过伤,已经不太能正常地闭合了。


5.

剧场里已经零星有了“观众”,多是大观园里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和我一样没选上演员的也坐在台下,帮各自的熟人拿着大小书包。

这戏院模仿古戏楼而建,前面是个唱戏的戏台,有出将入相的上场门和下场门,二层设有走廊和包间。整个剧场能容纳大概五百来名观众。现在戏台上方悬挂出了“红楼庙会演员面试”的横幅,硕大的黄色印刷字体从空中俯视下来,格外刺目。

剧场里开了暖气,身上的寒气逐渐消散,我向后一仰头,假寐起来。

不久就有两个小演员上台表演起来。女孩唱京剧,男孩玩起了杂耍,戏词、动作都没有磕绊,面对台下不明所以瞪眼观看的观众,也没有一点怯场。正式演出也不过如此。我刚要随着别人鼓起掌来,音响师走上台,手里面拿着磁带,是两个小孩要用的伴奏带,我才想到这大概也是彩排的一部分。另有两位老者,分明打扮成了贾母和刘姥姥的模样,在台上研究起了串场词。贾母的扮演者说着一口京片子,不断往串场词里加字,她每说一遍,效果都不一样,抖的包袱也接连换了几个,终于找到最满意的一个,才拿出眼镜和笔在一张白纸上做好标记。

小演员们不甘寂寞,又练了几轮,直到高个女人从后台走出来,彩排这才要正式开始了。

那些被挑选上的演员一一穿戴好了戏装,从出将入相的门里走出,台下的观众为他们全都变了模样而发出小声的欢呼。舞台上站满了这些业余演员,贾母主动和高个女人指点起了队形,让他们按照人物关系依次站定。我看到朋友身边扮演贾政的男孩长得利落周正,也是一副好面孔,身高和个头不矮的朋友也可谓般配,再加上二人的一身命服霞帔,站在一起就如同行中式婚礼的夫妻。

我捏捏朋友的手挎包,想打电话告诉她:她的扮相真是出乎意料地好看呢。

在舞台下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架好机器,正在拍摄。所有这些参与面试的演员,除了元妃有几个字的台词,便都成了活人道具,在被教了几遍请安和万福的动作之后,就立在台上不动,像一群在台上观戏的戏迷。

刚才那两个表演过节目的小演员,扮演的是少年贾宝玉和少年林黛玉,他们开始按照演出流程走台,“贾母”和“刘姥姥”也进入角色,在舞台上调笑逗乐。彩排终于有了个大致的模样。


6.

朋友脸上还化了淡妆。卸下了戏服的她看起来仍有几分端庄凝重。

“你一会儿还要签合同吧,我可就先走了。”我在座位上,仰着头对她说。

她举手机当作镜子,捋了捋头前的刘海儿。“我也走。”她说。“怎么,刚才那面试官不是让所有演员留下来签合同么?我走是因为没选上,你现在干吗要走?”“我才不要当这个演员呢。”“为什么?你去年不还来参加表演了么?放着钱不要?”“去年我也没当台上的演员啊。我是在园子里看院子,可没受这个罪。”“当演员也挺好啊,你可能自己看不到,你在台上穿着那身戏服,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可没那个工夫,陪她在这里彩排。”

“彩排不已经结束了么?”“这肯定还要彩排好多次才行,而且到了庙会上,一天要演两场,我可什么也干不了了。”她说。没想到折腾了一上午,两个人都没挣来这过年里的零工。“那他们到哪儿去找这么合适的王夫人啊。”我忽然说。


7.

在公园门口,朋友推出自行车来,她上衣领口处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露出憨厚的脖颈。可是她在头上,戴了个棉兔造型的大耳罩,把耳朵藏得严严实实。她的脸颊上,还有两道飞红。

朋友说话的时候呼出白气,我往地上跺跺脚,说了再会。看了一会儿她骑行的背影,我便掉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去见我父亲。


8.

父亲和母亲离异后,这几年一直在一所职业技术学校里任电工。学校离大观园不远,有时路过这里,如果机会合适,我就到学校里的餐厅和父亲吃顿便饭。

眼看要过年了,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父亲,在来面试之前,便提前跟父亲约好,今天中午是要一起吃饭的。

在等朋友彩排时,父亲已经打了几个电话过来,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不能改变,非要赶在十二点之前去餐厅把饭吃了。我原本想请父亲吃饭的计划也就此打消了,电话里父亲说要留给我饭卡,让我到学校自己去吃。

虽然已放寒假,学校里仍有老师和学生往来,我到的时候饭点早就过了。父亲早早站在门口,扶着那辆从毕业跳蚤市场低价买来的自行车,等我过马路。

“爸,快过年了,本来想跟你到外面吃一顿的。”刚见面我就说。

“我都吃过了,你拿着饭卡赶紧奔食堂吧。”父亲说。

我接过饭卡。

“自行车你骑着,我走着回去。你吃完就到配电室找我。你还知道配电室在哪儿吧。”父亲扶住车把,让开身子,等我到前边来。

我接过车把,说:“记得,我吃完去找您。”父亲点头,不忘补充一句:“不许帮那个老头儿买饭。”

他口中的老头是常年在学校食堂里蹭饭吃的一个校外人员,虽然此人随身备有零钱,但大多数帮忙刷卡买饭的学生都不会要他的钱。父亲很反感这个老头,每次见面都会提起,叮嘱我不要心软。

我几次来学校找父亲吃饭,都没有碰见这个蹭饭的老头。看到父亲谢顶又微微驼背的样子,手里拿着父亲的饭卡,对于他的要求,我从心里倒是没有违背的意思。独自一个人在学校食堂吃饭,周围稀稀落落的有些人影。我过早结束了学业,几次做梦,还梦见在一个大学里参加新生入学的仪式,跟着新同学一起参加文体活动。梦里学校的食堂大概就是现在的样子吧:空旷,声音、图像都浑然不清。


9.

配电室在一栋灰楼的底层,窗口正对着校门口,坐在屋内,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人来车往。

初次来时,父亲还带我参观过配电室里的那些控制柜,它们排成巨大的行列,像一台台老式计算机,发出低沉的噪音。

父亲的小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值夜班时睡觉用的行军床,一把木靠背椅,还有一台信号不太稳定的电视机。不论什么时候来,电视都保持开机和满屏雪花的状态,声音放得很低。这会儿电视上正播放午间新闻呢。镜头闪过,戏台上的人被雪花模糊了面容,只有服装上的大块颜色闪烁刺目。在电视上,熟悉的人也开始变得陌生……

我看着父亲的水杯,仍然没有清洗过,茶锈已经积得很厚,像是一层木胎。我把饭卡放在桌子上,父亲用暖壶往茶杯里续了水,请我喝。

我喝进一口水。水在舌尖上滚烫了一番,进到口腔深处慢慢变得温暾,茶味已经很淡。

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电视的遥控器,“你面试怎么样啊?”

“不行。”“为什么不行?”

我摇摇头。

“你得找一份真正适合你的工作

“什么叫适合我的工作?”

“就像你原来的工作那样,给小孩子编编杂志,不是挺好的么?”

“那有什么好的?整天关在屋子里,像坐监狱。”我迟疑一下,接着说,“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些编给小孩子的东西,都是东摘西引,到最后就变成抄袭。如果真让我去写某个领域里的东西,我自己首先就该有所研究对吧,可是杂志哪会给时间让你研究,我就仗着那一知半解……”我絮絮叨叨地还想说下去,同时却听到自己在对自己说,这些无非都是幼稚的谎话,还说得装模作样、拿腔拿调。我不过是想摆脱工作加于我的惶恐,掩饰自己在现实中的无能。

“天下文章一大抄,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父亲追问。

“我现在连抄都不会抄了,我发现我根本不适合做文字工作。”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想做做销售……”“销售?那种活儿你干得来么?你又不爱交际,话也不会说,你连跟我在一起,都没什么可聊的,到了外面,又怎么跟人沟通?”见我不再答话,父亲接着说下去,“别人都是骑着驴找马,你呢?你连……”

“总会再找着的。”我后悔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会跟父亲说。

“你跟那学生呢?现在关系确定了吗?”“哪个学生?”我一惊。“就是上次在学校里见过的啊。”“哦,那个啊,不是说了不行的嘛。”喝下去的温茶在口腔里的味道越发苦涩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你这些年在混些什么?”

我盯住父亲的茶杯,说:“爸爸,你的茶杯要用盐洗一洗,茶锈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你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父亲手中的遥控器一直摇晃着指向电视。

午间新闻之后是一个养生节目。台上嘉宾背后的大屏幕上有几幅舌头的照片,颜色或红或黄,或绿或黑……

“这节目恶心的……”我嘀咕了一句。父亲也不说话。我记得他以前只爱看军事类的节目,他自己就是一部解放战争的资料库,无论大小战役,将士的姓名、军衔、履历,他都印在脑子里,随便谁问,也很难问住他。

“爸,你看了那么多跟战争有关的书,你觉得那些书的结尾,”我想了下,“结局怎么样?”

“什么结局?”

“那些人物的命运……”

 “有力量。”

“力量是指什么?”

“一股劲儿。”“可是那些书我都读不下去。”我想起小时候,在父亲工厂的图书室里,把那些贴有标签的厚重的书一层层码起来。

“那些书不是你读的。”节目看了一会儿,父亲转过头来对我说:“我这算是地图舌吧,按他们说的,可能是胃不太好,最近胃里又老泛酸水了。”

父亲把舌头伸了出来,用手指了指,在舌苔的中部,有数条杂乱的纵纹交错,像是盘踞在上面的小蛇。

窗外,拉杆箱的声音响起来,几个女学生的身影逐渐显现,向校门外走去。我想起“瘦舌”这个名词。在父亲的家乡,专门用它来形容那些不会学舌、不会完整复述一件事的笨嘴拙舌的人。他们关于这个世界只能说出很少的一部分,可世界仍然一息不停地在他们身边运转、旋转,像是目不暇接的走马灯。

责任编辑: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