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需要没用的东西,如果一切事物都必须有意义,会让人窒息的。

一截盲肠

作者/吴明芳

1.

在出站口的地方,秦路率先看到了我,朝我用力挥动他的右手。我回应了他,向他走过去。他的左手握着一个可以折叠的合金手杖,站在我面前。他试图用右手接下我的行李箱,我避开了:不用和我客气,行李我自己拿就行了,你的腿怎么了。他没有回答我,看到了我背上背着的琴,问我:这是什么,吉他吗,那我帮你拿这个吧。这把琴比我所有其他的行李加起来都更贵重。我对他说,这是贝斯,比吉他大一点,看上去轻,其实还挺沉的——你不用管这些行李了,你带路就好。

秦路叫了一辆车,他看着我把行李一件件塞进后备厢后,收起手杖,打开车门,动作笨拙而缓慢地钻了进去。我在他旁边坐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对我说,最近经常腿疼,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原因,等有空了去医院查查。我看着窗外浑浊的天,快要下雨了。

秦路的旧房子大概有七十平方,一些主要的家具和电器都还在,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我把行李放下,取下贝斯,把它靠在墙角处。秦路把手里的两把钥匙交给我,对我说,在你找到合适的租房之前,就先在这住下吧,零碎的东西你看着置办就好了——但最好,不要在房间里练琴,我不擅长处理邻居关系。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贝斯上,我点点头,和他道了谢。我想送他到楼下,但他摆了摆手:不用,我没事的。我追着他出了门,对他说,你先等一下,快中午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他说,也行,正好带你熟悉一下四周环境,这附近有不少小吃店都还不错。

秦路带我去了一家面馆,店面很小,人很多,人多意味着它足够好吃,但我讨厌人群密集的地方。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有一张桌子空出来了。我刚坐下,手机响了,是为了提醒我吃药而设置的闹钟。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药盒,秦路问我:这是什么药?我说它能让我开心一点,他又问,你现在不开心吗。我倒出两粒药片,就水服下:没事,我很快就能开心起来了。

店里太拥挤,有人进出的时候蹭倒了靠在桌子旁边的手杖,我把它重新立起来,我问秦路:你腿疼多久了。他说,没太留意过,倒不是每天都疼。我说,你还是去医院做个详细点的检查吧,他点点头。我问他:邱童呢,跟以前一样忙?他放下筷子:比以前好一点,但还是经常出差,全国各地跑,她性格太要强,工作上的事,我拦不住她。秦路看起来有些失落,我用筷子指了指他的碗:快吃吧,面要坨了。

秦路问我,下午要不要去他现在的家里坐坐,邱童这会儿应该在家。我说不用了,我等会还有一个面试。他说你这么快就找好工作了,我犹豫了一下:算是吧。他点点头:那行,那你自己安排吧,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到家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拿出一些Flea的海报,看着四周的墙壁——它们黯淡发黄,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我又把海报重新卷起来,收进包里。我的衣服不算太多,整理起来很快,只是拉开衣柜门的时候,从里面蹿出一只肥硕的蟑螂,吓了我一跳。

 

 2.

尉城离这里这么远,你以后,得租房子住吧。主唱杨钦问我。

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租屋,不过我有朋友在这边,暂时住他那里。他说,你贝斯弹得挺好的,就定你了。你得知道,这不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每天都要来练习,你先把我们之前的几首合一合——今天不早了,从明天开始吧。等沈梦把这首新的写完了,我们也磨合得差不多了。我说好,那我先走了。

晚上,沈梦打来电话:见到杨钦没。我说见到了,挺帅的。她说:谁问你这个了,怎么样,他应该同意了吧。我“嗯”了一声,她松了口气:那就行,我就说你可以,上学那会儿你贝斯弹得还像那么回事,你等下忙不忙,我请你吃饭。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不如你来我家吧,我做饭。她问:哟,已经找到住处了?我说等见面再聊吧,等会地址发给你,我先去买菜。

我去厨房转了一圈,水电天然气都正常通着,应该是秦路提前准备好的。碗橱里有四个盘子和三个碗,筷子已经发霉了,如果要做一顿晚饭,需要重新添置不少物件。我在手机上搜索到离我最近的一家超市,拿上钥匙出了门,下楼的时候有个人从我身边经过,差点撞掉了我的手机。

沈梦的头发染成墨绿色,绑成一个很高的马尾,上身穿着一件做旧处理的牛仔外套,搭一条黑色的短裙,脚上蹬着一双淹没膝盖的靴子,上面有很多亮闪闪的铆钉。她倚在门上,看到我之后尖叫了一声过来抱住我,我说你先把我手里的东西接下来,沉死我了。她一边接过我手里的菜,一边问:你怎么才来,我等好久了。我说我本想等做完饭之后再让你来的,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过来了,她撇了下嘴: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早点见到你嘛——不过你没怎么变化,连发型都和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说,你先起来,我得开门。

沈梦看着我住的地方,她问我: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房子了?租的还是已经买下了?我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旧房子,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就先住他这里。沈梦贴近我,在我耳边问: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朋友,男朋友女朋友啊——要是男朋友,有空把他叫出来,也让我见见。我说,他已经结婚了,你先坐沙发上玩会儿手机吧,我去做饭了,可能要等上一会儿,你要是饿了就先洗个水果吃。她摇摇头:没事,我等你。

手机闹钟的铃声再次响起,我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菜叶子,在口袋里摸索着。沈梦从我手里拿走药瓶,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这个药的副作用不小,会便秘,而且会让你整天昏昏沉沉的,像坐过山车一样。我说不吃我可能会更难受,我不想现在就去死,还不到时候。她把药还给我,走进厨房,对我说,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帮你洗菜吧,我已经饿得不行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沈梦:你们这个乐队,为什么要叫“一截盲肠”。沈梦说,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做梦“梦”出来的——我每天夜里都会做梦。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做过这样一个梦,梦里的我组建了一支乐队,名字就叫做“一截盲肠”。我们登台演出的时候,MC把我们喊成了“阑尾炎”,台下的观众也跟着一起喊“阑尾炎”,我很生气,我对MC说,我们叫“一截盲肠”,是多余的意思,但没有发炎的时候是还可以挂在肚子里的,你这样称呼我们,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我们割掉了一样,信不信我把你肚子里的盲肠扯出来,打个蝴蝶结再塞回去。MC被我们吓跑了,观众也被我们吓跑了。你说,是不是很好玩的一个梦。

我没有说话,沈梦继续说,更有趣的是,在那个梦里面,你已经是这支乐队的贝斯手了。我说那你的梦真厉害,还可以预见未来。她笑了:什么预见未来,不过是我潜意识里的一种希望。我说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太深奥了,快吃吧,菜要凉了。

沈梦喝下的酒比吃下的东西更多,我说你慢一点喝,我不想大晚上还要送你回去,她脸颊通红,左手托着下巴,眼神有些呆滞地看着我,说:你真的跟上学的时候完全一样。

我喝下一口可乐,问她:你指哪方面。她鼻腔里哼了一声:和上学的时候一样讨厌。我说我理解,不止你讨厌我,我也挺反感我自己的。她忽然变得严肃,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你知不知道,你经常给人一种,“全世界他妈老子最牛逼”的感觉。

我躲开她的眼神:我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沈梦笑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太装逼了,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后来跟你相处久了,我发现你不是装出来的,你这个人就这样,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更进不了你的内心,没有人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不开心,我以为你的苦闷源自于没有人懂你,或者说你缺少一个所谓的知己。我尝试过,去成为那样的一个人,但我发现,不管我跟你聊多少你感兴趣的东西,你始终不开心,我救不了你。我取下沈梦手里的啤酒:你喝多了。

我把沈梦送回家,回来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卧室,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上面除了一张厚实的床垫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3.

杨钦看到我的时候有些不满:你迟到了。我摸着酸痛的脖子,跟他道歉。

沈梦过去捏了一下杨钦的脸:好啦,这么严肃做什么。杨钦回头对她说:你昨天又喝酒了?沈梦吐了吐舌,从他身边溜走了。有一个男的朝我走过来:你好,昨天没来得及见面,我是鼓手,叶青。我点点头:你好,贝斯,王晶。

乐队一共就我们四个人,少了一个合成器的角色,倒不是没有人会,只是大家都挺抗拒。偶尔歌曲需要,会把合成器的部分交给沈梦,杨钦就负责主唱兼吉他手。和他们在一起合了一个多月,效果还不错,至少我没拖后腿,只是杨钦总不太喜欢我,对我始终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我大概能猜到因为什么。

秦路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怎么样,适应与否。我做了简短的回复,忽然想起来晚上乐队有演出,我对他说,今天晚上我们的乐队在一个酒吧有表演,“1973”你知道吧,文化路上的那一家,要不要来看。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说:原来你最近一直在忙这个啊,搞音乐不错,有意思。我问问邱童有空没,我俩一起去吧。我说好,晚上八点开始。

秦路和邱童准时到了,我正在台上调音,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秦路这次来没有带手杖,走路姿势也正常了;邱童刚下班,穿着一件咖啡格子复古风的小西装,右肩背着一个黑色亮皮的链条包,她的穿衣风格和这个酒吧看起来很不搭,生出一种怪异的美感。我在台上和他俩仓促地打了个招呼,随后耳边传来叶青敲击鼓槌的声音。

演出结束后,我找到秦路,我问他,你的腿怎么样,去医院看过了吧?看起来是彻底好了。他说还没去医院,不过最近没怎么疼过,或许是“不药而愈”了吧,我说,那挺好的。

邱童很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低头看一下手机,再抿一口酒,始终没有加入我俩的谈话。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我回过头,是叶青,他笑着在我耳边说:后台有个小姑娘,非得要见你,估计是被你迷住了,你去不去?我对秦路说,我有点事儿,你稍等我一下。走之前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邱童,正好她也在看我,眼神全是陌生和客气。

我顺着叶青的手望过去,看到那个小姑娘,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她比我低了一头,扬着脸,顶着一张倔强又愤怒的表情,对我说:你贝斯,弹得也太烂了。然后她就走掉了。叶青在一旁目睹了整件事的发生,他笑到直不起腰,笑够了之后回我一句:就是个未成年,懂个屁,不用放在心上。我说,我确实弹得不好。

我送秦路和邱童到酒吧门口,看着他们离开后,开始回去收拾东西。晚上乐队要聚餐,我不太想去,脑海里全是那天晚上沈梦对我说过的话。

叶青的鼓槌打断了一支,他把断掉的那支扔进垃圾桶里,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是断掉的第几根了。我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用力的,他说他控制不了自己。沈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叶青对我说:他超夸张的,有一次演出完了直接大脑缺氧晕倒在台上,我们刚开始以为他在模仿X Japan的Yoshiki,还是我最先发现他的表情不对劲,赶紧打了120,捡回条命。叶青挠了挠头,对我说,听她瞎扯,我就是在模仿Yoshiki而已,偶像嘛。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钦对我态度比以前有所缓和,我们还不算朋友,只能说是合作伙伴,这次演出的效果还不错,没人会和钱过不去。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什么话也没有说,端着杯子和我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我分两次才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叶青白了我一眼:你个废物。

我问杨钦,你们几个是怎么聚在一起的,之前的贝斯手呢?杨钦沉默了,和叶青沈梦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看着沈梦欲言又止的样子,补上一句:随便问问,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过去了就不提了。杨钦放下手里的酒杯,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我说,他走了,没了。沈梦像是忽然想到的,有些恍惚地看着我: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没有吃药。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水一样湿润。


自那次演出之后,我一直在忙着找房子的事情。我看过几家正在出租的公寓,一整套下来的租金并不便宜;如果只租单间,和其他不认识的人们共租一套,会让我想起我在尉城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个总在我头顶上制造各种噪音的一男一女,想起总把厕所搞得一塌糊涂的室友。

我想了很久,还是给秦路打了电话,我对他说,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你的旧房子愿意租给我吗,我目前没有太多存款,可能不能按市场价付你租金,日后条件好一点,我再补上。说出这些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困难,事实上我在电话这边讲得流畅又诚恳,我从来没有这么诚恳地和别人说过话。秦路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答应我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我想多问两句,他已经挂掉了电话。我再拨过去的时候,已经关机了。

叶青给我发来消息,问我在哪,想见我一面。

我俩约在“1973”,天色还早,酒吧还没开始正式营业,叶青和老板的关系很好,就让我们进去了。他从吧台的左上角取下一瓶朗姆酒,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给我,我接过来,他看着我,对我说,你知道吗,red rum,直译过来是“红色朗姆”——这个词很有意思,倒过来写就是murder,“谋杀”的意思。

我说是挺有趣的,他告诉我他是在一个电影里看到的,他问我喜不喜欢看电影,我摇摇头。他又问我,那你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我说我不记得了,一个人的时光对我来说过得太快,快到我记不清都发生了什么。

他笑了:看来你并不排斥一个人的生活,我就不行,独处对我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我需要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把那些空闲的时间都填满,比如音乐,电影,书籍,足球,所以我每天都很累——这只是身体上的累,我的精神不累,可你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你怎么了。我说你话题转的太快了,我差点没有跟上——我也没怎么,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这样了。

叶青问我,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沈梦提到你吃药的事情,你生病了吗。我拿出药,递给他,对他说:其实我挺好的,就是有的时候会不开心,不开心久了就容易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伤害自己也就罢了,但我害怕会伤害到别人。这个药很管用,吃完它之后我会变得特别开心,像个傻子一样。只是它的副作用太烦了,会让我拉不出屎——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我一边拉不出屎,一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很迷幻。

他把药还给我,问我,你有烟么。我说我平时不吸烟。他说,你不能喝酒,又不吸烟,我之前还以为你过得特健康呢。我说我是很健康,我只是不开心。他点点头,然后说,我们乐队之前的那个贝斯手,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你们俩连沉默的样子都很相似。

我说那我真应该认识一下他,我们或许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但看样子是没有机会了。

叶青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们很像。杨钦之前对你态度不好,你肯定以为是因为沈梦吧,其实不是,他一定也觉得你俩很像。你会让他难过,你会让我们乐队里的每一个人难过。

我说,那当初,为什么还同意我来“一截盲肠”,他耸了耸肩:鬼知道,那天我又不在——如果我真的在,我可能也希望你来我们乐队吧,这世界上没这么多为什么,不是每件事都能究其原因。

我说你看起来活得很明白,我还处在一种混沌和迷惘的状态。以前我很执着于寻找自己不开心的原因,后来我放弃了——有人告诉我吃药不好有副作用,有人告诉我它会帮助到我,我应该按时服用,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太正确了。之前沈梦说,我总给她一种“全世界他妈老子最牛”的感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其实我真实的想法是“全世界都他妈好极了除了我”,我经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飘起来,成为一处虚无。

 叶青喝光了杯里的酒,我的一口还没动,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离开了这家酒吧。

 

4.

秦路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心里始终不安。和他失联了大概两个月之后,邱童来找我了。她没有化妆,看起来无比疲惫,我把她让进了屋里,我问她,秦路去哪了,我一直都联系不上他。她说,他生病了,很严重,腿保不住了,命也快保不住了。

我说怎么可能,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说他已经不疼了,走路都正常了。邱童说,骨癌会这样,一阵痛一阵不痛的。我说你不要骗我,秦路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会得上骨癌。

邱童走到在沙发前,坐下,看了一眼他们的这间旧屋子,对我说,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这房子我得卖了,我快撑不住了。我说好,我周日之前把东西都搬走,但你先告诉我,秦路在哪个医院。

邱童摇摇头:外省,很远,他不希望你去看他,治疗已经让他脱了相。邱童起身准备离开,我跟着也站了起来:我送你。下楼的时候,我口袋里的药瓶一直在响。

邱童回头看着我:你身体也不舒服吗?我说不是,你想多了,我兜里是一盒木糖醇。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看不清她的背影,只看得见形状怪异的色块。

送走邱童后,我拨通了叶青的电话:最近有个事儿,估计要麻烦你。

我的一些行李暂放在叶青的住所,他居住的地方并不宽敞,这么一直占用着他的空间也不是个办法。我又重新开始找出租房,这次我不挑了,只要是个屋子,价格够便宜就可以。我很快找到了一个新的单间,和另外两个人合租。房东带我看房子的时候,告诉我另外两个单间住的都是女生,她们这会应该都上班去了。我说那她们不会介意我跟她们合租吗。

房东顶着那张油腻而猥琐的脸对我笑了:没想到你还挺保守,我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她们接受男女混租的。这是合同,你看看,要没什么问题就签字按手印吧。我问他,印泥在哪?他拍了一下脑袋,然后说,我忘了带了——你等一下。他走向其中一个女生的房间,拿出来一支口红,在我的食指上抹了一下,然后说:现在可以了。

我转身跑进洗手间里,开始呕吐。


叶青帮我搬完行李,我俩累得浑身是汗。他倒在我的床上一动不动,我说你等会有安排没,我请你吃个饭吧。他说你可是得请我吃饭,妈的累死老子了。我说你台上打鼓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累成这样,他蹬了我一脚:你废话,这是一码事儿么。

我俩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撞见一个合租的女生从外面回来,我看她的样子觉得很眼熟,叶青最先反应过来:这他妈不是上次说你贝斯弹得太烂的那个小丫头片子么。那个女生看到我的时候也很惊讶,底气不足地问我: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新搬来的房客吧。我说是。她翻了个白眼,走了。

我对叶青说,我得换地方,叶青急了:你他妈可别再折腾了,安生住下吧,一小丫头片子能怎么着你,晚上各睡各的床,都不一定会见到面,你怕什么。我说我不是怕,我来这里是为了摆脱尉城的生活,但我发现我现在和在尉城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或许还会更加糟糕。他笑了,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一直抱着“未来会更好”的状态活到现在的。

和叶青吃过饭后,我回到新的住所,开始收拾东西,我想算算自己离开尉城多久了,但始终理不清楚。这房间有一整面光洁的墙壁,够我贴下所有Flea的海报。我把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撑起,准备放进衣柜里,拉开柜门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我以为会蹿出来一只肥硕的蟑螂,但除了潮湿腐朽的气味之外,什么也没有。

责任编辑: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