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五晚上跟我跳舞的女生是谁?那个穿印着棕色小熊图案内裤的。

岁月神偷

作者/一君

1

“上个礼拜五晚上跟我跳舞的女生是谁?那个穿印着棕色小熊图案内裤的。”

2

这是礼拜一后黑板上的一条公告。被人用红色粉笔框起来,警示为重要信息。学生们每天早上看到都忍不住要贼眉鼠眼地对视几眼。

第一天这条告示刚出来的时候,粱一眉还以为教室里地震了,她刚走进去,男生们就像一群迁徙的亚洲象“哐哐哐”地朝她迎面冲过来,他们在教室里奔来跑去,最后都停在曹缪的桌子旁边,变成了花果山里的猴子,上上下下地霸占了他周围的座位。

 “曹缪,也就你干得出这种事。”

 “我又不是故意的。”坐在正中间的男生表情冷淡摆摆手,“我们跳的时候她裙子走光了,正好看到。”

“你这要怎么找?你要是捡到了她的内裤那也还好说。”

“没错,你可以让班级里每个女生试一下,穿得不大不小的那个就是你的心上人。”

“现在也没办法了,这样吧,你把内裤画下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

“这帮人真是猥琐得可以。”刘瑛嫌恶道,马上又一脸神秘地拉过旁边的几个女生,“你们说到底是谁啊?”

几个人笑作一团,“还小熊图案,也真是够了……”其中一个笑的幅度太大,顺势倒在了愣头愣脑刚坐下的粱一眉身上。她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她的镜框太大了,鼻梁总是撑不住。

好像度数也不够了,她漫不经心地往后黑板瞥。


3

想起来在舞蹈课的时候和那个人有过交集。

新生入校的这一年正值校庆,体育课增加了交谊舞项目。粱一眉对这个新玩意避之不及,无奈班级里的男女比例均匀,每一次都赖不掉跟男生跳。头大的不止是她,还有平时张牙舞爪的男生,他们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象征性搭一点女生的手,像一个僵了的木桩,同时又偏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再没兴趣的异性靠过来,都能闻到些荷尔蒙的气息。

圣诞之前的那一周粱一眉轮到的就是曹缪,她扭扭捏捏离他老远不肯上前。

 “过来呀!”曹缪看着女孩站得老远,朝她做了个手势。

发现她还是立得老远,他的耐心立刻用完了,迈开腿朝她逼近,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过来。

粱一眉没想到这一出,吓得往后一仰,然后动作幅度极大地甩掉曹缪:“我不要跟你跳。”

她还没缓过气,左右看看,迅速朝旁边一搭,拉住旁边没有同伴的那个男生:“我跟你跳好了。”

大家都愣住了,随即笑作一团。曹缪的脸冷得冒烟,后面补进的女生脸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她把那个烦人的曹缪从脑子里挥走,一回家踢了鞋子就跑进屋里,唰的拉出抽屉往里面乱扒。

没有小熊图案的内裤,内衣胡七八乱地摊了一地。

女孩子在意的东西,粱一眉一样都不关心,她突然有点懊恼,怎么会连自己都有些什么样子的内裤都不知道?

她确实从来没有关心过,用的洗发露,润肤霜,穿的T恤,内衣的式样,都是拿来就用,家里买了什么用什么,有什么穿什么。这样普通的款式,混在一堆寡淡的衣服里,她根本没有印象。但确实不是自己的,她没有什么小熊图案的短裤。

那个舞会是在圣诞节的时候。

有人提议圣诞晚会就弄成交谊舞考试,戴上面具做成假面舞会的样子。这个建议马上就通过了,每个人都乐不可支。那天晚上,大部分的乐趣都用在了猜测对方是谁上,虽然依辨身形能猜出大部分,但是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四肢忽然在体育馆的暖气里换上清凉的布料,总有好几个相似的身形让人捉摸不透。

粱一眉混在人群里,在热闹的晚会里,她变成了隐形人,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她又瘦又高,因为有面具她只好脱掉了那副巨大的框架眼镜。

从头到尾,她只挑了一个戴灰色面具的高个子男生跳,到离开都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圣诞节结束以后,大家依然兴奋得不得了,互相猜个不停。她第一次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挺高兴。

她当然知道和自己跳舞的那个人是谁。她可以一眼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

粱一眉脱下眼镜,躺倒在自己的内衣堆里,旁边的乐高玩具散了一地,和衣服混在了一起。三个月了,她才堆了一半。

她想起来母亲叫她回来以后把天台上的衣服收掉,只得懒洋洋地爬起来。老房子的木头咯吱咯吱响,她蹬蹬蹬地跑到三楼,拿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踮起脚。

太阳快下山了,余晖被远处的大楼遮去一些,还有一些漏到衣服上,沾上黄橙橙的光。

粱一眉把脸凑近晾衣绳,猛吸了一口。她没有特别喜欢棉布和太阳的味道,但是它们总是让她觉得安心。透过衣服的缝隙里,一群初中生在楼下的马路上踢球,不时发出响亮的说话声。

这条马路很窄,车子进来总要放慢速度,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于是每天傍晚,小轿车哼出的喇叭声,街边妇女的咒骂声和肆无忌惮躲避着的叫喊声,挤在一块儿,热闹得让要收工的太阳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上来晾衣服的时候把脸盆掉下去一回。搪瓷盆一滑“哐啷当”摔在柏油马路上,随即响起一串“哎唷!”。

一群汗流浃背的男孩子同时抬头看她,湿漉漉的头发看得一清二楚。她手足无措地把手放在胯边,也不知道下去捡。后来他们看到她总要偷偷地笑,要是她是在晾衣服,他们就不时警惕地往楼上看看,生怕她再掉下一个可别把自己砸死了。

粱一眉自知理亏,总先晾大件的衣服,好把自己藏在后面,走的时候她从两件衣服的缝隙里偷偷往楼下看一眼,自说自话做两个怪腔,这才气闷闷地拿着搪瓷盆离开。

她后来发现其中有两个男生就住在对面的弄堂里,开窗的时候还看到过一两次。夏天的时候她经常衣冠不整地像疯子一样瘫在床上,虽然母亲经常呵斥她,但就是不长记性,到后来她就索性破罐子破摔:算了,管那么多呢。索性邋遢到底。

4

那个时候搪瓷盆掉下去,粱一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只要一紧张,手心就要冒汗。

学习交谊舞的时候也是。

知道这天的舞伴是曹缪的时候,细密的汗珠就像针眼大的小虫一样攀上手掌,手心泛起潮气。她不停地把手放在校服两边擦,擦完一次又冒上来一层,永远都擦不完。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变成了一张苔藓,几乎都能闻到海腥气。

“过来呀!”曹缪不耐烦地伸出手……

粱一眉叹了一口气。晚会的时候,她脱了眼镜,放下一直扎着的黑发,穿了一条黑色的的短裙,根本没有人会认得出来。何况是曹缪。

所以她非常放松。她一只手放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搭在他上臂。她摸到那里的肌肉轮廓,慌得差点又冒汗。他的手干燥,有温度,指骨分明。

让她很想拔一根下来。总之她不敢再跳第二支,她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于是从他怀里溜出来,迅速地跑开了。

但是她这次照例没忘记偷点东西。

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衣领松松地散在旁边,她转圈的时候偷偷用手一扣摘了下来。

想到他还惦记着别人的内裤,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粒扣子塞进他的鼻孔里。

她能塞的倒并非只是这粒扣子。这不是她第一次做。粱一眉自小就没有什么特长,但是做起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她战绩累累,胸有成竹。


4

小的时候她就有些贼眉鼠眼的腔调。

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从来不像别人一样光明正大地进去,在门外犹豫地踱几步,侧耳听听里面的声音,最后“笃笃”敲两下,扭开门把,伸进去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有两次把老师吓了一跳,开家长会的时候跟她母亲抱怨,带了点开玩笑的意思:叫她以后不用这么小心,我们又不会吃了她。不过做母亲的实在觉得丢脸,唠了粱一眉一个晚上。

第一次偷的是电话号码。

在初中的时候。大概就是因为这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同学老师都对她没什么戒心。老师又喜欢这种胆小怕事的孩子,做什么都不会怀疑到粱一眉头上。

她趁着在办公室等老师开完会回来,佯装看书,翻了这个年轻女老师摆在桌角上的学生通讯记录,在那里拿到了曹缪的电话。

由此开始了曹缪的噩梦。

初中的时候很多学生上的是户口分配的学校,粱一眉和曹缪住在靠近人民路的相邻几条街上。她最好的朋友阿文跟她住在一个弄堂里。她的母亲认识曹缪的父亲,几个家长在说话的时候,粱一眉躲在母亲后边,她露出一只眼睛观察对方。

那个男孩有些无聊,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小石子,板着一张脸。他的眼睛被太阳一晒,像自己小时候玩的玻璃弹子,还像渗着光泽弹弹的布丁。

多么可爱的眼睛,粱一眉心想,真想把它挖出来。曹缪看到对方在看他,皱了皱眉头,别过身去。

准备要给曹缪打电话的日子,粱一眉一放学就迅速跑回家。如果打晚了,接电话的人就可能是他父亲母亲。第一次骚扰他,她拿了一本空本子做准备,在上面写好两个人的对话。

“喂。”

“喂。”

“是粱一眉吧。”

“嗯。”

“有什么事吗,作业不会?”

“嗯。”

“可以来我家我教你啊。”

我教你啊。粱一眉学曹缪的腔调。她写完对话,觉得还挺满意,把本子捂住嘴咯咯咯直笑。然后放下本子拨通了电话。

“喂。”

她不答话,屏息听着。

“喂。”

“喂喂。”

他又叫了两遍,挂断了电话。

曹缪的声音有点沙,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是声音渗到她耳朵里,就好像他真的站到了她面前。

一眉小心翼翼地放下家里的电话。那个电话是大红色的,粱一眉的手还很小,拿的时候坐在床沿用两只手握着,一副就义的模样。

她并没打算跟他说话,不过就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

不过曹缪可就没这么定心了,一个没有声音的电话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况且粱一眉当然不会只骚扰他一次。从那天开始,曹缪开始隔三差五地收到没有声音的电话。

粱一眉固定在周一,周五打给他。时间都固定在五六点左右。这个固定性的有规律的未知来电搅得他心绪不宁,有一回气得在电话里大骂。粱一眉吓了一跳,啪的把电话挂了。她决定过两个礼拜再打,晾晾他。

她故意让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时间,这样在她打电话之前,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知道了有电话要来,好像她打过去之前,他就等在那儿一样。

骚扰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她听到曹缪在和几个男生讨论鬼的事。

“太诡异了,说不定是很久以前在你们家房子呆过人呢?”

曹缪一听,脸都白了。

“你去装个来电显示不就好了,现在很多人家都装了呢。”

“我跟我爸妈说了,他们不信我,说我又变着法搞一些新鲜玩意儿,我跟他们提这事,他们说我疑神疑鬼,病得不轻。”

两个同伴笑岔了气:“谁叫你平时不干好事,正经时候招罪受。我看是你得罪什么人了,我们这几天观察一下。”

“要是给我抓到那个神经病,非拧了他……”曹缪恶狠狠地说。

粱一眉在远处听了一慌。

不过他吓不了她。过了两个礼拜,她又开始打电话过去了。他在明,她在暗,怕什么?

但是这一次打过去的时候,没想到她听到的是一个淳厚的女声。

粱一眉一呆,那妇人“喂”了两声,她支支吾吾地开口了:“那个……曹缪在吗?”

“喔,是曹缪的同学吗?”

这个时候只要说是就可以了,结果粱一眉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是他女朋友。”

……她说完就把自己吓坏了,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5

女孩把内衣裤收拾好,擦擦额头,打开一个破旧的小木盒。盒子不大,她用手撩了撩,夹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来,纸上的字迹张牙舞爪。

没什么特别的,是一份语文作业,抄满了古诗。做早操的时候她偷偷溜下去,抽了放在讲台上男生的簿子,把当天的作业撕下来。为了看起来没有撕裂痕迹,她照着装订线把那张纸对称的那一页也扯了下来。

神经粗犷的曹缪以为是自己写错了本子,翻来覆去没找到,只好皱着眉头再抄一遍。语文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对曹缪的喜爱程度不比班级里的其他女生们少,也不训他,当着全班的面拿着曹缪的空白作业调侃了他一顿。

她也可以等作业发下来以后再偷。粱一眉是故意想使坏。

高一第一天进教室看到窗台边的曹缪时,她呆呆地立在教室门口,心里又生气,又高兴,不知道是难过还是迷茫……她以为曹缪可以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了,结果这扫把星竟然跟她上了一个高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反正非得先损他一回不可。

她把纸方方正正地叠好,又打开,再叠好,又打开了,用手去摸那些黑色的字。

她把鼻尖凑上去嗅了嗅,油墨味钻入鼻腔,鬼使神差的,粱一眉把嘴唇贴了上去。她顿时羞愤不已,呆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她琢磨着,干脆一把把纸头糊在脸上。

初二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鬼使神差。

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第二日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上学,听到曹缪坐在位子上跟一个女生说话。粱一眉竖起耳朵,她的位子离开曹缪的很近,只要仔细一点就能听到。

“说了我没打过电话给你。”

“真的?”

“真的啊……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出黑板报留到很晚才走的,怎么可能五点多打给你。”

曹缪面色不乐地“喔”了一声,两个人开始扯别的事。

粱一眉直直地坐在位子上,她在那里僵了好长时间。忽的眼眶一热,但是仅仅几秒钟,热意又无声无息地变冷了。当天是星期二,放学后她闷头跑回家,破例给曹缪打了电话。

“嘟嘟嘟”,对方拿起来电话,是曹缪的声音,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混蛋!”

她深吸一口气,使出她这副身子骨里能发出的最大分贝,然后恶狠狠地扣上了话筒。

粱一眉走到天台,把湿衣服一件件挂好,落日的余晖还是打在最右边的那件衣服上,她耳朵里又传来楼下踢球的叫喊声,楼下王妈妈的铁锅一炝一炝,远处的鸣笛在耳朵里变成支离破碎的箫声。

在它们若近若远的包裹中,她把脸埋进衣服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没关系,反正衣服都是湿的。

由此,这段骚扰在这个清清淡淡的午后彻底结束了。像一个刚吹出去就碰到电线杆的气泡。


6

就是从那天开始,粱一眉决定再也不要跟曹缪扯上关系。

初三的时候分班,她如愿以偿地再也没见到他,她还特意为自己找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对象。没想到才过了一年,这个瘟神又出现了,她气得直跺脚。天哪,我该怎么办,把他毒死吗?

她又忍不住那个坏毛病了。

偷东西的时间并不多。晨操,体育课,实验课,或者学生们去小礼堂的时候。粱一眉比较喜欢在早操时间作案。其实男生的桌肚里也翻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几本破书,她蹲在那里看他写的笔记,看着看着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她的偷窃计划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告终。有一天中午的时候,年级里要领导讲话,大家都提前跑去操场了。曹缪在操场上打篮球比赛,一结束便赶了过去,中饭都没吃。

他的便当就留在了桌肚里。粱一眉皱着眉头盯着他的便当盒。曹缪的妈妈大概是非常会做菜,里面有鱼有肉,淋上嫩嫩的蛋液,连蔬菜都包裹在醇厚的酱汁里。

她咽了几口口水,想了想,她偷了两块鸡胸。想了想,又把自己便当里的两块豆腐丢进了曹缪的饭盒里填满。她把菜用筷子稍稍整了一下,盖上盖子重新放回桌肚里。

曹缪回来,也没多想,只嘀咕了两句“今天肉怎么这么少”,就哗啦哗啦把饭扒完了。粱一眉打了个嗝,她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张嘴跟人说话,好像真怕有谁会问她:“诶,粱一眉你中午吃的是鸡肉啊?”还会同时被曹缪听到一样。

她暗笑自己,她觉得这事实在太过猥琐,但是又忍不住高兴。你们有谁吃到过曹缪的鸡肉呢?况且曹缪还吃了自己的豆腐。真是双喜临门。

有了这一次,粱一眉干起坏事来也就更顺手了一些。她注意观察曹缪的早饭,比如他经常买的是肉包,她就买一个菜包去掉包,莫名其妙吃到了几次菜包的曹缪大动肝火,从此早饭再也没吃过包子。


7

就在这几次恶作剧里粱一眉突然明白了,她不能只是拿走他的东西,得给他留下点什么。这样她便和他进入了同一个维度,尽管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粱一眉最想知道的谜题还是后黑板已经被老师擦掉的那个公告。

她本来想拿走他笔袋里的水笔,换一支同样品牌不同颜色的进去。他的笔袋里只有两支笔,一个学生证。粱一眉打开学生证,里面曹缪眉头虎皱地看着自己。

“这么严肃。”粱一眉皱皱鼻头,用手截了截它。

她想到什么,把照片扯开一个角,用棉签沾了水滴进去,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把照片撕了下来。

粱一眉从书包底部的小本子里抽出一张曹缪初中的证件照。那时候每个人都拍了很多张,她从曹缪那个小纸袋子里拿了一张出来。他看起来没多大变化,现在看起来更老练一些。

粱一眉把换过的照片贴到曹缪的学生证上,这张照片上曹缪没有皱眉头,看起来很青涩。这样才对嘛,粱一眉点点头。他会发现吗?她琢磨,她害怕他会发现,另一方面又好像还有某种危险的期待。

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她摇摇头,把东西重新放好。最后,她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放入了两根自己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而且质地非常坚韧,她总是希望它们能柔软一些,这样她看起来也会和别的女生一样,柔软一些,圆滑一些。但现在它们躺在他的笔袋里,她忽然觉得,这样就挺好。

每次做完坏事总有点心慌。

粱一眉一心慌就要去学校隔一条街的面包店买面包。那家面包店品种很少,做来做去就那么几样,倒是十分好吃,每天基本都会卖空。粱一眉交课堂作业交得有些晚了,拖着步子赶过去。

“给我一个羊角面包。”她拉开门就道。

 “给我一个菠萝包一个羊角。”

两个人的声音一前一后,粱一眉僵着背转过去,看到曹缪指着最后一个羊角。他也有些惊讶,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店员也不知道夹给谁好。

“你都有另一个了,羊角给我吧。”粱一眉鼓起勇气道。

“我要吃两个啊,一个怎么够。”曹缪瞥了她一眼,一点也不客气。

“我先说的!”

“我先进这家店的。”他瞪她一眼。

粱一眉气势薄弱,那店员犹犹豫豫放进曹缪的袋子里,她懒得跟他争,转过头拉开门走出去。垂着脑袋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拉她。

曹缪立定了站在她背后,她这样恍恍惚惚一回头,冷不防看到曹缪的眼睛,感觉像碰到裸露的线头,“噌”地麻了一下。

“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他皱眉问道,看到手里的面包,眼神一闪,换了个手,“我是说,今天的不算。”

“……”

粱一眉又紧张又想笑,要是什么都不说曹缪估计不肯罢休,她吞吞吐吐:“我哪有。”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肯跟我练交谊舞。”

“我觉得你跳得不好。”

“我是男生里跳得最好的!”

“你看,你性格不好,有点自以为是。”

曹缪一下子被说懵了,他大概没想到粱一眉会这么直接。

“而且你还小气。”她又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面包。

曹缪无话可说,两个人在风里傻站了一会儿,曹缪伸出手把面包递给她:“这个给你吧,我也没真想跟你抢。”

粱一眉脸一下就红了,心底软绵绵的,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曹缪看了她一眼:“哦,那我吃了。”他说完转过头走了,书包在他后背上晃了两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转过路口的弯,气得不知道要怎么跺脚。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她恶狠狠地踩了几下地板,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这个小姑娘脑子坏掉了是伐?人家楼下的要是跑上来了你自己开门。”

她烦躁地呈八字躺在床上,从这个角度往窗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瓦片屋顶,一块叠着一块,有一种粗厚的光泽,忽然感觉瓦片动了,是一只和瓦片颜色相近的黑猫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往旁边走了两步。

她看出了神,忽然瞥到瓦片屋檐下和她们平行的那幢楼房,有一双眼睛盯着她,是初中大小的男孩子。他手里拿着游戏机的手柄,眼睛盯着她看。

一眉吓了一跳,她不习惯和人对视,总要先移开目光。那男孩有点眼熟,估计就是楼下踢球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们踢球的时候,粱一眉从楼上看着他们,他们抬头看她,都像是很自然的事。

现在单独一个人这样看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尴尬。她躺在床上,继续躺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等她试探性地再往外看的时候,那个男孩已经离开窗口了。

她发现自己没穿胸衣,脱掉的校服和胸罩都乱扔在一边。她理理头发,把它们都放放好,除了这个以外,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8

临近夏天的时候,粱一眉发现了曹缪的一个小秘密。

那天体育课她正好来月事有些不舒服,跟老师要了钥匙回教室休息,她坐在曹缪的位子,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书。她翻了两页,把书归位到他桌肚里,突然手摸到了一个盒子。

她把头凑进去一看,有东西在盒子里乱动,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仓鼠。那小老鼠被安置在一个小盒子里,用鼻子拼命地往外嗅,她好奇地把手指伸过去,它张开嘴轻轻咬了两下,在盒子里爬过来爬过去。

她打开盒盖,让仓鼠爬到自己的手上来,那仓鼠不怕人,顶着个大屁股就爬进她手心里了。粱一眉从没这么欢喜过,好像这个仓鼠就是她和曹缪的共有物。

曹缪这么张牙舞爪的人,竟然没有告诉别人,偷偷地把小仓鼠放在桌肚里,用书在外面盖好。他大概是家里不能养,他一定是怕那帮狐朋狗友粗手大脚弄伤了它,可是他不知道,它现在就在她的手里,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这次以后,粱一眉每天都兴奋不已,只想再去看两眼那只仓鼠,她还擅自给它起了名字。

你就叫害羞好了。

总之,到了她有足够时间去玩害羞的第二周的体育课时,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跟老师说自己来月事了。

她从操场往教室里,边走边想该怎么办,看到曹缪从后面冲上来。

“你在这里干吗?”他打球打得一身汗,粗声粗气地问她。

“我……”

“噢……”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知道。你也想逃了体育课直接回家对不对?”

“嗯……”

“你要不跟班主任说你来那个了?”

“这个月已经用掉了。”她脱口道,等反应过来立刻竖起了头发,“你说哪个啊!”

曹缪笑了两声,板起脸:“真没用。”

他没等粱一眉回话,就搬了两个凳子过来,“你过来,看到那个气窗没有。我打算从气窗里翻进去把书包拿出来。”

“那你顺便把我的也拿出来好不好?”粱一眉小心翼翼地问。

“本来是叫两个男生过来帮我的,不过反正你在这里了,都一样。”他踩到凳子上,“你爬进去吧。”

“……”

“你过来,我手放在这里,你一只脚踩在我手上,然后爬到我肩膀上,就可以从气窗进去了。”

“我不想爬……”

“你爬比我爬容易,你个头小……诶你还想不想走了,要不然我踩你肩上。”

“……”

“一点也不难。”他看似耐心地安慰她,快点,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粱一眉一点也不想做这种事,但是她没有办法拒绝曹缪,她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跟曹缪有交集,她哪里舍得对他说不。

于是她狠了狠心,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踩到他手上蹬了上去。这爬的姿势实在是太不雅观了,她暗暗叫苦,就在她一只脚已经跨进去要跳到桌子上的时候,喧闹声和脚步声从走廊那边逼过来。有人来了!粱一眉一下子慌了,这可怎么是好,她以前没这种经验。

好不容易爬到气窗的另一头,再爬过去可不容易。曹缪一看,伸出手要把粱一眉推进去,没想到粱一眉无论如何不松手臂:“你,你想溜……”她死死拉住他不放,他叫苦不迭,一狠心只好另一只手搭住墙壁凹槽,翻了进来。两个人踉跄着跳到桌子上,再跳到地上。

粱一眉急得像无头苍蝇,她原地转了两圈,一股大力把她拉到讲台下面:“嘘!”大概过了五六秒钟,班主任用钥匙开了门。

“你们随便坐吧,抓紧时间争取放学前把这些登记好,辛苦大家啦。”

接上一片哗啦啦翻书的声音。

粱一眉和曹缪挤在讲台下面,一动都不敢动。她的神经还吊在怕被人发现的惊慌里,可是有一只手还在把这根快要崩断的神经往后扯——跟曹缪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快要缺氧了。

她不敢转头看曹缪,但是离得太近,余光无论如何都能瞥到他。

她能隐约感觉到他鼻翼的轮廓,胸口的起落。

刚进夏天,粱一眉还穿着白色衬衫,男生却早早地换上了短袖,它贴着粱一眉的一侧胳膊,让她那层仅有的衬衫面料完全没有作用,没过多久,她的整张脸就憋得通红,只恨头顶心不能冒出烟来。

“真是倒霉啊。”男生火上浇油地用胳膊往她身上贴了贴,用气音道。

“都怪你。”粱一眉气呼呼地把他胳膊顶回去。

“这下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走得了了。”

“你还想自己逃走。”她想到这个,更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也不自觉变成了实音,曹缪赶紧捂住她的嘴。

“你这个女人,拖我下水还不够,现在被发现,我们两个还不得浸猪笼。”他声音极小,为了表达情绪,气势又很大,过了半天粱一眉没反应,他吓了一跳,别把她给闷死了。粱一眉傻愣愣地点点头,那以后两个人便再没说话。

他们没有受多少煎熬,大概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帮老师登记完名册的学生干部就走了。粱一眉没有办法告诉他,在过去,现在或者是未来的任何一个瞬间,她都会愿意把这二十分钟扔进一列永远不会停止的列车里。


9

从那之后粱一眉和曹缪没再有什么交集。虽然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但是粱一眉觉得那跟以前不一样。有那么一两次她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移到别处。又或许只是她自己觉得不一样而已。

所以她又回到了她的地下王国,她拿手的,单方面的行动。但是这个偷窃行动在二年级的时候终止了。

粱一眉在曹缪的书包里翻到一个避孕套。

她格外的冷静,冷静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那天回家路上,她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故作镇定地结账,回到家以后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她要看看这东西到底什么模样。但是让她失望了,她拆开以后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有一股人工的香味而已。她把东西扔了,接着她翻出书厨里小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和这盒没有作用的避孕套放在一起,扎进口子,走了十分钟到另外一个小区,丢在了他们的垃圾桶里。

那一年分到任何一次和曹缪搭档的活动,她都拒不参加。她不是故作严肃地婉拒,不是轻描淡写地避开,而是充满攻击性地沉下脸,连曹缪都能感觉到她的戾气。

二年级期末的时候开始分班,粱一眉和曹缪都选了物理。粱一眉的成绩本来并不是很好,这一年定下心来涨势追起,差不多到了和曹缪一样的水平,两个人也就分到了一个班级里。

在三年级撑着眼皮的漫长时日里,曹缪觉得有什么东西又回来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变化。有那么两次,他和所有人一样拿着笔杆子,秋色染黄了窗外的枝干。

全班静悄悄的,只有纸笔滑动的摩擦声,他看着手中的笔,脑子里忽然有了那种感觉。

填写高考志愿表的第二天,曹缪找不到自己的志愿表了,他一直粗手粗脚,但是重要的东西上很长心眼,不禁烦躁起来,只能再去拿了一张。

结果到了中午就在两本书的夹层里找到了,志愿表上面沾满了水渍。两本书倒是很干燥。他拿了志愿表发了一会儿愣,也说不出什么缘由。

所有人跟他一样,在某一个时刻发了一会儿愣,一年,三年,便过去了。

全部考完那天曹缪在考场外遇到粱一眉。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身裙,他才发现她这两年长高了不少。

“考得怎么样?”

他没想到粱一眉先开口说话。

“估计在期望值内。”

“噢……我觉得自己考得不太好。”她笑笑。

曹缪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被她这一笑弄得百感交集,竟不自觉走过去拍拍她的后背。

就在这个时候,粱一眉突然挽上他的胳膊,他以为她要拥抱她。但是没有,她做了个非常古怪的动作,她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做了一个华尔兹的起步姿势。

最后她脸涨得通红,退后了一小步,拉起裙摆做了个结束礼。然后她飞快地逃开了,混入了川流不息的学生们中。

这是曹缪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怪人。


 10

在日光下会寸步难行。

粱一眉了解自己。她会搞砸所有的事。会变得紧张,可笑,出错,最后把一切都做坏。与其在日光下与你同行,还不如我一个自导自演。

她不会想到,在这条漫长暗河的尽头,她拿着船桨爬上了岸。如果不是曹缪的话,她大概永远都没有这个勇气。

毕业前她最后一次做小偷,想把她给他留下的痕迹统统擦掉。当她看到他的志愿表后,她知道她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瘟神了。

她拿着一块小学生用的橡皮,把在他书上,练习册上留下的东西一点点擦掉。她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把橡皮屑先清了清,顺便摸了摸他桌肚里的垃圾。她翻到一张揉成团的纸,她把纸拉开,想着正好把橡皮屑倒在里面。

粱一眉看到那纸团上写着非常普通的四个字,字迹歪斜潦草。她盯着那张纸突然红了眼眶。粱一眉一直都是很粗糙的女生,笔记本总是随手丢在课桌上,想到什么要打个草稿的时候,就翻开写。到底是不舍得浪费本子,就细细地写在页脚。

展开的纸团,虽然和所有纸张一样普通,但右下角有她很早以前随手算过的函数,又细又淡的笔迹躺在那里。这张纸团,是曹缪某一天写在她笔记本上,最后又撕掉的。

她的内心,像一扇突然拉开的闸门,闸门背后却不是汹涌而过的洪水,是清澈微弱的溪流。

粱一眉回家把所有的试卷书册捆起来,她半跪着打包好,去楼下叫收废品的师傅,看到对面一个初中的小孩朝她走过来,就是住在她们家对面楼的,会踢球的小孩。

他把衬衫的一个角翻出来,领子没有扣全,邋里邋遢,他眼神躲闪地走过来,手紧紧拿着几件衣服:“你们天台上掉下来的,吹到马路上,我妈叫我拿来。”

“啊,真是不好意思。”她挠挠头,把衣服接过来,他还紧紧捏着,笨拙地递给她,转头就跑了。街对面的两个阿姨笑了:“小姑娘你夹夹紧,绳子一定要打死结的,知道伐。以前也掉下来好几次咧,被风一吹找也找不到的。”

她腼腆地捧着衣服朝她们摆摆手。她把东西往地上一丢,暗自恼着,又要再清水过一遍了。用手一掳,一条短裤包在里面。她一愣,翻过来一看,一个棕色的小熊瞪圆了眼珠子看着她。

粱一眉用手拉着裤头,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趴在地上,笑了一地的眼泪。

责任编辑:陈允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