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老虎早已远去,距上次见到陈潇已过了整整十年,我至今没听到她的消息。

升级

作者/张云鹏


最后一次见到陈潇,是在六月,一个没有风也没有月亮的夜晚。

我带着浑身淤青走出网吧,热风在剧痛的牙床间扯动,嘴里仿佛含了块生铁,有金属的腥味。马路上卡车接连驶过,尘土飞扬,我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路上,在汽车喇叭声中,在漫天尘雾里,突然听到来自身后的声音,那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如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服,让我立刻停下了脚步。

那正是陈潇。

多年后,当我在监狱般的高中做着无尽的卷子,当我在大学为未来的人生感到迷茫,当我拿着那个跟我妈生活在一起的男人的钱,在费城的雪夜独自度过除夕时,她的呼喊声总会在身后响起,穿越漫长的时间,像一盏灯,始终亮在我的脑海里。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初二下学期。五一节过后,学校改了作息,吃完中饭,我闭眼躺在沙发上,耳边传来厨房里奶奶洗碗刷锅的声音。风扇从胸口吹到额头,可我仍感到热。在不安的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爸妈带我去动物园,一人一边牵着我的手,我们站在铁栅栏前,笼中的老虎抬起头,睁开澄黄的巨大双眼。我猛地睁开眼,老虎隐没不见,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奶奶手里拿着一块鲜红的西瓜,站在边上叫我。她只喊我大名,从来不喊小名,因为小名是我妈起的。我问,到点了吗?只感到全身是汗,衣服紧贴在身上,后背溻湿了一片。奶奶说,叫你半天了,睡得跟个什么似的,不早了赶紧起来。我瞅了眼墙上的表盘,两点十九,还有十一分钟上课。

我蹬着自行车向学校飞驰,那块西瓜都没顾上吃,还没干透的后背又洇上一层新汗。我仿佛看到陆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陆老师,我的班主任,一个身材高大但每天都穿高跟鞋的女老师,从初中入学到现在,我没见她笑过一次。她每天下午都会提前到教室,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她便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看一眼教室门,保持这种状态直到上课,像个掐着秒表记录成绩的体育老师——然而她是教数学的。迟到的同学她记得清清楚楚,对他们的惩罚永不迟到:留堂自习,打扫卫生或作业加倍,视她心情而定。

当我冲到教室时,上课铃声刚好响起,陆老师破天荒地不在,讲台上站着生物课的张老师。我舒了口气,看来今天运气极佳,逃过一劫。我得意地环视一圈教室,回到座位。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放学后。我收拾好书包,向教室外疾走,边走边摸裤兜里的钱,没拿定注意去干点什么,毕竟今天是个难得的幸运日,可以破例犒赏一下自己。就在我纠结是去玩两把台球,还是买点好吃的时,一双高跟鞋突然刺进了视线。

栾林,急着干什么去?下午迟到的事我还没找你呢。我抬起头,正对上陆老师的眼睛,一颗膨胀的心瞬间像个漏气的皮球,哧哧地瘪了下去。我呆呆站着。陆老师说,别以为我不在,就掌握不了班里的情况。回去,把教室卫生给我打扫干净,再敢迟到就等着叫家长吧。

我在同学们的窃笑声中回到教室,扔下书包,慢吞吞地走向卫生角,心想叫家长就叫家长,谁怕谁啊。我爸妈前年离了婚,我妈早跟她的出轨对象住在了一起,我爸不好好上班,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十天半月见不到一次,叫他们来开家长会,就像叫我好好学习一样不靠谱。我一直住在奶奶家,但奶奶从不舍得教训我,叫她来学校有什么好怕的。我更关心谁跟陆老师打的小报告,是班长冯莹莹,还是数学课代表刘洋? 

等我推着车子离开校园,天已经黑了,所谓的幸福日就是个类似于月亮的东西,挂在天边,遥不可及。路灯渐次亮起,商铺门口的大喇叭响着流行歌,我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在流淌的乐曲声中向前游去。一阵笑声传来,三辆山地车从我身旁超过,在前方并排行驶,左蓝右绿,中间那辆是银色,大概也是刚从学校出来。我看着伏在车上的背影,发现骑银色山地车的是女生,她脚上的红色耐克运动鞋像反光尾灯一般引人注目,那时我周围的同学中穿耐克的寥寥无几。此外她穿着白色无袖上衣,紧身牛仔裤,一头长发飞在晚风中,像面飘荡的旗子,我跟在后面,似乎风的味道也变得好闻了一些。

我用力蹬了几下车子,试图看清她的模样,但他们并排骑行占满了整个自行车道,超车实在困难。过了一会,他们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锁上车子走了进去,那个女生始终背对着我,我只感觉她个子挺高,比当时的我要高半头。他们刚进去的这家店上方挂着鲜亮的黄色标牌,上面四个大字“飞腾网吧”,底下还有个小金属牌,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我此前从未进过网吧,对我来说里面始终是个神秘的存在。很多同学,特别是跟我成绩差不多的都进去过,金属牌上的那行字形同虚设。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我努力挺直胸膛,解开短袖衬衫最上面的脖扣,两手插兜走了进去。

这家网吧的环境比想象中要好,但仍能闻到一股烟,泡面和久不流通的空气混合而成的气味,有点像小学时爸妈带我旅游,坐的火车卧铺车厢的味道。我惊奇地发现网吧电脑已全是液晶屏幕,而学校电脑的显示器还是机器人脑袋般的方形盒子。没人招呼我,我小心翼翼走着,像是怕踩到地上的烟头。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初中生,背着书包站在别人身后看。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女生。屋里光线昏暗,他们三人坐在后排。

我走到她身边,发现她正在玩跳舞游戏,屏幕上一个卡通小人蹦蹦跳跳,像晚会上的韩国明星。光线变幻,在她脸上闪烁,如同星星跳动。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空气变得很热,各种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我忍不住向前靠了靠,听到她耳机里传出的游戏音乐,是光良的《童话》,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卡通小人在屏幕上手舞足蹈。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大叫:操,又挂了。我回过神,发现刚刚喊叫的是跟她一起来的男生,那人头发很长,刘海耷拉下来盖住一侧眼睛,脸极瘦,两侧颧骨凸起在面部中央。我心里一惊,认出他是管海波,初三年级的著名混混,平时打架斗殴,恶迹昭著,低年级的见到他都绕着走,坐在最里面的叫李志远,是他的小弟。管海波玩的游戏是《传奇》,我周围不少男生也玩,在同学家看过。他的屏幕成了黑白色,游戏里操作的战士已是尸体,横在画面中央,刚杀死他的那个人正站在尸体上打字骂他,头上冒出一串气泡般的对话框。管海波打字回骂了几句,随后靠上椅背,摸出烟和打火机,火光闪动,映亮了他的半张脸。那女生突然说,烦不烦,别抽烟。管海波说,那我出去抽。我刚想退开,他注意到了我,瞪着我说,看什么看,影响老子玩游戏。那女生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网吧。

第二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初三年级的方向看,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她。她穿着校服上衣和蓝色牛仔裤,排在女生队伍最后面,偶尔随广播操音乐挥一下胳膊,大多时候就只是站着。到了跳跃运动,所有学生都乱七八糟地蹦起来,她始终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像大水中的一棵树。

课间操结束后,我没跟同学一起走,一个人落在后面,磨磨蹭蹭地靠向初三年级的队伍。这时,一个小个男老师挤过成群的学生,挥手冲她大喊,陈潇,给我站住。她原地停下,似乎有些迷惑,周围的人纷纷向她看来。那老师走到她身边,指着她的牛仔裤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为什么不穿校服。陈潇说,我穿了呀,这不是吗。那老师说,学校要求穿全身!还有头发问题,不准女生留长发,明知故犯?校规校纪都当耳旁风?限你这星期剪掉,否则下周别来上学了。我注意到管海波站在教学楼门口,正远远看过来。那老师说,下节课不用上了,回去给我站走廊上,好好反省反省。

老师走后,管海波手插裤兜,弓着背,吹着额前的刘海,向陈潇走来。陈潇站在原地,没人上前跟她说话。她慢慢捋着头发,突然笑了笑,扬声对管海波说:管海波,帮我个忙,放学后找几个人,教训教训我们老班。

管海波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尴尬,他小声说,你们班主任说了啥?别跟他一般见识,生气对身体不好。说完把手往她脸上凑。陈潇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别碰我,我就问你,这事能不能办。管海波说,怎么可能,他是老师啊,我要动他,指定被开除。陈潇说,我也就说说,看把你吓的。管海波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吹了吹头发,说,先忍他一阵,我爸给我下了死命令,怎么着也得拿到毕业证,等毕了业再帮你出气。陈潇说,你就这点嘴皮子?平时打架的劲头呢,欺负同学的劲头呢?管海波说,他又说头发的事?不要紧,放了学我陪你去剪。陈潇掉头就走,那头长发在阳光中起伏波动,像条黑色的锦缎。

放学后,我跨在车子上,在校门口附近晃悠,直到陈潇推着那辆银色山地车出来,我才悄悄跟上。从那天开始,我经常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后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跟男生一起去网吧,有时她独自一人逛商店,买衣服,买鞋,她对耐克运动鞋情有独钟,是专卖店的常客,我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双耐克,只感觉每天都会换不同的款式。她住在离学校挺远的一个小区,里面全是二层别墅,偶尔放学直接回家,但仅限于偶尔。我发现陈潇几乎不和女生来往,但有许多初三男生以陪她去网吧为荣,跟在旁边的面孔像耐克鞋一样,经常变换。管海波出现的次数少了,每次他主动跟她同行,她也爱搭不理的。

我越来越频繁地去网吧,学会了玩那几款主流游戏,很快便痴迷其中。我们学校有句口号,“付出总有回报”,但我发现,这句话放在我的学习和生活中相当不靠谱,反而在游戏里得到了完美印证。我玩的得最多的是《传奇》,当时网吧最火的游戏,有时玩得太过投入,抬头一看,陈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由于经常回家很晚,我便对奶奶说,晚上要留在学校上晚自习,在教室写作业。奶奶挺高兴,觉得我终于好学了。网费有时是个问题,我每周六下午都会坐一个多小时公交,到我妈与那个男人——我叫他龚叔——的家去,龚叔是我妈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我不喜欢他,但每次他见到我似乎都很不好意思,会当我妈的面给我不少钱,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上网费用。他拆散了我父母,毁了我的家,这钱我花得心安理得,权当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一天傍晚,我击杀掉矿洞里的最后一只怪物,升级时的光芒像金莲般在脚下绽开,我的角色升到了关键的二十六级,迎来了战斗力的质变。游戏里我是名道士,ID叫终南山重阳子。我点开装备栏,换上了期待已久的武器和战甲,拉开与屏幕的距离,照镜子般欣赏着游戏中的自己:白甲白袍,手握长剑,剑刃弯曲不绝,如同银蛇。突然间我很想请人来看看游戏中的自己,无限天地在面前渐渐展开,我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而是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即将在这个世界有所作为。

我起身环顾,脑袋里似乎有股真气要破顶而出。就在这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个女生,那一刻我几乎没认出她来。陈潇那头顺着后背倾泻而下的黑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发。尽管我觉得陈潇留短发的样子也挺好看,干净利落,但她的眼睛通红,脸色极其阴沉。管海波跟在后面,不知说些什么,但她皱着眉,使劲摇头。管海波一把拉起陈潇胳膊,陈潇尖叫一声,说,别碰我,离我远点。管海波说,潇潇,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这里都是我兄弟,给我个面子。好几个初三学生开始起哄。陈潇说,你没长脑子吗,非赶在这时候说,当着这么多人?还嫌我不够丢人是吧。管海波抓了抓脑袋,抢上几步帮陈潇拉开电脑座椅,按下开机按钮。

我低下头,屏幕中的道士站在旷野之中,风吹起背后的白色披风,波纹起伏。陈潇和管海波已经坐下,机位相邻,各自玩着游戏。我离开座位靠过去,看到了管海波的电脑屏幕,他操作的战士正在一处地牢砍杀怪物。我回到游戏,找到他的所在,此刻他正陷入苦战,被一群羊头人身的怪物堵在角落,用力挥着斧子,试图砍出一条路。我估摸自己的实力,等级比他稍低,但刚刚更新了装备,打起来不会有劣势,眼下他身陷重围,正是好时机。我朝他甩出一道火符,火符呼啸而去,像子弹般击中目标,爆炸声响起,战士被冲击波弹到墙上。我分开怪物,急冲向前,银蛇剑直刺他心脏,战士顺着墙壁缓缓瘫在地上。管海波把鼠标一砸,吼道,妈的,是哪个孙子偷袭。这时我听到陈潇喊,活该。我把鼠标停在退出键上,以防管海波过来查看,但他在座位上没动。过了一会儿尸体消失了,我知道他的战士已经在城镇复活,便松了口气,继续玩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的脑袋被一只冰凉的手钳住,随后额头重重撞在桌上,还没回过神,领口就被人提了起来。管海波说,终南山重阳子,起这么个名,挺能装啊,谁给你的胆子,敢偷袭你爷爷。他的脸在我眼前清清楚楚,高耸的颧骨如两只蓄势待发的拳头,随后他一拳捣在我肚子上,那一刻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缠在了一起,疼得说不出话来。管海波说,傻逼,活腻了老子成全你。这时陈潇走了过来,低声对管海波说,放手。管海波瞪大了眼看她,仿佛没听明白。陈潇说,我叫你放手,你听不听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网吧。管海波松开我的领口,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回头再找你算账。

第二天课间操刚结束,管海波和另外两人就出现在我身旁,跟我说话的同学看架势不对,迅速退走了。他左手缩在袖子里,右手指着我说,走,去厕所。我想跑,但他们前后夹住了我。到了厕所,管海波从袖管抽出铁棍,抵在我腰上,说,靠墙站好,昨天我女朋友在,没能好好收拾你,你小子挺有种啊。我心想:她不是你女朋友。管海波说,竟敢偷袭我,真以为自己是王重阳?我说,你想怎样。他说,这样吧,看你游戏玩得不错,今天就不揍你了,我有个不用的游戏号,卖给你吧。我说,我以后不玩传奇了行不行。另一人说,卖你就得买,废什么话。管海波说,也不多要你的,给我一百,拿钱来。我说,我没钱。管海波说,搜他。一人过来掏我的裤兜,翻出了里面的几张钱,数了数说,一共二十四。管海波举起铁棍,在我背上抽了一下,说,这叫没钱?还有八十,明天带来,凑齐了给你号,凑不齐弄死你。

剩下的半天我都在紧张和焦虑中度过,老想尿尿,但又怕再在厕所撞见他们,只好努力憋着。放学后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为凑钱的事发愁。我想告诉陆老师,但这样会显得我很怂,不是男子汉作为,而且我成绩不好,她怎么可能会维护我呢。

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栾林,有人找你。我向教室后门看去,只见陈潇抱着胳膊,倚在门边。我的心跳猛地加快,浑浑噩噩地走到她身前。她说,管海波今天找你了?我点点头,紧张地靠在墙上,盯着她的校服领子,样子如同罚站。她说,钱还给你,以后别招惹他们了。我不许管海波再找你的麻烦,玩个游戏而已,大惊小怪的。随后递过两张十块,四张一块,正是管海波从我身上抢走的。我抬头看她,对上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她说,离他远一点,记住了吗?你们这些男生真是麻烦。我接过钱,她转身就走。我说,等一下。她停住,侧身对着我。我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冲到嘴边的话突然落回了喉咙里。她说,你想说什么?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应该也离他远一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谢谢姐姐。她说,谁是你姐姐。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手心攥着那几张钱,在窗玻璃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脸,羞愧和愤怒烧得我脸颊通红。我突然想起那个梦,动物园铁笼中的老虎抬起头,巨大的澄黄双眼穿透雾气,火炬一般向我照来。从那天起我改去另一个离学校更远的网吧,重新申请了一个传奇账号,玩的还是道士,新取的ID叫“风萧萧兮易水寒”,从零开始,拼命升级。我在课堂上愈发犯困,放学后便无比清醒。每当进入昏暗的网吧,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一台台屏幕像闪着信号灯的飞船,在无尽宇宙中漂浮。

很快,六月到了,夏天正式来临,中考之后,校园里再也见不到初三学生。紧接着是初二学年的期末考试,答完最后一门,我走出教学楼,看到夏日的天空正聚起一片墨色的雨云。我很清楚自己考得一塌糊涂,但心里并不在乎。同学们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大声讨论考得如何,某道题该怎么解,有的还举着演算纸对答案。周围环境让我感到无比陌生,我垂着头,逃犯一般离开了校园。

考完试的当晚,我没有回家,对奶奶说在同学家住一晚,便去了网吧通宵。清晨时分,漆黑闷热如同仓库的房间透进一道利刃般的天光,正照在我握着鼠标的手上,与此同时我在游戏中的角色升到了四十五级,足以与任何人匹敌。我闭上眼,长舒了口气,升级时的金光仿佛正从身上每个毛孔喷射而出。

我信心满满,第二天便去飞腾网吧找到了管海波。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显示器,他似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茫然不解的表情,随后瞪大了眼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跟你单挑,你敢不敢?一旁的李志远吹了声口哨,管海波站了起来,说,找揍是吧,老子成全你。我说,不是这样,是在游戏里。管海波说,你他妈才几级啊,就敢找老子动手?不会还想偷袭吧?我说,不用偷袭,就光明正大地单挑,你不放心,可以找人做见证。管海波冷笑了一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我输了,你随便处置我,揍我一顿也行,把我游戏号拿走也行,如果我赢了。管海波说,你赢不了。我说,如果我赢了,你以后离陈潇远一点,也不许再欺负别人,这里的人都听到了,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就是没种。管海波咬着嘴皮环顾了一圈,网吧里的人都在朝我们看。李志远说,波哥,教训教训这小子,没数了还,你的战士那么强,随便秒他。我说,陈潇呢,没跟你们一起?管海波说,你问她干啥?我说,她可以当见证人。李志远说,最近一直没看到她,被关家里了吧。我对管海波说,你怕输了在她面前没面子?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起身去找网吧老板借手机。

趁管海波给陈潇打电话的工夫,我找好了机子,登录进游戏。我的手心一直出汗,黏糊糊的,像吃完西瓜没有洗手。过了一会,管海波向我走来,说,陈潇现在有事,可能很晚才会过来。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失望,突然产生了退缩放弃的念头。管海波说,你小子不会对陈潇有意思吧?我说,没有,我跟她不熟。他说,还要不要单挑,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兄弟几个一人给你一下嘴巴子,这事就算过去了。我想了想,说,别废话,游戏里见吧。

我们约定在土城之外的沙漠单挑。我端坐在电脑前,游戏里的自己有着一张久经江湖的成熟面孔,手握道士的至高武器——龙纹剑,背后的战袍长摆在风中翻飞。我深吸一口气,戴上耳机,握紧鼠标,迎着日头,奔出土城的城门。脚下的沙地越发滚烫,管海波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他身上金光闪耀的重甲和手中黑沉沉的大刀,我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实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单从等级和装备来看,几乎同我旗鼓相当。沙漠的太阳像一团熔化的蜡,随时会滴在头上,四周土狼游荡,秃鹰盘旋,它们在等待品尝这场对决的输家。

管海波提着匾牌似的大刀向我冲来,刀身燃起烈火。他凌空跃起,大刀劈下,我长剑一扬,数道火符撒手飞出,在他周围接连爆炸,发出鞭炮般的声响,而他只是落地后晃了一晃,紧接着如一头蛮牛般撞了过来。我急忙念诵咒语,举起长剑招架,刀剑相交,我的武器脱手飞出,全身骨头几乎散架。管海波狞笑着举起大刀,斩向我的胸口,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滚雷般的怒吼,一头被我召唤而出的巨大神兽突然出现,猛地咬住了他的脖颈,钢牙嵌进盔甲,生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管海波四肢乱舞,像个即将从钢丝上摔落的小丑,我趁机捡起长剑,一剑刺出。我心里清楚,他的电脑屏幕又成了黑白颜色。

管海波并没有兑现我的条件,而是跟他的同伙一起,结结实实打了我一顿,还逼我交出了游戏账号。当我带着满身淤青走出网吧,天已经黑了,路灯的光像亮在天上,模糊而遥远,地上阴影错乱,如歪斜的犬牙。我满心沮丧,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路上。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混在马路传来的汽车声响和弥漫的尘土里,一声比一声高,由远及近。我转过身,只见一个高个女生正向我走来,她穿着白色短袖,露出高高的脖子,斜背着书包,书包的一条背带吊在肩上,另一条如绳圈般在身后荡悠。

那是陈潇。

我感到喉咙发紧,心底的委屈直往眼眶上冲。天上没有月亮,耳边没有风,同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无比漫长,闷热的空气让我像根融化的冰棍般不停流汗。陈潇终于走到我面前,说,你跟管海波打赌了?我说,赌输了,我要他别再欺负人,离你远一点。她叹了口气,递过一瓶矿泉水,说,别说了,喝点水吧,看你牙上,全都是血。

我咕嘟咕嘟灌进半瓶,把剩下的矿泉水倒在手心,抹了把脸。我说,你怎么才来?陈潇说,有事,这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要能早点出来,也许你就不用挨这顿打了。我说,没关系,不疼不痒的,啥事这么重要?陈潇不答,拉开书包,摸出两条创可贴递给我。我瞥见她书包里装了好几本厚书,封面好像还是英文。我问,你中考考得怎么样?陈潇说,不知道,随便考考。我说,怎么能随便考考呢,你不读高中了吗?陈潇看了我一眼,说,你期末考试呢?难道不是随便考的?我一呆,说不出话来。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脖子和锁骨上汗水晶亮,像戴着一圈银饰,我感觉浑身痛楚似乎正渐渐消失。我说,你跟管海波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你是他女朋友。陈潇皱着眉头说,就是一块玩呗,还能是什么关系,其实我也挺烦他的。我说,他像条哈巴狗似的,老是跟着你。陈潇说,我们班的女生合伙孤立我,我只能跟男生玩,那我偏跟最横,最能打的玩,有他在,起码她们不敢在我面前说闲话。我问,她们为什么孤立你?陈潇说,一个个就知道学习,看我家里条件好,不用走中考这条路,心里嫉妒吧。

我瞥了一眼她脚上的耐克,今天她穿的是白色款。我又看了看自己的鞋,一百块钱的德尔惠,鞋码有些小了,紧绷在脚上,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这还是开学前趁商场打折,我爸带我去买的,那天他刚好没喝酒,心情挺不错。我一共就两双鞋,一双夏天穿一双冬天穿,想到这我突然感到脸上发烧,熟悉的羞愧感又回来了。陈潇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值得嫉妒,她们又不是单亲家庭,怎么可能了解我的情况。每天只有我和保姆守着房子,开口说话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我一个月见不到几次爸爸妈妈,天天只有保姆司机在眼前晃,她们能体会到这是种什么滋味吗? 

我说,你还是挺让人羡慕的,我也是单亲家庭,父母前年离的婚,我跟我奶奶住。我没这么多双鞋,去网吧的钱都是费好大劲弄来的。

陈潇停下脚步,张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惊讶。

我连忙说,我不是要你可怜我什么的……她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揽到身前,手轻轻按住我的脑袋。我额头抵在她肩膀,闻到她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她说,那你还不好好听课,老去网吧打游戏?我愣了一下,说,你不也一样?

她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扶在我肩上,将我上身扳直,那双细长的眼睛变得十分明亮,像反射着阳光。她说,怎么可能一样,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爸准备送我出国读高中,下半年就去北京学托福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上英语班,中考对我来说就是走个过场。可你得好好学习,管住自己,将来……将来才不会变成管海波那种人。我说,是啊,我家里条件不好,只能去学习,不像你,不用为未来操心。她眼神黯淡下来,说,以后的路还很长,谁也说不准,但咱们不指望自己,又能指望谁呢。

我们默默走着,经过一家洗车行,地上污水横流,水枪激出的水柱在身周腾起一圈细雾,随后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问,你怎么走?我说,右拐,我家就住那座楼。她说,我直走,那你回吧。听姐姐一句劝,以后别再去网吧了。我问,你去哪个国家上高中?她说,美国。我说,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不一定,也许你好好努力,将来有一天能到美国找我。想知道我去哪个城市吗?我点了点头,陈潇轻轻地说,宾夕法尼亚州,费城。

绿灯亮起,她理了理书包带,向马路对面走去,那头短发起伏晃动,如同风中的叶子。我想象着大洋彼岸的遥远城市,突然扯开喉咙开始唱: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她回过头,路口中央没有灯光,像悬着一片乌云,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修长的身影,如同没有旗子的旗杆。她喊,别唱了,回去吧。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她的身影渐渐模糊,隐约中只看到书包还在背上一颤一颤。

 

去年,我研究生毕业,从美国回来,在家乡找到了工作,随后经家人介绍,谈了女朋友,很快便订了婚。婚礼下周举行,我爸和我妈忙前忙后,费心张罗,竟然客客气气,有说有笑,表面上看不出往事的痕迹。龚叔也来帮忙,我反而被晾在一边,除了上班便无所事事。奶奶在我高二那年去世,她临走前的心愿有两个,一是我顺利考上大学,二是我早日组建家庭,弥补小时候的缺憾,只可惜这一切她都看不到了。晚上下班,我跟几个同事喝了顿酒,忆起了中学岁月,回家时路过一家网吧,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和好奇,便走了进去。

高一那年,全城开始严查未成年人进入网吧,但我从初三起就没再来过。我打开电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传奇》客户端,重新注册了账号,坐在屏幕前玩了几小时。游戏画面现在看已十分陈旧,走在城中,当年人头攒动的大街竟十分萧条,还在坚守的多是抱有情怀的老玩家。游戏内容被改得面目全非,投入大量时间升级,同怪物搏斗以磨练技艺,如今这些并不能让人成为高手,只有金钱才能,不砸重金意味着无法变强。大城中央站着几个不知投入了几位数人民币,一身珠光宝气的土豪们,他们聊天,对骂,顺手一招便把路过的平民玩家秒掉。我笑了笑,退出了游戏,离开了网吧。

梦中的老虎早已远去,距上次见到陈潇已过了整整十年,我至今没听到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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