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你的人,不会因为看见你已临近悬崖,就慈心大发放你一马。

小龙虾的夏天

作者/胡弃暗

1.

困崩了。为了赶一套VI系统设计方案,孟兆美又战了差不多一个通宵。被运往菜场的公鸡最后的打鸣声从马路上呼啸而过时,她实在挺不住了,抢在脑子断片儿之前,扑到远离窗户的墙角那张脏兮兮的PU皮长沙发上,眼皮轰的一声合上,就一头栽进了睡眠的井底。那只执著追过来的蚊子,只哼了半声,就不知哪儿去了。

过了八点半,同事们陆续来到办公室,拉起百叶窗,打开日光灯,洗杯子泡茶,抽纸上卫生间,踢踢踏踏走来走去,嘻嘻哈哈扯东扯西……愣是没把她吵醒。也没人过来瞅她。大家早习以为常了。

最后她是被摇醒的,由轻而重。

她用力睁开眼睛,只见人事兼行政兼出纳吴薇弯在沙发跟前,皱眉望着自己。

见她醒了,吴薇直起身,抻平了五官说:“过来一下,有事跟你说。”说完先走了。

孟兆美用胳膊肘撑着沙发坐起来。折叠身体的当口,乳房一阵锐痛。这俩宝贝里头硬邦邦的有阵子了,像中杯可乐里头漂着些冰块儿。

上回向年长几岁的悦姐请教,悦姐笑道:“谁叫你到现在还不找男朋友?过了二十五岁还没男朋友,身体就会闹意见的。”见她一脸尴尬,悦姐拍拍她的肩膀说,“应该是小叶增生,没啥大问题,不过你最好还是抽空去查一下吧。”

可鉴于这昏天黑地的工作性质,是没那么容易抽出空的,所以到现在她还没顾得上去。

她钻进卫生间,刷了个牙抹了把脸,望着镜子里浮肿的眼圈和腮帮子上夸张的蚊子包,心口泥石流似的发慌,胃也跟着痉挛。

大概是饿了吧。她原想先出去买点吃的,走到公司门口又住了脚,返身往吴薇的小隔间去。

她在吴薇办公桌当头站定,故意不坐下,示意吴薇长话短说。

吴薇给自己滤了杯挂耳咖啡,回到位子上,慢慢呷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咋了?”孟兆美揶揄道,“又要给我介绍对象?”

“李总昨晚给我电话,说……希望你辞职。”

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孟兆美疲倦的笑容糊在了脸上。

“理由呢?”她强作镇定。

“正想问你呢,你怎么得罪他的?”

孟兆美努力回想。脑袋里空空如也。

“你也知道,李总这个人,说话向来云山雾罩的。我只是个传话的。你可别怪我啊。”

“不会。过会儿他来公司,我亲口问他。”

“他这几天不会来了,说是出差谈项目去了,得四五天呢。他叫我跟你把工资结清楚,说希望回来的时候,不会再看到你。”

“那我手头这五六个项目怎么办?”

话一出口,孟兆美就后悔了。被李治恩当胸捅了一刀,还没喊痛没骂娘呢,倒先惦记着他公司的项目,可真够愚忠的。

她发现吴薇面露嘲意,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愚忠竟被理解成了要挟。的确挺可笑的。拿没完成的工作要挟老板,跟小朋友端着玩具机关枪要挟大人给买棒棒糖没差。

但她懒得解释了,转身出了吴薇的小隔间,回到大通间自己的工位,胡乱抓了几样东西塞包里,也没给部下们交代几句,便疾步逃出了公司。


2.

九月的好天气,才九点多钟,太阳就亮晃晃的,像块燃烧着的镁饼。天上没一丝云,空中没一丝风,地上没一丝垃圾。青天白日的标准像。道旁高高低低地站着香樟和紫薇,香樟香得规矩,紫薇紫得卖力。

大概是光线太硬,所有建筑物的棱角都锋利得割眼睛。孟兆美不由地垂下视线,看着地面走路,仿佛在找寻什么丢失的东西。但地上一无所有,她的心口空空的,像无处打水的竹篮,在燥热的空气中颠簸。颠簸了大半条街,转过弯,望不见上班的破写字楼了,她忽然双腿发软,便在盲道内侧的花坛边儿上坐下。

她命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从包里找出手机,预备打给李治恩问个明白。她翻出了他的号码,按一下就可以拨出去,但她的拇指像条没长眼睛的蚕似的乱扭,固执地躲开拨号键。

她前所未有地怕他,好像自己真的犯了什么错。她努力检索脑海,想记起最近一次惹毛他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

不会是在陈大师玉雕展的庆功宴上,自己活跃过度抢了他的风头吧?他好像白了我两眼。也可能是在冷水寺梵乐节策划会上,自己当着客户嘲笑他的创意土地庙气息太浓……

她不记得是啥时候起身继续走的。发现自己已回到居住的老新村时,她的脑海中已放映了不下二十条与得罪老板沾边的记忆短片,但没一条足以让她果断按下暂停键,大声宣布就是它。

站在防盗门前找钥匙时,她忽然怒不可遏,恨自己软弱、卑贱,明明受了欺负,却还搜肠刮肚找自己的原因!即便是犯了罪要判刑,也得先宣布罪名不是吗!他李治恩凭什么这么霸道?不就开了个屁公司当了个小老板吗?他若做到马云马化腾那个层次,还不得腾云驾雾蹿上天去打雷放电荼毒生灵啊!

她把好容易找着的钥匙扔回包里,重新掏出手机,拨通了李治恩的电话。不接。重拨重拨重拨,依旧不接不接不接。她又编了条微信发过去,质问解雇自己的理由。还是没得到回复。

这一波硬气用光了,她又恢复了懊丧。捅开防盗门上楼,脚踝上像拴着几十斤的镣铐。恨不得一秒钟回到屋里,又有点怕回。这套36.54平方的老公房,吃掉了爸妈赞助的十万块、自己参加工作至今的全部存款和未来十年收入的大部分——前提是有工作有收入,若没有,随时会被它撵出家门。

妈妈拿出那十万块时百般不情愿的口气又来剐她的耳朵。

“这可是我们给你攒的嫁妆本儿。养到你三十岁,还得咱们自己掏钱买个狗窝,我和你爸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感恩爸妈,我会永远记在心上的。这辈子我是不准备嫁人了,就跟这狗窝过一辈子。”

妈妈听着是犟嘴,她倒是真心的。走出校门到现在,她就没留意过男人,没那兴趣,也顾不上。谁知才搬进来三个月,打算托付终身的狗窝已风雨飘摇了。

她蹬掉脏兮兮的板鞋,拖鞋也没套,径直奔进卧室,扑倒在床上,用力抱住被窝、抱住床垫、抱住床板,横竖是抱不过来。地球加速旋转,似乎成心想将她甩向空中。孤独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一度淡忘的恐惧海啸般站成一堵厚墙,霎时吞没了这孤零零一块礁石构成的小岛。


3.

困,睡不着,饿,没胃口,想砸东西,舍不得,想骂人,找不到对象,只能自嘲、自责,又顾影自怜。

复活的屈辱感将孟兆美拉起来,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笨重的老款笔记本,登录早已废弃不用的豆瓣账号,点击“日记”,现出标题列表,共有八篇,都叫“我的屈辱求职史”,后缀编号。这表明,在进李治恩的感恩文化之前,她已被炒过八次。所以她在第一篇日记的开头写道:“在这座操蛋的城市里,被炒次数最多的倒霉蛋,大概就是在下吧?尊严、希望、信心,一切,都被炒糊了。”

她是在收到感恩文化录用通知前那段空窗期写下这些日记的。当时她的耻辱感、挫败感达到了峰值。写出来,是种排遣,也是种控诉。然而并未引起任何关注,阅读数最多的一篇也没过百。在感恩文化稳定下来后,她就把它们设成了“仅自己可见”。

往前看吧,好比是学骑单车,稳稳当当上路之前,难免要跌上几十个跟头的。就当是自己特别笨吧,比别人多跌了些,跌得狠些,也属正常。重点是终于稳稳当当上路了,那就直视前方吧,老扭头看后面,更容易出事故。但谨慎保平安、大意酿事故这类话,不过是宣传标语,并不是什么真理,你再谨慎,事故该来还是会来。

她以为淡忘了、翻篇了、放下了,可再度跌在尘土里喘气儿,那些鼻青脸肿的记忆,顷刻间又历历在目了。

起头就没起好。找第一份工作时,她还是索城艺术学院视觉传达专业的大四学生。大四了嘛,除了准备考研的,没几个人在教室里坐得住了。她也设计了花哨的简历往人才市场跑。跑了几趟,毫无收获。咨询台的阿姨好意提醒,说你一个毕业证还没拿到的学生妹,工作经验更是一丝儿没有,人家不收你简历很正常。

与其在这儿白费劲,不如直接跑那些写字楼去,挨门串户地问,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有老板愿意收你。她便搭公交来到西郊的丹枫文化创意产业园,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扫楼,结果A、B两幢各二十几层的写字楼跑下来,一个伯乐也没遇着。

垂头丧气返回市区,不料刚下公交就瞥见,吴城桥东堍下藏着一栋粉墙黛瓦的二层民居,大门左侧挂着块牌子:索城天高任鸟飞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她喜出望外,忙奔过去敲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只见七八个工位,全都乱七八糟,却不见一个人影。空欢喜一场,正要转身离开,一缕低沉的男声从不锈钢楼梯底下一扇磨砂玻璃移门背后传过来:“有人来了?”

“是。”她疑疑惑惑地回答。

“哪位?”

“找工作的。”

“喔。能递张报纸进来吗?”

没等她回答,移门已拉开一道约五公分的缝。

她从地上捡起一张《索城日报》,战战兢兢挨近移门,闭着眼睛塞了进去。

于是老板边出恭边隔着厕所门对她进行了面试。最后,移门哗啦一声整个打开,老板拨着轮椅冲到她面前,甩了甩油腻腻的长发,高兴地宣布:“你被录用了,随时可以正式上班!”说完猛打轮椅方向,来了个短距漂移,跃上吊在楼梯扶手上的升降机,一按电钮,徐徐升上二楼,如同升仙。

她被这个十足艺术范儿又颇具身残志坚感的老板帅到了,对人生第一份全职工作满怀憧憬。然而只兴头了两三天,不安便占了上风。

这个公司几乎没有职员来坐班,有那么两三个偶尔来来的,也跟串门儿似的,略坐一会又走了。老板则成天窝在楼上,只如厕时下凡片刻,从不给她派任务,连外卖都是自己叫。她憋了半个多月,实在不能忍了,主动上楼找老板讨活儿干。

“我的专业是视觉传达,coreldraw、illustrator啥的都学过。”

老板埋首在一堆生锈的钢条里,丁丁当当大约在搞什么装置艺术,听了她的话,停了手,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笑道:“我这儿好像没啥专业的工作要你做的哎,你要觉得无聊就去别家试试吧。天高任鸟飞的企业文化就是来去自由。祝你好运。”

她强压怒火:“那这半个多月的工资呢?”

“哦,差点忘了。”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叠钞票,点出五百,想了想,又加了一百,“够了吗?”

她接过锈迹斑斑的钞票,一声不响下了楼,食道里像杵了根擀面杖,想哭又好笑。

她迅速往后翻日记。此后陆续丢掉的那些个工作,虽说没这么喜感,羞辱和打击却更甚。

赵总、孙总都是在试用期满时判定她能力不够叫她走人。郑总、王总委婉些,请她走人的理由是审美不合。吴总抠门到变态,只因她做错了一张宣传画,给公司造成了二十元的经济损失,就炒了她。年轻帅气的李总倒是蛮赏识她,可他很快奉子成婚,随后就开了所有三十五岁以下的女员工,据说是为了安抚产后抑郁的妻子。

冯总是她遇到的唯一的女老板,似乎也挺赏识她,交谈时必以“亲爱的”开头。一天,冯总对她说:“亲爱的,你有既会设计又会营销还会主持的同学吗?有的话,介绍来公司呗。”为了报答冯总的知遇之恩,她当晚便四处打听,不出一个星期,就物色到了理想人选。谁知,那位高人一入职,冯总就向她下了逐客令。


4.

在感恩文化的李治恩翻脸之前,相乾和他的老相文化,是这座城市里孟兆美最痛恨的事物。

相乾以如果双方磨合得好就直接签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为由,提议六个月的试用期。“劳动法就这么规定的,老相一向依法办事。”

虽然换了N份工作,劳动法在孟兆美脑子里依旧是一笔糊涂账。尽管百般不情愿,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还是答应了。

令她稍感宽慰的是,部门主管谢丽对她器重有加,几次当着老板说,小孟来了以后,我的压力轻了很多。她记得相乾听了面露微笑。这让她觉得试用期后留下是十拿九稳的了。

谁知熬满了六个月,她跟谢丽提转正,谢丽去老板办公室请示,出来后脸色严冷,公事公办的口吻:“相总说,还需要观察几个月。”

做老板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孟兆美不顾谢丽的阻拦,冲到相乾面前,开门见山要求转正,并列了几条理由。

相乾笑道:“你的工作出不出色,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得老板和上司说了算。我跟谢主管都认为,你目前还不到火候,再磨炼几个月,沉淀沉淀,或许出得来。”

“你这是在欺负人。”孟兆美噙着泪说。

“小孟我告诉你,你这三观有点不正啊。作为老板,我的信条是铸人为乐——以铸造人才为乐。不经过高温煅烧,怎么能出好钢呢?”相乾仰在老板椅上,拿起烟盒,弹出一根叼上,“你若接受不了,说明你适应不了老相的企业文化。既然磨合失败,你还是走吧。”

孟兆美听明白了。最后这句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她的心凉透了。过去这六个月,已是她忍受的极限,再熬一个钟头都会崩溃。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争辩了,争辩也只是自取其辱,于是她接受了驱逐,只想拿走该拿的东西。

“除了上个月的工资,还有说好的季度奖金……”

“你放心,老相从来是依法办事,也不缺你这点钱,发薪日来领就是了。”

“行,我这就去写辞职报告。”

“不用多此一举。”

“我要写。”

“那你随意。”相乾盯着垃圾桶说。

孟兆美原想将辞职报告写成一篇檄文,走出老板办公室,扫了眼风平浪静的同事们,顿时泄了气。她走到谢丽的座位旁,哀怨地问:“你真的不认可我的工作能力吗?”

谢丽放下手头的事,拧着眉站起身,轻声道:“出来说。”

谢丽快步走进茶水间,到自助咖啡机前给自己打了杯拿铁,转过身来,边搅拌边对尾随而至的孟兆美说:“大家都是成年了,面对问题要成熟点。职场嘛,跟婚姻也差不多,勉强只会让彼此痛苦,好聚好散不行吗?”说完,不等孟兆美开口,端着咖啡回办公室去了。

孟兆美望着她的背影,怒火像一堆阴燃的湿柴。

俩人都没想到,半年后,谢丽查出有了身孕,又过了两个月,也被相乾借故扫地出门。她愤懑难平,主动加回孟兆美的微信,痛骂相乾人面兽心。

孟兆美递交了辞职报告,没跟任何同事道别,无声无息离开了老相公司。闷在出租屋里萎靡了十来天,几次想去人才市场投简历,都打不起精神出门,在网上投了几份,没接到一个面试通知。

浑浑噩噩熬到了发薪日,窗外是苍灰的天空,空气阴冷蚀骨,从早上起,就有一阵没一阵地飘起了雪花。眼看快到下班时间了,工资还没到账,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财务。财务说:“相总交代的,一毛钱都别发给你。原因没讲,你自己问他吧。”

孟兆美冒雪冲进公司,径直闯进相乾办公室,责问他为何截留自己工资。

相乾且不搭茬儿,先将前台喊进来骂了一顿,说你干什么吃的,把闲杂人员放进公司,不想干了就给我滚蛋。

前台畏畏缩缩退出去后,相乾才恶狠狠地瞪着孟兆美说:“来了正好,你不来我还要派人去找你呢。说吧,你给客户群发造谣短信,抹黑公司形象,想达到什么目的?以为这样就能整垮老相吗?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你别血口喷人!”

“你当然不会承认啰,证据我们都搜集好了,随时可以告你去。”相乾语调缓和了些,“不过,念在你为老相服务过一段时间,我可以放你一马,但也不能全当没发生过,扣你点钱,以示警告,就这么算了。你走吧,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大雪纷飞,像天堂被挫骨扬灰。

索城是难得下雪的。下班途中的白领们走走停停,不时掏出手机拍雪景、拍自己,一张张冻红的脸蛋洋溢着过节般的喜气。孟兆美瑟瑟地走着,目不转睛,雪花飘下来,挂在睫毛上,旋即融化掉,眼前一片凄迷。

这座江南历史文化名城,人人叫它天堂,怎么对我来说,却像地狱一样呢?我在这里遇到的人,怎么都跟妖魔鬼怪一样呢?我不是弱智啊,而且超能吃苦的,也懂得珍惜,怎么拼了这么多年,连一份像样点的工作都没摊上呢?就算是玩幸运大转盘,也该轮到一次了吧?我发誓,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捧出所有,肝脑涂地,涌泉相报,真的真的,不是在搞笑。可机会在哪儿呢?全他妈是假象啊。

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好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寻求几句安慰。幸而及时打消了这种妄念。没用的,妈妈只会责备自己性格不好,不会与人相处。“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就不能学谦虚点吗?”真叫人无奈,他们那辈人经历过更坏的时代,却不信世上有美德打动不了的坏人。

天黑了,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她的心里却一片一片暗下去。她走不动了,在雪地里呆立了好久,积雪埋没了她的脚脖子,还用力揪扯她的裤腿,仿佛非将她整个儿吞噬不可。她无助到窒息。


5.

四年前的事了,在这燠热的九月,眼前浮现出那场大雪,孟兆美依然手脚冰冷,一阵阵打战。她感到费解,当年的自己怎么可以那样软弱可欺,在接连遭受剥夺和诽谤后,竟然就那么灰溜溜走了、算了,就像是默认了相乾无中生有的指控似的。

决不能让那样的耻辱重演。退让是没有尽头的。逼迫你的人,不会因为看见你已临近悬崖,就慈心大发放你一马。不会的。欣赏你坠崖时绝望的挣扎和恐惧的哀嚎,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只有挺直身板,抗争到底,才能挣得一线生机,就算最后仍是个死,溅敌人一脸血污,总好过无声无息。

在感恩文化这三年半,她自认为工作表现堪称表率,岗位虽是平面设计,实则是身兼数职,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全程跟进,义务加班是家常便饭,从入职到被解雇,没请过一天年假。

有一回,信奉生命在于游历的小茹问她干嘛不请假出去旅游,她回答说她对旅游没啥兴趣,自己最大的爱好就是上班。“好吧。”小茹翻了个白眼走开了。她觉着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没人信。

她的付出得到过认可。进入感恩文化的第二年,当时的设计总监走掉了,李治恩便提拔她坐了那个位子。部门同事没有不赞成的。她自然越发尽心尽责,经常通宵赶项目。因为亲力亲为多,拉部下一道熬夜少,倒也没引起什么怨言。

升职后,她开始确信,自己苦苦祈求的机会终于到了手中,自己也已兑现了誓言并将永不违背。感恩文化带给她的归宿感,使她下定决心在索城买房安顿下来。

就在三个月前,她还以庆祝乔迁为由,包了辆中巴,请包括老板在内的同事去她的家乡盱眙享用了一场龙虾轰趴。红通通的小龙虾一竹筛一竹筛地被抬上用两张乒乓球台拼成的大长桌,堆成了一座香喷喷的火焰山。同事们被震撼得眼珠子直往外弹,都说这辈子做梦都没梦见过这么多的小龙虾。轰趴结束后,她又给每个同事各准备了五公斤活龙虾带回家。

她记得李治恩抱臂站在中巴旁边,望着小龙虾一筐筐被搬上行李舱,一脸的无奈:“吃了还要带,太过了太过了。”

那是她成年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天,但此刻想起李治恩当时的模样,心口不由得咯嘣一下。他的表情中分明藏着嫌恶。“太过了太过了”的意思,其实是“太蠢了太蠢了”吧?

我哪点对不住你李治恩了?她愤愤地想道,既然你狼心狗肺,我也没什么好顾念的了!


6.

孟兆美在人行道内侧的石凳上坐了近一个钟头,望见李治恩那辆捷豹驶向写字楼车库入口,又等了会,才起身走过去。

“李总通知我来办离职手续。”前台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确认,她已长驱直入。原想杀向李治恩的办公室,刚踏进过道,便听见李治恩的声音从茶室那边传过来,于是直奔茶室。

穿过大办公室时,包括以前部下在内的同事们,没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走茶凉嘛,她并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办公室的格局已大变样,她都认不出自己以前是坐哪儿的了。

李治恩正泡茶待客,陈皮普洱的浓郁香气透出茶室,冷不丁使她一阵恍惚,鼻根胀胀的,几乎要拱出泪来。这是李治恩最得意的茶,号称是飞去澜沧江跟当地做茶的朋友共同研制的。当初她来面试时,他便用它款待过她。后来她又无数次陪他在这间茶室用它款待客户。她是不懂茶的,受他的影响,竟也对这款茶情有独钟。现如今,虽说已变成了满腹怨恨的闯入者,味蕾却依旧挡不住它的引诱,不过她是永不可能再喝半口的了。不受控制的渴感点燃了羞耻的怒火,她竭力命自己冷静。

李治恩身穿浅灰色亚麻对襟盘扣开衫,长长的菩提子手串在左腕上绕了五六圈,左手盘着玉蟾蜍,右手执壶,慢悠悠地给两位客人斟茶。

其中之一孟兆美认识,是《索城杂志》的主编马怀瑾,全市有名的惫懒文人,算是李治恩的老搭档,但凡客户要搞所谓的雅集活动,多半要请他登台忽悠一通。她记得特清楚,老马俩钟头的出场费正好等于她一个月的工资。另一位她没见过,满腮的邋遢胡子,脑后绾着颗花白的髻,像个下山混吃骗喝的老道。

李治恩扫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旋即恢复从容之色,继续谈笑风生。

老马认出了她,拍拍旁边的空蒲团:“小孟,过来坐。”

孟兆美牵牵嘴角,冷笑道:“不了,人怎么能跟畜生喝茶呢?别误会哦,我不是指您二位,我说的是拿茶壶那头。”

老马噗嗤笑出声来,李治恩跟着干笑。那老道转过脸去向李治恩嘀咕了句什么。李治恩点点头。那老道便对老马说:“马老师,既然李总有事要处理,我们改天再来吃茶吧。”

客人离开后,李治恩泼了茶渣,冷冷地问:“说吧,你想干什么?”

“告诉我原因呗。”

“你心里有数。”

“呵呵,就知道你会打马虎眼。要存心找茬儿,谁身上找不出呢?你爱动什么坏脑筋,我控制不了,也懒得猜。放心,我不会求你收留的。我今天来,只想谈谈赔偿问题。”

“哦?”李治恩笑道,“你准备赔公司多少钱?”

“别不要脸。我进贵公司工作,贵公司至今没跟我签劳动合同,依法得支付十一个月的双倍工资。现在贵公司又违法解雇我,还得按工龄赔双倍工资。”

李治恩边煮了沸水冲洗茶杯边听着,一副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等孟兆美说完,才抬起头,绽放出一脸笑容:“学法律了哦?不错。那你知道劳动仲裁委怎么走吗?要不要我发个定位给你?”


7.

孟兆美提前十分钟到达仲裁庭,只见一个身穿藏青色套装的女人正跟仲裁员叽叽咕咕讲着什么。见她进来,俩人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盯着她,眼神都透着轻蔑。

“申请人孟兆美?”见孟兆美点了头,仲裁员对跟前那人说,“韩律师,你去外面稍等一下,我跟申请人沟通沟通。”

韩律师出去后,仲裁员招手叫孟兆美走近些,说:“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形势对你很不利呀。如果你同意调解,我可以做做对方工作,叫公司多少补偿你点。”

孟兆美困惑地望着仲裁员:“不可能吧?明明是公司违法啊!” 

“谁是谁非,不是由你认定的。你只需回答同不同意调解。”

门被推开又关上,书记员抱着材料走了进来。

“我可以不同意吗?”孟兆美怯生生地问。

仲裁员没搭茬,径直冲书记员喊道:“叫对方律师进来,开庭!”

孟兆美原以为对方绝对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解雇她有什么合理性的,结果那个韩律师一气儿甩出了三份厚厚的证人证言,一份来自李治恩的狐朋狗友马怀瑾、刘玄礼,证明她曾当众辱骂公司领导;一份来自感恩文化的供应商,证明她曾利用职务之便索贿;还有一份来自她供职过的老相文化,证明她一贯品行不端,曾给客户群发造谣短信,败坏公司名誉。

“请仲裁庭注意。”韩律师强调,“这些证言的提供者,马怀瑾先生是著名作家,刘玄礼先生是国学专家,老相文化是索城十佳文创企业之一,其创始人相乾先生曾应索城电视台之邀录制《索城圆桌派》节目,与分管文化的蔡思珍副市长谈笑风生。简而言之,他们的证言都有极高的公信力。”

仲裁员点点头,把脸转向孟兆美:“申请人,对于对方的证据,你有什么意见?”

“全是一派胡言。”孟兆美竭力按捺住怒火说,“仲裁员,我想请教你,是不是一个人只要会装会骗,骗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就可以无中生有抹黑他人?是不是一个人只要有生意头脑,有钱开公司,就可以借公司之名对个人施加道德酷刑?是不是……”

仲裁员连敲几下法槌:“申请人,你以为我们是在拍电影吗?我叫你质证,没让你演讲!还给我整起排比句来了,马丁路德金啊你!”

孟兆美忙深呼吸,以防情绪失控,然后礼貌地问:“请问仲裁员,如果我有相反的证人证言,你会不会采纳?”

“双方的证据是否真实可信,本庭自会核定。你如确有补充证据,限你庭后七日内提交。休庭!”

一出仲裁庭,孟兆美立马给谢丽发微信,央求她出具一份证言,证明自己并未群发短信毁谤老相公司,以及老相公司一贯不诚信不守法。

直到夜里,谢丽才回复,语重心长的口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旧事重提,再生事端。劝你也别纠缠不放了,及时止损吧。就像跟人打架,打不过就跑嘛。本来只是皮外伤,硬上,说不定会弄到内出血。”

孟兆美无言以对,像误入深秋望见最后一片树叶凋落,也打不起精神去找污蔑自己索贿的供应商对质了。


8.

孟兆美不记得这个世界给过自己任何惊喜。约一个月后,裁决书寄来了,意料之中,驳回全部仲裁请求,尾部附了一豆微光:不服可在十五日内向法院起诉。

孟兆美只扫了一眼裁决结果,前文直接跳过。那貌似客观公正的论述,是对她的二次羞辱。她迅速将裁决书撕碎,丢进垃圾桶,又抓起垃圾袋丢到门外,心头掠过一丝快意,稍纵即逝。

这一个月里,她已着手找新的工作。不然还能怎样,总不能去死吧?卡里的余额只够顶两三个月了。决不能再向爸妈求援。他们对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精神上的包袱更重了。毕竟跟上一家单位是以这样的方式决裂的。不会有谁有耐心听她倾诉委屈的,更别说相信她了。比之个人,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单位。满纸低级的谎言,只要盖上圆圆的戳儿,就有了近乎真理的效力。

她只好上网搜索:被原单位搞臭后,如何顺利找到下一份工作?随即惊讶地发现,天底下竟有专门帮人伪造履历的公司。花上几千块,就能买到一套光彩的“过去”,然后就能昂首挺胸去找工作了。

孟兆美去那家咨询公司取假材料时,经理友善地提醒:“你最好去外省找,社保不联网,用人单位一般也就懒得核实了。”

从写字楼出来,热浪碾压着脸庞,孟兆美一阵阵恍惚,像一步步踩在荒诞的梦里。这是个什么世界?哪怕你本是白鸽,只要比你强大的力量认定你是乌鸦,你就得拼命洗白,还得用墨汁洗,才能洗出他们定义的白。

孟兆美已断了维权的念头,却接到了对方律师的电话。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向法院递诉状了吗?”韩律师笑着问。

“你们当律师的都这么不厚道吗?”孟兆美冷笑道,“赢了官司还要追着人家侮辱?”

“你误会了。我打给法院立案庭询问,他们说没收到你的诉状,所以我想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你应该起诉,你这个案子有机会的。你可能知道,律师是不准代理双方的,我可以介绍个同行给你……”

“谢了,没兴趣,我今生今世都不想陪搞法律的玩了。”

“等等,你就不好奇李治恩为什么解雇你吗?”

是的,她好奇,于是她应约到了这间咖啡店。

韩律师正在笔记本上敲着什么,一副日理万机的表情,见她来了,点头示意她在对面坐下:“稍等,我手头有点急务要处理。”

孟兆美去点了杯抹茶星冰乐回来,以尽可能慢的速度嘬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二,韩律师才把笔记本合上,推到桌角,笑容可掬地问:“你手机呢?”说着摊出手掌。

孟兆美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韩律师检查了一遍,也抓起自己的手机,一块儿搁在笔记本电脑的盖子上:“不好意思,职业习惯,跟人谈事得提防被录音。”

孟兆美想讽刺她两句来着,一时想不出词儿,就没响。

韩律师继续说: “李治恩这一向流年不利,你应该有所耳闻吧?老婆烧香求来的儿子掉了;几个大项目,公关费几十万下去了,结果全给人截胡了;五月份还在澳门输了七百多万……”

孟兆美现出讥诮的笑容:“这跟我有啥关系?难不成他认为我是颗灾星?”

“没错。”

孟兆美一愣,笑容僵掉了。

“他绞尽脑汁想转运,经人介绍认识了索城周易研究学会的刘会长,就是那个提供书面证言的刘玄礼。刘玄礼给他开了份转运清单,家里怎么布置、公司怎么布置、饮食起居注意什么等等,其中一条是,避免跟酉年酉月出生的人共事,因为酉年酉月出生的人身上有股邪气,会逼走运气……”

孟兆美羞愤至极,就像被人凭空污蔑有狐臭。

“干嘛跟我扯这些无聊的?”孟兆美满脸敌意,“强者打个喷嚏,就能让弱者得禽流感,强者随便一个蠢念头,就能毁掉弱者的人生,你以为我不懂吗?”

“你听不明白吗?”韩律师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按照法律规定,他是得赔你十几万。目前你只是碰了个小小的钉子,还没输掉整个官司。接受我的建议的话,该你的还是你的。”

“敢问您为什么要反水呢?”

“你也知道,李治恩不是个好东西。说好的律师费,他只付了五分之一——现在信我了吧?”

孟兆美很想断然拒绝。她憎恶这种翻云覆雨的小人,就像憎恶趴在街角咻咻吐舌头的狗。可是,十几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能解决不少问题呢。何况,自己都买了假履历了,也算是落了草了,还有什么资格嫌脏呢?

“裁决书被我撕掉了。”

“没关系,我可以把对方那份复印给你,够有诚意吧?”

“我考虑一下。”

“慢慢考虑,明天中午之前答复我都来得及。我还有事,先走了。”

孟兆美又坐了半个小时才起身离开。她心里清楚,在对方提出合作的建议时,自己就答应了,忍着不给对方一句痛快话,不过是给自尊一个台阶下。

刚出咖啡店,手机响了。上周面试那家公司的人事打来的,说老板对她十分欣赏,欢迎她加入团队。

“等下你会收到条短信,凭短信去指定的机构做体检,体检报告没问题,你就可以来办入职了。”

真是值得铭记的一天,新工作有了,无良单位的赔偿也有希望拿到。孟兆美被混沌的兴奋裹挟着,漫无目的地疾走,走过一条街道,穿过一条弄堂,又走过一条街道……直走到夕阳浑浑噩噩沉下去了,才累得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喘气。

街对过开着一溜大排档,十之八九主打小龙虾。她跟以前的同事们一道来吃过几次。家家都号称正宗盱眙十三香,但没一家真是她家乡的味道,所以她才冒出请同事们回自己家乡吃小龙虾的念头。“简直傻×到了极点。”她轻声骂自己,眼前不觉蒙了雾气。

已到了晚饭时候,老板们纷纷将塑料桌凳搬出门外,摆在人行道板上,等待顾客光临。

孟兆美决定请自己吃顿大餐,谁也不请,就请自己。

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构陷、侮辱,居然都挺过来了,从没动过自残、自毁、自尽的念头,甚至不记得找谁哭诉过。我好顽强啊,值得好好犒赏一番。

她孤身一人,在最中间的小圆桌旁坐下,叫了五斤小龙虾,重辣,又叫了一扎啤酒,不管周围的人们怎么看自己,自顾自剥自嚼自斟自饮起来,沉浸在自嗨的情绪中无力自拔。

我姓孟,没准儿是孟子的后人呢,那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可真顽强啊,就跟这小龙虾似的,在最脏的污水里,也能长得壮壮的,长出硬硬的钳子。她被辣椒和酒精呛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胸部一阵阵刺痛,却怎么也停不住嘴,贪婪得像头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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