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二郎的猫儿也分外机灵,一听叫唤,立马像狗一样扑过去。

猫知道一切

作者/龙伟平

1

201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二十二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但除了一身无处发泄的荷尔蒙和穷,一无所有。

犹记得当天交完房租后,身上就只剩下不到一千块钱了。被集装箱一样的绿皮火车伺候了十几个小时,疲惫总是比好奇心抢先报到,不能沾沙发和床,一躺下就会被俘虏。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在“笃笃”地敲门,有几下没几下,像极了熊孩子的恶作剧。我累得像刚结束万里长征,虽然无比神烦,依然毫不犹豫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过了几分钟,那猫嫌狗厌的敲门声终于消失了。我翻了个身,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客厅里传来,随着声音逐渐逼近,我慢慢睁开眼睛。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影子摇摇晃晃往卧室走来。仔细一看,那是一个穿着白花短袖的老太婆,手持蒲扇,半弓着身子站在卧室门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神像是在打量笼子里的鸡鸭。

我吓了一跳,使出吃奶的力大喊:“你是谁?”

老太婆置若罔闻,下拉的眼皮里仿佛藏着一只寒气逼人的铁钩,恐惧如河底的水草,缠住了我的双腿。

“你怎么进来的?不说话我报警了!”我“噌”的一下爬起。

真是个怪老太婆,还好是穿衣服睡的没走光,我嘟哝着把被子撂到一边,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就在这时,又听见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衬衫的老头走进来。他见到我同样一愣,一把抓住老太婆的手臂,紧张地说:“桂芳,你怎么又跑别人家里来了?”

老太婆转过头,对老头笑了笑,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

“你又是谁啊?”

老头回过神,连忙向我道歉:“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我老伴脑袋有些不清明,她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了吧?”

“是啊。”我抹了把冷汗,心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老头被我问住了,顿了顿说:“小伙子,你客厅的门忘关了吧?”

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想起,因为太困了,睡前确实忘了关门。

  

2

第二天晚上,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手机忽然在口袋里响了两声。掏出来一看,是于小染发来的微信,问我找到住的地方没有。我精神大作,像吃了速效救心丸,啪啪啪给她回了一条过去。

于小染是我们系营销专业的一个学妹,成绩长期排末尾,胜在人靓口才好。我是在大二一次迎新会上认识她的,那场迎新会我是主持人,她是新生发言代表。迎新会结束后便互相留了电话,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了。

大二大三我心思都放在专业课上,虽然对她有好感,倒也没想追她。到大四实习几个月回来,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么了,开始疯狂联系她。明里暗里表示不少,她一直没答应也没拒绝,意思是再观察看看。那阵“高烧”退了之后,我也没再展开什么露骨的攻势,就这么一直拖着。

不知过了多久,微信一直没有动静。我感到有些口渴难耐,于是放下手机去厨房倒水喝,刚走进去,就看到一只老大的狸花猫蹲在橱柜上探头探脑。见我过来,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扭,从半掩的窗户间逃走了。

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大秘密,我立马放下水杯,伸出头一看。五楼遮雨棚下有一条狭窄的水泥道,几根褪色的电线还在轻轻晃动,想必这家伙就是从那里暗度陈仓进来的。

喝完水回卧室换衣服,又听到有人敲门,我心里一颤,一不留神把脑袋穿进袖洞里去了,是谁在敲门?

我脱了T恤,重新穿好,过去把门打开,赫然看到昨天那个老头的脸。

“你好。”老头和颜悦色的说,“还怕你不在家哩。”

我迅速打量老头一眼,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个瓷碗,里面是几块黄褐色物体,香气扑鼻,看上去似乎是猪脚。

“有事吗?”我发出一丝古怪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昨天我老伴吓到你了吧。”老头说。

原来是赔礼道歉来了。

“没事。”我故作潇洒,“一觉睡醒就忘了。”

“你还没吃晚饭吧?”老头笑呵呵地说,“刚做的,你尝尝。”

“这是什么?”

“酱肘子。”

我本能地想回绝,又觉得有些伤人自尊,犹疑几秒道:“谢谢,您进来坐吧。”

老头进来了,把那碗猪手放在餐桌上:“还热着呢。”

我拿了个塑料杯,倒了杯水给老头,回到沙发上,礼貌性地跟他寒暄,无非是多大年纪、哪里人一类的问题。

“隔壁就您和阿姨住在里面吗?”话题七绕八绕,还是绕到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来了。

“是啊。”老头脸上闪过一丝恓惶,接着点了点头。

“您子女在外地工作吗?”

话一出口,老头脸色陡然黯了下来,我隐约感觉到这个问题下面不会是一个美好的答案,

老头感伤地说:“就一个伢子,在云南当兵......前年春天走了。”

果然,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老头恢复先前的乐观模样,释怀地拍了拍腿:“不说了,再说下去菜都凉了。”

我跟着起身,老头看着我,笑说:“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厨子,手艺不比饭馆的大厨差哩,你快尝尝。”

“嗯。”

笑着送老头出门,我有些落寞地靠在墙上,这时,一股气味像长了翅膀的鸟在满屋子飞。我吸了吸鼻子,转过头,目光穿过空气落在那碗酱肘子上。心里骤然冒出一个问号:真有老头说的那么好吃吗?

我取了双筷子,来到桌边,看着那碗金黄欲滴的猪脚,想起老头说的话,心里百味陈杂。犹豫了一会,伸出筷子,夹起一小块送到嘴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吃了一口,舌尖迅速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包围。我想也没想,连忙起身吐到垃圾桶里。

怎么会这样?!

老头不是说他的手艺比得上饭馆大厨吗?就算比不上大厨也不至于做出这么难吃的猪手吧?难道他送过来之前自己没有尝吗?我盯着那碗猪手百思不得其解。

 

3

几天后的上午,我挤在开往招聘点的公交上,突然感到手机贴着大腿振动起来。费了老大劲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于小染打来的,我高兴得差点踩到旁边胖子的脚。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朵边,手机里很快传出她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刚刚才看到你的信息。”

我习惯性给她找台阶下:“没事,你马上大四了,事情多我能理解。”

“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她问我,“你这些天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我扶着手机说:“还没呢。快了。”

“别急,慢慢找。”她顺着我的话说,“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找到的。”

慢慢找,我心想,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饿死了。

我说:“借你吉言,找到工作请你吃大餐。”

“好啊,到时候可别耍赖。”

“哪能啊,我是那样的人吗?”我问她,“你呢?最近怎样?”

“老样子。”她嚼着口香糖,“快要实习了,我不想呆在这里,想去大城市。”

“哦。”

过了几秒,她换了个口气说:“宏生,你帮我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公司。到时候去你那边实习啊。”

“嗯。”我随口应承,“放心吧,我会留意的。”

“那先谢谢你了。”她笑得很是开心,毫不掩饰地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又用这招。

“到时候过去,你不要嫌弃我啊。”她说。

“怎么会呢,求之不得。”

 

4

晚上回来,我背着包慢慢上楼。这栋楼是复式建筑,楼道很深,没有电梯,虽然只到六楼,可也感觉走了很久才到。

终于到了门口,我定了定神,伸手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这是这几天我养成的新习惯。确定里面没人,我掏出钥匙,在一片窸窣声中把门打开。屋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灯,一众家具立即暴露在灯光下。

空无一人,哪都空无一人。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路过餐厅,看到了那只空空如也的瓷碗。那是前两天老头送猪手留下的,东西已经倒掉了,碗忘了还回去。

我寻思片刻,回卧室穿了件外套,拿着碗来到隔壁门前。

敲了几下,无人应门。我心想,这个点他们还能去哪儿?

再敲,过了片刻,一阵踢踏声传来。

门开了。

“是你啊。”老人穿着凉鞋说,“不好意思,刚才在里头给老伴洗澡没听到。”

说话的间隙,一阵风从屋里吹出,带着一股刺鼻的药味。我条件反射想起那碗猪脚,胃里涌起一股酸水。

“您的碗。”我笑说,“味道很好,谢谢。”

“喜欢就好。”老头眉开眼笑,“改天再给你送些过去。”

他眉间闪过一丝自豪使我相信这不是客套话,然而想到那碗猪手的味道,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拼命抗拒:“不用了。应该是我做给您和阿姨吃才是,怎么能麻烦您呢。”

“进来坐吧。”老人接过碗,笑着说,“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挺晚的了。”我朝周围张望一眼,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对话,“我明天还要上班,不打扰您休息了。”

 

5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月底了,简历每天都在投,却依然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我只好去附近鞋厂面试了一份没什么门槛的销售工作。

这种“放养”工作跟打卡上班完全两码事,不签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底薪可以忽略不计。每天只要完成定额任务,剩下的,每售出一双就能拿五块钱提成。

为了攒钱,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去厂里找一个脸上长了颗大痦子的女人交押金提货,接着便满世界跑,一直干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去......

往后一个月,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考前那个闷热的夏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跑单,我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做别的事情,生活简单又疲惫。

这种早出晚归的作息方式,使我不常能碰见隔壁老两口。但也有个别天气晴好的早上,我啃着面包出门时,看到老头牵着老太太在小区前边的空地上散步。

那会儿小区里没什么人,甚是安静,只有几个有晨练习惯的老人在附近做体操打太极。太阳冉冉升起,穿过重叠的楼宇,铺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使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俗世的美好。

后面碰见,发现老两口身旁多了一只猫,四肢全黑,腹部以上纯白。一块拇指大小的铜钱纹嵌在额中,乍一看,像是开天眼的杨戬。

有一次路过,破天荒地听到老太太开口了,对着那只猫一个劲地喊着“二郎、二郎”。声音雀跃,像个无忧无虑的顽童。

那只叫二郎的猫儿也分外机灵,一听叫唤,立马像狗一样扑过去,用前肢抱住老太太裤脚打转,那画面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6

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生活,在两个月后得到了改善。在拥有了一笔能保证我接下来几个月不会留宿街头的积蓄以后,换份工作的想法就像春天里的枝桠冒出了芽。当然,眼下这份工作也没有弃之不做,只是每天留出了更多私人时间,不再早出晚归而已。

一天下午,刚结束面试从写字楼里出来,手机便响了。我满心欢喜,以为是HR的电话,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于小染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收拾好情绪,用一种历经磨难依然不忘笑对苍生的语气说:“还记得我啊,这么久也没你消息。”

她抱怨道:“忙着联系实习的事情呢,累死了。”

话音甫落,我猛地想起之前她让我帮忙留意实习公司的事,胸口跟着一跳,难道她打电话过来是为了这事?

“毕业不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我习惯性安慰,试着问她,“实习的事弄得怎么样了?”

“学校安排的我不想去,也不想呆在这边。”

“嗯。”

她叹了口气,问我:“宏生,你那边有没有适合我的公司啊?”

终于问到这个事了。

我被她问住了,噎了几秒,说:“当然有啊。”

“真的吗?”她欢喜道。

“当然是真的,这是什么地方,中国的经济命脉哎,怎么会没有适合你的工作。”我像个偷情的男人,生怕她听出我的慌张,故意把音量提高了几倍。

“我打算下个月就过去。”她并没有察觉,开心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怎么会告诉她,我找了几个月,至今都没有得到一份正式工作。

“挺好的,下个月就转正了。”我启动撒谎模式说,“对了,你到时候过来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过去接你。”经验告诉我,即便没有最优解,也要把事情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

“知道了。”她恢复之前那种雀跃的语气,“到时候会打电话告诉你的,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放心吧,不会赖皮的。”我笑了笑。

晚上洗了澡,从冰箱里拿了点口粮果腹。一个人住,不常有做饭的热情,加上疲累,吃饭成了一件能简则简的事情,一身纵横厨界的技艺眼看就要荒废了。

吃饱喝足,把自己摆成最舒服的形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台也没找到感兴趣的节目,正要关电视,忽然听到厨房传来碗碟坠地的声音。

我放下遥控器,走过去一看,那个装了腊鱼的瓷碗碎成了几块。旁边柜子上蹲着两只猫,一只白的,另一只额间有一撮醒目的斑纹,格外惹人注意。我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老太太养的猫吗?好像叫二郎。

我做了个鬼脸吓唬它们,大概看出我没有恶意,两小家伙毫无惧色,双双卧下身子,鼓着眼睛注视着我。看什么看?欺负我心软啊?

我不再理睬它们,将“事故现场”处理了一下,弄完发现它俩还没走。我慢慢走过去,伸手捉起那只叫二郎的猫,比预想的要胖很多,看来老两口是打心眼里宠着它,没少给它喂好吃的。

我撸了几下猫,又担心老太太等下找不到猫会着急,于是抱出去放在隔壁门前。

转身回屋时,手机在兜里“嘟嘟”响了两声,掏出来一看,是白天面试那家公司发来的录用短信,终于找到工作了。

  

7

我兴奋地叫了一声,回到沙发上,开始发信息给做销售时认识的朋友,约他们出来庆祝一下。

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忽然听到有人在用力地拍打房门。我一惊,紧接着听到隔壁老头火急火燎地喊:“小伙子,你在家吗?”

闻声,我连忙过去开门,很快,一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苍老面孔出现在眼前。

“有事吗?”

老头一把抓住我的手,声泪俱下道:“我老伴她好像快不行了,我背不动她,求求你,快帮我送她去医院。”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我还是浑身一震,一个劲地点头:“好好好,马上。”

说完跑到隔壁屋一看,见老太太昏倒在浴室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探了下鼻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还有呼吸,于是转头跟老头说:“快打120。”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活了大半夜,鞋都跑得只剩下一只,老太太依然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我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医生说是生物碱导致的肾衰竭,具体是什么药很难说,老太太胃里发现多种药物残留。这时,我突然想起老两口屋里那浓郁的中药味,只怕有莫大干系。

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老头低着头坐在走廊椅子上,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我脱了另一只鞋,走过去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立即包裹过来。头顶的灯亮如白昼,没开灯的那头却一片漆黑,就像生与死,界限分明。 

 

8

一日下午,我正在外边跟一个难缠的女客户恰谈,于小染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我有点开心又有点烦闷,开心的是她终于想起我了,烦闷的是对面这个难搞的客户还没签单。

纠结过后,我还是拿着手机跟客户致了声歉,起身跑到外面接电话。

“猜猜我在哪?”她开心地问我。

我脱口而出:“学校呗,不然还能在哪。”

“不对!再猜。”

听她的语气,我一激灵,惊道:“你不会已经来这边了吧?”

“恭喜你,答对了!”她哈哈大笑,“怎么样,意外吧?”

我吸了口气,说:“不是让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吗?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她嗔怪道:“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提前告诉你多没意思啊。”

我不再跟她纠结这些没用的,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鸿城火车站。”

我叮嘱道:“别乱跑,我等会过去接你。”

“不用了!”她语气强硬,“我又不是小孩,告诉我你住哪,我直接过去。”

我望了屋里那个客户一眼,说:“也好。我这边还有点事没弄完呢,等下把地址发给你,你先坐车过去。”

“好。”

我看了下时间,补充道:“我大概五点左右可以回去,你要是提前到了,就等我一下。”

“知道了,先挂了。”

事情一忙完,我便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上楼前,我又在附近的菜场买了一袋子菜提上去。等爬到六楼时,她已经到了,靠着门在玩手机,看到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调侃道:“这么几步脚就把你累成这样了。”

我喘气道:“还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嘛。”

她看到我提在手上的菜,笑说:“这就是你承诺的大餐啊?哈哈。”

“馆子啥时候不能去,我可不常给别人做菜的。”

“别贫了,快开门。”她收起手机,嘀咕说,“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钥匙在口袋里。”我转身道,“我拿着菜不方便,你来开吧。”说完,做了个夸张的动作,把腰扭过去。

她看了我一眼,斜了斜嘴,手伸进我裤袋里掏钥匙,接着趁机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我夸张地尖叫起来,楼道漾起了一阵杀猪声。

一个钟头后,七八个菜陆续上桌,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凑齐了。我擦干手,找了个机会,把老爷子的情况简单地给她讲了一下,她听了立马让我把老爷子叫过来一起吃。

饭桌上,她客气地跟老爷子说:“老爷爷,您尝尝这个菜,我煮的,看合不合你口味。”

“哎哎,好。”老人拿起筷子,从鱼尾部夹了一小块,仔细嚼了嚼,毫不吝惜地夸赞,“手艺不错,煮得好。”

闻声,她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我挑了挑眉毛,挤兑她:“我不信,就你那厨艺,老爷子一定是怕打击你故意说的。”

说完,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过了片刻,黑着脸对她说:“苦的。”

她剜了我一眼,以为我故意气她,也夹了一块尝了尝,过了几秒,丧气道:“唔,真的是苦的......肯定是剖鱼的时候把胆弄破了。”

见她懊恼的模样,我笑着放下筷子,准备安慰她两句,却忽地想起了数月前那碗令我毕生难忘的酱肘子。

过了一会儿,我委婉地问老头:“老爷子。这鱼是苦的......您没尝出来吗?”

老人看了我一眼,把筷子搁在碗上,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舌头坏了,尝不出味道。”

闻声,我和于小染面面相觑,突然对满桌子的菜丧失了食欲。难怪老头会把那样一碗酱肘子送来,原来他压根就尝不出味道。

“啊。”于小染惊讶道,“您去医院看了吗?医生怎么说?”

“看了。医生说治不好。”

“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老伴刚生病那会,每天中药、西药一大堆。她啊,没病那会儿强得不行,这一生病反倒成了小孩。怕苦,怕疼,不肯吃,还跟我闹脾气。”老头仿佛陷进了回忆,沉吟道,“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索性陪她一起吃。她见我吃,她也跟着吃,啥苦的甜的都忘了,也不吵不闹了。吃了一段时间,慢慢地舌头就坏了,吃啥东西都一个味......”


9

周末下午,我陪于小染逛街回来,正要上楼时,见到老头独坐在小区过道的石凳上,抱着那只叫二郎的猫在太阳下打着盹,孱弱得像一个影子,仿佛随时会消弭不见。

我走上前,跟老爷子打声招呼。老人听到脚步,抱着猫招了招手。

我不知该聊什么,看到老人怀里那只猫,说:“这猫有灵气啊,长得跟二郎神一样,不怕生人。”

老人笑呵呵说:“打小就养着,有段时间跑丢了,前两个月才回来了。我老伴见着它可开心了,睡觉都得抱着,生怕它又给跑了。”

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脑袋。

老爷子伸着手给猫咪挠痒痒,慢慢地说:“以后别再跑了,再跑了我可找不动你啰......”

猫儿翻了个身,张嘴轻轻喵了两声,仿佛在说,不跑了,不跑了......


10

元旦前的一天早上,天气已经非常寒冷。我从被子里爬起来正准备穿衣服,余光瞟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叫二郎的猫。

我咂摸着,这大早上的它怎么跑我屋里来了?穿好衣服走去浴室刷牙,心里暗想,这时候它应该跟老爷子在楼下散步才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走到窗边朝小区外面望了一眼,没看到人。脸都没洗,连忙跑到老爷子门前,用力敲了几下,里面没任何反应。

难道现在还没起床?

“笃笃笃。”

再敲,依旧没人开门,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难道出事了?

过了片刻,见里头依旧毫无动静,我定了定神,用力撞了一下房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呲”的一下就开了。

我推开门,二郎叫了一声,立马从我脚边溜了进去。我跟在后面往里走,几个月过去了,屋里那股难闻的药味已经没有了。

我来到卧室,见老爷子躺在床上,于是走上前轻轻唤了声。老人依然安静地躺着,手露在外面,手掌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张合照,上头还留有民政局的红印章。泛黄的照片里,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女,肩靠肩坐在一起,脸上洋溢的幸福像胸口别着的花儿一样灿烂,隔着几十年的光影都能感受得到,他和老太太的结婚合影。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