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真是个神奇的词语,仿佛可以衔接一切变化而不突兀。

浪子刘放

作者/刘酿苦

我一个人住着,不怎么说话,准备买些腻子把外墙刷一遍。无聊的时候就想以前,想自己,然后确定了一件事——我的人格吧,不是很稳定。上网搜了搜,我完全符合人格障碍的基本特征。 

之所以又回来,是因为去年的4月1号,我在深圳收到了一个难以接受的噩耗。挂了电话,我开始回想以往很多个难熬的时刻,试图以往日的伤疤化解此时的悲恸,但失败了。在家里坐不住,就下了楼,穿过堵塞的闹市,走了两个上坡,之后的道路曲折,行人稀少,车辆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我走到一个公园门口,在台阶上坐了很长时间,感觉自己活在一团巨大的虚假里,不断地从一个虚假领域逃亡到另一个虚假领域,在这个过程中只有逃亡是真的。忽然,我涌出一阵近似发狂的思念,就给夏芽打了个电话,说身后的公园里有一个发光的摩天轮,正在转。那会儿我们分手已经有三个月了。分手时她骂我混蛋,不正常,总伤害她,估计这就跟我的人格障碍有关。

小外甥偶尔来看我,有时候觉得他很可爱,有时恨不得把他踹出去。这种心态就属于人格障碍的一种临床表现,敏感善变,喜怒无常,对特别亲近的人尤是这样。 

我的确很难与人维持平稳的关系,我能意识到,但怎么都改不了。可我转眼也奔四张了,世界变了,忆往镇也变了,我伤害过的或伤害过我的,都不知道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混吃等死去了。我想把以前的事都放下,忘掉以前的人。

这么想了一段时间,还真管用,主要原因可能是没人打扰,在外面瞎混了这么多年,忆往镇早把我给忘了,也就小外甥还惦记着我。能看出来,他对我有点崇拜,好像小孩儿都这样,喜欢不走正道儿的人,觉得他们特酷,特社会,纯粹是脑子没长全。 

我走上歪道的契机,是看了香港电影。90年左右,《古惑仔》引入内地,把忆往镇的年轻人都看傻了。现在的县人民大会堂,也就是以前的电影院,三毛钱一张票,一有场次,我跟我们胡同的王鹏扒墙砖、捡废铁也得去看,看完心里就憋着一团火,老想跟人干一架。烧鸡街那儿没有一晚上不打架的,打完了还不算,得接着约群架。

有时闹得大,一辆出租车给一百块钱,往约好的地方来回拉人,两边加起来得有五六百人,这种情况一般都打不起来,大家只是陶醉于那种阵仗,追求自我满足感。 

我和王鹏都觉得这世界上有两件事最牛逼,一个是打架,另一个是谈恋爱。两者的不同是打架不需要理由,爱情需要理由。现在再想想,脸上发烫,羞愧,那会儿怎么就这么愣呢?把事情整个给理解倒了。 

王鹏的对象在小班,叫王婧,挺有名的,因为长得漂亮。我经常听人说哪个学校的谁谁长得特好看,人家一说,我就开始想象,很多次真见到了那些个传说中的漂亮女孩,说实话,挺失望的。但王婧是真好看,不但好看,还乖,不像那些张嘴闭嘴你妈逼的女孩。

王鹏的姥姥家跟王婧家住在一个胡同里,俩人从小就认识,但不是恋爱关系,就是熟人。王鹏属于单方面承认恋情,从王婧她妈那儿听说班里有个转校生老拽王婧头发,一开始王婧还没生气,可那转校生变本加厉,开始动手摸脸了! 

我跟王鹏去了一次小班,没太占到便宜,都怪自个儿轻敌,以为靠着自己在大班的名气能吓住他们,结果被围在人圈里,干趴下好几次,特丢人。然后,我就迎来了人生中的转折点,我们跟那转校生约了场群架。 

我想过好多次,是不是不打那场架,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有个狗屁理论叫什么平行宇宙,意思是任何一个决定都能导致在另一个宇宙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可能在另一个宇宙真的有另一个我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但在我这个宇宙里,我觉得我所经历的都是一条必然的路,不赖那场架,就赖自己。 

地点选在无水河东南边的双桥那儿,晚上人少,我们十几个人过去了。老远就看见乌压压一片,也不知道那转校生什么来头,我有点发怵,心想今晚又要栽这儿了。走到了跟前,两边都站住了,王鹏说,都谁打啊?那边没人吭声,转校生戴着顶白色鸭舌帽,手里握着一根黑漆甩棍,站在人群后面骂了句娘。

王鹏心思细,他仔细看了看那帮人,悄悄对我们说,那里边有好几个人他认识,都他娘是小班的怂货,再说了他刚过来,咋会认识那么多人? 

“凑数的?”我问他。

 “估计是。”

 “干他就完了!”

 我们从袖子里抽出钢管,一股脑冲了过去。大班的人打架都喜欢把家伙藏到袖子里,三中的人喜欢别在腰后头,后来王鹏上了职高,他说那儿的人都把家伙绑在腿上,这可能这就是地方传统吧。再说说打架这事,我仔细琢磨过,打架真不一定是人多的一方占便宜,十个人打一个人,那叫殴打,一个人打十个人,那叫拼命。成本在那儿搁着呢,双方抱的心态都不一样,而心态决定行动。

 那场架没什么挑战性,对方连反抗一下都不敢,见我们拿着家伙冲过来,一个个吓得扭身就跑,我们一个人撵着好几个人打,没有难度,但特有成就感。王鹏揪住那个转校生,劈头盖脸地就用钢管招呼,打着正过瘾呢,他妈的警车来了。我从那会儿才知道,双桥是水厂的放水站,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过来调试设备,那晚就是一个水厂的工人看见我们打架,赶紧报了警。人生头一次,警灯闪烁在脸上,我很迷茫。

 我们在派出所蹲了一夜,警察挨个通报,交钱放人。转校生他家里有后台,是个法院的什么官儿,当晚就被领走了。忆往镇有五个红火衙门,烟草局、税务局、电业局、交通局,还有法院,只要在这些个单位里当个正式工,明的暗的,挣得一定不少。后来转校生家里又找了学校的关系,要通报批评我们,过程呢就是老三样,叫家长、写检查、做检讨。

但这回的力度不一样,教导主任明显是收钱了,把先前叫过来的几个家长骂得狗血淋头,看得出来,纯粹是为了出气,估计还得开除几个。我当时心里就想,操,不就是个破学嘛,老子不上了。

 我主要是心疼我姥姥。无论什么时候,我处于什么状态,只要想起她,我就不好受,跟堵了一胸口酸水似的。姥姥的命很苦,中年丧夫,一人把儿女拉扯大,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事情发生当天是她的55岁的生日。我跟二妮还在上幼儿园呢,姥姥许诺过放学偷偷给我俩买零食,就坚持要去接,让舅舅妗妗和我爸妈先吃,等接我们回来时,胡同门口堵满了人,消防车和警车停在路边,一片混乱。姥姥挤进人群,然后又挤出来,对我俩说,是咱家!

 我看着那一片坍塌的废墟,觉得不可思议,人生头一次萌生出不真实的感觉,那么高的院墙,那么长的走廊,中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怎么就成了一片废墟了?我们在医院呆了一夜,不停地有人跑来跑去,大声讲话,然后有人领我们去太平间认领尸体,之后又坐车到派出所,警察让姥姥在一个纸板上签字。

按照我的记忆,丧礼办得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几口棺材并列停放,灵堂后面挂着好几扇猪肉,有些我没见过的人一进门就哭。可姥姥说当时根本就没办丧事,只是由亲戚朋友操持着,把人拉到南山给埋了,我记得的应该是别人家的葬礼。我只能以她的记忆为准。那会儿我太小了,对悲伤二字还未完全吃透,他们的突然离去像一坛后劲十足的烈酒,越长大,越灼热。

 我们搬进了菜园巷,那是二妮的家,因此认识了王鹏。二妮的姥姥家想把她接过去,我姥姥不同意,二妮也不愿意,她奶奶爱发脾气,还特抠门,过年时别人发压岁钱,就她发糖,还是那种傻甜傻甜的硬糖。姥姥用锤子把我们家那辆炸变形的三轮车活活敲正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一天,又换了两个新轱辘就开始串街走巷,塑料瓶二分,啤酒瓶五分,铝罐最值钱,一个一毛。

有时候,姥姥会带上我和二妮一起出活,路上她就用悠长平缓的声音喊收——破——烂,我俩就在后面一边推着车,一边跟着喊。姥姥总会打断我们说,跟着我喊,你们长大了会变穷的!姥姥是个坚强的人,虽然在一些夜里,我能听见她的哭声,然后是二妮的哭声,最后三个人哭成一团。说真的,要是我,早挨不住了。

 按说我应该争点气,让家里省点心,可我那会儿就是傻逼,不懂事,不学好,脑子里装了一泡屎似的。姥姥和二妮来派出所捞我,她从布兜里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大把毛票,勉强凑够了两百块钱,民警都看着心疼。

我哭了,大哭特哭。所以当学校又准备叫家长时,我实在不忍把姥姥叫过来,让那教导主任训斥。我扭头走出了学校,再也没回去过。姥姥宠我,没说重话,但看得出来她挺失望的。我没在家闲着,直接去洗车行学洗车了。因为羞愧,真切地为自己感到愧疚。 

洗车行老板四十出头,高高壮壮的,绰号叫大黑,在镇上开了好几家洗车行,是个狠人。大黑离过一次婚,新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管着我在的那家店,大家都叫她妍姐。妍姐是真会打扮,衣服没重样的,笑起来有股风尘味儿,很迷人,听说之前是在洛阳卖身的。

几个小伙子也喜欢妍姐,干活卖力,说话好听,整天围着妍姐转。我不一样,压根不敢看人家,有心没胆儿,跟她对视一眼心脏就怦怦跳,多看两眼就硬得控制不住,顶在裤裆里老半天消不下去。夜里总做梦,也梦不见别的,就梦见跟妍姐办事儿。妍姐看店里的人只有我不搭理她,就逗我,问我为啥不跟她说话,我嗯了一声,继续干活去了,她有些诧异。

这是人格障碍的另一个临床表现,越喜欢谁,就对谁表现得越冷淡,怕被看穿,实际上内心极其渴望。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突然起了风,大雨倾盆而至。妍姐说最近街里闹贼,让我晚上留下看店,我说行,可没想到她也没打算回去。我们关上了卷帘门,煮了几包泡面,然后睡到了一块。打我关上卷帘门起,就明白了妍姐的意思,我开始发懵,像灵魂出窍,说话走路都慢半拍。第一回碰女人,激动啊,带电,是真的带电,麻酥酥的,顺着手指往心缝里钻,稍微动一下就像从山崖上往下坠,仿佛从这个世界里脱离出来了。完事后,妍姐一直笑,捧着我的脸笑。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妍姐,她不算是个好人,甚至可以定义为婊子,但对我挺好,这就够了,值得我牢记她一辈子。后来我在澳门见过一个人,很像她,身边陪着一个男人,长了张包皮过长的脸,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搭话,走了半条街才扭头去追,已经找不到了。

 妍姐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做,什么时候不能做,在哪儿能做,在哪儿不能做,没惹得任何人怀疑。那会儿王鹏上了职高,我手里有工资,总去找他喝酒,他总叫来一大帮人,半生不熟的。

有次我跟他们喝酒时,图一时口快,把跟妍姐的事说了出来,起初他们不信,我就仔仔细细地讲,精确到每一个细节和感受,听得他们目瞪口呆。这话不知道被其中哪个小子传了出去,那天一大早,妍姐托店里一个小伙子来家里找我,说妍姐让你快点滚,大黑要废了你。我当时正吸溜胡辣汤呢,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打得我眼冒金星。

 没办法,只能跑了。我去了安阳,一开始在车站附近的饭店打杂,我年龄小,又机灵,老板挺喜欢我,介绍我到北大街拜了码头,给人押车,运送假烟假酒。过了俩月,估摸着风声过了,我才敢给家里打电话,起先一直没人接,我有点慌,不间断地打,终于在一个晚上接通了。那晚二妮从医院回家拿东西,她跟我说大黑带人把家里砸了个粉碎,姥姥把所有的钱都赔给了他,然后就犯了心脏病,在住院。

 我耳边嗡的一声,胸闷气沉。

 “奶奶开刀的钱是我姥姥家凑的,放娃,你在哪儿啊?”

 “还差多少钱?”

 “医生说得安支架,还要四万!我昨儿听我舅舅说,他们不想救奶奶了!”

 “我马上给你汇钱。”

“姥姥让你别回来,大黑说要杀了你!”

 杀了我? 

如果当时不是急着给姥姥凑医药费,我就回忆往镇跟大黑拼了。祸不及家人,我都已经跑了,有能耐你过来抓我,抓到了我认,但动我家里人,不合适。我找到当时的老大,说想挣快钱。老大问我敢不敢捅人,我说敢。他说让我去洗个澡,按个摩,吃顿好的,晚上过去拿东西。

 老大给了我一把脏兮兮的短匕和五万块钱,没说名字,但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们经常一起喝酒吃饭,称兄道弟的,一转身就骂娘。当时是秋天,草木凋零,文峰大道的夜晚迷蒙而嘈杂,我在电话亭里跟二妮确定她已经收到了钱,转身走进人群,寻找目标。

 老大跟我套好了口供,说是那人曾经抽过我一巴掌,我心里气愤不过,就想报复。我捅了三刀,两刀小肠,一刀胃囊,捅得不深,没大碍,但人废了,乖乖交出了地盘。我被判了三年,因为未成年,在管教所服刑,算是幸运吧。服刑的生活很单调,吃饭、干活、整理内务,无聊得厉害时,我学会了织毛衣。用竹签削成的毛衣针,织的时候去管教那儿领,用完了还得还回去。宿舍门上还钉着一张纸,上面印着宿舍里所有人的名字、犯罪性质,以及刑期。后来我总是梦见那张纸。 

姥姥经常来看我,有时候也带着二妮一起来。她一次比一次老,每次都问我同样的问题,流同样的泪,每次都带很多东西,我不喜欢忆往镇的烧鸡,但她总带。我的人格障碍,从那会儿开始正式发作了。

形容起来比较费劲,我……开始恨姥姥。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那种对立的恨,是细枝末节的恨,有时候她带的东西少,或错过了一次探监期,我都会很生气,对她刻意冷淡,甚至说一些不懂事的狠话,弄得她很伤心。其实我也很难受,但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怕被抛弃吧,觉得没希望,没人爱了,就用姥姥对我的爱来威胁她,企图得到更多的爱。

有一次,姥姥来探监只带了几包天方方便面,我对她发了很大的火,她哭了。第二天早上,管教跟我说在车站见到了姥姥,她错过了末班车,没钱住旅馆,就坐在台阶上等,管教给她开了间房。那个管教姓沈,驻马店人,我给他磕了三个头,心里发誓要记他一辈子的恩。

 服刑的最后一年,姥姥的身体不行,来得少了,她托二妮来看我。二妮就来过一次,是她刚考上了郑州大学商学院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有恨意,我问她大学里的事情她也不答,临走时突然对我说:你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愣住了,才反应过来原来二妮这么怨我!

 我俩虽然一起长大,却活像两个极端,她比我懂事得多了,从没让人操心过,说到底,还是脑子的问题,比我聪明,从小就知道自己以后需要什么,而我眼里只有当下。可能人性就是贱吧,总是关注半生不熟的人和无关紧要的事,到头来才发觉忽略最亲的人。之前我还觉得我们是亲人,她肯定会永远理解我,爱我,就像姥姥那样,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我减了两个多月的刑期,也没跟家里说,出来后直接去找了老大,他摆宴席为我接风,让我继续给他做事,我看他旁边坐的兄弟全是生面孔,不时地交头接耳,很明显是在防备我。我拒绝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需要钱。

 “什么都别想,吃完这顿,去洗个澡,按个摩,舒舒坦坦的。”老大的意思是,不帮他干活就没有钱拿。

 那年我20岁,身有残缺,无处可去,在小旅馆里住了几天,想事情,越想越乱,恨世界,恨自己,恨完了又觉得可悲。说真的,我有点想死,当时要有一把枪,就没后来这些事儿了。用枪顶住脑门,果断地扣动扳机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死亡方式,什么死在女人肚皮上、吃安眠药、跳楼……这些方式我都不喜欢,太拖沓,跟死亡这件事不匹配。

可当时手里没枪啊,想死都死不成,就像在管教所无聊时学会了织毛衣一样,我挣扎了几天,决定回家。

 姥姥自然是又惊又喜,开心得像个孩子,摸摸这里,动动那里,一趟趟地进进出出,买烟、买酒、买拖鞋,逢人就说外甥回家了,长得还更结实了。她还给二妮打了个电话,让我们说几句话,我接到电话时二妮已经挂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了很长时间。 

姥姥在一旁听得很开心,她说:“等二妮放寒假回来,咱家又要团聚了。”

我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姥姥早上去捡破烂,拖拽三轮车时,脊背弯得像一张弓。我想帮她,被她很强硬地拒绝了,于是我什么都没干,像一个在自己坟头蹲着的鬼一样,什么都没干。每天早上她都把饭给我端到床头,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在不在,有时夜里两三点钟还会唤我的小名,然后说睡吧,睡吧……

 过年时,一些朋友过来看我,他们变化都很大,谈笑间已不见往日的神采和亲密。他们说老黑把妍姐打了一顿,妍姐拿着钱直接跑了,老黑怒火攻心,得了肺病。王鹏也来了。服刑时,王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大黑来我家闹的时候,他正好在家,拿着根钢管抽翻了两个,他的左腿轻微骨折,在家躺了半个月。

信的结尾是:我去广州了,大黑的事儿没完。我读完那封信,定了目标,我得杀了大黑。我姥姥的心脏,我兄弟的腿,我那被砸碎的家,用他一条命来抵,我觉得挺合适。这想法维持了挺长时间,直到我给沈管教跪下磕头时,杀大黑的念头才慢慢消却,还是想开了,成熟了。

 王鹏问我要不要弄大黑,我说,这事算过去了吧。王鹏肯定觉得我变了。还有一些亲戚,他们对我苦口婆心地劝导,明明毫无恶意的话却让我非常难过。二妮放寒假也回来了,我主动跟她说话,逗她开心,她还是不大理我。

 除夕当天,豫北地区开始下雪,我站在屋顶望去,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满了忆往镇。我用烟头点燃了烟花,那是一桶很漂亮的烟花,惊雷般在平地炸响,红色的光点蹿到半空,扩散成一个彩色的圆,照亮了我们家上空的一小片天。

 我喝了很多酒,跟姥姥和二妮说想跟王鹏去广东闯一闯,姥姥除了不舍没有什么意见,二妮没有表态。她接了个电话,像在跟人争论什么,夜里她又悄悄出了门,我不放心,跟了上去,看见她跟一个男孩在胡同口小声交谈着,然后是大声争吵。我准备回去时,男孩开始推搡二妮,我追了他一条街,逼着他下跪磕了几个头才算完。回去的路上,雪下大了,二妮还在胡同门口站着。

“回家吧,不冷啊。”

 “你为啥要管我的事?”

 “啥?”

 “你为啥要管我的事,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你说啥呢?”

 “你除了打架还有什么手段?万一明天人家又找上门怎么办?你能打一辈子吗?你知不知道你刚进去的时候奶奶天天哭。”

 “你以为我愿意坐牢吗?他妈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我把左手手套摘下来,伸到二妮面前。我的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断了一截,是当时捅完刀子,被人按住活活剁下来的,剁完就冲进了下水道。

 “你要不睡人家老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要不是你家存的煤气罐,我爸我妈也不会死!说到底都是你们家害的!”

 雪很大,落在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二妮开始流泪,泪水融化了雪,脸上全是水,她的眼里恨意那么坚硬。我的血都凉了。

 初一早上,我在院子里放了挂炮仗,临走前姥姥还在哭嚎:“你们俩谁都别怨谁,都是我的错,我的命太硬了。”

 我去了新乡练车,拿到驾照后去深圳,找王鹏。深圳,大城市啊。我一走出北站,整个人像掉进了潮热的气团里,浑身不舒服。王鹏开了辆白色的奥迪A6,穿着小西装,蛤蟆镜下咧着一张嘴,看得出他很开心。

我把行李安排到了宿舍,三居室,一间房两张床,里面的几个人都跟我打招呼,看样子都不像善茬。晚上去了黑玫酒吧,在后台等老板,男男女女的从我身边经过,我有点紧张,不停地抽烟。王鹏说老板叫李朝飞,洛阳的,人挺好,最重要的是王鹏替他挡过一刀。 

我坐到半夜,睡过去好几次,有两个包厢公主看我面生,老塞给我零食吃,妆浓,普通话很别扭,要在平常我不太能看上这种女孩,可聊了几句发现她们都挺可爱。夜里一点多,王鹏气喘吁吁地拍醒我,说赶紧过来。我们到了一个大包间,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中间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李朝飞,女的是他老婆,夹着一根细烟,很优雅地抽着。忽然有种被面试的感觉,我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把那两根残缺的手指握在手心。

 李朝飞径直地上下打量我,王鹏凑到他身边嘀咕了一句,他点点头,指了指身边的座位,我赶紧过去坐下。

 “你是安阳嘞?”

 李朝飞一开口我就放松了,地道的乡音啊,我都快感动哭了,不住地点头。

 “之前犯过事?” 

“捅人,没捅死,那会儿年纪小,也没重判。”我把话说得掷地有声,心想你不就是想要狠人吗?老子够狠!

 李朝飞却摇摇头说:“现在查得严,一般犯过案的都不敢用了,怕出事。”

 我看向王鹏,他没啥反应,李朝飞的老婆开口了:“小伙子多大了?” 

“二十一。” 

“好年纪,以后好好干吧,我跟老李的为人大家都清楚,不会亏待你。” 

“谢玫姐。”王鹏捅了我一下。

 “谢谢玫姐。”我噌地一下站起来,鞠了个躬。

 大家都笑了,李朝飞递给我一杯酒,“以后脑子机灵点儿。”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李朝飞也喝了一杯,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往门外走,王鹏又捅了我一下,我赶紧跟过去。

 在卫生间,李朝飞问我驾照考得怎么样,我有些诧异,心想你心里都清楚,干嘛还搞那一套。

 “考过了,上路没问题。”

 “以后你就给我开车了,我就一个要求,好好开,别出道儿。”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人真复杂,话里有话。 

不知道是李朝飞安排的,还是王鹏安排的,一个小妹跟我去了酒店,活儿真好啊,蹭、摸、舔、揉,我弄了三次。之后,我就负责给李朝飞开车,顶配的奔驰300,一开始路不熟,他就给我指道儿,很耐心,从没发过脾气。几个月下来,我跟李朝飞也喝了两回酒,中年人好像都这样,一喝多了就开始吹,从小时候说到现在,一套一套的人生哲理,特滑稽。

我也渐渐摸透了环境,李朝飞有两家酒吧,一家超市,和其他几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几乎都是玫姐在管,而王鹏就负责给玫姐开车。我跟王鹏打探过其中的道道,他只说玫姐家有背景,别的再不愿意多说了,也不许我问别人。

 “他们这种人,蹚的水深。咱们这身份说白了就是挡刀的,但你记住,能挡的就挡,不能挡的就跑,可别把命搭进去!”

 道儿,王鹏都给我指明了,我也没啥操心的。大多时候,都在两个场子里跑,李朝飞上去应酬,我就在后台等,闲的时候也去喝酒,不坐卡座,啤酒随便喝。车座底下放着刀,一开始我挺紧张,每次进停车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突然窜出来一帮人。时间一长也就不怕了,心想该躲的躲不过,遇见了就跑,跑不了就拼,拼不过就求饶,有什么大不了的。 

场子里乱,但乱而有序。那段日子我过得挺自在,一发工资我就寄给姥姥,急赤白脸地让她保证别再去捡破烂了,有两次她说漏了嘴,还是每天出去干活,我把她训得很小孩似的,训完就开始内疚,想道歉。我知道,姥姥把钱都给二妮了,她上学要用,这也是我的本意,但彼此都没说透过。 

我年轻,又得老板重用,在场子里混得挺开,交往过几个女孩,也试过真心相待。怎么说呢,大家都算风尘中人吧,了解彼此人生里较为不堪的那一面,所以都没长久。相识方式是一个基础,或者说,我们都还不够坏,还都期待着走出边缘的生活。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事情,哪怕是在图书馆相遇的两个坏蛋,也比在酒吧后台认识的两个有情人,看起来更可靠一点。 

我开了将近两年的车,没回去过,心里还是憋着气,不知道怎么面对二妮,过年时托王鹏带过去一堆年货,姥姥就托他给我带烧鸡。我跟李朝飞去了次他的老家,玫姐没露面,听说去日本旅游了。

那才是真正的中国式家庭,热闹,李朝飞的家人没因为我是个司机就怠慢我,使劲劝酒夹菜,河南人就这样,好客,生怕你放不开。回来时又沿途逛了几个景点,我俩在岳阳楼喝了不少黄酒,李朝飞突然问我能不能帮他办个人。多么熟悉的一幕啊,我酒都醒了,用大拇指搓着那两根断残的手指,点了点头。 

“您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清楚,要办什么事,说话就行。” 

李朝飞笑了笑,很复杂的笑,有点苦涩。他总是这样,在没有威胁感状况下,让人摸不透。过了俩月,李朝飞都没再提过这事儿,我以为他那天喝醉了,瞎说的。可他突然要我一起飞趟北京,去秦城监狱探监。

我没进去,就在门口等,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出来了,神情有点慌,一路上都不太说话。我有预感,他真的要我帮他办事儿。我心里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先应着,等真要我办事时,我就跑。行李都收拾好了,等李朝飞的命令一下,我就去云南,听说那儿的蘑菇好吃。可李朝飞始终没开口,他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在家里,说是煤气中毒。

李朝飞一死,玫姐就把所有产业都盘了出去,拿着钱移民了。然后王鹏让我跟他一块开赌场,我问他得多少本钱,他说前期的话三十万足够了,我又问他哪儿来的三十万,他笑了笑说,捡的。

 赌场设在光明区的一栋筒子楼里,四周都是城中村,外地人多,比场子里还乱。我俩也认识了一些不着调的人,就一个个联系过去,套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那几天说话说得缺氧。一起干事的除了几个小弟,还有俩女孩,就是我刚到黑玫给我零食吃的那两个,一个四川的,一个福建的,她俩也拉来不少人。

四室两厅,大厅摆着几台最新的赌博机,花了大价钱从华强北买的,两个大房间里都摆了台子,玩梭哈和斗牛,我们抽水。一开始还找了托儿,勾引客人在旁边加注,后来人多了,位置都抢不过来。另外两个小房间是小四川和小福建的,玩累了,就进去放松放松,我们不抽她们的水,纯属商业互助。

这俩姑娘感动得不行,主动做起饭来,每天都去菜市场买菜,做好盛到盘子里,挨个问客人吃不吃饭,特暖心。王鹏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小箱叶子,谁输得多了,一声哥带着一根叶子递过去,风平浪静。这几项特殊服务加起来,能横扫深圳所有的小赌场,生意好得不行。

 暴富的滋味,挺膨胀的,拉开衣柜门,一叠一叠的钱就倒出来。同时也害怕,来往的人多,惹得邻居投诉,物业还上门过。干了一年,我跟王鹏一合计,决定挪窝。反正客户资源都有了,不如抓着真有钱的,施行邀请制,往上提一个档次,这样对谁都好。我们把小四川和小福建也劝退了,还是怕有天出事连累到她们。

散伙的时候,俩人哭得跟泪人似的,我在桌上放了两摞钱,俩人就抱着钱哭,非要嫁给我俩,我笑得肚子抽抽。临走前还一起逛了逛万象城,我们虽然挣了些钱,但从没来过这地方,总觉得那儿特高级,走进去别扭。不得不说,在贵的地方花钱感觉真不一样,我们有点报复性消费的意思,跟王鹏一人买了两套衣服,阿玛尼的,给俩女人一人买了一个古驰包包,又吃了顿大餐,活像俩包了小蜜的富二代。

 新地方选在梧桐山,装修的那段时间,我托老家的熟人办了通行证寄过来,跟王鹏去了香港和澳门。我喜欢香港电影,尤其是杜琪峰,但这么一去吧,还真有点幻灭,跟小时候见了传说中的漂亮女孩一样。澳门好玩儿,我们住进一家赌场玩了一个星期,主要想学习人家的模式,王鹏写了大半个笔记本。

然后姥姥打来电话,说二妮准备订婚,对象是她同学,家是忆往镇旁边一村儿里的,穷,但人靠谱。我想了想,就借着这个由头回去了。

 我跟王鹏先飞到郑州,又搭车到了忆往镇,在新区的4S店提了辆大众朗逸,直接开到了订婚现场。姥姥看见我就哭了,我也想哭,但人多,不好意思,就使劲憋着。二妮化了妆,挺漂亮,妹夫一看就是个踏实的人,看见我拘谨地叫了声哥。亲戚问我干什么呢,我就说在深圳包工程,他们说很赚钱吧,我就点点头。

王鹏比我还会装,说自己在搞金融,日进斗金,很多客户都是香港人,说着就把腕表露出来,那是在香港买的百达翡丽,见我盯着他笑,他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跟二妮还是没说话,她不开口,我也不开口,散场时把车钥匙扔到桌上:

 “外面那辆车,送你俩的。”

 她嘟囔着嘴头也不抬。

 我不愿意回家住,跟王鹏在国宾大酒店开了套房,姥姥说我作,我把她也接来了,又去商场从头到尾换了一身儿,要不是我干的事见不得光,我真想把她接走。

 王鹏打听到了王婧的消息,难受了好几天。王婧没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没几年就结婚了。忆往镇就是这样,很多家庭还是觉得女孩不金贵。王鹏是真喜欢王婧,但当年被老黑打断腿之后,觉得丢人,自尊心也强,一心想着混出名头后报仇,就那么走了,到了也没说出心里话。王婧家在以前的纸厂家属院,一排很破的居民楼,我俩傍晚时过去,手里拎着东西,开门的是一个眼镜,戾气很重,问找谁。

 “王婧在这儿吗?我是她老邻居,好几年没见了,过来看看。”

 眼镜瞪了我们一眼,回屋去了,过了一小会儿,王婧走出来,穿着褪了色的吊带睡衣,缩着肩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有伤。她看着王鹏愣了愣,叫了声哥。我从没见王鹏那样过,眼神跟死了一样。回去的路上,我说要不把那孙子揍一顿吧,王鹏摇了摇头,我想也是,人家已经成家了,再怎么喜欢,自己也是个外人。

 晚上我俩在烧鸡街的夜市喝酒,旁边坐了桌高中生,一个女孩露着两条花臂,我多看了两眼,那女孩冲我吐了口烟,骂了句,看你妈呢!我笑了,王鹏心情不好,回骂了一句,对方直接摔了啤酒瓶,玻璃碴子崩了一地。就那么干起来了,他妈的,那帮小孩真下死手啊,被打趴下了还不认怂,爬起来握着肉签子愣往身上扎。那情况,要么也下死手,要么跑,我俩一对视,扭头蹿吧,蹿到宾馆,姥姥问怎么累成这样,我俩羞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太丢人了。

 这就是我的忆往镇。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都会如烟飘过。可我仍爱它,被迫的爱,我在这里生长,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面,怎么能不爱呢。

 后来,王鹏闪婚了,女孩有点像王婧,深大的研究生,也不知道怎么勾搭上的。俩人去欧洲度蜜月,我在梧桐山看场子。那会儿梧桐山还没啥人,上下都不方便,我们弄了两辆商务车,管接管送,不允许自己开车,怕被人跟踪。我给自己定了个规划,挣够三百万就收手,回到忆往镇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安稳过一生。可人生要是能够事事如意,那还叫人生吗? 

门被踹开的时候,我在二楼,听见楼下不对劲,推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关掉手机,往山里跑。躲了半夜,估摸着他们撤了,就顺着河准备下山。走到大望桥,前后都闪起了警灯,人不多,两辆车,四个人,就是为了堵人,估计也没想到真能堵到吧。那一刻,世界很安静,河风吹过来,芳草凄迷,我摸了摸后腰的枪,想拼一把。

这个念头潮起潮落,身上发烫。我眼看着警察越逼越近,心里不停地起伏,一直退到桥杆那儿,悄悄把枪拔出来,丢进了深港水库,我认栽了。

 说到底还是太猖狂了。我们刚搬到梧桐山时,在莲塘那边也有一个新场子,拉我们的客户,还砸了我们一辆车。我带着几个人摸到他们住的地方,一窝端了。拿的枪,用的刀,刀刀见血。后来那老板找我们谈,我跟他说:“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从小身子骨硬,命苦,跟我拼命,值得吗?” 

那人什么都没说,走了。到头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举报的。 

第二次蹲大牢,八年。

 之前商量过,谁没进去就保谁,那几个小弟也够意思,没把王鹏供出来,其实他们供不供无所谓,都是打工的,判不了多长时间。我们都按规矩安排,也按规矩被安排。八年呐,发懵,至今想起来都发懵。当时就收手的话,那点儿钱也够我在老家花一段时间。刚进去的半年,啥也没干,净后悔了,但后来想开了。

“后来”真是个神奇的词语,仿佛可以衔接一切变化而不突兀,其实都是时间的功劳。没法想不开,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去死吗?号儿里连勺子把都是塑料的。当我在刑警的注视下光着身子蛙跳的时候,就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因为有时间。时间不会解决问题,但会让问题过去。 

我在里面读了本书,叔本华的《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一个湖南的知识分子给我的,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有十五年刑期,眼里都没光了。他说这本书能让你想开点儿。我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绝大部分看不懂,能看懂的也觉得没意思,唯一记住的一段,大概是说监狱里的夕阳和海边的夕阳没有差别,差别全是自我赋予的,这句话击中了我,仿佛触摸到了自我之外的什么东西。说不清。

 这事儿没敢跟家里说,王鹏只说安排好了,也没问他用的什么借口。他一开始俩月来看我一次,广东的公务员黑啊,一次一万,后来收得紧了,给钱也没法来,就托人捎东西,那几年吃罐头吃得恶心,人倒是胖了。不知道王鹏在外面干什么,会面和信件都有人盯着,不敢问,但估摸着,他混得不错,生了俩孩子,一男一女。有段时间我想过,要是王鹏被抓进来,他会把我供出来吗?反正心里挺怀疑的,怀疑一切人类,甚至怀疑世界的真假。

 我的人格障碍开始加剧,整个人有种强烈的抽离感,尤其是放风的时候,地阔人多,干什么都跟做梦似的。我亲眼看见俩人在洗澡间打架,一个人掰折一段水管插入另一个人的小腹,拔出来时带着肠子,这么刺激的场面,按说我至少得心跳加速吧,可连个屁感觉都没有。有时候夜里醒来,我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想事情,倒能想得心兵四起,满怀杀意。反正就是对生活失去了真实感,生命不咋鲜活了。

 在里面没出什么乱子,减了一年刑。接风晚宴安排在晚装空间,现场很吵,吵得我都忘了自己的存在了,就坐在那儿发呆,别人敬酒我就喝,跟我说话我就点头。之前的小弟都不见了,除了王鹏和他老婆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不想说为了什么什么而付出了青春这种屁话,其实就算不为了什么,青春也留不住。就是快出来的那段时间,我开始惶恐,不知道出去该怎么生活,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王鹏问我要不要回家一趟,这事儿问到了我心坎儿里,我没吭声,他说我姥姥得了老年病,不咋认人了,前几年他都给家里寄钱,后来二妮就不让他寄了,二妮有了孩子。 

“我没瞒二妮,照实话说了,这事儿时间太长,瞒不过去。二妮怎么跟咱姥姥说的,我不知道。”

 “估计是说我死外面了吧。那还回去啥?不回了。”

 新手机的屏幕跟手掌差不多大,我不太会用,就不停地拍T台上的模特,换壁纸玩儿。隔壁有一桌儿人,最边上是个穿米色西装套裙的女孩儿,说不清漂亮到什么程度,反正气质跟别人不一样,仿佛有光,看着舒服。那女孩起身去卫生间时,旁边那男的悄悄在她的酒杯里放了什么,这事儿以前经常见,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站起来去卫生间堵住那女孩,说你的酒里被人放了东西。她很奇怪地看了我几眼,啥也没表示,接着喝酒去了。我站在原地跟傻逼似的,有点尴尬。王鹏跟过来,拍拍我的肩说都安排好了。

 散场时,我喝得脚软,俩女孩扶住我往车里钻,那女的又突然跑过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第二天早上,我在酒店的床上醒来,刚注册的微信里多了一个好友,名字叫夏芽。身边那俩女的还说,夏芽给了她俩一千块钱的小费,让她们好好照顾我。这就我跟夏芽的相识过程,她给了我一些真实感,还给了我一些希望,在我百废俱兴的人生初刻。我跟她交过心,我说接近她是因为她好看,她说接触我是因为我看着不像好人,以互相利用为基础,还挺牢靠。

 深圳的金融公司多,夏芽在一家私募公司当业务员,卖理财产品,年化百分之四十,提成百分之十,公司倒是个大公司,维持了五年的庞氏骗局,崩盘时都上报纸了,一帮投资人坐在政府门口抗议。

王鹏具体都有些什么生意,我没问,他也没说,给了我一间小酒吧,在东门,还安排了房子,在我头一次从深圳北站出来,看到的那座蓝色大厦里。可能是在里面呆傻了吧,脑子跟不上,位置是那么个位置,但生意上的事儿不太能插上手,有些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王鹏老婆一个月过来算一次账,感觉有我没我都一样。

 一天晚上,夏芽问我能不能解决麻烦,可以给钱,我想了想,带着店里的几个小伙子就过去了。那几个人就在夏芽家门口蹲着,看样子也是社会人,打了起来,完事还帮她搬了家。夏芽说都是以前的客户,老板跑了,公司倒了,客户拿不到本金,就来找她。

王鹏听说了这事,把我叫出来教育了一顿,说我岁数都不小了,别再去管那些事儿了,我就盯着他看,看得他不好意思抬头。我怨王鹏,你倒是进步了,高级了,我在里面呆这么些年,怎么跟你比?

 后来夏芽又打电话给我,说还是有人跟着她,我又使唤店里的人出去办事,有个孩子不愿意去,跟我犟,我抽了他一巴掌,他还想还手,我就没留情,把他干进了医院。然后才知道,那是王鹏老婆的表弟。我在医院走廊坐着,夫妻俩带着孩子来看病号,经过我时连眼睛都没瞥一下。

 从那以后,我不去酒吧,也不打算跟王鹏联系了,去市场买了西瓜刀和小凳子,在夏芽家门口坐了一个星期,其间来了几波人都被我吓跑了。这是我们关系的第二层,她给我归属感,我给她安全感。

 夏芽手里有一笔钱,买房子够付首付,但她挑了几支港股,说稍微涨一点儿再买房结婚,去冰岛拍婚纱照,那会儿她刚三十出头。或许市场真的是公平的吧,几支股票一涨一跌,直接跌到了五分钱,又五十股合一股,再跌到五分,钱全打水漂了。夏芽急得哇哇叫,我看着电脑上的K线图,太阳穴突突往外蹦,实在是搞不懂这世界,怎么赚钱赔钱在一瞬间就完事儿了,连个水声都没有。 

可夏芽是个要强的女孩,赔钱了就立马挣,天天往香港和日本跑,当起了代购。我就天天呆在家里,每天六点半准时起床,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起来先把家里打扫一圈,随便吃点什么,然后打开电脑玩QQ斗地主,玩一整天。时间一长,我俩开始吵架,她让我去找工作,我说我现在这状态,高不成低不就的,不知道干什么。

 “去找王鹏呗,都是兄弟,说两句软话,他还能不留情啊?”

 我俩的核心矛盾,从这句话就能看出端倪。她觉得能放下的事,我放不下。她所认同的生活方式,我做不到。 

我那段时间确实迷茫,不知道干什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里,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我加了二妮的微信,但没说话。同时,抽离感越来越强了,夏芽也发现了我在人多的地方总是沉默,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说我活得不够真实。这种感觉,不求别人能懂。

 渐渐地,我的人格缺陷又开始在夏芽身上反复驰聘。有次我突然问她,你第一次是从前面还是后面啊?问这句话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刺激她。这句话之后,我们俩冷战了半个月。

后来一吵架,我就从这个角度攻击她,我说,你以前卖那么多产品,就没有为客户献身的时候?那晚在酒吧,我要不提醒你,你是不是就跟人睡了?她被我逼得用头撞墙,她撞完我撞,房东来收租时,摸着壁纸上的坑说,你们得赔啊!

 一般情况下,吵完架是冷战,冷一段时间,就抱着哭,她跟我讲她的事,我跟她讲我的事,都挺不容易,互相抹抹眼泪,说再也不吵了,好好活着,然后还是吵。这是我俩的第三个阶段,相爱和折磨。

 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必然的。她必然会对我失望,必然会打掉孩子,我俩也必然会分手。夏芽怀孕的事没跟我说,打完后跟我算了一笔账,说深圳这地方,从孩子出生算到上大学,大概要花费三百多万吧。暂时养不起。她说。

 我俩分手的那天,也特不真实,天很闷,乌云压顶,我搬着两个箱子走到楼下,人都是飘的,夏芽在楼上大喊:你混蛋!我又搬回了原来的住所,王鹏看过我几次,没提之前的事,也没话说,每次来都抽两根烟,留下点钱。

我就靠着那点儿钱活着,几乎不出门,好像在等,可压根又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去年的4月1号,我跟夏芽分手三个月,二妮告诉我姥姥去世了。我挂了电话后,忽然想起当天是愚人节,大家都在互相欺骗,尽管我觉得没人会开这样残忍的玩笑,再次确定这件事也相当的残忍和幼稚,但我还是愚蠢地又问了一遍,二妮很愤怒,她也骂我混蛋。

 我走到一个公园门口,茫然四顾,给夏芽打了电话。

 “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要不你过来找我,我给你做饭吃。”

 “行。”

 夏芽给我做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酱油拌菜心,我大口地咀嚼、吞咽,活似一头禽兽。夏芽在一旁看着我吃,我跟她对视,她笑意盈盈的目光左右闪躲,立刻多了泪光,起身去了阳台抽烟。

 我放了碗筷,走过去问:“最近有什么安排吗?”

 “我要结婚了。” 

我看着楼下的万家灯火,很诧异。

 “刘放,你真的挺混蛋的。”

 我俩又沉默了会儿,回到屋里打开电视,开始喝酒。 

“你必须得结婚吗?”我问。

 “必须,必须结婚。”

 “为什么?”

 “一个人活着太难了,有个人作伴,总会好受些。”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夏芽说她困了,让我在沙发上凑合一宿。我把她家里的酒都喝光了,不知觉睡了过去,然后听见夏芽轻轻叫我,让我躺下好好睡。我说不用,扭头看天快亮了,就拉着她去阳台看日出,可朝阳赖在灰蒙蒙的云层里始终不露头,我们又开始做爱。

 当我竭力冲出最后一击时,在她耳边轻轻说:“夏芽,我姥姥去世了。”

 她开始嚎啕大哭,不知道是为我姥姥,还是为我们俩。

 我买了最早的高铁票,夏芽送我上的车。从鹤壁下车,又坐班车到了忆往镇后,我先去了菜园巷,那儿已经完全变了,混凝土铺成的地面很平整,原来的老房子都改成了独栋小楼。听王鹏说二妮考上了公务员,在税务局工作,把老院子卖了,搬进了忆往镇新区的小区房。

 我出了菜园巷往南走,经过无水河时,看见有个早餐棚子,进去要了碗胡辣汤,一盘油饼,老板娴熟而热情地装碗端盘。我看他有点眼熟,有点像老黑,但不确定。我走过无水河,走过我的初中,走过种子公司往西拐,走过了双桥,看着仿佛熟悉的街景,往日种种一块块吸附在我身上,闷得我透不过气。 

我问了几次路,终于看见了一块仿汉式的牌坊,上面镌刻着“安宁宫”三个楷体字,用这个名字称呼殡仪馆,怎么都觉得瘆得慌,潜台词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祈求死去的人不要惹是生非,快快离开。往里面看,几栋平房的门窗瓦饰,檐端结构也都是仿古而建,也很怪异。

门卫引我到了灵堂,二妮一家三口,还有她公婆以及她姥姥姥爷都在。姥姥的遗照摆在中间,遗照下面是冰棺和供桌。二妮的儿子已经很高了,看见我叫了声舅舅,一点也不生分。前段时间,我想过带夏芽回来一趟,告诉姥姥我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可我们的争吵太频繁了……

 “哥,几点到的?也不打个电话,我们过去接你啊。”妹夫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又压低声音说:“人走得很突然,我们都没料到,所以就没来得及跟你提前说……”

 “她走得难受吗?”

 “不难受,老人家是个有福报的人,去之前清醒了一阵儿,叮嘱不让大办,也……也问了你。”

 我在蒲团上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推开冰棺门,姥姥的尸体冒着寒气,或许是化了妆的缘故,脸上有温润的血色。我哭了。工作人员把姥姥抬上铁床,在我们的注视下,缓缓推进了火化炉,等出来时她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灰,还有几块骨头没有烧化。恍惚中,我应着旁人的指令,用夹子把那几块骨头拣进骨灰盒,工作人员把剩下骨灰装了进去。

我捧着骨灰盒走出安宁宫,坐上车,去往南山。在路上,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场梦,扭头问二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你家的房子,奶奶给你盖好了,但还没装修。她知道你不想回来,一直没告诉你。”二妮哭着说。

 “她哪儿有钱盖房?”

 “我出的钱,这钱不用你还。”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通红,“我上大学的钱是你给的,就当还你了。”

 “她还说什么了?”

 “没了。”

 在广州坐牢的时候我终于逐渐地明白,二妮并不是因为我的不成器和我家那个不成器的煤气罐而恨我,过去的事情无法令我们产生隔阂。真正的原因是如果我离开了忆往镇,就代表了她得留下来照顾姥姥,而我是一个混混,她是名牌大学生,远方更应该属于她。

可我却自私地将远方占为己有。到了南山,我们把姥姥安葬在离爸妈、叔叔婶婶的墓不远的位置,磕了几个头,又哭了一会儿,我拿着二妮给我的钥匙,一个人去往老宅,那个曾经令一家四口全部殒命的地方。我又涌出那种无处寄托的思念,正好夏芽打来了电话。

 “姥姥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弄完了。” 

“你也别太伤心了,以后都会好的。”

 “夏芽,我想家了。”

 “你不就在家里吗?”

 “我们结婚吧。” 

“别说了刘放,你别再说了。”

 到了老宅,用钥匙拧开大门,里面是三间新建的毛坯房。我走进去,然后开始哭,像那晚的夏芽一样,嚎啕大哭,哭得五脏俱忧,呈深灰色,和这几间毛坯房融为了一体。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