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天环游地球
作者/兔草
1.
到了我这个年纪总得找点办法把自己混过去。有的人靠女人,有的人靠游戏,有的人靠爬山,而我一无所有。
有阵子,我求诸文学,每天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但只要我一关上门,孩子就会拼命拍门,喊爸爸。我简直怀疑他身上有什么开关,一旦离开我,这开关触动,他就会以手做锤,拼命捶门。妻对孩子的行为视而不见,她乐于将孩子作为道具,牵绊我。
说起来,有点不负责任,我结婚时年纪极轻,妻是我大学同学,我念法学,她念英语,我们在还没有搞清楚婚姻究竟是什么时就走进了婚姻殿堂,而等孩子出生时,我觉得自己周身已经长满了婚姻坟墓中独有的荒草。
记得有本书上说,孩子只是激情性爱的产物,对于这种说法,我颇为认同,但我断然不敢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种话,这显得我无情、不负责任、像个混蛋。
等终于平复了孩子的情绪,再次坐回电脑前时,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灵感长了脚,逃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时,我总有很多话说,写景,写人,写脑子里的冒险与奇遇,但现在总觉得无甚可写。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买了一堆写作类书籍,其中有知名作家如斯蒂芬金的书《写作这回事》,也有一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国外创写课老师出的书。有一本书里说,写作就是一只鸟接着一只鸟,你只要写就好了,坐下来,写,文字就会像鸟一样,一只接着一只飞出来。
把这些书看完后,我觉得气血上涌,好像自己马上就会成为武侠小说里被选中的那个人,但等真正写完一篇小说时,我却觉得左右不对。我把写好的文章贴在网站里,收到的评价寥寥,还有一些人以一种礼貌的回复方式邀请我去看他们的文章,我逐步发现一个可怖的事实——这是一个作者数量远超于读者的时代。
在人类历史里制造出的文章已经够多了,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只是在前辈的宫殿旁制造垃圾而已。这个想法让我灰心丧气,但我也没有全然放弃,我把写好的小说交给一个做编辑的友人过目,友人看了两眼说,你不觉得你写的东西模仿痕迹过重吗?好像故意把马尔克斯还有其他作家的技法拼接在一起。
我回复他说,所有人的写作不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吗?友人说,模仿归模仿,但你既没有模仿到极致,也缺失个人风格,像你这样的写作爱好者太多了,杂志没必要给所有人版面。
后来我又想了一些其他的办法,比如参加写作比赛,每一次,我都精心准备,按照要求,填写好个人资料,把文章发过去,但结果都石沉大海。最可怕的是,我发现得奖的永远是那些人,有的人不是在这儿得奖,就是在那儿得奖,像网球比赛选手一样,恨不得包揽所有奖项拿到大满贯,而我投过去的文章通常连初赛都难以入围。
经过连番打击后,我逐步放弃了写作的念头,而这时公司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裁员。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被裁掉了。裁员后,我找了两个多月工作,但都嫌我年纪太大了。最后,我降低心理预期,去了一家体检机构做销售。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扫楼,挨家挨户地推销,这种方式得来的大多数是白眼。我有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家又一家的公司,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编辑,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被拒绝。
有一天,我刚从一个艺术区里的广告公司走出来。正中午,烈日当头,我觉得浑身发热,好像要被高温解体。在我面前,一个三米多高的红色蜗牛雕塑蹲在一个黑色笼子里。我觉得这座雕塑很可笑,蜗牛本来就被壳子压着,爬得又慢,还要拿个笼子把它罩起来,多可怜。
我想起小学自然课时,老师让我们去学校的花坛里找蜗牛,蜗牛爬得很慢,极易捕捉。很快,同学们就找到了各自的蜗牛。我把蜗牛放在课桌上,看它爬,我问老师,蜗牛爬得这么慢是不是因为身上的壳子太重了,老师说,蜗牛是无脊椎动物,靠肌肉的蠕动和与地面的摩擦力来移动身体,它为了保持身体的湿润,所以得不断分泌水分,这样就增加了移动的困难。我说哦,那这样的话,壳子有什么用,不要壳子不是爬得更快。
老师又说,不要壳子也不行,万一它被攻击了,不就无处可逃,有个壳子还能躲进去。我天生不喜欢蜗牛这种动物,觉得它的动作迟缓、无力,虽然人们一直歌颂它坚忍不拔的精神,可我觉得实在是太蠢了。
在那只蜗牛雕塑旁站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男人背着国家地理的双肩包,穿着一身运动装,裸露出来的肌肉黝黑结实,我看了一会儿,冲他喊:“老段!”
老段是我小学同桌。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工作、生活。老段则云游四海。我看他的地理位置不是在古巴就是在伊斯坦布尔或者某个我闻所未闻的小国。在我困守格子间每天和无聊的报表与会议相处时,他不是在某座雪山边等待金黄的日出,就是在某处海域里深潜。可能是出于自卑,这些年来,我极少和老段联系。
婚后,有了孩子后,我不再拥有独处的资格,我的每一趟旅行都要考虑妻和孩子的感受。而妻对这一切的看法是——我们应以孩子为重。所以,我们去得最多的场所变成了迪士尼乐园和野生动物园。
我一直佩服老段的行动力,他总是这样,不管使用什么手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小学时,我们常在下课后跑去新华书店看书,当时,我们的零花钱都不多,连买一本书的钱都凑不出来。
母亲憎恨我往书店跑,她说看辅导教材就行了,不要看闲书,看闲书花钱。那时我和老段不知怎么地都迷上了凡尔纳,看见书架上那一堆《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地心游记》、《八十天环游地球》,心痒不已。
我们放学晚,书店下班早,每天能逗留在书店的时间极其有限。这时,老段想了一个办法,问我敢不敢。我说你想怎么做?老段说,偷书。我提高声音重复了一次说,偷书?老段点点头,同时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说,你声音小点儿。
我自小生活在父母的强力约束下,极害怕和偷这个字眼扯上干系。老段见我犹豫,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你这性格,干什么都不成。我被他激将激红了眼说,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老段拍拍胸脯说,你放心,万一被发现了我一人承担。
我们的偷书计划是由我用假意问询的方式引开售货员,然后老段趁人不备将书扫进自己的书包里,为免被发现,一次只能带走一本。
偷书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不到两个月时间,我们盗走了八九本书,但好景不长。一天下午,我们正准备故伎重施,偷一本新书,三个店员忽然围过来说:“原来是你们啊。”我见此情景,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而老段抓起我的手说:“跑啊,跑。”
于是我扔了手里的书,撒开腿,开始在路上狂奔,我们一路左冲右撞,跑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跑到浑身力气像电池一样被耗尽才停下来。在我们面前,是一座废弃的公园,我弓着背,喘着气问老段,接下来去哪儿?老段艰难抬起手指指公园说:“进去。”
公园里长满了杂草,脱漆的招牌遍地都是。入口处,有一幅地图,虽然已锈迹斑斑,但大致还看得出园区的具体轮廓。这座公园是以五大洲规划出来的,把世界景色和著名地标都搬了进去,但修到一半时,因资金短缺,荒废下来,后来又因种种原因未有找到接盘之人。
听父母说,这个公园很快将被铲平,变成一座住宅区。老段似乎真的跑累了,他把书包卸下来,从里面抽出一本塑封新书,接着又把书包摔在地上当做垫子,坐了下去。
我把那书接过来,拆了封皮,一股新书的油墨味直窜入鼻子,我说,这本书你不是偷过吗?怎么又拿了一本?老段说,上个月暴雨,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老段说,他家住一楼,暴雨时,家里淹了,船没在水里,书也浸在里面,等雨停水散时,那些书已经被泡腐了。天晴时,他把那些书用衣服架子架起来,放在晾衣杆上晒着,但是不到一会儿,书就因为自身重量,坠了下来,摔成几瓣。我说你怎么这么蠢,书怎么能这么晒呢?老段苦笑说,是啊,就有这么蠢。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后,我们恢复了一些体力,老段开玩笑说,如果在这个公园里,用不着八十天,用一天我们就能环游世界了,我说是啊,环游世界,听起来简直像做梦。
大学时,我谈恋爱,参加社团,暑假出去打工,而老段则趁所有可以利用的假期,背上包,执行他的全国旅游计划。那之后,我们便渐行渐远,只偶尔通过网络窥探对方的生活。
2.
在园区里见到老段后,我邀请他去了一间外国人开的酒吧,听说这个老板也去过好多个国家,后来还是喜欢这儿,就留了下来。
吧台内,可以看到许多外国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轮廓。在这座城市的某些地方,我时常产生恍惚感,或许换一个国家,换一座城市,生活还是没有本质的变化,这才是让人绝望的根本。
老段变得比以前腼腆了,似乎没那么爱说话,于是我只能没话找话,问他为何没有参加上上个月的同学聚会。那次聚会,我本想找借口推脱,但一想起学生时代爱慕的一个女孩会去,便心里一痒,跑去了。
可等去了后才发现,女孩最终没有来,来的多是男同学。虽然大家的精神状态略有不同,但有一个现象却格外一致——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部发福。几乎没有漏网之鱼,我们在时间的烹饪下变成了同样的菜式。
我看了看他们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虽然起伏的高度并不一致,但脂肪的攻击力度没有区别。“你得屈服于时间“。在吃饭喝酒到正酣时,一个人突然举起杯子说:“敬狗日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他就被人搀扶出去了,听说吐了不少。
老段说,上次同学聚会,他也接到通知了,但是他当时人在埃及。埃及?想起埃及,我就想起了狮身人面像,沙漠还有古代传说。我看着老段,忽然觉得,他是我们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时间谋害的人——他还是当年的他,更高,更瘦,更黑。
“你当时在哪儿呢?”我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觉得有些胃疼,那巨大的冰块像玻璃人的眼珠,杯壁上沁着汗。天气热让人渴冰,但孱弱的胃部又通知我远离这一切。
鲸之谷。
老段笑了笑说,你应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去埃及的游客通常有一条设定好的旅游路线,他们会先坐飞机到开罗看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然后由开罗到达红海度假胜地洪加达,再去卢克索看卡尔纳克神庙和孟农神像。但我说的鲸之谷在埃及近郊。
那里看起来是沙漠和戈壁,景色荒凉,但几千万年前是一片海域,成群鲸鱼在那里出没,所以得名为鲸鱼谷。鲸鱼谷在阿拉伯语里叫“瓦迪黑坦“,瓦迪是河谷的意思,而黑坦是鲸鱼的复数,说明那里鲸鱼的数量之多。
老段说着发了一张他在鲸鱼谷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天地一片沙色,白色的鲸鱼骨如白色的石块,其排列的形状果然像是一头巨鲸睡在地上。
“真好,你还在坚持你想做的事情。”我盯着酒杯里的冰块,它已经融化了,是的,外力能融化一切。
“你呢?“老段闷了口酒问我:”你还在写东西吗?“
学生时代时我也喜欢写东西,经常写一些故事全班传阅,那些小说现在看起来很幼稚,不是什么魔法世界打怪,就是武侠故事的仿写。对于最近拾起笔重新写作事,我难以启齿。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或许我缺少孤注一掷的勇气吧。
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才华得不到校验(或许根本没什么才华),生活又像持刀的战士,步步紧逼,最终只能从痛苦的缝隙中辟出一条自我放弃的路。
当然,也不仅仅是才华的事,让我更困扰的是,我不知道该写什么,现代人的生活同质化太严重,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庸俗。每次看到十九世纪那些伟大作家的作品时我都要感叹时代的残忍。
什么样的时代培育什么样的人,我们远离了十九世纪的黑暗、战争、苦难,但又陷在新世纪的电子迷幻药里,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心灵却更为涣散。我自认喜爱阅读,但还是每天和手机跳交谊舞,我舍不得放开这个性感新鲜的舞伴。
在最近看到的书里,我格外喜欢那些有异质化风格的作品,我在杂志里看到一个出生于两千年的蒙古族小女孩的作品,我感叹于她对现代汉语的把控力与节奏感,更羡慕她所描绘的草原、河流,还有那些我未曾见过的牧民生活,更厉害的是,她在这些元素里添加了魔幻的辅料,让一切看起来更加新鲜刺激,而对比我写的这些建筑废料般的垃圾,实在是让人沮丧。
和老段作别后,我回到家,关上房门,倒头大睡。梦中,我化身一头远古巨鲸,在蔚蓝色的海域中畅游。在我周身,无数条体积庞大如巨轮的鲸伴我左右。游着游着,海水退去,陆地浮现,我躺在干涸的地上,闭上了双眼,等再度醒来时,我已寄居在一个男人体内。虽然我困在人类的躯体之中,但我带着海洋的记忆,我幻想重新回到那片海域……
“爸爸……”儿子唤醒我时,已是夜里十点。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觉得有点恍神。初中时,有一阵,我性格变得孤僻,总独来独往。一个人走在街上冥想时,常有灵魂出窍的感觉。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我觉得那些眼睛、鼻子、嘴巴和我毫无关系,它们只是一堆黏土玩具般的壳子。
后来看了一些科幻小说后,我听说了意识上载这个说法,说是在未来,人类不用困在这具肉身里,可以凭借灵魂在网络中随意浪游。想到这里,我赶紧找了个玩具搪塞儿子,让他离开书房。接下来,我打开电脑,毫不停歇地写了三个小时,最终完成一篇万字幻想小说。
这篇小说借鉴了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全集》中的短篇《恐龙》,但同时又融入了我个人的风格。
写完这个短篇后,我感到非常满意,满意的地方并不在于这是一篇可能会被人夸赞的小说,而是在于即使这篇小说无人问津,我也从中获得了宛如人猿在山间荡游的原始快感。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乘地铁上班,在被人挤到躯体变形时,我看到友人发来一个非虚构写作比赛的征文启事,他问我有无兴趣参加。在刚开始时,我对这类比赛充满兴趣,总幻想自己一举夺魁,现在倒有些兴趣缺缺,因为知道自己即使投入了精力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正在我想拒绝友人时,我忽然想起了老段。
虽然我缺乏故事,但老段却是一个行走的故事机器,他没有写作的欲望,但我却是一支可以供他倾诉的笔,想到这里,我决定再联系老段,问他能否把他的故事告诉我。
老段说,从下下个月开始他将开启帆船环游全球的计划,但在此之前,他会待在家里,筹备一阵。在老段答应了我的邀请后,我们开始了每周末一次的采访。地点还是艺术区附近那间酒馆。通常都是我到得早,老段到得晚。
每次来时,他都使用不同的交通工具,有时是自行车,有时是电动车,有时是滑板。他踩着滑板时看起来就像个十七岁的少年,尽管脸上已经有了些岁月的刻痕,但精神状态却比我年轻多了。
对我来说,平日生活宛如坐牢,每周见一次老段则成了坐牢时期的放风。老段喜欢穿口袋很多的衣服,但他在口袋里什么也不装,他总是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他总对我说,你的问题就是身上装的东西太多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那里一个口袋也没有,唯一的口袋还被妻缝死了,她说我经常忘记把卫生纸从口袋里拿出来,导致洗衣服时纸屑弄得满处都是。事实上,老段的口袋里并非空白,相反,那里像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每当我走进一个新的房间,就能遇到一个新的故事。
老段曾经告诉我,他走入过一个原始部落,他本来藏在树丛里,想偷窥他们的生活,但后来发现那些人手持长枪,以食人为乐,为此,他不得不夺路狂奔,跑到一半时,经过了一条河流,河流里有一些两三米长的鳄鱼,每只鳄鱼都张着血盆大口。这些故事虽然在电影里看过,但听真人从嘴里说出来,到底不一样。
和老段这样联系了一阵,距离他坐帆船环游世界的时间越来越近,我觉得,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猎取了这么多写作素材的人,我应该资助他一点钱作为回报,但,家中的财政大权全由妻来掌控,如果我想拿钱,必须和妻好好商量一番。
回家后,妻正系着围裙忙里忙外,这种情形让我尴尬,好像另一个母亲在家中复活。我知道自己应该伸出援手,帮妻一把,但天生的懒惰与自以为是又把我推得远远的,那些借口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什么君子远庖厨,其实就是懒。有时为了弥补,我会主动承担一些家务工作,像洗碗和扫地拖地擦马桶一类。
我想,最好的谈话时机就是在我劳作而妻子停歇时。于是在洗碗的时候,我终于和妻搭上了腔,把老段的事情告诉了她。在此之前,妻只知道我固定在周六下午出去采访,寻找素材,并不知道我的采访对象究竟是个什么人。
“所以你没有问过他,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关于钱的事,我一直很好奇,但老段总对此语焉不详,还有一次,他开玩笑说他中了五百万。他说,总之,钱的事情,无需担心。见他这么自信,我也懒得继续追问。
为了让妻更支持我的决定,我从手机里找出了很多老段环游世界的照片给妻看,她拿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假的,都是假的,是合成图。”妻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师,已经做了很多年,对于她的专业度,当然不容置疑。
可我真的没看出这些图片到底假在哪里。妻指着照片说,你们这些普通人当然看不出问题,但让我把照片放到电脑上,放进软件里,放大,你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算了,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再提老段的事情,更不敢说钱的事。我走回书房,拿起电脑,打开文档,看着里面所写的有关老段的冒险故事,忽然有些想笑。在此之前的一周,我已经将这篇稿件投给了比赛的主办方。
我想,这件事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一种是,找到老段,当面质问,如果他承认了,我们的友谊将走到尽头;第二种办法是,和老段再见几次,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为他保守秘密。
那几天里,我一直觉得成年人还是使用第二种方式比较好,以免伤了和气。但天生的好奇心把我推向了第一种情况。在又一个见老段的周六后,我先假意和他挥手作别,转身就换了一副装束,戴上墨镜,跟在了他的后头。
3.
那天很奇怪,老段一反常态,他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回家,而是采用了步行。我们一路走过了很多街区,像是把少年往事重新走了一遍。过去我们偷书的那间书店已经关闭了,原址成了一片街心公园,而我们念书的那所小学也早已不知所终。
小时候,我到过老段的家,那里阴暗、潮湿、肮脏,像是贫穷化为了实体。后来我家搬远了些,同学们大部分也有了新的住址,我便不知道老段住到哪里去了。
走到一处老小区时,老段停下了步子,我也停下了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我只好躲在楼下的小卖铺里,假装在买烟。等老段走了一段路上楼后,我还是不敢看那栋楼,只能躲在小卖部里踟蹰。
这小卖部看起来年代久远,橱柜和内部装饰颇有八十年代的感觉。在放泡面的货架旁还有一面碎了一半且发黄的镜子,透过那张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被劈成两半。就那样站了一会儿,后面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正是老段。
“上我家坐坐?”
我没想到老段会主动邀请我去他家里,但我想,既然他敢邀请我,这说明他心里坦荡,并未欺骗我。这样想着,我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和老段一起走上了楼。在门口,老段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开后,一股中药味道扑鼻而来。
那股药味越来越浓,还伴随着热气,我意识到味道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有人在熬药。这间屋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一间卧室敞开,一间卧室紧闭,敞开的那个屋子里响起一股滑动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坐轮椅的老妇出现在了我面前。老段笑了笑介绍道:“这是我妈。”我想起小学时见过老段的母亲,那时我还觉得她长得好看——一头乌发,身材苗条,眼波含情。但现在,很明显,所有的华彩都离开了她,她的眼睛有些浑浊,看起来像有白内障。看到我,她挤出一个笑容说:“是小葛吗?快进来。”我这时恨不能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既接受不了老段的虚伪,也接受不了自己的愚蠢。这件事里没有中间地带,只有无尽的龌龊。我站在那儿,像站在一片沼泽地里,我越是想找个借口摆脱泥沼,越是陷得深。就在泥沼要漫过脖子时,老段却请我留下来吃饭。
“不用了。”我起身欲走,但一站起来就撞上了段母的目光,她说:“家里难得来个人,多坐坐嘛!”这一刻,我意识到,老段为了维持他那个秘密,多年来深居简出,或许真的没什么朋友。我再度坐在回椅子里,告诉自己——留下来,吃饭,吃完了就走。
席间,老段和其母亲一直在热情地给我夹菜,而我眼珠子却在房间里乱转——天花板上墙皮脱落,只有一顶呼呼转的翠绿色吊扇(它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将我们斩首),在房间连通阳台的部分,窗户裸露着,有些地方用纸糊了起来,那张纸是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
我低头,看了一眼桌子,桌子上也垫着一张地图,而盘子底部渗出的油污已将地图浸染得面目全非。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经常去一个现在早已荒废的火车站,火车站外像个垃圾场,每次乘客上了列车后,我们就跑到广场上捡破烂,时不时就能捡到别人坐过的地图。那时,老段总把地图拾起来,对着太阳,比比划划,说自己要从地球的这一段游到地球的那一段。我嘲笑他说,你以为你是哥伦布吗?老段说,对的,我现在就是哥伦布段。
我们肆无忌惮地将鱼骨头,不想吃的葱花扔在地图上,老段的母亲就用那种颇为慈祥的目光望着我们,好像我是她另一个儿子。平时,我吃饭总是慢悠悠的,这一次,我加快了速度,只希望赶紧把饭吃完。我明显感觉到,这是一间可怕的屋子,我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出不去。
饭后,老段说送我走一段路,我点点头说行,但心下已了然,这或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们已经完全暴露了,把自己身上最不堪的一面对对方暴露了出来。
从老段家下楼,走到车站,还需要数十分钟。这时夜已经占领了街道,路灯像失魂落魄的酒徒,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路旁。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后,老段说,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我顿了顿说,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老段说,虚伪?这不就是一个虚伪的时代吗?人们拍个照片,放在一个软件里头,把自己的圆形下巴修成尖的,把自己的小眼睛弄成大双眼皮,一米的腿拉到两米长,然后发到网上等着一群人点赞。
说着,老段转而很严肃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嘲笑,他看着我说,难道你就不虚伪吗?你把我告诉你的故事编一下,加各种猎奇元素,凑成一篇文章,然后想着让十万个人来看你的文章,夸你写得好,最好还有人愿意给你出书,给你钱,给你一切,让你活得像个知名作家?
听说中世纪有人以剥皮为乐,我想如果我现在真有一层皮,已经被老段毫不留情剥了下来,而皮肤下面尽是血,暴露的血管、筋脉。把那层脆弱的皮撕下来还不算数,老段又用言语为火,把那层皮点燃,烧了。我闻到一股焦味,那焚烧的不止是我的表,也是我的里。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老段望着我,眼里火光燎原。我摇摇头,忽然发现置身于二十多年前那个废弃的世界公园里,一样的荒草,一样脱了漆的招牌,月亮在头顶高悬,一切沉默了。语言在这里消失,花草在这里失色,我们所有荒芜的内心在这里显出原形。
老段卸下双肩包,从包里取出一个球状物,还来不及问他是什么,他已经登上了那只球,如马戏团里浓妆艳抹的小丑般开始了他的踩球游戏。他以天地为幕,以月光为灯,在这个漆暗又荒凉的舞台上,转动着那颗球体,等我凑得近了才发现,他踩的不是普通的球,而是一只地球仪。
二十五年前,书店倒闭的前一天,我们最后偷出来的东西,正是这只地球仪。
4.
那个夜晚过去后,我没再见过老段,只知道一个事实——这些年来,由于他母亲的瘫痪,他从未长久离开过家。为了照顾母亲,他打了两份工,一个是运输板栗,每天把板栗从城市这头运到那头,然后协助店主卸货,所以他才这样黝黑而精壮。
不做司机和搬运时,他就在家里给一家摄影公司修图。得益于这种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他的修图功力大增,于是在无聊时,他开始把自己修到各种照片里,假装人在景点现场。起初只是好玩,后来尝到甜头,他便乐此不疲。而谎言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不久,我收到消息,说我投稿的作品获得了一等奖,我满心以为能得到一笔不菲奖金,主办方却通知我奖品只是一个VR眼镜。儿子爬到我腿上说:“爸爸,老师说了,等VR技术发展成熟,足不出户,就可以环游世界,戴上这种眼镜,去火星都行。”儿子拿过那个眼镜在眼前佩戴,把玩,但玩了一会儿又扔回给我说:“但你这个不行,是假货。”
我接过那个眼镜,佩戴好,躺下来,睁开眼——在我眼前,荒漠浮现,天地一片沙色,白色的鲸骨像指路牌,指向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你手头这篇小说。
责任编辑:陈允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