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对决中,英雄虽死犹生,失败中的意志崛起,直抵无限高峰。

征战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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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地球

二十世纪正俯瞰着一个毫无秘密可言的世界。所有的陆地均已被勘探,船只已抵达最遥远的海岸。那些无名之地,三十年前还微醺着无拘无束地打盹儿,如今已卑躬屈膝地为欧洲的需求服务。轮船径直驶向经过长期寻找的尼罗河源头。半个世纪前才被第一个欧洲人发现的维多利亚瀑布如今驯服地碾磨发电。最后一片荒野,亚马孙河两岸的森林,已经被砍伐得稀疏。唯一的处女地西藏,也已被解开了腰带。旧地图和地球仪上仍旧存在着专家们夸张标注的“人迹罕至之地”,但二十世纪的人类已经了解了他们生活的星球。他们探索的意志已经踏上了新的征程,向下探至深海动物,向上探至无垠的天穹。因为自从地球对尘世间的好奇者已不再神秘以来,未涉足的区域只能去天空中发现,飞机的钢铁双翼已竞相冲上云端,去征服新的高度和新的远方。

然而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谜仍在众目睽睽之下守护着她娇羞的容颜。地球那被撕咬和折磨的身躯上仍有两个极小的点,在回避着人类的贪得无厌。南极和北极,这两个看似空洞而毫无感性的地方是地球的脊梁。千百年来,地球以此为轴旋转着,并保护着这两块净地不被亵渎。在这最后的秘密之地,它铸造冰雪,以永恒的冬季为守卫神来抵御贪婪。严寒和风暴的围墙骄傲而凶悍地守护着入口,恐怖和危险以死亡为威胁吓走那些冒险家。人类尚未有幸瞧见这一封闭区域的面貌,甚至连太阳也只能仓促地瞥上一眼。

几十年来,探险队前仆后继,却尚无一人能成功抵达目的地。而不久前,人们才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发现了安德烈 1 的尸体。他已经在一具冰制的“水晶棺”中躺了整整三十三年。这位勇者中的勇者曾经梦想驾驶飞艇飞跃极点,却不幸一去未返。他每次的冲锋都撞击在晶莹的冰冻墙面上。几千年来直至今日,地球仍在此处遮掩着它的面貌,牢牢地成功抵御着人类探险的激情,处女般贞洁地在世上的好奇者面前护卫着它的赧颜。

但年轻的二十世纪已迫不及待地伸出它的双手。它在实验室中研制新武器,发明新式盔甲抵御危险。一切阻力都只会激起它更多的贪欲。它要了解一切真相。二十世纪想在最初的十年,就拥有之前所有世纪尚未企及的一切成就。个人的勇气与民族间的对抗携手。人们不再只身夺取极点,而是争取最先在无人涉足的区域让本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各个种族的十字军和人民开始征服伴随渴望而越发神圣的土地。地球的各个大陆都发起了新的冲击。人类已不能再等待。他们知道,极地是人类生存空间内最后的秘密之地。“佩利号”和“库克号”从美洲驶往北极,另有两艘船,一艘由挪威人阿蒙森指挥,另一艘由英国人斯科特舰长率队,驶向南极。

 

斯科特

斯科特是一位普通的英国舰长。像别的舰长一样,他的履历和花名册上记载得一模一样。服兵役期间,他受到上司的赏识,随后参加了沙克尔顿 1 的探险队。没有什么迹象显示他日后会成为一名英雄。照片上,他的脸和成千上万张英国人的脸一样,铁灰色的眼珠,紧闭的双唇,面无表情,刚毅果敢,就像他内在的能量凝固了他的肌肉。写满意志和实用主义的脸上没有一丝浪漫的线条和任何愉悦的光泽。他的字迹是某种英国字体。没有任何花饰和笔误,写得流畅而肯定。他的文风清晰准确,以事实性和无趣见长,就像一通报告。斯科特的英文和塔西佗 2 的拉丁文一样,像一块未经磨砺的方石。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是个完全没有梦想的人,一个事实的狂热分子,一位地道的英国人。个人的天分以一种纯粹的高度履行义务的形式体现出来。斯科特已经上百次地载入了英国史册。他曾出征印度和众多无名岛屿。他曾作为殖民者到过非洲,参加过数次征战世界的战役。他总是以他的冷漠骄矜,展现他不屈的力量和集体意识。

人们完全能在斯科特行动之前就感受到他顽强的意志。他要完成沙克尔顿已经开创的事业。斯科特组建了一支探险队,却没有充足的资金,但这难不倒他。他捐出了自己的个人财产,并因为相信能够成功而借了贷。他年轻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他毫不犹豫,像赫克托耳 1 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安德洛马克 2。他很快找到了朋友和同盟。尘世间任何事情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一艘奇特的“新大陆号”会将他们带到冰海的边境。这艘船的奇特,在于它拥有双重装备。它的一半,是装满活着动物的诺亚方舟,另一半则是一间满载上千件仪器和上千本书籍的现代实验室。因为一个人肉体和精神上所需要的一切,都要被带到那个荒无人烟的世界中去。在这艘船上,原始人的简陋工具、兽皮、毛皮大衣和活的动物,与新时代复杂精量的装备结合在一起。而整个探险队的双重性格也像这艘船一样精彩纷呈。一次冒险,却像一桩生意般经过精密的盘算;一次大胆的行动,却极为小心谨慎地精心筹划了每一个细节,以应对防不胜防的意外。

1910 年6 月1 日,探险队驶离英国。阳光普照在盎格鲁-萨克逊的岛国。这正是郁郁葱葱的季节,温暖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无雾的大地上。人们悲伤地告别海岸。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要和阳光告别数年,或许一些人将面临永别。但船头飘扬的英国国旗却安慰他们,他们将带着这一象征世界的标志,前往已经被征服的地球上唯一一个无人占领的区域。

 

极地世界

一月份。短暂休憩后,他们登陆了极地边缘常年冰封的新西兰埃文斯角,并在那里建了一所房屋准备过冬。此处的十二月和一月被称为夏季,每年唯独在这一季节,阳光才短暂地绽放在白色金属般的天空中。房屋由木板建制,完全和早期探险队的房屋一模一样,但人们却可以在房屋内部感受到时代的进步。他们的前辈当年还使用发臭的鲸油灯,倦容满面地坐在昏暗的室内,为眼前终日不见阳光的单调景象烦恼。而二十世纪的人们已经可以在四壁内拥有整个世界,可以看见全部科学的缩影。一盏乙炔灯发着洁白温柔的光。电影放映机魔术般地演示着来自温暖地带的热情风光,远方的影像。一架自动钢琴在演奏音乐,留声机中有人缓缓歌唱。图书馆供人阅读当代的科技。一间房内,打字机嗒嗒作响,而另一间房则作为暗室冲洗电影胶片和彩色照片。一位地质学家正在用放射性仪器检测岩石标本,动物学家在捕捉企鹅身上的新寄生虫,气象观测和物理实验在交换着结果。在那昏暗的季节,每个人都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一种巧妙的体系将个人的研究成果变为集体的认知。因为这三十个人每晚都各自作出报告,在充满冰排和严寒的北极交流研讨。每个人都试图将个人的学科知识传授他人,并在互换知识中完善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每位成员的专业化研究非但不会令他们傲慢,反而会使他们寻求相互间的理解。三十人在一个原始而永远孤寂的世界中交换着二十世纪的最新成就。在这些成就中,他们不仅体察着时间世界的每个小时,还感受着它的分分秒秒。令人激动的是,这些严肃的人还兴致勃勃地庆祝了圣诞节,出版了一份诙谐的《南极时报》。这份幽默的报纸专门报道一些小趣事:一头鲸鱼浮出水面,一匹小矮马摔了一跤。而那些非凡的大事,比如灿烂的极光、可怕的严寒和无边的寂寞倒成了司空见惯之事。

在此期间,他们只敢外出从事一些小型活动。比如试验他们的机动雪橇,学习滑雪或训练猎犬。他们为之后的旅行建造了一座补给站。但要挨到夏季,也就是十二月,还需要极为缓慢地挨张扯下日历上的许多时间。因为只有到了夏季,船只才能穿越遍布浮冰的大海为他们捎来家书。现在,他们也会分成小组,白天行动,在严寒的冬季锻炼行军,测试各种帐篷,积累经验。并非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恰恰是困难给了他们新的勇气。当他们身体冻僵又疲惫不堪地回到营地时,迎接他们的是热烈的欢呼和温暖的烛火。这间位于南纬七十七度的舒适小屋成了他们在经历了几天的艰辛之后,世界上最幸福的居所。

但是有一次,一支探险队却从西面带回了让整个小屋变得鸦雀无声的消息:他们在徒步中发现了阿蒙森的冬营地。斯科特立即明白,除了严寒和危险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和他争夺荣耀:阿蒙森,那个挪威人。他也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难以驾驭的地球上最后一个秘密的人。斯科特在地图上反复测量着,并发现阿蒙森的位置比他们的位置距离南极更近一百一十公里。这让他震惊,却并未因此气馁。“抬起头,为了祖国的荣誉!”他骄傲地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在他的日记中,阿蒙森这个名字虽然只出现过一次,但是人们能感觉到,自从这一天起,恐惧的阴影就笼罩了这间被冰封包围的孤单小屋。从此以后,这个名字让他日夜难安。

 

进军南极

距离小屋一公里的瞭望山上不时轮换着观察员。一台仪器孤单地架在斜坡上,就像一门大炮,对准看不见的敌人,测量着日益迫近的太阳光线带来的最初温度。他们整日企盼着太阳的出现。黎明般的天空中虽变换着五光十色的反光,但太阳尚未从地平线升起。但这群迫不及待的人们已经为这魔术般的光线和预兆感到兴奋。终于,山上打来电话:太阳出来了。几个月来,它终于在严寒的冬夜中绽露出一个小时。太阳光非常微弱惨淡,几乎无法让冰冷的空气活跃起来,仪器的指针在光线的摆动下也几乎不为所动,不过仅仅是一丝光线也足以让他们感到快乐。为了利用这短暂出现的阳光,探险队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尽管在我们的概念中,这里始终是严酷的冬季,但实际上,春天、夏天和秋天却一齐到来。自动雪橇滚滚向前,其后是西伯利亚的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犬拉着雪橇。路段被事先周密地分为数段,每隔两天的路程就设置一个补给站,以便为返程的人们储备衣服、食物和在无尽严寒中浓缩的热量——重要的煤油。全队将一齐出发,再分组回来,为此要为最后一队那些精挑细选的挑战南极者留下最充分的物资、最健硕的驮畜和最耐用的雪橇。

计划万无一失。他们甚至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细节也作出种种考量,但依旧无济于事。两日行军后,雪橇全部无法动弹,成了无用的累赘。矮种马的状况也不尽人意,但此刻的这些血肉之躯却比技术锻造的工具更胜一筹,因为那些中途不得不宰杀的病马成了狗的美餐并给它们增添了能量。

1911年11月1日,他们分组出发。从电影上可以看出,这支奇异的探险队由最初的三十人减至二十人、十人,最后只剩下五人,行走在荒无人烟的白色沙漠中。始终走在前面的那位用兽皮和布片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胡子和眼睛,活像个野人。他手牵驮着雪橇的马,手上裹着兽皮,身后是一位和他同样装束同样姿态的人,紧接着又是一位。二十个黑点在一望无际的刺眼的白色幕布上形成了一条移动的线条。夜晚,他们钻进帐篷,并在迎风的方向筑起一道雪墙,好保护马匹。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开始单调而绝望地穿越在上千年来第一次被人类呼吸的寒冷空气中。

情况越来越危急。气候依旧严酷。有时他们只能走三十公里,而不再是四十公里。自从他们知道,在这个孤寂的世界上,仍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从另一侧向目标挺进,每天的时间就变得格外珍贵。每件小事都可能酿成大祸。一条狗跑了,一匹马不想进食——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惶恐,因为在荒无人烟之地,一切都变得极其珍贵,尤其是活物,更是无价之宝,不可复来。或许在一匹矮马的四蹄上系着不朽的功名,而风暴和乌云则会摧毁一项永恒的事业。与此同时,团队成员的健康状况也开始出现问题,一些人患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则四肢出现冻伤。矮种马因草料不断递减而越来越虚弱,终于在临近比尔德莫尔冰川时全部倒下。现在最令人伤心的任务是将这些两年来和队员们在孤寂中共同生活的朋友,这些忠诚的动物杀掉。队员们能叫出每一匹马的名字,也曾上百次温柔地爱抚它们。他们管这片伤心地叫“屠宰场”。探险队中的部分成员准备在这块血腥之地撤退返回,另一部分人则准备做最后的冲刺,越过险恶的比尔德莫尔冰川,这面只有人类意志的激情火焰才能冲破的南极用以保护自己的危险冰墙。

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这里的雪都已结冰,他们无法乘坐雪橇,只能艰难步行。坚硬的冰划破了雪橇板,脚被冰粒磨破,但他们仍没有放弃。12月30日,他们抵达了南纬八十七度,沙克尔顿到达的位置。在这里,最后的一部分人员必须返回:只有经过精挑细选的五人才能继续前往极点。斯科特必须做出决定。被淘汰的人虽不敢违命,但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返回,并出让作为第一批“南极人”的荣耀,他们内心深感沉重。但事已至此,无法更改。他们互相握了手,并试图以男子汉的坚韧掩藏内心的感情,之后告别。两小队人马,一队继续向未知的南部进军,另一队则返回北部的营地。为了多望一眼仍旧活着的朋友们,他们一再频频回首,但很快就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五名精挑细选的实干家:斯科特、鲍尔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继续孤寂地向未知之地挺进。

 

南极

最后几天的记录显示,他们感到愈发不安。就像罗盘上的蓝色指针一样,他们开始在南极附近颤抖。“一个身影在我们周围缓慢爬行。他从我们右侧爬到身后,再从前方爬到左侧,无止无休。”但字里行间也闪烁着希望。斯科特始终热诚地记录着走过的路途:“抵达极点尚有一百五十公里,我们快坚持不住了。”——也记录他们的疲惫。两天以后:“仍有一百三十七公里。但对我们来说却愈发艰难。”但突然,之后的记录又出现了一种清新的胜利者的声音:“距离极点只剩下九十四公里!即使我们尚未抵达,却已胜利在望。”1月14日,希望变得更为确凿:“只剩下七十公里了,目标就在前方!”而第二天的日记中已经能感觉到他们的喜悦,甚至极为喜悦:“只有五十公里了。我们必须前进,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潦草的几行记录中,人们能感觉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憧憬是多么剧烈,好似他们的每根神经都在迫不及待的渴望中颤抖。胜利就在眼前,他们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地球最后的神秘之地,只消最后一跃,就可抵达目标。

 

1 月16 日

“情绪高亢”,日记中记载道。清晨,他们比平日更早更迫不及待地从睡袋中爬出来,好尽快去观赏那个秘密,那惊人的美。接近下午时分,五人已经在荒芜的白色荒漠上兴冲冲地行走了十四公里:目标不再不可企及,人类的关键事业已接近完成。突然,五人中的鲍尔斯显得有些不安,他的眼睛几乎惊诧地注视着无垠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所有人的心中这时都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可能有人已经在此设立了路标。他们强忍着保持镇定,就像鲁滨逊在荒岛上看见陌生的脚印时徒劳地将它认作自己的脚印时一样,他们对自己说,这肯定是一道冰裂,或者是个影子。他们惊慌地走向目的地,并一再试图相互隐瞒,尽管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真相:挪威人阿蒙森已经在他们之前抵达了这里。

他们最后的怀疑很快就被确凿的事实打消:雪橇板上拴着一面黑旗,周围是陌生的帐篷、雪橇和狗的残迹。阿蒙森到过这里。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大事已经发生。千年来人迹未至的地球极点,乃至从地球存在伊始就从未被世人亲眼所见的极点,却在这千年来分子般的瞬间,十五天内被两次发现。而他们是第二批发现者。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迟到了一个月——对人类来说,第一意味着全部,而第二却意味着全无。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一切经受的困苦都显得可笑,几周、几个月、几年以来的希望都显得癫狂。“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忍耐,所有经受的折磨都为了什么?”斯科特在日记中写道,“只是为了现在这个已经破碎的梦。”泪水从他们眼眶中涌出。尽管他们已筋疲力尽,但那天晚上,他们还是无法入眠。就像被判刑的囚徒,他们烦闷绝望地踏上奔赴极点的最后征程,本来他们以为可以欢呼着占领它。

他们谁也没有试图安慰他人,只是沉默地继续蹒跚前行。1月18日,斯科特舰长和他的四位伙伴抵达南极。这里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再迷人,因为不再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他呆滞而忧伤地看着这片伤心地。“这里没有任何可看之物,什么也没有。和近日所见难看透顶的单调景象毫无差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对南极所做的全部描述。他们发现的唯一特殊的东西不是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对手:阿蒙森帐篷上的挪威国旗,它放肆而喜悦地飘扬在人类夺取的堡垒上。一封征服者的信正等待着陌生的第二批抵达者,并请求他们将它寄给挪威国王哈肯。斯科特拿起这封信,并承担起这一艰巨的任务:在全世界面前,像热情地对待自己的事业一样,为一个陌生人的事业做见证。

他们忧伤地将“迟到的英国国旗”插在阿蒙森胜利的标志旁边,接着离开了“有辱他们尊严的地方”。冷风从身后吹来,斯科特心怀不祥地在日记中写道:“对于归途,我感到恐惧。”

 

殉难

归途险情倍增。他们在去往极点的路上只要罗盘针相伴,而现在,他们除了罗盘针,还必须在返程路上注意不能遗失自己的足迹。历时数周,不能迷失一次,否则他们将偏离存放食物、衣服和几加仑煤油的浓缩热能的补给站。当暴风雪遮住他们的视线时,每走一步,他们都深感不安,因为每次偏离都意味着走向死亡。同时,他们的肉体已失去了最初来自充足食物的能量和来自南极之家的温暖,不再精力充沛。

接着,意志力也在他们胸中涣散。超越凡尘的希望,满载全人类的好奇心和渴念,曾推动他们前进;创建不朽事业的意识,曾令他们聚集了英雄般超人的能量。现在它们不复存在,只剩下为了保全肉身,保全尘世间的生命,为了毫无荣耀地归家的奋力挣扎。或许在他们内心深处,害怕回家更甚于盼望回家。

那些天的日记记载得十分可怕。气候愈发恶劣,冬天比以往来得更早。柔软的雪渐渐变成冰,厚厚地粘在鞋底,羁绊着他们的脚步,而严寒折磨着他们本已疲惫不堪的身躯。在经历了几天的迷路和恐慌后,他们总是在重新找到补给站时庆祝一番,再次燃起短暂的希望,彼此说些激励的话。再没有什么比研究人员威尔逊在濒死边缘仍致力于科学研究和观察,将必要的十六公斤稀有岩石拖在自己的雪橇上,更能绝对地证明,这几个人在巨大的孤寂中所表现出的精神上的英雄气概。

然而人类的勇气在大自然面前渐渐消失。大自然经历千万年历练,积蓄的无情力量,正折磨着这五位探险家。严寒、霜冻、冰雪和风暴袭来。他们的脚早已冻坏,每天一顿热餐完全不能补充身体所需的能量。食物定量愈来愈少,他们的身体开始虚弱,不听使唤。有一天,同伴们震惊地发现,他们中最强壮的埃文斯精神异常。他突然停下脚步,没完没了地抱怨起真实的和他幻想中的痛苦。他们惊奇地从他奇怪的言谈中推测,这个不幸的人由于摔跤和一路上可怕的折磨已经疯了。该拿他怎么办?把他丢在这冰天雪地中?他们必须毫不迟疑地抵达下一个补给站,否则——斯科特的记录显示他犹豫不决。2月17日凌晨一点,这位不幸的军官去世了。那一天,他们距离“屠宰场”还有不到一天工夫。他们抵达那里后找到上个月屠宰的矮种马,吃上了丰盛的一餐。

现在赶路的只剩下四人,但等待他们的却是厄运。下一个补给站更为令人失望。所剩煤油太少,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节省取暖的燃料,节省热量,这唯一对抗严寒的武器。冰冷的夜晚暴风雪交加,他们战栗着难以入眠,几乎连翻过毡靴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但他们却依旧继续蹒跚前行。他们中的奥茨已经冻掉了脚趾。风刮得比以往更加凛冽,而当他们于3月2日抵达下一个补给站时,却陷入了更为残酷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更加少之又少。

现在,他们的恐惧已经无以言表。人们能从日记中感觉到,斯科特正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慌。但他的故作镇定中却一再迸发出绝望的呐喊:“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啊!帮助我们!我们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劳累”或者“我们即将悲惨谢幕”。而最后,他终于记下了绝望的告白:“上帝啊,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不再期待获得来自尘世的帮助。”不过他们依然绝望地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奥茨几乎走不动了。对他的队友来说,他已经成为负担而不是帮手。他们不得不在中午零下四十二度的情况下放慢脚步。不幸的奥茨意识到,这样下去,他会给其他人带来灾难。他们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他们每人都跟科学家威尔逊要了十片吗啡,以便在临终时快速死去。接下来的一天,他们继续尝试带着这位名人一同前进。然而这个不幸的人却渴望他们能将他留在睡袋中,将自己的命运与他人分离。他们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们知道,那样做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病人又拖着冻僵的双脚踉跄着走了几公里,抵达宿营地。他同大家一起睡到次日清晨。他们望向窗外:外面是怒吼的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身来。“我要出去走走。”他对朋友们说,“可能要在外面逗留一会。”于是其他人开始颤抖。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话意味着什么。但他们都没有说任何阻拦他的话,也没人伸手同他握别。大家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感到,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兵上尉,劳伦斯·奥茨,即将像一位英雄般走向死亡。

现在只剩下三个疲惫不堪的人,吃力地拖着双脚,艰难地穿过钢铁般坚硬的广袤雪野。他们已全无力气,濒临绝望,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在推动他们前行。气候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每到一处补给站都更增添了他们的绝望,油太少,热量太低。3月21日,距离下一个补给站还有二十公里,但杀气腾腾的风暴却让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天夜里,他们都盼望着明天能抵达目的地,而到了第二天,除了吃光了粮食,用尽了燃料,温度计显示的零下四十度也让他们最后的希望落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们只有两种选择,冻死或者饿死。这三个人在一片白茫茫的原始世界中的一间小帐篷内与不可避免的死亡奋战了八天,3月29日,他们知道,不会再有任何奇迹降临在他们身上。于是他们决定,不再迎接厄运,而是像忍受一切不幸一样,自豪地忍受死亡。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没有以任何一丝哀叹,向世界泄露他们最后的痛苦。

 

遗书

此刻的斯科特上校,在孤寂地面对陌生而迫近的死神时,在狂风暴雪疯狂地撞击单薄的帐篷时,想起了和自己相关的一切。只有在这从未被人声打破的冰冷沉默中,他才能英勇地意识到他对国家,对人类的深厚情谊。在这片白色的荒漠中,精神的幻象将所有因为爱情、忠贞和友谊而与他结识的人们召唤而来,他要同他们道别——上校斯科特用冻僵的手指,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给所有活着的他深爱的人写信。

这些书信十分感人。即便出自一个濒死之人的手,也不见任何凄凄戚戚,就像这些信中渗透了这片无人居住的天空下那清冽的空气。信虽是写与某人,却是向全人类诉说。他虽然写给了一个时代,却是向着永恒表达。

他写给他的妻子。提醒她照顾好他最宝贵的遗赠,他们的儿子。他叮嘱她,最重要的是培养他坚强的意志。在成就了一番世界史上最伟大的事业之后,他竟如此坦白道:“我必须强迫自己有所作为,你知道,我总是过于懒散。”在临终前,他仍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而并未抱怨。“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该怎么和你说呢?它不知比坐在舒适的家中要好多少!”

他还怀着最诚挚的情谊写给与他共殉难的伙伴们的妻子和母亲,见证他们的英雄行为。尽管自己正面临死神,但他却以坚强、超人般的情感,为这一伟大的时刻和值得纪念的牺牲去安慰他人的亲人。

他写给他的朋友们。谈到自己时总是十分谦逊,但谈到国家却充满神圣的自豪感。作为一名称职的祖国的儿子,他在这一刻感到由衷的雀跃。“我不知道,我是否算得上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他写道,“但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的民族没有丧失耐性和英勇的精神。”由于男子汉的固执性格和他灵魂的贞操,他以一生中难以启齿的话,在此刻,对朋友们做了友谊的表白。“我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像您一样令我钦慕和爱戴的人。”他在写给好友的信中说,“但我却从未让您知道,您的友谊对我意味着什么。您给了我太多,而我无以相报。”

最后是所有信中最精彩的一封,写给他的祖国英国。他认为他必须说明,在这场为英国争取荣耀的战斗中,他并无过错。他列举了一系列令他们遭受失败的突发事件,并以一种濒临绝境的激昂情绪恳切地呼吁所有英国人不要抛弃他们的遗属。他最后的考量仍不是他个人的命运。他并未谈及他的死亡,而是他人的生命:“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照顾好我们的亲人!”之后便是空白纸页。

斯科特上校的日记一直写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记到他手指僵硬,记到笔从他手中脱落。他希望人们能从他的尸体旁找到这些日记,来证明他本人和英国人的勇气。正是这种希望,支撑他超人般的毅力,将日记写完。最后,他还用颤抖僵硬的手指记下了他的遗愿:“请将这本日记交给我的妻子!”但紧接着,他又残忍而坚决地将“我的妻子”几个字划去,并补充了可怕的字眼“我的遗孀”。

 

回响

营地里的伙伴们已经等了几周。起初信心十足,接着稍有担忧,最终则愈发不安。他们两次派出营救的探险队,都因恶劣的气候返回。整个冬天,这些失去头领的人都在小屋中漫无目的地度过,心中弥漫着灾难的阴影。这几个月,罗伯特·斯科特上校的行动和命运被封锁在皑皑白雪和寂静的世界,封存在冰制的玻璃棺木中。直至10月29日,极地的春天,一支探险队才出发去探寻他们的消息,起码要找到英雄们的尸体。11月12日,他们抵达补给站,发现了冻死在睡袋中的英雄们,斯科特直至临终仍兄弟般地拥抱着威尔逊。他们发现了遗书、文件,并为这些悲剧英雄垒了墓。白色的世界中,一具简陋的黑十字架孤独地耸立在堆满白雪的墓顶,墓中永远地埋葬着人类历史伟业的见证人。

然而不!他们的事业不可思议地奇迹般地复活了:新时代的科技世界创造了这一辉煌的奇迹!朋友们将底片和胶卷带回家,一幅幅画面从化学试剂中显现。人们再次看到了行军途中的斯科特和他的伙伴们,看到除了另一个人,阿蒙森之外,只有他们才见到的极地风光。斯科特的话语和信件通过电缆传向为之赞叹的全世界。国家主教堂内,国王跪下身来为英雄的亡灵哀悼。看上去徒劳无功的事业再次结出硕果,遗憾的事业变为向人类的大声疾呼:将力量集中起来吧,挑战那些尚未抵达的目的地。伟大的对决中,英雄虽死犹生,失败中的意志崛起,直抵无限高峰。因为偶然的成功和轻易的胜利只能点燃人的虚荣之心,却不能获得一个人在与不可战胜的强大命运的搏击中,因为覆灭而升华的高尚心灵。这类一切时代,一切悲剧中最伟大的杰作,时常刻画于诗人笔下又千百次地在生活中诞生。

选自果麦文化版《人类群星闪耀时》,姜乙/译。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