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屑于再做任何关于爱情的假设。

作者/午歌

1.

我是做电梯维保的,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电梯的厅门:开门,关门;关门,开门。入行十年,我大约开闭了十几万道门,这些门连通着居民住户的门,每打开一扇门,就打开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有人会在家门口堆上很多杂物:皮鞋、运动鞋、垃圾桶、废弃的餐具、老化的空调、绽出海绵衬的胸罩;有人会在门口放一把椅子:藤条的、塑料的、铝合金的;有人会在门口拴一条狗:沙皮、腊肠,或者是一条挂着哈喇子嗷嗷待哺的藏獒。总之,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打开电梯门后,外面是怎样的世界,是张贴着喜字的大红门,还是插满白花的黑暗甬道。

我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一行我做了十年,却从来没有感到厌倦过。

2.

大和跟我同年进单位,经过培训上岗,一起做了电梯维修工。因为同是外地人,新员工的薪水又少得可怜,我们便合租在老城区一个简陋的两居室内。这个社区里,除了一些本地的老年人,大部分都是像我和大和这样的外来打工者。

社区靠近闹市,临街有很多KTV和洗头房,所以不少小姐也赶来这里安家落户。傍晚时分,花枝招展的小姐莺歌燕语地结队而出;一脸倦色的打工仔,披着果粒橙式的暮光逶迤归来。两股人流,在社区大门口肆无忌惮地交汇,仿佛暖流与寒流交汇的渔场一样,迸射着狂野的交配般的精光。

“别死盯着看了,苏秦,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哈哈!”大和憨憨地咧开嘴——这是他招牌式的傻笑,玉白的牙齿上粉嫩的牙龈分外莹润,这种“粉白”的配色似乎总给人实诚的感觉,要不然大和也不会很容易地就和漂亮的姑娘好上了。

我眯着眼睛淡淡地答道:“其实,我已经有了。”

3.

为了图便宜,我和大和租住在毗邻铁路的一幢楼里。铁路旁长满了葱翠的水杉,白天看房时,我们惊艳于水杉树的俊拔风姿,加之黝黑的铁轨蜿蜒无际,好像上帝随手在俄罗斯风情的插画册里扯掉了一页,糊在了我们的南墙上。夜里四下静寂,机车飞驰震颤如吃了春药一般,挤穿过水杉的树干,在房间里横冲直撞,癫狂欲仙。悔死的我和大和,在上帝安置的背景下,一遍遍惊呼着:“Oh!my god!”

那年夏天,天气燥热不堪,我赤身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几乎每天被午夜两点的剧烈震颤从梦境里生拉硬拽出来。此后,我渐渐有了心病,快到两点时,人便不自觉地挣扎在半睡半醒之间,火车的震颤袭来,仿佛有一双大手在推摇我的地板:“醒醒,苏秦!快醒醒!”

忘了交代一句,我们对门租住着一对卖包子的山东夫妇,每晚十点,他们准时开始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和面,洗菜,剁馅。“当当当”的剁菜声,穿过他们家的房门,又穿透了我家的房门,一声一声地钉在我的耳膜里。往往是过了零点我才能安心地睡下。

这样算来,我的睡眠档期相当紧张,因此尤为金贵。大和总能没心没肺地睡着,偶尔才会被吵醒,和我简单聊几句,又飞快地睡下。

有天醒来时,我对他说:“大和,你等等再睡吧。”

大和问:“为什么?”

我说:“陪我聊会儿,过会儿给你听好戏。”

忙完了一天工作的山东夫妇,常常在两点左右开始做爱。大概是仗着火车飞驰的轰隆声,那女人总是叫得肆无忌惮:大声、欢乐、浑厚、辽远

⋯⋯

我和大和屏气凝神地听完全程,其间各自吞咽口水,各自摆正了下体。

然后我说:“天天揉面的手是不是特别有劲?”

然后我又说:“为啥这叫声一点儿也听不出山东口音?”

然后我又说:“真好!真想邀请他们来家里坐坐,喝杯茶⋯⋯”

大和忽然打断我的话,一脸正经地跟我说:“苏秦,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那眼神极为坚定,穿过夜色,亮得惊人,仿佛在给我下最后通牒。我笑笑说:“好事啊。别这么瞪着我!咱俩又不是gay!改天带来家里坐坐吧。”然后,我习惯性地摸摸下身,居然还硬着。

4.

大和把小孟带到家里前,我们彻彻底底地打扫了房间。当然,大和负责搞物质基础,拖地板、擦桌子、刷马桶。我则集中精力搞上层建筑,譬如在大和的床头上贴了一张Penthouse的海报。

大和说:“苏秦,你甭搞这个,俺们是老乡,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我说:“老乡也要讲情调啊!”

大和说:“小孟也是个实诚人。”

我问:“她做什么的?”

大和顿了顿说:“快速消费品吧。”

小孟长得娇小却身姿挺拔,花枝招展的装扮,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每天在小区门口遇到的那些莺歌燕语的小姐妹,顿时打消了我的距离感。

过后,我问大和:“这么美的妹子在哪儿捡回来的?”

大和说,有天晚上,一个通向酒吧的电梯出故障了,他赶过去救人。发现电梯轿厢里困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姑娘。他把姑娘解救出来,一对口音,还是老乡,于是顺势就请姑娘吃了个夜宵。吃完夜宵,月色撩人,于是他顺势把姑娘送到了家。家门外的楼道里,黑夜正张开黑色的眼睛,于是他顺势把姑娘牵进了寝室。

我说:“寝室里有一张舒适细软的大床,有没有顺势就把小孟睡到天明呢?”

“就不告诉你!”大和答道。我正要闹着逼问,对门的山东大姐却推门进来,端着刚出蒸笼的包子说:“看到你们家里有客人,给你们尝尝今天的包子!”

“已经走了!不过我会带给她的!”大和说完,伸手过去,捏起一个白嫩的包子,塞进嘴里,然后用招牌式的笑容告诉大家,“真是不一般的香啊!”

那笑容如此实诚,以至于瞬间将我的注意力从小孟身上转移到包子身上,我也情难自抑地大吃起来。

5.

大和和小孟的感情发展顺利,两个月后,大和偶尔会在小孟那边留宿。再后来,我和小孟也熟络起来,他们甚至会到家里来过夜。我和大和租住的一居室被大和用床单分成了两居室,然后他又用攒来的钱在房间里极奢侈地装了一台空调。就这样,我和大和被一道帘子阻隔在了两个世界里,只是,这不符合通俗意义上的围城理论,因为外面的人总想进去,而里面的人却不肯出来。

有天我急修电梯半夜才赶回来,大和似乎刚刚和小孟好过,正在卫生间里吹着口哨。门帘卷起了一角,我不自觉地向里张望了一眼,看见披散着头发的小孟,正拉开自己的皮包,从大和的床铺下抽钱出来。

我心中忽然被一阵冰凉的疼痛占据,先前那些对大和与小孟的好感荡然无存。

这事还没完,有天大和晚上加班,我独自睡在家中,半夜照例被吵醒,折腾到近三点还不能睡下。这时候,对面楼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我警觉地凑到窗前,看见一个披着浴巾的女孩在房间里夹着一根香烟。

我的好奇心把我的眼珠子定在玻璃窗上,那女孩似乎很累,夹着香烟的手半天都不曾移动,然后她忽然举起香烟,一股脑儿将烟头吸尽,火光明灭的刹那我看清了她的脸,我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小孟。

6.

夏末秋初,日子渐渐变得短小精悍,西风开始给窗外的水杉树做减法,减着减着,就把一篇散文减成了一首小诗。我打起精神来,我想我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就要降临了!

大和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时,我郑重地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了,真的有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颇为得意,像一个多年不孕不育的女人,忽然挺着大肚子岿然矗立在众人的面前:“怎么着?老娘就是有了!”

大和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上个月吧。她家装了一台别墅电梯,我经常去维保,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还约我周六晚上去她家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大和憨憨地笑起来,用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我的肩头说:“加油,兄弟!”

说实话,我对这件事也不太有底气。一个月前,我认识了这个叫锦荣的姑娘,每天找机会主动到她家去帮她做电梯保养。每次我都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听她笑够了,再变着法儿地编个故障,为下次讲笑话埋下伏笔。

此后,感情迅速升温,每天见不到她就像喝不到水一样的让人焦灼,我想她也是如此吧。因为她甚至还约了我参加她二十四岁的生日Party!

那时候还不流行“白富美”这个词,我觉得,用“白富”来形容锦荣绝对不过分,至于美嘛,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即便她算不上美,起码我还能欣赏她的身材,即便她的身材算不上婀娜,我还能陶醉于她冷艳的气质,即便她的气质算不上⋯⋯算了,我不屑于再做任何的假设,当我从电梯里走出来,推开她家的那扇大门,那门后堂皇的世界让我的心瞬间炽热起来——我已经不屑于再做任何关于爱情的假设。

7.

好吧!我承认进入锦荣家的电梯时,我心如鹿撞。

为此我精心准备了一个白天,洗了澡,理了发,打上鞋油把皮鞋擦得锃亮,甚至狠下心,买了一套太平鸟的西装。

一切准备妥当时,我接到了公司的电话,电话里说,南区大桥上索塔里的电梯困了三个工人,让我马上赶过去放人。

大和抢过来说:“我去吧!”

我说:“不是你主管的区域啊。还有,你不是约了小孟吗?”

大和依然笑笑说:“没事,路我很熟。再说我可能马上要用钱了,放人的五十块津贴就让我赚吧!”

说罢,他跳上了电动车。而我,为了保持发式的整齐,坐在出租车上时,竟然把车窗都摇了起来。

锦荣家的房门大开着,电梯门打开时,我径直走进了自己向往的世界。

锦荣把我引荐给她的朋友们:“这是苏师傅。我怕今天电梯会再出故障,特意叫苏师傅赶过来候在这儿!”

你们知道吗?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锦荣的朋友们穿着随意自由,CK的T恤,普拉达的长裙,阿玛尼的短裤,爱马仕的腰带,MBT的人字拖⋯⋯只有我,这个修电梯的苏师傅,傻兮兮地穿着一套太平鸟的黑西装,并且极为妥帖地陪衬着一条鸟屎黄的长领带。

我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尖叫起来,我逃命般掏出手机转身出门。

电话是老板打来的:“苏秦,大和出事了,你在哪儿?你马上赶过去!”

8.

我和大和的时空几乎是平行的。

我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大和应该步入了索塔。索塔内漆黑一片,大和用电梯的三角钥匙打开了轿厢门,招呼工人从里面走出来。他转身迈向索塔内被腐蚀的检修平台,黑暗中从平台上破烂的丝网里跌落下来,撞在八米下的塔机钢梁上。

大和走的时候平躺在救护车上,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巴上,他的呼吸沉闷而无力。他最后叫了小孟的名字,嘴角一直没有合拢过。

帮着大和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的床垫下发现了很多张百元大钞,想起在客厅目睹小孟的那一幕,我忽然明白是我错怪了她,原来她是把自己的钱偷偷地放在大和的床下。那段时间,大和买了空调和冷风机后,日子过得很拮据,是小孟贴补了我们生活。想到这里,我瘫坐在了地板上。

此后,我再没有小孟的任何消息。我搬出了那幢小区,也彻底地告别了半夜被吵醒的日子。

9.

我做电梯维保这行已经十年之久,十几万次门的开关消耗着我的生命,我却从没对此感到过厌倦。《马太福音》上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可是谁又晓得,现实中门的宽窄,是不会轻易地暴露给一个俗人和他的肉眼凡胎的。

我坚持做好电梯急救工作,即便做了主管、升为了经理,如果在半夜接到电话,我仍会一刻不停地赶到现场,打开门,打开那扇门背后未知的世界。

有时我痴心地觉得,某天我打开电梯门,会在那里遇到大和和小孟,抑或是那对恩爱的山东夫妇。

10.

有天晚上,我接到一个求助电话,是公司一个新员工打来的。他说他遇到了一台带内门锁的电梯,电梯里困了两个人,门锁要在轿厢顶上拨开,他一个人没法完成操作。

我马上赶到了现场,从上面的楼层跳到了轿厢顶,拨开轿门锁,呼唤员工从外面开门放人。借着幽暗的灯光,我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她个头娇小却身姿挺拔,手里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那小孩听到我的呼唤,轻轻仰起头,用一个大大的笑容向我致意,憨憨的样子,让人感觉分外踏实。

门开了,温暖的光大把涌入电梯。

“哇哦!”小男孩惊喜地跳出门外,随即和母亲消失在门厅外的亮光中。

不知怎的,在门后,在那黑暗的井道里,我的眼眶难以自抑地温润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找到了《马太福音》中的那道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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