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意识到,她的离开是一场海啸,把所有的房屋都毁了。

望远镜的神启

作者/兔草

1.

他们分手时,太平洋某座岛屿正发生里氏6.3级地震。他坐直身体,把电视声音开得大了一些,试图掩盖内心的海啸。窗外,雨还没有停,屋内,人也没有走。他眼神闪躲着,好像从男主角降格成了旁系的观众,而她,反倒是磊磊落落的样子,左手右手齐齐开工,在收拾最后一批行李。

他们的感情早就是危楼一幢,谁都心知肚明这般结局,只是之前他们在这楼中得过且过,而现在楼终于塌了下来。建筑物的砖石并没有将两人击落,相反,他们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心感,因为从此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需要我帮你吗?”他试探着。

她没有答话,只是轻幅度摇摇头。

扎着马尾,穿着运动短裤的女人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汗水黏在她白皙面庞时总会让他想起夏天的校运会,那时她也是那样明艳动人——半蹲在起跑线上,微垂着头,坚毅地望着前方。他被她那种蓬勃生机所打动,下定决心将女孩追到手。

雨势渐收,她也收拾好了行李。他站起来,帮她把东西送到门口。到了门口,女孩转身,提起行李说:“好了,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她的姿态相当决绝,好像打定主意从此不再相见,他见到一切已经无可挽留,松了手。

关上门,世界安静了,徒留电视中新闻播报的声音。在这个分手的瞬间里,世上还发生了许多事情,有人在车祸中死亡,有人在海啸中丧命,还有人正被病魔纠缠,而他这点事或许并不能在痛苦等级上排上什么座次。

他转身,拿起门边的扫帚,准备对整座房屋进行大扫除。他过去在一些收纳书籍上看过,说人在做清洁时其实也是在做心理按摩,扫帚扫掉的不仅是灰尘,还是心中的不悦,那时书里的这段话都是她念给他听的,但当时他对这一切都颇为不屑。

扫了一遍,也没有太多脏东西,只有女人栗色的发丝像毛线球一样卷在了一起。他弯下腰,将那卷女人掉落的头发捡起来,一瞬间竟想把这些头发珍藏,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变态诡异的。最终,他还是把那卷发丝扔进了垃圾桶里。

打开手机,跃出一条新闻——“韩国某某男明星与某某女明星分手。”

总是这样,隔一阵就有明星分手的新闻出现在网页头条上,网友们像阅读童话的天真孩童般聚在一起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好像大家都默认了爱情的结局一定是美满的。他早年间也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憧憬,但现在,梦醒了。

他还记得大学时他们相处的那些片段。女孩不仅擅长运动,也喜欢朝图书馆跑,和那些热衷于看青春言情小说的同龄人不同,女孩更喜欢看有关量子物理和存在主义哲学的书籍。

每次他们在教学楼内的自习室见面时,女孩总喜欢在英语书下夹几本。一开始,他觉得女孩像独角兽一样罕见,但时间久了,他总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挑战,就好像手里握着一杯永远要洒的水。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他不得不模仿女孩的行为,借来各种高深莫测的书籍反复吞食。好在他本就聪明,很快就掌握了那些书里的核心理论,这让他在面对女孩的提问时稍稍有了一些底气。

“你相信平行宇宙吗?”正在食堂吃着饭,她突然就抛出这个问题,他措手不及,点点头道:“相信。”

“所以说,平行宇宙的你可能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谈恋爱。而平行宇宙的我也可能正在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

“你这样说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想起来不觉得很不舒服吗?”

女孩放下筷子,闪着大眼睛说:“不会啊,人得接受每一种可能性。”

他们是自大学时就认识的爱侣。大学毕业时,大部分校园情侣以分手收场,她却很坚定跟着他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后来的几年里,他们一直是同学艳羡的对象。每次同学会上,人们都要问:“二位几时结婚啊?”这时她总是笑笑不说话,偷眼瞧他,而他总是不好意思的回答:“还没准备好。”

他们这样一拖就是七年,拖到激情退却,分手收场。

他关掉手机,褪了鞋子,躺在沙发上,闭上双目。这是白日梦游,是他最喜欢的方式。从这一刻开始,时间、空间无法再约束他,他可以去往任意一个地方,任意一座城市,任意一个时间段。就这样神游了一会儿,他觉得脑袋有些疼,好像抵住了某个硬物。他坐起身,从靠垫枕头下抽出了那个搅扰他发白日梦的物体——是一只白色望远镜,小巧而坚实,铁质的。他猛然想起来,这是属于她的东西。

要寄返给她吗?好像不可以。她走之前说过的,不要再联系了,无论以什么理由,都不要再联系了。她像一个在凶案现场成熟老练的连环杀手,将一切有关她自己的痕迹都抹掉了。

这望远镜是何时所购?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在某年的情人节、生日抑或别的节日。这礼物也并非他精心所选,而是她开口要的。有好几年了,他们不再把礼物当做惊喜,也不特别去过节日,一切平淡如流水,好像一开始的激情都是假的。

那时她开口找他要一个望远镜,他便随意在网上下单购了一只,岂知买来的那只望远镜硕大无比,根本不适合随身携带。她拿到那望远镜时,满脸写着不悦,而他又不好意思说这只是贪图便宜所购。就这样,他把这只望远镜搁在家中角落,又花几倍的价格从日本海淘了一只尼康白色望远镜,那望远镜做工精巧、材质轻盈、外观精美,颇适合她随身携带。

有了这只望远镜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益发少了。每天回家,吃完饭,他把腿一跷,打开电视,玩起单机游戏,而她则坐在一边浏览网页,看最近城内又有哪些话剧、音乐剧演出。一开始,她去看展、看演出都会提前购买双份票,但每次将他带出去时,他都不太感兴趣。时间久了,她索性把生活过成了单机模式,假装对方并不存在。

“你要这个望远镜有什么用?”他们没有什么认真的对话场景,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闲聊时随口问上两句。他有时也怀疑,这并非是太过熟悉,而纯粹是因为已经对对方的事不那么感兴趣了。

“因为买便宜的票就注定坐很远,很难看清舞台上演员的表情。”

“你为什么非要看清他们的表情呢?看不清也没什么吧?”

气氛凝固了,她没有再说话,他也已经换好了游戏中的装备,也不再想和她说话。她转身,拿起望远镜,对着对面那栋大楼,如希区柯克电影中的人物一般,展开了肆无忌惮的窥视。

2.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外来者。她的家乡在北,他的家乡在南,而这座城市不偏不倚,恰好位于两个地点的中心地带。这是一座哺育了许多年轻灵魂的巨型都市,如大部分来到大城市的年轻人般,他们以较低价格栖身于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居民楼内。这居民楼似乎比他年纪还大,经常发生管道堵塞等问题,他们多次发愿要住到更好的地方去,但因为种种原因,终于还是搁置了下来。

而在他们对面那栋高楼则不一样。

年初,住处附近的大学内樱花盛开,他们打算一起去看看,在经过对面那座小区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小区说:“你看,他们小区里就好多樱花啊,根本不用出去人挤人。”他那时刚好走到了小区门卫旁边,那门卫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用一种极不屑的眼光望着他,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民国剧,租界的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很快拉着她,逃也似的走掉了。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买房子的事,但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若要在这座巨型都市购置一间小小的寓所,意味着父母得卖掉老家的房子,可父母卖掉老家的房子后又该去哪儿呢?她是早就说过的,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

他们也想过回到一座省会城市居住,那里房价稍低一些,可思虑许久,终究还是没有选出两个人都喜欢的城市。

在他们所住的老小区和那个中产风格的新小区之间有一道并不高的围墙,围墙上插着碎玻璃,有一次,他倒垃圾,经过那围墙下,发现在围墙这边是一排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堆得乱七八糟,地上永远充满着各种秽物。他想避开那些脏的东西,可他发现他怎么也绕不开。

她离开后,他多次考虑将那望远镜卖掉或扔掉,但最终还是舍不得,将其留了下来。夜里,睡不着时,他也会举起望远镜,对着对面的高楼窥视。

里面的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大部分时间,那里窗帘紧闭,根本无法窥视到屋主的活动,只在小部分时间里,他会偶尔看到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女人留着一头栗棕色波浪卷发,喜穿粉色上衣和拖地长裤,身形偏瘦,似乎总是在擦着窗子。她擦窗户时,他就能看到她。起初,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去看她究竟是何样子,但时间久了,抵不过好奇心的撩拨,他把望远镜的倍数调高,试图看清她的样子。

是她?

他终于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竟和前女友一模一样,要说哪里不同,大概是女人的面容整体看起来更老一些。世上会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吗?他看错了吗?他扔掉望远镜,背靠着沙发靠垫,直冒冷汗。或者,更戏剧化的猜想,她成为了那套房子里男主人的妻子?或者情人?

这样的猜想远比分手来得震撼,他猛然忆起,分手之前的夜晚,她总拿着望远镜,呆呆望着窗外,他跑过去,搂着她,问她在看什么?她总是指着那个朦胧的月影说在看月亮。他笑了笑说,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时,她的脸冷了下来说,月亮上有嫦娥。

她在这座狭窄的小房子里幻想着奔月吗?这猜想让他心如刀绞。

“咚……”一个重物从桌子上掉落下来,他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那个已在角落中蒙尘多时的黑色望远镜。这望远镜,他们只用过一次。那是去年的秋天,他们结伴去近郊的山里看红叶。临行前,他叮嘱她带上望远镜。她问,这么重,带着干吗?他说,也许可以去观鸟。

那一阵,他忽然对观鸟产生了兴趣,一名同事说,人在观鸟或钓鱼时可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那一刻,人是静态的,而动物是动态的,所有的烦忧都会被自然环境涤净。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轻笑说,你有那个耐性吗?耐性?是了,他向来是没什么耐性的,在她身上没有,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有。他不喜欢长跑,因为长跑看起来永远没有尽头,而短跑呢,无论结果成败,总可以匆匆结束。

他们行到了山间,两边尽是红叶,他有些陶醉,不断举起相机拍照,而这时,她却拿着望远镜,对着蓝天,寻觅飞鸟的身影。

“你能不能别站在那里?挡住风景了。”

话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刻薄,而她却只是笑笑,鸟儿般一蹦一跳离开了树下。他想起,他们刚认识时,他很喜欢牵着她,到城市里各个风景好的地方拍照,那时他并不关心镜头中的美景,只关注她的一颦一笑,而现在,他竟下意识地不想看她了。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也厌了。

随意拍了几张风景照后,他走过去,想跟她道歉,她倒一副并不介怀的样子对他说,没什么关系。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只无脚鸟。”她说。

“无脚鸟?”他笑了出来,心想在这里怎么可能出现无脚鸟。知道这种生物还是在大一时,他和她去学校里看露天放映的电影,那天,月色灼人,他们靠在一起,看着张国荣那张英俊而又寂寞的脸,听他念里面的台词——“我听人讲过,这个世界有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啊飞,飞到累的时候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台词真是忧伤美丽,但后来,他渐渐不爱看文艺片了,更疏于阅读。他心里每一块角落都被现实所填满。提起无脚鸟,他总会想起她的不切实际。他们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必须站起来正视所有催折他们的东西,可她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后来他看过她的日记本,在某一页上写着:“雨燕常在空中过夜,它们很可能除了繁殖根本不回陆地,有一些幼鸟从某个夏末开始会飞直至两年后的夏天才首次着陆在某个潜在巢址上。实际上,雨燕并非不愿落地,只是它们足短,不善于行走。它们能够攀岩,大多筑巢于悬崖峭壁的缝隙中,或较深的屋檐和树洞中。”在这个页面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细小的蓝色字迹——“我们都是无脚鸟。”

是吗?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他们好像真的一直在空中飞着,想落地又落不了地,有时风大了,他们就迷失了方向,只能在空中打转。

虽然在生活里,他看起来更务实,而她更务虚,但工作上,却截然相反。

毕业后,他去了一家图书公司做编辑,那是一个清贫行业,薪水一直不高。起初,他凭一腔热忱埋入浩瀚书海,以为只要凭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让读者读到好书。但时间久了,他才发现,一切都是任务。他没法决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更不能决定哪本书卖得好,哪本书卖不好。

往往他个人喜欢的书总是被冷落在书架顶端,而他觉得乏味又恶俗的书却常出现在书店醒目位置。有一次,他出去做市场调查,到各个书店转悠,到了一家新开张的人民书店中,他发现书店中的选书极烂,但卖咖啡喝咖啡的人却络绎不绝。他刚想转身离去,忽然就发现她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在打招呼与躲避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从书店退出来,退到大街上,又透过透明玻璃窗,窥视着她。

毕业后,她进入了一家知名金融公司,负责公关稿件撰写及一些事务性工作。他并不了解金融业,但知道那里聚集了许多青年才俊。所谓金融业,是钱生钱的地方,而图书行业呢?纸能生出什么呢?他在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做的事。

回住处后,他试探性地问了她今天去了哪儿,她没有说出实话,他也没有追问与揭穿,这件事就像一个肿瘤一样,从此种在了他们的爱情中间,那肿瘤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膨胀、繁衍,终于让他们的爱情病入膏肓。

3.

他又开始抽烟了。之前戒过一次,也保持了半年,但现在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复吸后,他抽得更凶,过去一天两根,现在一天要四五根。每次经过地铁内有关肺癌的宣传海报时,他都要驻足,对着里面那块熏黑的肺部,敬礼、致意。

抽完烟,他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呆,任由思绪缓慢沉淀。小时候,他以为烟和酒都是休闲之物,而现在,他才发现,这两者是救命灵药,就和那些喜爱喝奶茶的人一样,生活里的一切都在败坏,唯有短暂的吸吮过程,让这些饱受戮害的成年人回归简单的婴儿状态。那瞬间的快乐难与外人言说,但抽完烟后,则会倍加惆怅,因为在一根烟与另一根烟的间隙里,堆满了生活中积累的杂物,而他,这样一个渺小的成年人类,被那些杂乱货柜生生逼入墙角之中。

可不可以换一种人生呢?

他再次举起了望远镜。

在数月的观察后,他为对面那套房子里的人勾勒了一个简单的家庭画像——男主人可能是某家跨国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虽偶有应酬,但回家时间也比较固定(时有出差,短则一周,长则一个月);女主人是家庭主妇,不用上班,也不常出门,喜欢阅读与画画,经常擦玻璃(他怀疑擦玻璃并非是因为玻璃脏了,而是因为一种焦虑症。他儿时也得过这种病,在一次被老师训斥迟到后,他每晚都要神经质地反复去摁闹钟。)男人与女人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活泼、好动,男孩应该在念小学,时常不在家中(可能是报名了许多培训班)。

他把脑海里这幅中产家庭图景抖了抖,总觉得上面蒙着一层灰色的雾。他想,如他这般的人,追求的是这样的生活吗?又或者,不能再好了,这便是一种固定的幸福模板?

过去好多次,他和她躺在沙发上勾绘未来。在他们面前一道楼梯直通至天际,他们站在楼梯的中下层,看不清顶层是何模样,他们能看清的只有自己面前的和更上一层的台阶。那里的空气会更好一些吗?云会更柔软吗?气味会更好闻吗?他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脚下的路是空的。小时候他曾经玩过一种消消乐游戏,每走到上一层台阶,下面一层的台阶就会消失,你只能继续朝上走,若是跌落下来,下面等待的只会是万丈深渊,当然,你也可以一直都安安稳稳待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但那意味着一件事——游戏结束了。

就在他准备放下望远镜时,忽然看见女人的脸被挤压、变形,贴在玻璃上——那一张曾经温柔秀气的面庞此刻成了毕加索的抽象画。再把镜头抬高一些,是一只大手,那只大手提着女人的脑袋在朝玻璃上撞。多疼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这是家庭暴力吗?

小时候,他曾看过一部剧,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面的男人也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地殴打妻子。要报警吗?他拿起手机,有些犹豫。报警后该如何跟警察说呢?说他这连续数月来一直如邪恶罪犯般匿在这又脏又破的老宅内,偷窥别人?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看戏之人,就像父母这类小市民从小教育他的话,在外面,不要多管闲事,别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

别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可那个女人和他曾经的女友长着一样的脸啊,他看见那个女人正望着他,嘴唇蠕动,似在呼救。

他放下望远镜,闭上眼,告诉自己,把望远镜扔掉,离开那个噩梦。

屋子里的烟味还没有散尽,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过去,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总会找她商量,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交际圈的贫乏,生活里竟然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外头的人,工作里认识的人,网上的人,他大可以跑到他们中间,大声说话,大声提问,可那些人会真心关心他的苦恼吗?不,他们只是和他一样的看客——拿起望远镜,隔岸观火,偷笑或者静静看着,什么也不做。他终于意识到,她的离开是一场海啸,把所有的房屋都毁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他找了一只箱子,将望远镜锁了起来,放在柜子深处,偶尔,他也会拉开窗帘,眺望对面的那栋高楼,但他只看得到褐红色的外立面,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傍晚时,紫色云霞在楼顶蒸腾,总让他失神。分开后,他也通过中间者打听过她的消息,但所有人都对她的去向缄口不言。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他接过塑料袋,里面的浓汤已洒了一半,那外卖员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也像人偶一样,摇着头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周末时,如果不是外卖员的“大驾光临”,他或许不会和任何人说上任何一句话。他坐下来,打开盒子,用纸巾擦了擦,吃着已经坨成一团的面条,好像在咀嚼他最近的生活。

吃完饭,扔掉垃圾,他决定出门走走。他意识到,不能再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了,这种生活就像一座没有洞口的山洞,会让他在里面逐渐成为毛发浓密的野人。他戴上耳机,听着古典乐,沿着街道漫步。是盛夏天气,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步到一条格外狭窄的路上,那条路真的太诡异了,竟能容一人通过,临街也没有任何商铺,居民楼就那样紧紧贴着人行道。他好像张开手,转过身,就能进入他人的房屋、他人的生活。在一个侧身的刹那,他突然看到一个女人整张脸埋在一只蓝色的脸盆里。毫无疑问,女人正在洗头发,但,这样的姿势让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故事。

她说,大学时,宿舍条件简陋,每次洗脸洗头发,都必须使用盆子。有一次,她洗了数遍头发,水已经清澈了,她忽然把整个头部沉入水中,想体验溺水的感觉(真是疯狂),这时她眼前好像出现了幻影,出现了一个披着婚纱的背影,而那个背影旁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很清晰,并不是他。在小说里,这种东西大概叫冥想盆吧,可以储存记忆,也可以预言未来。

他摇摇头,想甩掉这个想法,而这时一只虫子掉落到了他的眼镜上,他继续甩着,那虫子没有离开他,而是展开细翅,又落到了他的大腿上。他就这样,站在路中央,开始了与虫子的搏斗,弄了一会儿,终于把虫子从身上弄掉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重新戴上眼镜,看清了那个问话者,问话的人是李放,他曾经的同事,李放年长他好多,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李放依旧戴着眼镜,依旧那么瘦,只是身上的衣服不再是素色衬衣,而是某某外卖的字样。

“哦,我住这附近,出来走走。”他看着李放道:“你?”

李放倒是没有什么拘谨,笑着把一切告诉了他。李放说,前一阵,他被公司裁员了,公司不需要他这个年纪的人,他又没什么一技之长,一开始投简历,投了大约两个月,没有一点消息,他甚至想去做电话销售,但后来都失败了。可家里有孩子要养,他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所以就想着出来跑外卖。

“哦。”他低着头,不知如何安慰李放。这时李放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别学我这样,过了三十五岁就失业了。”李放扬起手里的外卖袋继续说:“我还有事做,要走了,有空再聊。”

他站在狭窄的道路中央,望着李放远去的背影,意识到一件事——即使他不会成为李放这样,在不久之后,也会失业,也会被职场淘汰,而假设那时,他有妻有子,又有父母要照顾,生活是不会给他任何退路的。

4.

偶遇李放的事给了他一个灵感——他是否可以装成送外卖的溜进那对面的小区看一看?

为了装得更像一些,他还特意去一家连锁快餐店购买了外带食物。走到那小区门口时,他的眼睛和那保安对视上,保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侧,好几个外卖员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百米冲刺般涌进小区。他也跟随他们的步伐,跑了起来,好像落后一些就会被身后坠落的大石砸死。

到那栋楼楼下时,他抬了抬自己的鸭舌帽,恍然觉得那楼变成了巨人,而他缩成了蚂蚁。那栋楼的单元门虚掩着,似乎在邀请他进去,他一路小跑进去。到电梯前,按下楼层号。在电梯里,他心里打着鼓点,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看到了她,万一她就是前女友,该怎么办呢?他又想做逃兵了——只要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便不会死于任何一个战场。

终于到了那个屋子的门口,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不久,脚步声响起,他睁开眼,门开了——开门的是那个和前女友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而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赤膊,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在看到那个男人脸的那瞬间,他手上的便当盒也滑落了,汤汁全部洒在门槛上。

那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时,他又想起了女友在大学时问他的那句话——“你相信平行宇宙吗?”他弯曲身体,转过头,试图忘记眼前的一切,而楼道通往外部的窗口忽然飞进来一只灰色的鸟,那鸟儿落在地上,摩擦着地面,像一个遭遇车祸的可怜人,正用最后一丝力气喊着“救命,救命”。

责任编辑:陈允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