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得独自度过四万年的黑暗,我就觉得有一股淹没人的孤独。

光明团

作者/陈小手

1.

傍晚的时候,草叶上有很多低飞的萤火虫,一亮一灭,一闪一停,就像那些着急胆小的流星。我一抬头,看见星星们都跳了出来,于是想起了王平和他的天文望远镜,便去找他。到了王平家,他正捏根铅笔,架着直尺在屋子里写写画画,笔尖吃纸的声音长短起伏,有波折谷峰,能听出他的快意。看我进去,他忙把图纸掩了起来,一愣,有点紧张,眯眼看了半天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是怪我不好,来之前没跟王平打声招呼,摸着方向径自就来了。上次见他,都是去年的事了,他乍一见我,可能都没认出是谁,我已好几个月没理过头发,胡子也有点长。我说城里呆腻了,回来转转,看外面星星好,就来看看你,也看看你的望远镜。王平还跟以前一样,不跟人寒暄,用沉默表达着喜悦和亲昵,他扭了个铝皮手电,给我扫着阁楼昏暗的空间,带我去房顶。

灯光始终在我脚下,他隐没在黑暗里指引着,楼梯很窄,我们的脚步声透着拘谨和兴奋。空气有点霉,也很静,好久没见过面了,他有点扭捏,提醒我头上有墙,别撞了。他的声音在墙上跟着我们攀升。

来到屋顶,风从四面簇拥过来,满襟满怀,推也推不开。他的天文望远镜躲在烟囱后面,连了个相机,抬着头一直往天上虔诚望,时不时听见相机咔咔叫一下,他把相机设置了定时拍摄。他教我怎么看,我满怀期待能看见那种绚烂的星云,希望那满天跳跃的星星在望远镜里更是钻石一样晶晶闪闪,可一上眼,镜片里一片黑,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没找准地方,就瞄准天上最亮的星移过去,哗,亮光一闪,还是一片黑。我问王平,你这天文望远镜是玩具吧,一颗星星都看不到。王平说,望远镜得慢慢调,镜片范围小,一次看不了几颗星。

他给我调好,让我看土星,说有星环,我一看,就一个亮点,什么都看不清,有点失望。他加了个叫巴德膜的东西,又调了调,让我看太阳,我一瞅,好看的太阳光都没了,只有个白白亮亮的圆球,更别提什么太阳黑子,我说这是假太阳吧。王平嘿嘿一笑,没说什么。

他问我这又不是暑假跑回来干什么。我说我早毕业了,你都不知道。他又嘿嘿一笑。我说我可能得换个职业做做,回来准备个考试。王平说考试这种事,你还用准备。我说找工作的考试跟学校的不一样,只有第一名才能去,那你也知道,在学校那会,我总是千年老二。王平问城里好玩吗。

我说不好混,你看我这不都混回来了吗。王平说你是大学生,迟早会回城的。我说我一定要体面的回去,一定要去电视台,去不了,去报社也行。王平没接我的话,让我的雄心壮志一时没处安放。他吁了口气,给我说他也遇到个难事。我说,在镇上能有什么难事,摆不平的找大鹏不就行了。王平说他准备去天文台工作。我心里一愣,以为听岔了,想着王平跟我一样在说自己的理想,就安慰他,天文台那种地方听起来比较远,但只要你拿你那天文望远镜一直往天上望,哪天发现了新星星,你就能去了。王平说,他马上就能去天文台工作了,可家里人都不让去,硬说是诈骗,是传销,哪有天文台招修车工的。

我也有点疑惑,就问王平去天文台能做什么。他说数据测量员,我说我不懂,但听起来好像得数学学的好,那都是大学的高数课程要学的,毕竟测了数据还得算。王平很低落,说他心里也没谱。我一回味,觉得我这见不得人好的心理很阴暗,就忙安慰他,可能有专人计算,你只负责测量就行。

王平说汽修厂的师傅也说是诈骗,让家里人千万别放我走,毕竟我再三个月就出师了,后面还有一堆活得我做。我说,你出师了再去呗。王平说,那就来不及了,呆在汽修厂没意思。我说,我懂。王平说,我太想去天文台工作了,哪怕是最底层的工作,虽然我没上过正经的大学,可不会的,我能跟别人学。天上那么多星星,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能听出他的着急和难过。王平对我说,你读过正经大学,知道的多,帮着给出出主意。听他这么一说,我很惭愧。

我上的大学的确是个好大学,可我没学好,专业书没看过几本,小说倒是翻了一大堆。这也不能怪我,我学的专业是护理,护理不是什么铁路护理,也不是桥梁护理,如果是这种,我也喜欢,拿着工具在铁路上敲敲,在桥梁上补补,起码自由。

我护理的是人,主要是病人,在病人身上,我基本上没什么自由,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我不能像修理收音机一样把他们拆开,替他们上油,更换零件,那是医生们干的事。我也不想当医生,我不晕血,但我怕血的温度,也怕手术豁口的温度,一刀下去,身体层层叠叠,粉粉丛丛地暴露在面前,是温度放大了直观的恐怖。

我也考虑过换专业,去读新闻,或者中文,体育也行,我喜欢扔铅球。小时候,我们那个瘦小的学校能找到的体育器材就只有铅球,因为痴迷那个扔铁饼的雕像,我把铅球当沙包玩,练下了扎实的童功,大学如果给我找个好教练训练训练,说不定我还能去给国家比赛。

我现在还记得动作,铅球捂在脖子上,埋头缩身,左脚咬紧地面,右脚迅速蹬地,身子一转,右腿伸直,胳膊一推,铅球就飞出去了。铅球一飞出去,整个人就空空的,眉眼一蹙,往天上望,那种身体轻了一点的感觉让人很享受。学院不同意我去读新闻和文学,扔铅球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说护理专业来个男生不容易,学院的壮大需要我,转专业的名额都是留给女同学的。我这个人生性比较软,觉得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就没再吭声。为了安慰自己,我修了个新闻作第二专业,看了更多的小说,倒是铅球,一次都没扔过。

就这样毕业了,那些留下来的女同学都去当了护士,我也去当了当。医院是个小医院,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我说我是新来的男护士,那些女同事们就喊,呦,还有男护士啊,我就脸红的要命。有一次,我去药房取药,那是我第一次去药房,那些拿药的对我很热情,脸上的笑都红了,一个贴一个咬耳朵,有个小姑娘还专门跑出去压着声音给人说,那个男护士来了,快来看。

我原本就不爱说话,这样我就更不爱说话了。当护士要和病人交朋友,我也不行,老是不吭声,也不爱笑,一直冷着个脸,病人们就对我有意见。于是护士长分配我去ICU,擦洗换药,排泄处理,病人都木偶一样任你摆弄,一声不吭。ICU的病人是好相处,可病人家属都不好对付,患者抢救不过来,他们就老爱往ICU闯,还打人,大声哭闹,这让我很累,觉得没意思。

混口饭吃不容易,但我还是辞职了。可辞职后发现吃什么饭都不容易,不过我还是理想主义了一次,找了个公益机构。那地方管吃管住,还挺好,但干了几个月,从没发过工资,我耗不起,就只能离开了。不过我真心喜欢那份工作。我们做的是肿瘤姑息治疗的理念推广,就是如何让癌症患者少受痛苦,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举个例子,如何让膏肓病人走的体面是我们一直致力的领域。

对于这些可怜的病人,有时家属为了尽一份心意,各种设备器材、进口药物用上,让病人在重症室坚持把最后一口气呼完,才算走完圆满的一生,这对病人的折磨实在是只有病人自己知道,可他又说不出来。任重而道远,我们不遗余力地给这种家属做工作,让他们知道心意谁都懂,可心意有时候也可以换种方式尽,可大多数家属并不领情。

离开那,我又听从内心的声音,去了个小传媒公司,想着看能不能把姑息治疗的业务通过传媒公司推广一下,谁知道传媒公司让我去做野广告,不仅要设计,还得经常骑个电动车出去贴。厚厚一叠,不能使心眼扔掉,会有人偷偷去监工,监工的人只负责看,不帮忙贴。累倒没什么,我觉得这工作做的没人情味,就又辞职了。

兜兜转转,钱见了底,城里不能住了。在朋友那混了很久,朋友也不好催我,但关系很好的两人明显话少了,所以没办法,我只能回老家去。走之前,看了几个社会招聘,一个是电视台要招记者,一个是银行要招前台,想到做了记者可以继续给前面的公益帮点忙,心里就挺开心。去银行柜台我没什么概念,脑子里只有玻璃后面坐个人,头不抬,不停点钱,打仓鼠一样咚咚咚盖章的画面,想着也不会有银行需要男护理,我就没抱啥希望,不过也先准备着吧,毕竟多条路。

要回老家,不找个合适的借口还真不好意思见人,大家都知道我是家乡少有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就腆着脸回去,会让大家对中国的高等教育指手画脚,那不行,我这人还是很有担当的,找不到工作,真不怪我的大学。

虽然我脸皮薄,但心态好,凡事不爱计较,他们说我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可我妈会很难受,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大包小包拿着行李把我送到大学,我现在又把这些大包小包给她送了回来。唉,我爱我的妈妈,我不想让她难过。

2.

王平给我说,他也爱他的妈妈,可他妈妈真的很难过,因为王平找了个好工作,他要去天文台当测量员了,可他妈不信,觉得他被传销迷了神了。她的理由很充分,天文台那都是电视里才有的工作,研究天上的事情,只有北大清华的人才干得了,哪会找王平这样修汽车的,工资挺高不说,还管吃管住,哪有这好事。

他妈还说,现在传销的路子越来越玄乎了,骗人之前还做一番调研,知道王平喜欢天上的东西,所以让他去干天文。王平真要去了天文台肯定就回不来了,听说搞传销的你不交钱,不拉新人进去,就不给饭吃,也不让睡觉,一不听话就会挨打,而且看得很严,不让乱跑,都关在有铁网的房间里,专人看管,怎么逃都逃不出去,逃出去也能被抓回来,一抓回来就给你放血,把你放虚,看你还怎么跑。

王平本来就瘦,怎么受得起这些折腾。王平他妈还给了最理智的分析,退一万步讲,王平去的天文台就是那种房子圆圆的,到处架着大锅的天文台,人家那望远镜能不连着电脑,鼠标点点数据不就都有了,天上那么多星星,能靠人去记,就是一个人只记一颗星星,全地球的人加起来能记几个,天大的没个边了,人家能让你去记。王平把录取短信给他妈看,他妈说短信要是能把王平留在家里,她可以天天给王平发。

王平又拨通了那边的电话,让那边当面给他妈说,那边还没开口,王平他妈情绪就失控了,眼泪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在电话里骂起对方没有良心,王平就觉得有点难堪,更有点过,就赶紧挂了电话。

在他妈看来,王平要真被骗去传销了,这个家可就完了。他有个正读小学的妹妹,还有个腿脚坏了的爸爸,这要没了王平,可该怎么办。王平他爸是个瓦工,腿的确是坏了,走路拄双拐,迈出左腿,右腿得使劲扔出去,翻个圈把脚尖定在地上才能往前挪步,像撒娇。他一辈子爱修房子,就像小孩对积木的热忱一样,把木头在房顶上摆来摆去,落手摆定,小心翼翼,一片一片把瓦布上去,退着走,仿佛在房顶插秧,可插得起劲忘了边界,从房上摔下来把腿摔坏了。按道理不应该,都是老瓦工了。

听说,他爸干的正起劲的时候,下面有人热闹地夸了起来,给他往房顶扔烟,他爸一松劲,一回头就掉下来了。他爸原本对王平去天文台还挺支持,觉得儿子金榜题名了,但酒桌上一听汽修厂师傅烟熏火燎五迷三道地给他分析,觉得这事是有点不靠谱。师傅眯眼把酒杯细咂一口,第一句就说,你那儿子不是你亲生的。这还真把王平他爸唬住了,以为自己以前被瞒了什么,忙问,那是谁生的。不对路子嘛,师傅说,你一个脚踏实地的瓦工,生的儿子一天不想想地上的事,老往天上操心,就跟人家天上没人管一样,老要他管。你那儿子,不知该咋说,人家出师都是一年,顶多也就两年,他这都快三年了,没事的时候,人家都是抱着个手机打游戏,独独他,爱抱着个手机拍星星,拍月亮,窝在个角落睡在轮胎里看书,活的就不像是吃人间饭的。这眼看就要出师了,挣钱了,被人迷了神一样说请他去天文台,全中国能有几个天文台,那么多人国家不请能独独请他。

镇西的王林,燕子三的儿子,大学毕业都找不到工作,现在还在家歇着呢。镇东的小马,怎么死的,被人骗到城里去发财,最后把肾割了。最后,咱就再退一万步讲,现在还真有个天文台,还真把你儿子要了去给人家摇那望远镜记星星,你说说研究这天上的事有什么意义,你就是把天研究穿了又能给国家做什么贡献,星星它能给你发多少工资?一天到晚,老往天上想,地上的事都不做了?说完,师傅语重心长的给王平他爸总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平也是我的儿子,出了师,他就能在镇上安身立命了。他拉着王平他爸的手,很动情,按了按,说,没意义,天上的事没意义。

我也觉得这天上的事没意义,但我不能给王平这么说。不管是王平他妈,还是汽修师傅,他们的怀疑和隐忧都有理有据,能说服我,但说服不了王平。我也理解王平,知道他心里的那种渴望,因为这种渴望我也有。

我也同情他的处境,毕竟我还有路可走,可留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个逼仄的荆棘丛,前面是什么,谁也不能给他打包票,所以大家都出来拦他。他现在让我给他指路,这还真比较棘手,我不能鼓励兄弟做我觉得没谱的事,但不鼓励,又很不够情谊。

我们站在屋顶上,抬头望着,很久都没说话。王平按下铝皮手电,光从灯头溜身窜了出来,他挥着光柱翻搅夜色,夜色不动。

细瘦的光柱里尘埃很热闹,纷繁又安静,像是光的声音,又像是王平的表情。灯头点着星星,他点一颗,暗淡的星星就亮一颗,几番流转,确定好位置,他用光柱连起了线,把星星串了起来。我的眼神跟着他在空中舞动,他告诉我怎么连是金牛的犄角,怎么连是射手的弓箭,如何用北斗七星勾勒出一个肥硕的大熊,得倒着看,北斗七星就成了大熊的尾巴。

我云里雾里,没看出什么门道,就问王平,你去天文台就用望远镜测量着画这些吗。王平说,应该不是,不过这个可以自己画着玩。我说,那你去了测量什么,测量了又干什么用。王平说,还不知道测量什么,不过应该都是体力活。

我以为王平是去搞研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挺落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就问了句,那你搞这个天文又有啥意义。王平说,有意义。我说,你说说。他说,说不上来。冷静下来,我觉得我又过分了,反躬自问,我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我们都说不上来。

月亮缺的很多,我们都很失落。我不知道怎么帮王平,王平也帮不了我。远处的仙女峰没有任何亮色,黝黑又神秘,我很好奇,夜里的仙女峰会藏些什么。

王平送我回去,我们就往我家的方向走,也是仙女峰的方向。镇上的人都睡了,所有的灯也一样,铝皮手电电量耗尽,早已睁不开眼,因此,夜黑的很纯粹,我们的失落也很纯粹,这纯粹加重了夜的重量。我们软塌塌地在暗夜里走着,松垮晃动,像两条溯游的鱼,始终游不上去,很忧伤。我能感受到我们都还想说些什么,各自努力着,却始终开不了口。

路好长啊,黑暗也好长,给我一种我们得一直走下去的错觉,仿佛一直走下去也不一定到得了家。王平问我知不知道旅行者一号,我说不知道。他说,旅行者一号已经飞出太阳系了,是目前人类飞得最远的飞行器。我问王平,这个旅行者一号要去哪。他说,原本只是为了造访木星和土星,完成任务后就一直往前飞,现在已经脱离太阳系,进入星际介质了。我不知道王平为何突然要说这个,也没什么想问的。

见我没接话,王平自顾自说了起来:这个飞行器上,人类放了一张唱片,叫“地球之音”,上面全是地球上的照片,有长城,还有咱中国人在饭桌上吃饭的画面,不仅如此,唱片里还有世界名曲,各种语言的问候,是地球给宇宙打的最热情的招呼。王林,你不觉得这个唱片让旅行者一号有了生命吗?

甚至有了感情,有了呼吸。我说,挺有意思。他继续说,旅行者一号不仅拍过土星和木星的照片,还在最远处给八大行星拍过大合影。你仿佛能想象来八大行星拥在一起,旅行者一号等他们互相靠近,嘴里喊着茄子,咔一声,给他们定格的画面。听王平这么一说,八大行星还真在我脑海里瞬间鲜活起来。

有了这张唱片,我觉得旅行者一号的心情时刻都是欢喜和激动的。就这样,他带着欢喜和激动,一直在星际介质,也就是星系与星系之间的过渡区飞行。过渡区,从这个星系到下个星系,中间没任何发光体,他得自个在黑暗中慢慢前进,不急不缓,没有声音。据说进入下一个星系,他还得花四万年。一想到得独自度过四万年的黑暗,我就觉得有一股淹没人的孤独。不过,正是这种孤独,又让他内心的欢喜和激动显得那么明媚动人。

王平有点动情,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被他和这个旅行者一号莫名感染了。他的话把我引向了一个非常辽远的领域,我脑海里浮现着一个飞行器在四阔无边的宇宙慢慢移动的画面,飞行器一片漆黑,不散发任何光芒,过渡区也一片漆黑,找不到任何光点,漆黑溶进漆黑,一切悄然无息,没有任何踪迹,但一切又在不断变化和前进。

王平说,就因为这些,我常常为天上的事着迷。

3.

王平对天上的事情着迷在镇上可是出了名的,也闹过一些笑话。大家都知道王平爱仰观天象,有遇到难事的,都会专门跑去向他请教,让他透露点天机。王平总是拒绝,说自己不会占星,可来人以为王平谦虚,皆不死心,就让他随便说,想到哪说到哪。王平以为对方也对天文感兴趣,话就多了起来,给对方娓娓道来。

他讲什么黑洞,黑洞就是大胃王,见啥吃啥,什么它都想要,而且只进不出,吞多少东西,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王平说人要这样,不管是谁,迟早得崩盘。王平又讲什么是空洞,所谓空洞就是在偌大的宇宙空间,有的区域一片黑暗,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

他说最有名的是牧夫座空洞,直径得有2.5亿光年,也就是说,这一大片地方光也得飞几亿年,用天文望远镜看过去,黑黢黢一片,没有一颗星星,更不会有光,生活在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他最后总要升华总结一下,这么渗人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宇宙的囚笼,把谁关在那,都得疯。

除了这两个,王平还会给来人讲太阳光的故事。他说太阳光从太阳里生产出来再来到地球可能得几百万年,所以,我们感受到的阳光都是史前阳光。来人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所求之事的原因,虽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虔诚耐心,侧耳等着想要的结果。

甚至有听进去的还会反驳他,说,吹呢,太阳光到地球顶多几分钟,哪用的了几百万年。王平见对方插话,谈兴更佳,解释的尤为用心。他说,太阳光是由太阳中心的光子反应得来的,也就是说,光子是太阳体内的种子,跟怀孕一样,光子之间互相吸收,彼此释放,不断反应,变化成长,才能最终瓜熟蒂落,从种子变成太阳表层的太阳光,这个过程比不得人类怀孕那么潦草,十个月就完事了,太阳光情况复杂,可能得发育了几百万年,所以,太阳光的质量才会那么好,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到地球,又暖又亮,跟新的一样。因此,我们照到的都是史前阳光。

说到沉醉处,王平有点微醺,他说遥远的过去和现在通过这种方式连接起来,时空成了一个闭合的圈,我们感受着那些异常远古的温度,想想就让人幸福。来人一副信服的表情,看王平说的起劲,可自己的事还没听到半句,心里就有点急,按耐不住,就只能开门见山,问所问之事与这些复杂现象的关联,王平一问三不知,就让来人有点生气,气愤王平瞎耽搁时间,但又怕王平是不愿真人露相,不敢得罪,只能闷声带着怨念离开。

镇上的人觉得王平会占星算卦,不仅是因为他爱仰观天象,更因为王平曾开过一个全国估计都少有的火锅店。跟我一样,王平的工作履历也算崎岖,高考的时候,他原本想考南京大学天文系,后来,没出意外,以不到分数线三分之一的结果未能成行,顾及家里的情况,王平没有坚持复读,而是听从父亲的规划,上了个桥梁测绘的大专培训。那种培训都很简单,能搬得动仪器,能看得懂数据就算培训结束了。

王平扛着仪器来到工地,这儿测测,那儿量量,干得新奇又开心,可桥修完后,没用半年就塌了。问题不知道出在了哪,也不一定跟王平有什么关系,可王平内心受了刺激,觉得兹事体大,也深知自己的测绘是什么水平,就不敢再抱着机器乱跑,于是辞职去了个冶炼厂炼钢。他说,去冶炼厂炼钢的原因是熔化的铁水像太阳。离太阳那么近,一般人怎么能受得了,王平没干一个月,就回家了,跟堂哥在镇上开了个火锅店。

堂哥嘴利,在前面跑,王平见人就害羞,要么躲在厨房打下手,要么低头在厅堂上菜、打扫,忙前忙后,好在他手脚麻利,活做得又周到,整个店子就像闪着光,蓬勃利落,可惜,顾客不多。所以,王平有大把空闲时间,他爱从手机上搜天象预报,只要手头有纸,他就随手抄上去,点菜桌牌的背面,收费凭据,没多少账目的账单,都有他留下的笔墨。

有时候纸不够用,他还会搭着直尺,整整齐齐又严谨认真地把细小的天象预报抄在墙上:5月01日01时16分,木星合月,木星在月球以南3.8度;5月02日21时29分,金星合毕宿五,金星在毕宿五以北6.3度;5月05日04时31分,土星合月,土星在月球以南1.7度;5月05日,15时,宝瓶座η流星雨极大期:ZHR=50…诸如此类,把每月的天象预报都誊抄上去。有的天象是百年难遇的奇观,他还会配上简图,最后墙都被他画满了,顾客刚一进去,那氛围还挺唬人,吃饭变得严正起来。整个火锅店变成了天文主题火锅店,堂哥本来有很大意见,可没想到镇上的人就爱吃个奇观,有一段时间,火锅店生意特别好。

可后来,新鲜劲过后就再没人来了,因为大家总觉得怪怪的,不像是吃火锅,像是进了城里的科学馆,浑身不自在。不过墙上的那些天象,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们觉得这不大吭声的王平天上的事情绝对懂得多。

仙女峰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陨石坑,也时不时会有流星雨,所以镇上人开玩笑说王平可能被小陨石砸过,星宿附体,所以总跟别人不一样。他们说王平小时候还挺正常,爱哭爱闹,到处惹事,牙口好,所以打架爱咬人,身上有一股子狠劲,咬住就不松口,认准的理绝不服输,以至于镇上很多人的身上到现在还有王平的牙印,那牙印随着年龄越长越大。

可长大后,王平就跟换了个人似得,整天瘦瘦弱弱,一声不吭,见谁都客客气气,可能也是生活诸多不顺,让他有点自卑,也有点怯懦。不过,一跟他提天上的事,他的电量就瞬间充足起来,能滔滔不绝讲个不停,像被人上了发条。镇上人正是觉得王平整天想着天上的事,不着地,才觉得他去天文台有点不现实。

镇上人这么想我也理解,毕竟谁也不知道天文台是个什么,这个名字他们只在电视里听过。哪怕是我这个在城里住过几年的人,也像王平他妈所想的那样,觉得天文台太高端了,只有北大清华的人才去得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买个门票,说不定能进去看个景,而要在里面工作,如果不学这个专业,估计谁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王平小时候就比别人想得多,总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生活之美,花开了,我们会说,哇,好美。王平不是,他会想到人如果也能变成美丽的花,会不会心甘情愿被根系在地上,哪也不能去。

在山上玩,看见蒲公英到处飞,我们会说,哇,好美。王平不是,他会想到,伞株飞走后,就再也见不到蒲公英母亲了,要是每个小孩长大后都离开父母,且再也不能回家探望,那该令人多么绝望。所以,不难看出,王平是个共情能力极为发达的人,看到什么他都能跟人联系起来,或者说,在他眼中什么都是人的共体伙伴,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对旅行者一号这样一个原本冷冰冰的实验机器会注入那么多的疼惜和情感。

这样的王平从小就喜欢风花雪月,星辰大海,而且特别擅长讲故事,屁大一点的事,都能被他讲的情绪汹涌,引人入胜。我们都以为他将来会做个文学家,可后来并没有。

每个人最初的设想和最终的落点都会千差万别,虽说人生也会有意外的惊喜,但意外的惊喜仿佛都是别人家的,很少会想起王平,也很少会想起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王平给我们说他在仙女峰上看到了很多流星,我们都不信,我还挖苦他,说他屁大一点的胆子,还敢半夜去仙女峰。王平像小狗生气一样,压着喉咙低吟一吼,假装向我呲牙,我就不敢说话了,我们都怕他的牙齿。看我认怂,他又放松一笑。王平说,你们没去成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们讲讲,你们听我说,就当我们一起去了。

孟奇奇,大鹏,王林,王平,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看流星。天太黑了,我们都怕黑,路过逝川的时候,我们一人抱了一只熟睡的白天鹅,抚摸它们的翅膀,把它们叫醒,让它们驮着我们去仙女峰看流星。山顶风很大,吹得星星乱晃,也吹得我们乱晃,因此,我们都很激动,心里想着流星,流星,快来,流星。流星真就像听见了一样,嗖嗖的飞了过来,飞地很快,在天上穿过,像火柴划不着的火星。

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我们都来不及许愿,更来不及闭眼睛。我们跳着,喊着,流星,流星,快来,流星。流星真就像听见了一样,嗖嗖飞来更多,天上下起了流星雨,我们甚至都能听见那些流星集体扇动翅膀的声音,像蜜蜂,又像蝴蝶。它们大多急急匆匆,一闪而过,又着急,又胆小,仿佛怕被我们发现行踪,怕被我们捉了去关进小笼。我们挥舞着手中的衣服,喊着,流星,流星,别走,流星,让白天鹅快驮着我们飞起来,流星飞得太快了,我们追不上,我们就飞到天上去,去云上看流星。

当然,那个时候的王平是讲不出这样的故事的。不过,大致情节和那种悦然的情绪、诗意的氛围跟这个故事很贴近。他当时的故事讲的很粗陋,可那种感觉我一直都难以忘怀,上面这个故事,虽然像是一首短诗,可也很难让我回到当初那种震撼和触动。

王平总是能对喜爱的事情投以近乎诗意的热情。虽然上了大学后,我们没再见过几面,也不再有儿时的亲昵和熟络,只是偶尔听人提及王平在大学就跟入了邪教组织一样,疯狂加天文QQ群,线上线下忙活联络和天文有关的任何活动和事情。可惜,他所在的学校和城市没几个人对天文感兴趣,他又没钱去大城市联系走动,所以他心中肯定积攒了不少郁结。这让我想起高中时,我们一起去看日全食的事,借此,也便能想象来他大学时能有多狂热。

那会学校不让用手机,大家的消息都比较闭塞,也不知道王平从哪听来的,说一个月后会有本世纪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日全食。王平逢人便说,但没人相信。王平就用粉笔在学校的墙上到处写上,7月22日,本世纪最重要日全食,天全黑。那会经常下雨,有时一天能下三四次,粉笔字留不住,王平就不厌其烦地写。后来,为了省事,王平就找了根钢筋,在墙上,楼梯台阶上,灯柱上,甚至树上到处刻着,7月22日,本世纪最长时间日全食,天全黑。有人向老师举报,王平整日不好好学习,只会散布谣言。也有人造谣说王平生病了,得关进精神病院。学校知道他行为异常,学习成绩也的确是没有考上大学的可能,就有将他劝退的打算。但他的班主任人比较好,没有找王平麻烦,还告诉大家,王平说的是事实。

我现在完全能理解王平当时的心情,他之所以想要那么多人知道,只是因为他当时太激动,太兴奋了,如果只让他一个人独享这份激动和兴奋,他觉得自己会撑坏的,所以,他想邀请每个人都加入到这次难得的盛会中。可惜,学校当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没有组织大家观看。

而所有同学哪怕知道了日全食的确切消息,也没几个愿意去看。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们那个小地方的末流高中,一年也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学校到处刷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所以大家都想在高三升入重点班,好为将来的前途寻得个妥帖的保障。

那天,王平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知他从哪弄了个电气焊眼罩,藏在书包里,专门来我们班找我。儿时的玩伴,就我们两个在同一所高中,但我们其实没什么往来和交集,哪怕一周回一次家,也很少结伴,因为我很少回家。那会,我是一个死学习的典范,所有时间,除了学习,我几乎什么都不干,只想着能早日实现学校到处宣扬的“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唉,现在看来,真是鬼话。王平来到我们班门口,喊了声报告,只一瞬,大家就齐齐把眼睛聚在他身上,我能看见他在抖,脸红的像燃烧的火苗。

他企鹅一样张开双手,摇晃着身体,仿佛给自己加油鼓劲,对我们老师说,他是我的老乡,我家出了点急事,他要带我出去一下。老师点了点头,对我抬了下下巴,我就出去了。一出来,王平立马活泛起来,闪电一样拉着我跑。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进大楼,爬上最高的楼顶。

他拿出电气焊眼罩,罩在我脸上,让我先看,一脸笑意,问看见了吗。我仔细看了看,太阳的确已经少了一个角。他有点亢奋,说,王林,本世纪最长的日全食,你一定得看,耽误不了你多少学习时间。

我给他们说了,他们看不看,我不管,看不到是他们可怜,但我得让你看到。我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心里很动容,把眼罩又传给他。太阳越来越少,到最后变成了牙瓣,天地昏黄,一切都模糊美丽起来,跟月牙的氛围完全不同。再过了会,太阳和地球卯和在一起,我心里一咯噔,耳朵里仿佛听到了巨型齿轮轻轻咬合的声音。天空像被谁按了开关,完全暗了,能看见突然跳出来的星星,摇摇闪闪,如同有风。王平攒足了劲,对着天空喔喔地长喊,不一会,教室里喔喔的声音被他点燃,也此起彼伏地长喊起来。

4.

我要去城里考试了,离开镇子之前,王平找到我,扛着天文望远镜,约我去仙女峰看流星雨。这次的流星雨不大,也没什么名气,我们等了很久,什么都没等到。到处都是蚊虫,悄无声息地咬着我们,咬的人内心烦躁,又咬的人无动于衷。王平说,他可能的确去不了天文台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话。安慰他,不合适,似乎默认他本就不该去。

问为什么,更不合适,因为原因太多了,各个都是刀子。我说,蚊子好多啊。王平往四周看了看,用灯给我指着地上的野花,说,这些花以前没怎么见过,透着月光看,颜色还挺迷人。我看了下,还真是,勉强一笑,说,这些花可比流星耐看多了,围着我们就像专门给我们长得一样。王平驱赶着蚊子,说,蚊子是太多了,野花围着我们,蚊子也围着我们,生活不就这样吗,既令人幸福,又让人饱尝痛苦。我默默想着,如果这次进城还没找到满意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蚊子好多。

之前,王平让我看过他的录取通知,一个短信并一封邮件,从邮件留的网址点进去,是中国科学院云南天文台,王平说的没错,他的确是被天文台录用了。我查了查,王平要去的是太阳观测站,做观测助手,地方在抚仙湖,具体工作是基础测量,看来王平又干回了他操作仪器的老本行,只不过这次不是测桥量路,而是测量和太阳有关的诸多星辰天象。

观测助手,一听就是个体力活,录取邮件里说这个工作操作重复性很高,也没什么工资,基本上管吃管住后,就只给少量补助。天文台也是个实诚的地方,不玩花花肠子,在邮件里还给了条提醒,说条件是有点艰苦,应聘者可酌情考虑是否报到,只希望,一旦决定,务必在截止日期前及时回复。这样的岗位,既需要较高的天文素养,又要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和奉献精神,的确不太好招人。王平搞过桥梁测绘,炼过钢铁,又修过汽车,还会电焊,火锅也懂一些,最主要的是,他脑子里全是天上的事,比谁都专注热忱,这么看来,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可王平说,他可能去不了天文台了。他这么说,我很难过。王平说他心里也越来越没谱,不知道去了天文台能不能干好。天天失眠。如果干不好,回到镇上汽修也干不成了,因为他还没出师,要想接着干,就得重新再学几年。我说,技术你都学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再回来又得重学,直接上手不就行了。王平说,凡事得有个资格,师傅没认可你,你就没这个资格,没这个资格,就没法参加汽修资格证的考试。

再说,汽修厂巴不得让你再当几年免费劳力。我说,先拿汽修证,再去天文台。王平说,世事两难全,拿到证还得半年,去天文台只剩下个把月了。王平说他研究过天文台的官网,这种单位很少有社会招聘,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下次就是有机会,估计那时候更走不了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对于汽修资格和天文台,不用任何犹疑,王平肯定会选择后者。而且听说王平他妈后来也松口了,她鼓励王平,真想去天文台的话,就去看看,不行了就再回来。王平他妈早就知道天文台的事是真的,跟传销沾不上边,她也知道儿子喜欢这些东西,之所以不愿他去,一是觉得儿子去了那也搞不了研究,只是替那些搞研究的人受苦,怕天文台把王平用的太扎实,不当人待。

另则,家里人都离不开王平。她打扫王平房间,从床底清出几大箱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她看不懂的东西,数字符号,星星图表,冗冗杂杂,扑面而来。纸张都有些发潮,泛黄蜷曲,有的字都被水洇开了,看来有了年头。她再看了看墙上,全是鬼画符一样的星图,这吓到了她,她觉得还是得让王平去天文台看看,不然,怕王平脑子受刺激。

而王平之所以动摇,是因为妹妹。有天,王平回家,老远就听见父亲和妹妹吵,妹妹歇斯底里喊着,就要学。父亲说,学了有啥用,学了你也跳不成人家那天鹅样,不给你妈帮忙,一天就知道瞎玩。王平看见妹妹抹着眼泪往出跑,父亲抬着一根拐杖,指着门还在骂。王平追了出去,人早不见了,他就去学校门口找他妈。他妈在初中门口卖灌饼,老爱穿着妹妹的退旧校服,瘦矮的身材,褚红的脸,推个小车,在风中不吭不响,等着孩子们放学。以前,她老在小学门口卖,还总让妹妹去帮忙,妹妹很没有面子,抗议过几次,她就挪到了初中门口。

可小孩子嘴馋,生意好,初中的大孩子不喜欢吃灌饼,小车经常很冷清。他妈只盼着妹妹早点上初中,她好挪回小学,妹妹现在四年级,快了。王平走到校门口时,一群孩子正围着买灌饼,他妈仿佛身上长了八只手一样忙乱,妹妹双手撑开塑料袋,等着妈妈把灌饼放进去,帮忙收钱。

两个人都穿着校服,头也不抬,投入又忘怀,生意很好,她们一身的喜悦难掩。穿着校服的两人,像是姐妹,配合默契,无需言语,滑稽又令人辛酸。妹妹脸上红扑扑的,收了钱,还不忘给人一个微笑,仿佛早忘了之前和父亲的不快。镇上来了个跳芭蕾的老师,女孩子们都去学了,妹妹也想去,父亲不让,妹妹偷偷看别人跳过两次后,就再没去过,真是个柔顺的孩子。

大家的生活都是一团浆糊,我进城考试后就没再回去,忙着做一些散工,好补贴日用。王平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可为找工作的事连轴奔波,也就日渐淡忘了,且后面发生了一件小事,因为我,王平上了电视,引发了一些舆论风波,大家在网上都对他指手画脚,给王平增添了很多烦恼,也伤了他的自尊。因此,我颇多愧疚,不好意思再去打探他最终的选择。

我真的很想去电视台工作,当一名电视记者,了解了王平的痛苦始末之后,我更想去电视台工作了。笔试很顺利,我考了第二名,最终只录取两个,所以,面试如果不出差错,我会有很大希望。笔试第一名是个瘦瘦的姑娘,扎个马尾,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利落,问什么她都能像个电脑一样答得滴水不漏,看来练过。我肯定说不过她,但我知道电视台也肯定想招男记者,就跟医院想招男护理一个道理。所以,我不抢第一名,当第二名也不错,毕竟,我在学校也一直是千年老二,上瘾了。

面试的时候,大家谈的其乐融融,面试官很客气,我能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他们对我当护理的经历很感兴趣,让我详细说说,我没掌握好分寸,说了一大堆,情绪洋溢,身上都出了汗,且把能抖的机灵都抖了个遍,他们笑的前仰后合,我心里暗想,这事估计能成。

最后,他们简短问了下,让我策划个采访我要怎么做。我没理解到位,就把王平的故事有头没尾地给他们讲了一遍,能看出来,他们听得有点不耐烦,也不笑了。最后,面试官问我具体怎么采访,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脑子一直,就说,我们熟,直接找他就行。面试官点了点头,在纸上记着什么,写完,对我一笑,说,很好,可以了。

很好,可以了。这句话让我激动了一周,一周后结果出来,我以第五名落选了。后来一打听,我才知道他们还是嫌我学的专业不好,护理跟新闻完全不对路子,且我连个采访流程都说不出来,虽说有个新闻的第二学位,但他们怕这也只是个聋子的耳朵。我很懊恼,但也认栽。

电视台后来专门去采访了王平,成片在一档民生栏目里放,叫“要扒民生眼”,原本没人看的节目,那天的收视效果奇佳。支持王平的人有一大堆,挖苦说酸话的更多,他们劝王平脚踏实地,先把一家人的生活过好,有好事者还专门跑到王平家,给王平做思想工作,捐钱捐物,劝他现实点,愿意给他安排更好的工作。王平内心很受伤害,但生性太软,还是感激了别人,请他们吃了饭,一一送走。

这件事一时成了热点,网上论争的两拨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引发了骂战。王平只关注网上的负面信息,天文在他心里第一次给他带来耻感。

后来听说,有些闲得慌的人还来骚扰,王平不厌其烦,就从楼顶把天文望远镜朝他们砸了下去。不过,还是没吓退那些人。电视台看这个事有戏,就持续跟进采访,态度模棱两可,既不鼓励,又不否决,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搅得王平一家成了镇上的焦点,生活一片乱,鸡犬不宁。我没想到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还放大了王平的烦恼,心里越发沮丧,也很惭愧,给王平打过几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接,我便再不敢联系他。

突然有一晚,他给我打过来,疾风暴雨对我喊着,你给电视台说我干啥,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你是觉得这样,我就能去天文台吗?以后谁他妈都别再跟我提什么天文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掐了。我的脸又辣又红,眼泪很憋,又流不出来,异常难过,打过去,一直打不通。

银行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感同身受,我已能理解来王平的绝望。虽说我对银行不感兴趣,但考虑到我糊口都困难,顿时对入职银行有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渴望,觉得银行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内心忐忑,买定离手,把所有宝压在最后一注上,期待着命运的最终反转。不料,意外还真光顾了我一次,我真被录用了。事后,我问他们怎么愿意招个男护理。

他们说,学护理好啊,护理脾气好,再说,银行就是个体力活,得要男的,男护理更好,我们是小银行,顾客本就不多,能来的都是亲亲的上帝,一定得伺候好。他们还说,招我还因为我练过铅球,希望我团建的时候能把大家操练起来,大家在银行上班,腰和脖子都得好,练铅球,省事又管用,还节省预算。我默然一笑,觉得蛮好,蛮好。

一切步入正轨,虽然很忙,糟心事也多,但心里安定,舒了口气,终于不再有无头苍蝇般飘零无依的惊慌感。给家里打电话,也会小心翼翼跟母亲问问王平,母亲跟我说后来电视台又去了几回,换了副嘴脸,大加宣扬,什么理想主义的弧光,什么梦想在现实点亮,镇上人都很兴奋,也开始觉得王平了不起,大家都希望他能去天文台,为镇子争光。

王平本来都说好要去了,谁知他爸因为之前的生活受到电视台的影响,采访前不愿配合,和电视台起了一些摩擦,没踩稳,不小心摔伤了那条好腿,现在拄着双拐也出不了门了。事已至此,王平心里越发揪扯焦灼,他爸虽无大碍,但估计王平一时也走不开,所以最终也不知道王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我跟我妈说王平要是去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妈说,去个啥啊,一锅子粥。

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关于旅行者一号的新闻,说它现在飞到了距太阳112亿公里的地方,飞行器上的三枚核电池,电量已所剩无几,最多可用到2025年,届时,它将失去动力,并和地球失去联络,成为一颗没有方向的航天器,流浪天际。不过,虽然失去了动力,旅行者一号的惯性还会推着它继续前进,4万年后,它将抵达下一个星系。

当初,王平没跟我说旅行者一号将会失去动力的事,我一想,到时候它既没有动力,又要和地球失去联系,默默地在四万年的黑暗中踽踽独行,顿时伤感万分。

不过,好在它还有惯性,能推着它一直前进。我想起之前提到过,王平小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子狠劲,那会,他爱哭爱闹,到处惹事,牙口好,打架爱咬人。只要被王平咬住,他就绝不松口,他杠上的,轻易不服输,我现在身上还有他的牙印。

所以,我想天文台王平肯定是会去的,我不担心。

责任编辑:陈允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