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外,大家聚在一起互诉辛酸,便又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了。

繁星之夜

作者/龙伟平

1

我是在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许仲钧的。

2013年,我还在中原某地上大学,为了完成专业老师布置的一个调研作业,暑假的时候,我背着包独自南下去深圳找我二姐,她当时在龙华的一家电子厂上班。

七月的一个下午,我躺在凉席上翻看几本旧杂志。这时,二姐提着一袋子水果从外面进来,塑料拖鞋发出的“嗒嗒”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把杂志放在一边,抬头看了二姐一眼,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衣,披着头发,背影看上去像极了我妈。姐夫不在的时候,她也懒得化妆,在我面前要多豪迈有多豪迈。

打盹的工夫,二姐从厨房出来,扔了个带水的苹果给我:“无聊吧?晚上有个同乡聚会你去不去?”

我咬了一口苹果,问她:“同乡会是做什么的?”

“就是几个老乡碰碰头,一起吃吃喝喝,挺好玩的。”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心里既兴奋又好奇,从凉席上爬起说:“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去了都不知道聊啥。”

“去一次不就认识了。”二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又不全是大人,有很多跟你同龄的人,人家都出来工作好几年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种聚会,他们每个月都会搞一次,时间通常选在月底的周末。漂泊在外,大家聚在一起,借着吃喝联络感情,顺便打听工作和发财的机会,俨然已经发展成一种打工文化了。

 

2

聚会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在一个老乡家里。那地儿离我们住的地方有点远,所以二姐提前几个小时就开始收拾自己。主要是试衣和化妆,磨磨蹭蹭的,加上堵车,我们最后还是迟到了。

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了,都是湖南过来的老乡,男女老少都有,分散在那间二十几平米的廉租房里,说说笑笑,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拉着我走过去,跟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年轻男女介绍我:“这是我老弟,还在上大学,放暑假了来这边玩。”

“哎哟,欢迎欢迎。”

听了二姐的话,他们立马表现出更盛的热情欢迎我,客气地问那些被人问过无数次的“多大”“在哪里上学”之类的问题。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二姐熟悉的跟其中几个女人闲聊起来。她们身上有些学生群体没有的东西,那是被生活磨出的理智和世故。

屋里笑声不断,空气里充满烟、酒和菜油的气味。这样的环境很容易使人卸下防备,也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二姐为什么喜欢参加这种聚会了,这种活动确实很解压,独自在外,大家聚在一起互诉辛酸,便又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了。

就在这时,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外面搬了两箱啤酒进来。女人们见状,忙起身从厨房把已经炒好的下酒菜和水果端出来,放在两条长桌上。大家都很熟悉了,也没有人假客气,随即开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把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我离门最近,于是起身过去开门。

门打开,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年轻极了,留着寸头,脸颊干净消瘦,年龄可能比我还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许仲钧的场景。

“钧钧来了。”有人叫了他一声,“今天怎么迟到了,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

许仲钧走过来,扯了条塑料凳坐下说:“有事耽搁了。”

我回到座位上,二姐小声地对我说:“他比你还小,今年才十九岁,已经出来工作几年了。”

我没说话,看着许仲钧熟稔地跟大家打招呼,接着拿起啤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一口气喝完。

有人问他:“你那份工作又没做了?”

“嗯。”许仲钧放下杯子,打了个酒嗝说,“工资太低了,事情又多。上次累得差点把手都卷到机器里去了。”

“那你找到新工作没有?”

“还没有。”仲钧笑着说,“你那边还招工吗?”

那人说:“上个月就招满了,你不早点问。”

听了这话,旁的人开始给他出主意,然而大多是些无用信息,一圈问下来,竟连一个可以执行的也没有。

话题还在继续,从来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止。吃了一圈,许仲钧放下筷子,掏出一盒白沙烟散给大家。散到我这里时,他犹豫了一下,问我:“你抽烟吗?”

“不抽,谢谢。”

二姐插嘴说:“他还在上大学。”

大概因为屋子里只有我年龄跟他差不多,所以他多问了我一句:“哦,你读什么专业?”

“美术。”

他收回手,熟练地抖出一根,打火点着,吸了一口看着我说:“真好啊。我以前也喜欢画画,家里没那个条件,我爸不让我学。”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脱口而出说:“只要喜欢,可以自学啊。不喜欢去学校也没用。”

“是啊是啊。”他喷出两道白烟,看着我说,“你来这边玩啊?”

“算是吧。”我说,“顺便完成暑假作业。”我并没有骗他,我当时做的那份暑假工,就是按照老师的作业要求找的。

“做什么工作?”

“CAD绘图员。”说完,我忽然想到他正在找工作,便多问了一句,“你也在找工作?”

“嗯。”

“你准备找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他弹了下烟灰,自嘲地说,“没学历,又没技术,只有工作挑我,我不挑工作。呵呵。”

说这话时,他脸上一直带着一丝笑意,我却明显看到了那抹笑意背后的苦涩和无奈。十九岁,同龄人都还被学校的高墙保护着,他却已经出来讨生活了。

也许是他身上那份随遇而安的气质触动了我,我迟疑片刻说:“我们公司仓库现在在招一个计数员,你有兴趣明天可以过去试试,我帮你跟我们人事经理推荐一下。”

他脸色立马变了,开心地说:“那谢谢你了。”

“没事。”

他拿出一个直板手机说:“加个QQ吧,你QQ号多少?”

 

3

聚会结束已经快十点了,因为住得比较远,所以我和二姐提前离开了。

十点钟的夏夜,这座海滨城市已经褪去了炎热,温度也变得宜人起来。二姐拉着我的手,轻车熟路地穿行在蛛网般的街巷里,寡淡的灯光下,还有刚下夜班的工人从附近的工厂里出来,他们步履匆匆,像夜间出来觅食的小兽。

我一边吃着烤串,一边听二姐讲这些年在深圳遇到的打工趣事。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刚才在聚会上那些人在调侃许仲钧,于是问二姐:“对了,他们刚刚为什么都在笑许仲钧?”

二姐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因为他找了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女人做女朋友。”

“大二十岁?”我感到无比震惊,好像听了个笑话,“那他女朋友不是快四十岁了?”

“是啊。而且离过婚,家里还有两个小孩。”

“真的假的?”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是才十九岁吗?怎么会找个这么大的女人做女朋友......”

“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二姐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他们先前才说他女朋友是‘老鹰捉小鸡’。”

这事太反常了,我一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我听说过很多年轻女人因为金钱嫁给和自己父亲一样大的男人的故事,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少年人找了个可以当妈的女人做女朋友。

“他女朋友是富婆吗?”我好奇地问。

二姐说:“是富婆他还出来找工作干嘛。”

“也是。”我又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接受的答案,“那他女朋友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也就那样吧。”二姐说,“都快四十岁了,再好看也不可能比十七八岁的女生好啊。”

 

4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有人在QQ上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打开手机一看,原来是许仲钧发来的信息。我忽然想起昨晚答应给他找工作的事,于是点了进去,他说:“我到你们公司门口了,保安不让我进去,你能不能下来一下?”

我擦了下眼睛,连忙给他回了条信息:“稍等,马上下来。”

关上手机,我从楼上下来,往外面走去。

一点多钟,正是这座城市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从空凋房里出来几分钟我就汗流浃背了。我眯着眼睛,老远看到他光着头,站在大门口朝四处张望。

他也看到我了,叫了我一声:“龙哥。”

我走过去跟保安说他是过来面试的,保安打开门让他进来了。

我说:“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是让你下午过来吗?”

“下午你们都要上班,我怕打扰你们,所以就现在过来了。”他笑了笑说,“没关系吧?”

“没事。”

他递了一瓶水给我:“喝口水吧。”

“谢谢。”我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说完,我领着他往对面办公楼走去。

午休还没结束,办公室里的人都靠在桌子上休息,我让他在沙发上坐一下。

过了几十分钟,人事部老大从办公间出来倒水,我走过去跟她说明情况,她走过去把许仲钧叫到了办公室里。

我回到座位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工作,一边探听里面的情况,不知为何,比当初自己面试还紧张。

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许仲钧从里面走了出来。路过我工位时,他小声地跟我说:“龙哥,我先回去了。”表情淡然,看不出面试成功与否。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面试结果,他已经推开门走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正在绘制设计图,QQ又开始跳动起来。点开一看,是他发来的信息:“面试没有通过。你们经理说我欠缺经验,跟这个岗位不匹配。”

我心里有一点难过,还有让他白跑一趟的内疚,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很需要一份工作维持生计,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了。”我说。

“没有白跑一趟,你们那个经理人很好,给我提了很多建议,我现在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了,比之前蒙头蒙脑去找好很多。”

“人活着最怕找不到方向。希望你早点找到工作。”

“谢谢龙哥。”

“别叫龙哥,叫我名字就行了。”

 

5

说真的,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转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快要下班时,人事部的陆姐忽然走过来跟我说:“前几天过来面试的那个男生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

陆姐说:“明天让他过来办理入职吧。”

我吃惊地看着她:“他不是面试没有通过吗?”

陆姐看着我说:“他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陆姐说:“面试那天他在这里加了我QQ,这几天给我说了很多他对这个岗位想法。我看他年纪轻轻的,还算用心,所以想给他一次机会。”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陆姐说,“这男生虽然没什么学历,倒是我见过印象最深刻的几个面试者之一。其实这个岗位也不需要什么技术,让他过来试试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陆姐说完,我莫名想到了许仲钧女朋友的事。陆姐一走,我立马在QQ上跟他说了这件事。他开心极了,一个劲的感谢我。

我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明天9点过来办理入职,记得带身份证和简历,别迟到了。”

“好。”

许仲钧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办理入职了,那时距离上班还有几十分钟,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从电梯里出来,看见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模样像极了去学校报到的小学生。

“你怎么来这么早?”

“习惯了。”他笑说,“之前在装修工地上干过一段时间,八点钟就上班了。”

我说:“那不五点多就要起来?”

“其实也不用,我们都住在工地上。不用赶车,洗脸刷牙几分钟就搞定了。”

“也是。”

我们聊了一会儿,陆姐一来,我就让他去办理入职了。半个小时后,当许仲钧拿着工牌和工装出来时,我依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入职了,觉得这就像一场电影的片段。

事实证明,陆姐没有看错人,他确实很适合这份工作,虽然学历比其他面试者都低,但他工作做得漂亮,性格也讨喜,几个星期后就和公司的人打成一片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深圳那两个月,我和他成了朋友。

一天下班后,他忽然跑过来跟我说:“你晚上有空吗?”

我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抓了下脑袋,说:“你帮我找工作这事,还没谢谢你呢。”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

“那怎么行。我妈以前跟我说,别人帮你要记在心上,不能让帮你的人寒了心,不然以后就没人会帮你了。”他虽然初中都没毕业,说起话来却一溜一溜的,常常让我无法反驳。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好吧,去哪里吃?”

“去我家吧。”

 

6

许仲钧住在俞湖新村,那地儿离公司有点远,因为堵车,我们差不多坐了一个小时才到。

到了站,我下车跟他往小区里面走去。那一片住的几乎都是外来打工者,所以也叫“工人村”。里面几个小区的住宿条件都很差,但价格便宜,三四百就能租一个月。

此刻是下班时间,人来人往,热闹极了。他在楼下的菜场买了一袋子菜,准备回去开火做饭。

过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他住的地方。里面亮着灯,似乎有人。

他看了下说:“应该是我女朋友回来了。”

女朋友?我又想到二姐跟我说的事,心里开始设想出各种画面。

他把门打开,走进去一看,屋里并没有人。我环视一圈,屋里摆设很简陋,租来的房子就是租来的房子,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没有人会把它当做家。

我坐在椅子上,顺手从折叠桌上拿起一本掉了皮的《神雕侠侣》,说:“你喜欢看武侠小说啊?”

“嗯。”他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以前我爸打我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是会武功就好了。一脚就能把他踹飞。”

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更不知道他父亲有家暴的恶习,所以也没有想太多。

过了几分钟,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子菜,年龄看上去不小了。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钧钧,你朋友来了。”

“是啊。”

许仲钧听到声音,连忙从厨房里出来,看了女人一眼说:“我不是发了消息让你别买菜吗?”

女人走过去,把菜放进厨房说:“没看到,手机放屋里了。”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眼前这个“女人”吸引过去了,完全没有注意他们聊了什么。二姐的话又开始在我耳边响起,那一刻,一种巨大的荒诞感侵袭了这间屋子,我感觉自己变成书上的某个字符。

女人在厨房里择菜,许仲钧跟了进去,两人在里面聊天,声音很亲昵,如亲如友,这让之前听到的传闻又真实了几分。

我坐在椅子上,感到浑身不自在,因为隐隐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比许仲钧大了近二十岁的女朋友,我已经完全没法用平常的眼光去看待他俩的关系。

过了片刻,女人洗了几个苹果装在果盘里拿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折叠桌上,说:“肚子饿了吧,先吃个苹果吧。”

她声音很细腻,像一阵微风吹了过来。我抬头看了女人一眼,标准的鹅蛋脸,素颜下的五官小巧精致,典型的南方女人模样,不丑,但也不算是美女,却有一种贤良的味道。

“你还在上学啊?”女人看着我说,听口音像是川渝地区的人。

“嗯。”

“在哪里上学?”

“湖北。”

女人笑说:“我老家是重庆的,就在湖北旁边。”

“我也去过重庆。”我随便应付一句,转移话题说,“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

“一年多了。”女人想了想说,“去年夏天搬过来的,之前住在龙岗那边。”

正聊着,这时,许仲钧从厨房里出来,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女人见状,问许仲钧:“菜弄好了?”

“嗯。”

女人起身说:“你们聊,我去炒菜。”

我靠在椅子上,风扇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嗡鸣,许仲钧啃着苹果,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油花爆锅的声音。

终于撑到了吃饭的时候,因为尴尬,我也不知道聊什么。所以随便吃了一些,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去了。

许仲钧也没劝我,抹了抹嘴说:“楼道里很黑,我送你出去吧。”

我没说话,跟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屋里走了出来。

快九点了,外面全黑了。远处的路灯照射过来,依稀可见周围斑驳的墙体,这栋老楼在晦暗的灯光下显现出几分诡异的色彩。

来到楼下,他跟我说:“你干嘛着急走,是因为我女朋友在这里吗?”

我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向他确认:“她是你女朋友?”

“嗯。”他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你姐姐。”

他说:“她比我大很多,好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妈。”

我没有说话,跟着他往路口走去,过了片刻,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年龄。”

“不介意。”

“你是认真的?”

“是啊。我准备等工作稳定下来就跟她结婚。”从他的语气里,我没有听到一丝玩笑的意思。

来到附近的公交站台,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许仲钧拿出烟,打火点着,想了想说:“刚来这边的时候,我和她在同一个厂做事,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玩具染色剂搞错了,导致当天组装的几千个玩具全部要返工重做。主管知道了,要罚我几千块钱。那时候我刚来上班,连工资都没拿到,哪有钱交罚款,那个主管说没钱就报警,让我去蹲局子。我吓坏了,到处找人借钱。他们怕我不还,没人肯借我,当时真的觉得很绝望,连觉都睡不着。最后是她借钱给我交了罚款,三千八百四十三块钱,我这一辈子都记得。”

风把他身上那件衬衫吹得呲呲响,仿佛在给这段往事伴奏。

“交了罚款,我就没在那个厂做了。两个月后,我找到了新工作,攒了大半年才把那些钱还给她。也是那段时间,我知道她原来离婚了,一个人在这边打工,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催我还过钱。说实话,越跟她接触就觉得她人好,特别像以前老家一个对我好的姐姐......”许仲钧把烟掐了,靠在站牌上说,“她真的是个好女人,是我来这边遇到最好的人。比我爸还好......电视里不是经常说吗?遇到喜欢的人要抓紧,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坐在站台前的不锈钢凳子上,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望着眼前来往的车流有些出神,这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多像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啊。

夜风迎面吹来,带来一阵海潮的咸味。许仲钧深深吸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的烟盒说:“年龄大点有什么关系,难道两个人一样大,就一定能走到白头吗?”

听他说完,我忽然有几分感动。我想那是因为许仲钧做了一件绝大部分人都不敢做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比我们都活得真实。

我说:“你说得没错,喜欢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是我们给‘喜欢’强加了很多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对我说:“你知道我上份工作怎么丢的吗?”

我摇了摇头。

他转过头说:“其实不是我不想干了,而是我和别人打架,被老板开除了。

“为什么打架?”

“那些人嘴贱,总在那里说三道四。我受不了,就跟他打起来了,手都打断了,赔了一千多,还被老板赶出来了。呵呵。”

因为堵车,我等的那趟车迟迟没来,为了打消时间,于是我问他:“你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

“你准备一直瞒着他们?”

“我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很少管我的事。”他吸了口气说,“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去了。”

 

7

到家已经快十点了,打开门发现姐夫已经出差回来了。

屋里氛围有点冷,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姐夫侧身躺在床上玩手机,二姐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看电视剧,见我进来,随口问了一句:“吃晚饭了吗?”

“吃了。”我一边换鞋,一边说,“今天同事请客。”

二姐的语气使我更加确定,我不在的时候她和姐夫发生了摩擦。他们经常这样,因为一点事情就发生争执。二姐也是个暴脾气,从来不会退让,很多时候反而显得二姐夫像个弱者。因为这事,我妈私下来跟二姐说过很多次,她一次也没有听进去。

“姐夫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

“下午回来的。”二姐夫见我提到他,放下手机起身说,“我带了一些点心回来了,你没吃饱可以去吃点。”

“嗯。”我起身走到桌前,看了眼二姐夫带回来的点心,那是一种红枣和鸡蛋混合制作的点心,有点像蛋挞。我拿起来尝了一块说,“味道不错,挺好吃的。”

“喜欢就多吃了,我和你姐都吃过了。”

二姐夫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一些小礼物。几年前他追二姐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次都变着花样哄二姐,在他猛烈的攻势之下,二姐没坚持半年就答应他了。

当时我和大姐私下里都劝她再等一等,还这么年轻,干嘛这么着急呢,但她还是决定跟这个男人共度余生。

“不等了。”二姐说,“好坏都是命,我认了。”

半年后,她跟二姐夫结婚了。一年后,外甥默默出生。

 

8

第二天公司搞团建,地点在羊台山附近的一个农家乐里。太阳很大,一群人在那里蹦蹦跳跳,累得一身汗。

好不容易到了中场休息,我又想起来昨晚二姐和姐夫的事,有点不放心,于是在QQ上给二姐发了条信息。

“你昨天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感觉你们俩怪怪的。”

二姐很快回复了我:“嗯。”

“不要紧吧?”

“还好。”

“这次又是什么事?姐夫不是昨天刚回来吗?”

“他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没跟我商量,就拿了几万块钱投给了他一个做建材生意的朋友。”

“这是好事啊。”

“好个屁。他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以为我不知道,已经欠了别人十几万没还,他现在还拿钱投给他。你说,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我想了想说:“现在也不能断定他不会还吧。”

“他要是不还就晚了。我已经跟你姐夫说了,就说我们有事要用钱,让他今天去把钱要回来。”

“算了,这样也太没面子了。”

“他借钱的时候就有面子了?默默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哪里不要用钱,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问二姐:“姐夫怎么说?”

“他还没想好。”

“你也别催得太急了,还是要给姐夫留点面子。”

“放心,我有分寸。”

“我还有事,晚上再聊。”

 

9

合上手机,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二姐的性格我很清楚,不是能忍的人。我现在很担心姐夫碍于面子,没把钱要回来,他俩的冷战恐怕又要升级。

正胡思乱想着,同事忽然叫了我一声。我收好手机,走过去一看,物料部的一个男同事提着一个半丈高的纸盒子走过来,放在前面的塑料桌上。听到声音,原本休息中的众人都围拢过来了。

“这是什么?”

男同事说:“蛋糕。”

“蛋糕?”我好奇地说,“今天谁过生日吗?”

“钧钧过生日啊。”说完,他们立马把许仲钧从一堆人中拉了过来。

“你过生日啊?”

许仲钧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说:“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准备礼物。”

“没事没事,你们大家给我庆生我就很开心了。”许仲钧笑着说。

“来,钧钧切蛋糕。”那位男同事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塑料小刀递给许仲钧。

许仲钧接过刀,手脚麻利地把蛋糕切成了十几块,分给大家。那个男同事跟许仲钧同一个部门,显然跟他关系也不错,许仲钧生日这事估计也是他透露给陆姐的。

蛋糕还没分出去,他就带了个头,把蛋糕扔在许仲钧脸上。那些女同事见状,都开始效仿。

“我靠!”转瞬间,一阵奶油蛋糕雨飞了过来,我离许仲钧最近,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很多奶油。

庆完生,我俩像是掉进泥坑的猫,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奶油。我眼尖,很快发现对面草地上有根水管在喷水,于是和许仲钧一起跑过去冲洗。好在天气热,全身湿漉漉的倒也很舒服。

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小片橘园,现在还没到吃橘子的时候,里面挂满了半青不黄的橘子,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了。

许仲钧停下来说:“我老家门口也有一片橘园,比这里的大多了,有几十亩。”

我说:“我们那边也有,每年秋天的时候,书包里别的都不放,就塞了一书包橘子。从早吃到晚,吃到流鼻血”

许仲钧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秋天的时候跟我妈一起去橘园摘橘子,后来我妈去世了,我爸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那座橘园卖出去了。再后来橘子卖不出去,那些人就把橘子树全部砍了,种上了油茶树。”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的,不时有水滴下来,在阳光下慢慢划过脸颊,像一颗晶莹的泪珠。

他擦了下脸,说:“等以后赚了钱,我就回老家盖一栋大房子,然后把那座橘园买下来,重新种上橘子树。” 

 

10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大家又累又热,实在走不动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呆在阴凉的地方休息。原计划还有一个环节是爬羊台山,但没人想去,便提前解散回去了。

到家已经五点多钟了,因为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二姐和姐夫都还没有回来。

洗完澡,我切了块西瓜,躺在凉席上吃了起来。忽然想起二姐让姐夫找朋友要钱的事,于是打开QQ,给二姐夫发了条信息,试探一下他的口风。

“姐夫,你昨天是不是跟我姐吵架了?”

过了几分钟,二姐夫回了条信息:“没有啊。就是拌了几句嘴,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我说,“我昨天看你们感觉怪怪的,还以为你们又吵架了。”

“是你姐让你来探我口风的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大方承认。

“你姐的脾气我还不清楚。”

“你知道她的脾气就让着她一点嘛。”

“我今天想了一上午,这件事我确实思考得不周全。你跟你姐说,钱我已经要回来了,还留了一万在那边,事情还是得留点余地。”

“嗯。放心。”

过了一会儿,二姐夫又回了条信息说:“晚上等你姐回来,我们一起去外面吃个饭吧。”

“好。”我说。

 

11

处暑一过,暑假就开始倒计时了。因为答应了室友,开学前去北京一趟,所以一个礼拜后,我就开始准备办理离职手续回学校了。许仲钧的工作也稳定下来了,因为表现出色,半个月前,陆姐已经给他转了正。

一日下午,我忙完了手头工作,拿着离职申请准备递交给陆姐。经过物料部办公室时,听到里面一位男同事说许仲钧今天没来上班。

我心里有些纳闷,把离职申请交给陆姐后,我便回到座位上,给许仲钧发了条信息:“你今天请假了吗?”

过了半个小时,依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往常他都是秒回,今天是怎么了?

到了下班的时候,依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我从楼上下来,给他打了个电话,过了片刻,里面传来冰冷的语音提示,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有点不放心,便搭车去了趟他住的地方。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他住的楼上,走廊里一片狼藉,散落着一些摔坏的日常物品。

我走过去一看,门居然是开着的。我轻轻推开门,里面没有开灯,也没有人。透过对面楼照进来的光,依稀可见地上一片凌乱,被褥、风扇、桶盆都倒在地上,像被强盗洗劫过一样。

那几分钟里,我心里冒出一百个问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楼上下来,我继续给许仲钧打电话,过了片刻,电话再次因无人接听自动挂断,我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大。

离开前,我忍不住过去问了下房东,房东说:“你是说503是吧?他们昨天晚上好像在吵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几个小时。”

我心里一动,连忙说:“是一男一女在吵吗?”

“不知道。”房东说,“我忙得不行,哪有闲工夫管这事。”

从房东屋里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件事。

房东说503昨晚有人在吵架,难道是许仲钧和他女朋友在吵架?他们因为什么发生争执了?是什么样的矛盾让他们发这么大的火,把屋里的器物摔成这样?或者说,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这样,而是他们遇到了别的什么情况?

 

 

12

到家已经九点了,二姐一个人在屋里,姐夫不知道去哪里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二姐吐出一颗葡萄籽问我。

“在外面有事。”

二姐问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你离职手续办好了吗?”

“今天已经递交离职申请了,25号回学校。”

二姐说:“还有两天了,要赶紧订票了。”

“已经订了。”我想了想说,“姐夫去哪儿了?”

二姐说:“有事去他朋友家了,还没回来。”

我说:“是借钱的那个朋友吗?”

“不知道。”

正说着,我手机忽然响了。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怔了下,接通了那个电话。

“喂。”

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许仲钧。”

我定了下,连忙问道:“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没去上班?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没人接。”

许仲钧吸了口气说:“手机被我爸砸了。我现在是用公用电话打给你的。”

“手机被你爸砸了?”我感到无比震惊,问他,“你爸不是在老家吗?他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许仲钧说:“他昨天下午过来的。”

“你爸过来干嘛?打工吗?”

“不是。”许仲钧说,“他是听了我和俞丽的事情,专门跑过来的。”

我有点纳闷,问他:“你爸怎么知道你和她的事了?你告诉他的?”

“我怎么会跟他说这个事。”许仲钧说,“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我因为和人打架丢了工作的事情吗?”

“记得,怎么了?”

“那个和我打架的杂毛跟我是老乡,同一个地方的。他想报复我,所以叫人把这件事情透露给我爸了。”许仲钧恨恨地说,“我爸知道后,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了很多事,我都没说实话。他应该也起了疑心,所以就连夜坐车过来了。”

我说:“我刚刚去你住的地方看了,里面的东西都砸坏了,房东说昨天晚上你们在吵架是怎么回事?”

“是我爸砸的。”许仲钧说,“他要我跟俞丽分手,我没同意,他就跟我吵起来了,他吵不过我,就把我的东西全砸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能理解许仲钧为什么几年都不回去过年了,有这样的父亲,确实是一种不幸。

我顿了一下说:“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里。”

我惊讶道:“你受伤了吗?怎么去医院了。”

“是我爸受伤了。”许仲钧说,“昨晚我和我爸打了一架,我推了他一把,把头摔破了。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医院里。”

我想了想,问他:“这件事你女朋友知道了吗?”

“不知道,她这几天住在厂里。”

我担忧道:“要是你爸一直不答应怎么办?”

许仲钧忽然加大分贝说:“我根本不需要他答应,他从来就没管过我,不然我怎么会连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了。我现在能赚钱了,什么事也不用求他。”

我说:“他到底是你爸,你准备一直和他僵下去吗?”

“你知道我妈怎么去世的吗?”许仲钧声音开始有些哽咽,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家里以前有个橘园吗?我妈还活着的时候,那个橘园的活全是她一个人在做。我爸好吃懒做,还爱赌博,经常拿我妈出气,我妈就是活活让他气得生病死了。我妈死了没多久,他就因为好吃懒做,把那个橘园卖了。这种人,我根本就不想认他......”

 

13

挂了电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下了班,我见时间还早,于是搭车去了一趟许仲钧所在的医院。

看完他的父亲,我和他来到外面的阳台上闲聊。

我说:“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许仲钧吸了下鼻子说,“我已经想好了,过几天我就辞职,然后和俞丽去广州,她有个朋友在那边做服装生意,现在混得挺好的。我们也准备过去试试。”

“那你爸怎么办?”

“他伤得不重。”许仲钧说,“我给他留了三千块钱,让他出院了自己回去。”

我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劝他:“其实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虽然我比你还大一岁,但很多事情我处理起来还不如你。”

“没办法。我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在外面无亲无故,什么都得靠自己。”

 

几天后,我辞职离开了深圳。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我忽然收到许仲钧发来的一条QQ信息。

他说:“我已经到广州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往下翻了翻,还有两张图片,应该是他新租的房子。里面宽敞明亮,条件比俞湖新村那边好很多,还可以看到俞丽在厨房炒菜的背影,看来俞丽的朋友帮了他们不小的忙。

车轮发出一阵轰隆声,我的心绪也跟着跳跃起来。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一会儿,放下手机往车窗外看去,火车已经驶过隧道,进入了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眼前的风景逐渐变得辽阔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给他回了一条信息:“别忘了,还有一座橘园等你种上橘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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