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在母亲眼里,她闭眼,世界暗淡;她睁眼,世界就亮堂起来。

黑色汛期

作者/蝉

1.

再次收到母亲的来信,是她去世二十年后的事情。这封信的出现,就和我的出生一样诡异而唐突。大约是农历中元节前后,因为那段时间,我会在路上看到成片的白色粉笔圈,圈里的冥钱还在穿堂风中熊熊燃烧。

时值末伏,热浪让所有生物的灵魂都摇摇欲坠,抽烟机滴下口水,花猫也跟着小醉。这种诡谲的懒散发生在我盛饭之前,紧接着,半世纪难遇的高温天气热炸了我手中好端端的玻璃碗。肾上腺素拉长时间的轨迹,碎刺溅射的过程漫长而悲惨,类似生命孕育的前兆。

我踉跄着逼近墙角穿衣镜,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似乎睁大眼睛,止血拔刺的模样显得万分吃力。时隔多年,我多次尝试重新结识一下自己,可惜镜子总是擦不干净,我也不敢靠近。


眼下,我突然联想起一件往事。

母亲死在二十年前的渔阳村。出殡那天,我刚从城里赶回去,作为队伍的尾巴,我嘴里含着蒿草,慢悠悠地向半空撒纸花,再时不时偷看一眼抬棺的父亲。他弓着腰,也时不时回头瞪我。为了躲闪他的视线,我特意看了一眼天空,那时候天际还不算倾斜,云的肚脐上也没有锈迹。似乎冥冥之中,我注定要在这个时点抬头仰望,好在多年后准确抓住时光刺伤我的蛛丝马迹。

送葬队跨上大凉河上的石桥就开始犯困,哭丧声渐阙,水流的声音让我想到弥留者毫无意义的叹息,水风把时间吹出波纹,记忆就在此处失去了弹性。我隐约看到队里的罗寡妇和父亲靠得很近,父亲不再瞪我了,他的眼睛望进大凉河,左手食指有意无意划过罗寡妇的衣摆。

隔壁张婶的眼神突然瘪下去,母亲生前曾与她坐在田垄上长久地发呆。她对我说:“听,没过头七就下葬,你娘的鬼魂生气了。”

村长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也没法子,汛期要来了,早下葬,免得灵堂被水淹,这种事情你还见得少了吗?前年罗家——”说到这,村长的精神提起来了,他压低声音说:“罗寡妇男人的棺材,不就给淹走了吗。”

“到现在都没寻见?”

“没呐。”村长摆了摆手。


彼时,我留意到棺木上的一道疤痕,像是挫裂伤,又像是木头天生的年轮印,若木工打磨不细,留下些许痕迹再寻常不过。

嘴里的蒿草汁水忽然苦涩起来,我把它吐出去,腥辣的口感带来一阵寒战,当时我可能想擦嘴,于是我扬起手臂,不知道怎么就碰上了那道裂口。清脆的一声,裂口迅速蔓延,轰动的声音让人望而却步。抬棺人注意到变故,他们想放下来看看究竟,不料棺木竟一下子炸开了。

母亲的尸体被白布裹着,翻滚两圈,垂直落入大凉河。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觉得脊骨冰冷。尸体落水之后并未即刻下沉,我眼睁睁看着裹尸布里的东西在鼓动,没人说得清是不是流水的作用,至少我能肯定,尸体最终沉入水中的刹那,河面上浮现出一连串气泡。小时候,邻居家的次子被水猴子拉进河里,我曾目睹过这种气泡,那是活人的挣扎。可没人说得清是不是流水的作用。


短暂的巨响后鸦雀无声,就像玻璃碗在手中的凭空崩裂。细嘴乌鸦在脑袋上盘旋,它们振翅拂出的风声简直臭气熏天。只有父亲,他在一片唏嘘声中露出笑脸。

那件事后,我没有再回到渔阳村。临走前,家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当时,妇孺老幼一致认为:大凉河里有水鬼。这其中无法解释的地方太多,首先是被汛期洪涝冲走的罗老汉,再是被隔棺吸走的我的母亲,人们说,大凉河的水鬼饿极了。可我有其他想法,这个想法使我极度恐惧,随之而来的便是父亲和罗寡妇眼神交汇的画面。

一天半夜,我在幽悬的月光下醒来,房闸紧扣,我看见门外有黑影闪烁,那个影子在朝我的房门靠近,有什么东西轻轻抵住门板。

影子的位置不再变化,它站定了。来自门外稍远的地方响起另一个声音,是父亲。他说:“还好那婆娘掉进河里,木工险些坏事。要不要找他算账?”没有回音,可的确是问句。我突然颤抖起来,把脖子以下的部分埋进棉被,小黄狗也在朝墙边瑟缩。我的眼睛一直睁到次日破晓,当我捋好措辞准备和偷听者照面,打开门,屋外只有凌晨时的死寂。那天,我脸也没洗就跑回城里。

旧事在太阳穴之间冲撞,我不得不在沙发上瘫倒。

千禧年之后,我时常怀疑时间的真实性,就像这些年的经历,照常在路口踩上香蕉皮,照常在菜贩子使诈缺秤的时候选择低头,但似乎只有我看得见的地方从不改变。一张纸叠成飞机,难免多出折痕;也可以反叠回原来的形状,折痕并不会增加,这让我焦虑,并且对追溯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过去二十年,我欠时间一个解释。

就在我决意返乡时,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有一张通往渔阳村的班车票,另一张纸上字迹歪斜,间或夹着拼音,我读了出来:“梅久,你应该帮我,至少来看看我——母亲。”


2.

那辆班车稍晚到达,司机按了很久喇叭才把我叫醒,困意仍然沉甸甸地压住我。车上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了,但行李架还是满满当当,玻璃上薄薄一层雾气。下车前,我透过车窗看了眼村庄,路两侧的排水沟上长满狗牙根,却唯独不见人影,这里的一切都被掩盖了。“师傅,到站了吗?”我说。没有回答。他又按了一次喇叭,看来我必须动身了。

外面的空气异常陌生。本应伫立贞洁牌坊的位置竖着站牌,四下静谧如坟,我听不到大凉河的呼吸。我想,我一定是走错了。我回过头企图上车,班车却已经消失,空荡荡的公路向北方延伸,直到与天际线重合。我仓皇地裹紧衣衫,似乎落入一个颠倒的季节,天上盘旋的不是细嘴乌鸦,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养鸽。

天色渐沉,我决定跟着鸽子走,它们离去的踪迹各不相同,我费了很大工夫才找到村口。那里原先是榨油厂,现在连菜籽壳的踪迹也没有,原址已经被一座四层小楼占据,鸽子陆续从四面八方汇入楼顶,或许这里有一家养殖户。黑夜不允许我沿路走去,我打算在此开始探寻。

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黑白格子方巾裹住了她的头发,或许她已经没有头发。她的每一个五官都在说,她很累。这样疲倦的脸让我觉得亲切。

她有些忧郁地垂下头,蔼声说道:“又怎么了,朋友?”

我离开的时候,渔阳村里的人还互称同志,但她为什么说“又”?我说:“你好。”

“我当然好。我是说,你有什么事?”她的眼睑快要闭合了。

“我想去大凉河,看见它,就能找到老家。”

妇人在我涣散的注视中沉默。我们的距离在逐渐拉长,她把扫帚横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她说:“我不会再带你去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张婶。你怎么搬到这里了?”

“十多年前我就改嫁了,都是为了小飞,那年的洪水毁了一切。”说完,她侧过身子,好让我的视野得以宽阔。我看见一张水霉味浓烈的躺椅,上面歪坐的男孩正傻笑着打量我,他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但还在啃手指。没有其他人。堂屋的一角堆满木料,锯子和棒槌支棱在遍地长钉上。我对这很感兴趣。我说:“张婶,你改嫁给谁了?”

张婶终于放下扫帚,她要关门了:“一个木工,他快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我赶紧把一条腿迈过门槛,试图顶住铁门:“我想和他聊聊。”

我没想到这个动作会激怒张婶,她从门后抽出犁地用的四齿铁耙,朝我的膝盖甩来,她举起木柄的时候,露出了生机勃勃的腋毛。我仓促退去,她便趁机合上房门。隔着墙,她说:“我不能再帮你了,老人的脑袋不怎么好使,真的。”

“我收到了一封信,写字的人是我母亲。”


过了很久,正当我准备离去,张婶把门敞开一个缝,看我的眼神和看小飞没什么两样,她拎了一只手电筒出来,将我的五官照亮,揩去我眉角的灰尘后轻轻抚摸,就像查阅一本陈年老书。“梅久,你也老了。”她把灯扔进了排水沟,留给我最后一句话:“我家男人,他早就疯了,你得去河边碰碰运气,他现在住在河神庙。”

这一次,门关上就没有再开过,无论我如何央求。张婶进门以后关上了四层楼内所有的白炽灯,让每一扇黑暗的窗口都像是猫眼,她可以透过任意一扇毫无顾虑地窥视我,这种感觉令我头皮发麻。

我很想直奔木工所在之处,但我根本不知道大凉河的方位,这条河迷路了。当晚我没有走远,就藏在楼对面的山楂树背后,这棵树的果期还没到,我只能用几枚捡来的酸梨饱腹。

时间的焦距再度拉长,这种感觉长久困扰着我。

正值昏昏欲睡之际,张婶屋后面的树林里传来异动,一团背影没入枝叶,我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即便我立刻奔跑过去,也看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变化,枯燥的重复同样也侵蚀了这里。黑夜让我失去空间感,我没敢离张婶家太远,我在脑海里回忆那个仅仅存在须臾的背影,它弓着腰,似乎瞪了我一眼。

没来得及细想,转身便目睹张婶家发生的怪事。顶楼的鸽子被吵醒了,它们探出脑袋,面无表情地审视我,偶尔发出低沉鸟鸣,起初我以为是小飞在啼哭。等我再靠近一些,它们排成队跳了下去,这不是起飞,它们根本就没有张开翅膀,而是直挺挺地砸在土壤上。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不想搞清楚这些鸽子为什么自杀。我掏出那张信纸,这是浑身上下唯一能点燃的东西,口袋里有哪怕一百块,我都不会选择烧掉它,但这会火光能让我留在现实。

“老人的脑袋不怎么好使,真的。”


第二天,我把时间全部花在了村口的逗留,却没能看到一个熟悉面孔,我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梅国强死了吗?”梅国强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得到了一个让我稍微平静的答复,村民们口径一致:他在十年前就死了。我拉住一个叫庄阳的中年人,据说他是我父亲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久哥,你是久哥?”他显得很诧异,一番攀谈之后,我了解到他是我儿时的一个玩伴,但记忆是可以虚构的。他并没有表现出其他情绪,“你有几十年没回来了,可能就我还记得你。”

“看来你和梅国强的关系确实不错。”

“什么意思?”他把牙关咬紧了一些,这并不影响他脸上的笑容。

“没什么,不然你怎么肯定我几十年都没回来看过他。”

他没有把笑延续下去,语气也有些怪罪:“你应该回来的,他死前一直挂念着你。”

“我母亲走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你在质问我。”有一瞬间,庄阳表露出超乎他身份的愤怒。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立刻抽出一支烟,他说:“打火机借我用下吧。”我从内兜里递给他,我说:“你好像非常了解我,二十年前我不抽烟的。”这回轮到我笑了,笑是掩盖一切的好东西。我等待他抽完整根烟。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毫无意义,午后,蛁蟟在热浪中醒来,它们枯燥地往返于树与石之间,错乱的虫鸣声淹没了我所在的土坡,也预示着汛期将至。

“我不在乎这些,我父亲之后就没有找其他女人?”

“没有,他甚至很少回家,时常找我父亲同住,喝酒,聊天。我没见过他和张婶以外的女人说过话。”

“以前住我家隔壁的张婶吗,我昨晚见过她。”

庄阳皱起眉头:“以前?你为什么说以前?”

“她改嫁到村头那座四层楼里了,楼顶养着鸽子,现在可能没有了。”

庄阳用力摇了摇头。蝉鸣大作,它们似乎早有预谋。夏日最后的碎片就落在脚跟旁边。太吵了,我看着他的嘴唇,他应该在说:“她始终住在你家隔壁,直到现在。”


阳光让我一阵眩晕。我努力回想昨晚老妇的神态,却只能记起那块黑白格子方巾,我的记忆力完全被它牵引,它变成了一块飞毯,使我的感官高高飞起,重重砸下。鸽子。我极力想否定什么,我举起手,指着半空中的生物,但它们并不是家养鸽,这里只有细嘴乌鸦。我已经忘了庄阳刚刚的话,他说了什么?一切都好像是阳光的玩笑。我听见他接着说:“你说的那个地方一直是榨油厂,一楼放机器,楼上是仓库。你太累了,应该回家看看。”

这时候,土坡下方露出一个脑门,来者低语:“庄阳,你该去除草了。”

庄阳拍了拍我的肩膀,口中重复了一遍:“应该回家看看。”他们的背影在热浪中伸缩舒展。我突然大喊道:“河,河在哪里?”没人回头,但他们没有扛锄头的手臂都举了起来,指给我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猛然想起来,大凉河在树林的某一侧拐了个急弯,对村庄形成包围之势,两个方向,的确都能看见它。

大凉河,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3.

五年前,我从首都搬往另一座城市,更吵嚷的临街巷,依然没能甩掉被窥视的感觉,这一切都源于离家前的夜晚,沉默的黑影。此时,我沿着大凉河的躯干疾走,心脏泵得很快,我离真实的自己越发靠近了。

从我看到河水的那一刻,很多记忆中的东西和现实重合起来,比如塑料布盖住的竹棚,它竟然保持着原貌。它就站在河道边缘的高地上,从多年的潮汛中幸存下来。母亲健在的那些年有个秘密,每逢清明节,她只带我一个人来这里。我记得竹棚的支脚上刻了一个箭头,每次母亲会牵着我的手,按照箭头所指的方向进入林地,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坟。

我们会在清明节的午后准时站在坟前。

“梅久,跪下。”那时母亲的话不多。

我的话也不多,她让我跪下,我便照做。如果当时我追问一句,或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母亲从不为难我,她只要求我为土包铺上一摊白菊,之后我就可以在附近玩耍。她总是用竹掸子悉心清理掉坟上的枯枝落叶,对于那些爬虫,她却从不在意。我问她:“为什么不把虫子弄走呢?”

母亲抱我起来:“它们有生命,只有它们能陪陪地下的人。他很寂寞。”她的眼神温柔下来,鼻翼微微扇动,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梅久,要是有一天娘不在了,你定要替我来扫墓,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是我?”

“只能是你,你是娘最亲的骨肉。”

我的记忆就此断电,泪水让我视物昏花,看什么都像隔着蚊帐。到头来,我连这点忙都没帮上。说起来,母亲也曾为那座坟对我发脾气,那次我踩在坟头上想要抓一只蜗牛,她差点把我的耳朵揪下来,她呵斥我:“再这么胡闹,晚上回去就睡鸡窝。”她这么说,我连坟土的边缘都没敢碰。回去的时候不经意间踏了一脚,我差点哭出来,到家自觉拉开鸡窝的栅栏,蜷腿而卧。母亲半天才寻到我,他拍了拍我的屁股,说:“傻孩子,娘搂着你睡。”

可这个女人,她早已化作大凉河的脉搏。

边走边想,我竟然抵近了那座石桥。我发现,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

大凉河的流向与记忆中相悖。余晖和萤火的交相辉映下,水面仍然是浑浊的药色,不免让人怀疑流淌着的是某种医用碘伏,可有些东西是没法消毒的。江水有着干燥的皮肤,她是无家可归的哑女人。我有些沮丧,绕过石桥边上的提示牌,桥墩下有一块柔软的草皮,我在那坐了下来。手边有一些避孕套,环视四下,这个地方着实隐蔽。


“河道收窄了,不是吗?过几天就是汛期了。”

这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一个谢顶的老头。我这才注意到,他早就躺在草地上,他太瘦了,完全可以被看成干瘪的垃圾袋。他冲我笑,指甲和耳蜗里积满经年的老垢。我说:“你是村里的木工?张婶说你疯了。”

“那个女人眼里,大家都疯了。”他嘴里含着蒿草,脑袋枕在手心上,摇晃二郎腿的样子让我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你是梅久吧,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过这么久,人如其名。”

他说:“跟我去庙里坐坐。”

时间尚早,我无法拒绝多年来第一个邀请我的人。他所说的河神庙坐落于不远处,不过是一间围墙都没有的土房子,灯龛里的蜡烛布满密密麻麻的虫洞。我紧跟他的脚步,庙堂有很多反光物体,这使我越发拘谨。他跪在河神膝下。磕完响头,他说:“你看起来有些恍惚。”我感觉他说的并不是我,河神泥像正疲倦地目视远方,它也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木工去供台后面生了把火,制作出简易灶台,米香即刻在庙里弥漫开来。“吃饭吗?一会还有红豆粥。”他已经把碗筷端到我面前,看得出来他是个慷慨的老头。

“谢谢。我想问问罗家寡妇的事,还有,父亲在我走后都干了什么。”

“那个女人早死了。说起你父亲,我当然记得他,他差点弄死我。可你母亲的事也不怨我,当时棺材是用很多铁钉固定住的。大凉河里有水鬼。”瓦罐盖子被蒸气拱开,正巧为水鬼二字配了音。他说话的间隙,日光又向西运转半步,屋瓦的釉面恰好反射了这道光束,河神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这才看清,它是个秃头神明。

我们一直聊到入夜时分。


“说起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趣的事了。梅国强,他每天四处搜集蚊虫的尸体、屎壳郎的粪便,储存到清明节就把它们倒进铁锅,煮上一天一夜,最后泼向那块坟地。我不知道埋着谁,但肯定是切齿深仇。”

“林子里的坟地?”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木工说。

我望着木梁上的蜘蛛网,很想一头扎进去。

“至于我,的确没有对棺材做手脚。说来也巧,你母亲出殡前的那个晚上,我看见有人钻进了灵堂,她的手上握着斧子。当时我没看清是谁。十多年过去,我娶了你张婶以后,在她家的木箱里又重新见到那把斧头,双面圆刃,斧顶带刺,绝不会记错。”木工也许说了更多,但在他叙述的时候,我看见幽悬的月光下,门外正有黑影闪烁,那个影子在朝房门靠近。

影子的位置没有再变化,它站定了。

我感觉心脏正承受电击。我对木工说:“你不是说罗寡妇早就死了吗?”

“是的。”

“操。”我迅速撞开房门,我以为能看到我想见的人,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张婶。先前我所预料的一切都崩塌了,但看着她疲倦的面容,我想,没人说得清今天的人影和二十年前是不是同一个。

我的拳头还握着:“你为什么来这?”

张婶的脸色和昨晚截然相反,她受到的惊吓显然更甚于我。他躲到木工身后,只露出半只眼睛看我。她指了指木工,又指了指我:“他是我丈夫,你是谁?”

木工将她轻轻搡开:“他是梅久。”

张婶的双肩放松下来,这个名字让她卸去戒备,我反而慌张起来,她的种种表现足以证明,她认不出我。我当前难以分辨一个镜子的正反面。她的头上没有黑白格子方巾。木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以前那些事,我都交代给他了,现在我是河神的人,我不能撒谎。”

这个女人定住了。她突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握着我的脚踝,我低头看去,那是一个皱纹紧蹙的额头。她给我磕了响头,可我并不是坟冢。

“你母亲的死有蹊跷。她平日里健康得很,偏偏那天被你父亲盖上了白布。我偷偷摸过她的手,我肯定,当时还有脉搏。”张婶带着哭腔,窗外,乌鸦张着嘴巴看我,它想吃掉我。“头七中的一天,我拿着斧头想把棺材劈开,她一定还活着。我只凿出了一个缝,你父亲就被声音吸引过来,我只好从后门溜走。他肯定看到了什么,第二天,他决定提前出殡。”

“之后的事你最清楚。”她哭得声嘶力竭,可最累的人并不是她。

 

她所形容的场景过于逼真,我几乎看到梅国强在大凉河上露出的笑脸。我恍惚看到头顶悬下一根缆绳,我不可能顺着它爬上天宫,但我能用它勒死自己。我想起第一次和母亲上坟,那晚的大凉河桥上,母亲回过头,俯身亲吻我。萤火在母亲眼里,她闭眼,世界暗淡;她睁眼,世界就亮堂起来。那点光明像沉入柔水的恒星。

我抛下这两个人狂奔而去。

半夜,我梦见荒原上长出参天犄角,人们脱掉了皮肤和毛发。


4.

老村长得知我重返旧地,执意唤我去家中闲叙。

当时我的思想几近瘀滞,白天,我能做的只是围绕老家打转。梯形犬舍里有一具狗尸,骨骼蜿蜒一米多长,我没想到那只黄狗能长这么大。破砖碎瓦被我刨遍,我只看到旧年深冬的痕迹。入夜,我又会被没有梦境的沉睡逼醒,有时会碰上鬼压床,想吃我的乌鸦们在头顶上不期而遇。也许过不了几天,张婶嘴里疯掉的人又会多我一个。

树木的荣枯使我相信,死者的记忆会以某种形式重现。

村长请人的方式很独特,前后三个壮汉围着我指路,他可能怕我偷吃生米。他瘫痪在床,只是看了眼步态就认出我来,并随手摘下他的绿色军帽,我本以为这顶帽子早已和他长在一起。“你们都出去。”村长给床脚坐着的丫头们派发了一捧糖果。他自己在床上艰难地挺起身,没人愿意帮忙,丫头们踩过他的布鞋跳出房门。

我背对着一面镜子坐下,说道:“子孙满堂,这很好。”

我的话令他分神,他叹了口气:“他妈的,四世同堂。”

“你竟然连任到现在。”

“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说完,他猛烈咳嗽,中药味从肺里挤压出来,他的口腔好像没有唾液可以吞咽。我走到院里,他的子女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妇人正在给自己缝纫新花被罩。我问:“有水吗?”她领会我的来意,顺手拾起地上一只破碗,用鱼缸里的水装满它,丢在了村长的床沿。

村长笑了笑,又说了一遍那句话:“他妈的,四世同堂。”我瞥见他被褥上的补丁行将败落,棉絮正往外挣脱。我对渔阳村的见解又深了些。

他忽而大口喘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斥责我:“孩子,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停留了。木工说,大凉河的汛期近在眼前,这些年他从没说错过。本来我认为,起码今年不会死人,直到我看见你,我有了新的预感。”

“什么预感?”

“我不知道。我离死亡很近,地狱有它独特的味道。自从你回到这,那个味道变重了。”他又开始咳嗽,他说的味道,可能只是药渣。我看着一地无人清扫的纸团,飞絮让我怅然若失。他继续说:“对了,你回到这里是为什么?”

“一封信。”随后,我向他描述了信件内容,我很怕他要我拿给他看,现在,它业已是不存在的证据。他并没有这么做,他看起来更累了。

“孩子,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现在想起来,如同传说一样遥远。”村长搓着胡须,“这件事与你的信无关,与你母亲的死也无关,那是一座坟。”

我紧紧捏住衣角两端,一种情绪使五脏六腑膨胀起来。我说:“你帮了我大忙。”

“接下来的话,你可以信,也可以当笑话听,我实在是太老了。”说着,他冲我张开手心,里面是被他搓下来的大把胡须。“其实啊,你母亲并非本地人。五十多年前,一个男人带她来渔阳村逃难,大概是中元节前后几天,因为那段时间,地上有成片的白色粉笔圈。大家收留了他们,渔阳村从古至今都是鱼米不愁,多两双筷子而已。当时的村长是我父亲,他安排这两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住进榨油厂,白天就跟着公社一起劳动。你母亲的容貌,惊艳了不少汉子。可没过多久,和你母亲一起来的男人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

“人们在大凉河畔发现了他的一只鞋。”

之后,他陷入半晌的沉默,这段时间,我一度以为他猝死过去。他的大半身躯都盖在褥下,只有双脚在床尾伸出来,略作震颤,我有些疑惑,他为何要在床上穿皮鞋。

村长把手搭上了我的胳膊,他的血液是凉的。他说:“听着,我本以为这件事会带进坟墓,但现在当事人都死了。那个男人失踪没多久,梅国强娶了你母亲,他们新婚之日,我和三五青年结伴闹洞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当然,并非是看到什么桃色场景——我在你父亲的衣柜里,发现了那双鞋的另一只。”

“你还是没说坟的事。”

“梅久,你有个哥哥。”

“这不可能,我从没见过。”

“他死在你出生之前。”

说完这句话,村长突然有些心不在焉。他迟疑了片刻,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的脸部毛孔在放大,汗量越来越惊人。我想取一块毛巾,他却把我按在板凳上,用话语打断了我的行动,“等我说完……你母亲生下第一胎那会,梅国强撂下农活,整天就在家洗衣服晒尿布,每逢旁人调侃,他就笑道,爷乐意伺候。没过几天他却对外人讲,孩子夭折了。从那天起,他似乎面瘫了,五官就像画上去一样。”村长的状态又差了些,很多字句他得用上颤音。

“你肯定看到其他什么了。”

“梅久,所有被掩饰的记忆,最终都会物归原主。”他说。自从他发现那只鞋,对梅国强的监视就从未间断。原本对农田和女人之外毫无兴致的梅国强,竟时常跑去大凉河畔,对着一堆乱石发呆,四下无人之际,他还会抡起拳头猛击胸口,或是攥住自己的头发撕扯。起初是隔几天去一次,渐渐地,他每天都得去发呆,时间固定在黄昏前的半小时。

“有一天,我没在河畔附近看见他,我预感有事情要发生。我把你家窗纸捅开,梅国强刚把襁褓甩在地上,可怜的孩子,那可是脑袋着地啊。我猜,你父亲怀疑那不是他的种。”在他的回忆里,梅国强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个男人真是阴魂不散。”说完,他举起巴掌朝母亲走去,母亲正捂着脸,泪水滴上他的脚趾。那个耳光最终落在梅国强自己脸上。

“梅国强下不去手,就喊来一个叫庄忠强的男人,嘱咐他把孩子带去河边掐死,再随手埋掉。”

我说:“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村长的眼睛已经合上,这可能是他多年来最长的一次对话,他的被褥已经被汗水濡成河流。“那你呢梅久,当时为什么不跳进河里打捞母亲,别忘了,现在是二十年后。”

他睡着了,这也许是他的梦话。临走前,我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没有断,这很难得。

我轻轻关好门,为他插上了木销,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意义,因为他的子女就在门外大声争吵。我点燃一根老牌香烟,我不记得是谁把它递给我的,似乎与村长照面之前,兜里并没有可以点燃的东西。

日落之后,我探望了那片坟地。正如木工所说,坟包上的污渍已经入木三分。这团肮脏的东西,我竟然觉得亲切,我决定躺在它身边入眠,那晚的圆月荡漾出泪水,我只在梦里见过。“哥哥。”我在心里说,但念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妈妈。”

几天以后,我才醒悟过来,我忽略了一桩事。当日,我不止一次地觉得,村长家也有人暗中窥察我,尽管门外并没有黑影。那只是一间颓唐的小屋,可我总感觉某个画面不太对劲。

直到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村长已于前年锯去下肢。

就在汛期来临的前几天,我收到村长去世的消息。


5.

之前说过,思考使我分不清一块镜子的正反面,如今看来,这种状况并不局限于我。连日来,云层压得越来越低,我几乎能在它身上找到村舍的倒影,暴雨和汛期一旦重合,又将是一场声势浩瀚的洪灾。没人再来搭理我,他们宁愿去安抚散架的稻草人,然后在田垄边并排而坐,谁都不说话。

调查已经陷入无可深入的僵局,我决定在汛期来临之前返城,尽管受害感依然如影随形。

班车抵达之前,我再度造访河神庙,或许多了我的一炷香,渔阳村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庄阳在半路对我打招呼,当时他双手撑在锄头上,得知我的去意之后,他决意一同前去祈福。他说:“你应该洗把脸。”

河神庙的台阶上多出不少鞋印。庄阳示意我看灯龛里新添的红蜡烛,他说,有人把嫁妆都割舍出来供祀了。正堂的额枋上也多出一块牌匾,木料上等,字却潦草,看得出来是仓促赶工。我说:“这红木料子不错。”庄阳笑了笑:“村里有个老头子刚死,他们就把棺材拆得稀烂,这只是其中一块木材。可怜的老东西,他为了死后体面,整整当了一辈子狗。”

我把香柱点燃,插入供台,河神的眼里还是只有风声,他根本瞧不上我的东西。我把剩下的三支香递给庄阳,他冲我摆手,转而点着了一根香烟,他将烟嘴倒放在泥像的脚跟上,马上又觉得不妥,干脆攀上木梁,把香烟塞进河神嘴中,他说:“人人都好这口。”

“你会被其他人打死。”

他跳了下来,把留有烟味的手指放在鼻尖蹭了蹭,接着他说道:“发现没有,天上的乌鸦越来越多了,它们在等洪水。”

“它们也想洗把脸。”

“洪水会淹死不少人,泡胀发霉的尸体正合它们胃口。”

“既然洪水来得这么频繁,为什么大家还是死守在这里。”

“看看那些乌鸦,它们守在这里是等着吃死人肉,我们守在这里,当然也是有所期盼。”

我不知道他说的期盼是什么,但他说话时的轻松感让我心生恐惧。

 

我对着河神行叩拜礼,这是最后一道程序。庄阳围绕着我所在的蒲团打转,并对我莫名其妙地催促:“搞完了吗?”“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低头的时候,庄阳正捡起面前的木棍。他为什么要捡起木棍?接着,他的皮鞋吸引了我的视线,它们比任何一张脸都要面熟。

一个场景在我眼前浮现:早已失去下肢的村长迟疑了片刻,死死盯着床边的脚。

我把那个画面同当前联系在一起,天空中忽然响起雷声。一道闪电挣扎着逃离云端。借着那道光线,我看到庄阳扛着棍子冲我走来,我以最快的速度扭头,顺手把膝下的蒲团挡在胸前。我一直退到入口处,大门不知何时被关上,我只能坐以待毙。

 

“你不该回来。”他不紧不慢地靠近,一边松开腰带上随身携带的镰刀,并用细麻绳将其紧紧捆缚在木棍一端。“你应该清楚,自从你回到渔阳村就被人盯上了。”

我清楚什么呢,我自己的往事得从别人口里拼凑,我清楚什么呢。

电光陡然劈在身后,风把大门撞开一个缝,从这时开始,我感觉庙里似乎进来了其他人。我把喉管里的痰压在舌下,准备在他挥动棍头的瞬间一口喷出。但他什么都没做,他径直走来,把木棍塞进我的手里。

雨水落在大凉河上,庙堂里显得格外死寂。

“干嘛这么紧张,你太累了,应该洗把脸。”他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毫不设防的样子。“这个东西你拿来防身,一直到坐上班车离开。那个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我反倒不想走了。已经解开的绳结,在我脑海中再次缠绕。

“二十年了,梅国强都死了,谁还会杀我?”

庄阳扭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好像很害怕自己的父亲。”

看到他额头上的凹痕,我想起村长回忆中的那一幕:当时,他正把窗纸捅开,恰好看到梅国强把襁褓举过头顶,重重丢下,那孩子脑袋着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还记得庄叔吗,就是我爹庄忠强,他临死告诉了我一件事。”庄阳依然看着我,见我对庄忠强三个字毫无反应,他才说道:“他没有生育能力,我是抱养来的。”

 

“你头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打小就有。”

“那天,你就在村长屋子里,所以你比我幸运,你都搞清楚了。”

我点破了这件事情,可庄阳似乎毫不在意,他低着头,用一只废弃的拨浪鼓在土坑上写写划划。他说道:“人们老是这样,实在闲不住,就打过去的主意,可是搞清楚过去能怎样,更糟糕。”

他又说:“知道吗,你走以后,每年清明节,梅国强都会往坟上泼洒一些秽物,我不知道他从哪弄来那些东西,臭水沟?我猜是地狱。”说到这,庄阳的眉头不自觉拧成一团,苍蝇,屎壳郎,我无法想象。“后来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我把坟给挖开了,里面是空的。梅久,没有陪葬,没有尸骨,妈的,连腐烂的痕迹都没有。我以为这件事跟我屁关系没有,但是听完你和村长的话,我什么都清楚了。”

我说:“庄忠强没有把我哥哥掐死,而是给他起了个名,叫庄阳?”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你该走了。”

“可你说有人要杀我。”

“梅久,没人见过梅国强的尸体,换句话说,他只是失踪了十年。”庄阳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可是最近几天,我总能看到他的背影,就那么弓腰驼背,用斜眼瞪我。”

我想起那个似是而非的夜晚,那是缺氧的半夜,呼吸使人困倦。一团背影没入枝叶,顶楼的鸽子排队跳了下去,地上没有鸟的尸体。

庄阳说:“你不奇怪梅国强为什么要找你。你躲藏了二十年,到底是为什么,你应该清楚。”他看着我的眼睛,又好像透过一团空气去看雨。这让我仿佛面对一块镜子,镜子里的五官在悲戚地吼叫,直到起了雾。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母亲生前藏着一张合照,之前都是塞在睡觉的枕头里,她偶尔抽空偷看,背着所有人,包括我。照片上只有两个人,母亲,以及父亲之外的光头男人。他们拥在一起,笑出了骇人的甜美。那个男人,和我的长相,真是如出一辙。可是我来给母亲送葬那天,照片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相框。

如果母亲因此而死,那么梅国强绝不会只害她一个人。

外面的雨声响亮起来,二十年前,我于清晨推开家门,半路上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雨。雨水使视野溃烂,我几乎没能听到风声。那趟班车里人满为患,我挤在最后一排座位上,那些背影纷纷开裂,长出多余的眼睛。我只有把相框抱在怀里,缩成一团,这时候我闻到相框的味道,母亲的发香,再抬起头时,那些景象全都在雨水中消弭,班车寂静地开入环线。


而此时,窗纸正被雨水浸透,日光完全泯灭,诡异的红色烛光便在庙里取而代之,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忽长忽短,明明暗暗。这时,一道闪电疾驰而来,面前的东西一瞬间全被点亮了。我注意到一个蒙皮松弛的拨浪鼓。

我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庄阳:“你这个拨浪鼓是从哪弄来的?”

他指着供台附近:“从地上捡来的。”

“这是我三岁的时候,梅国强买来的玩具。”

“世上有很多拨浪鼓。”

“你看看两个弹丸,其中一个刻了我的名字。”

“拨浪鼓都长一个样。”庄阳漫不经心地摆弄,当他借着烛火观察弹丸的下半球,他突然顿住了,“还真有。”庄阳健步走到门前,他把头探了出去,缩回来的时候已经湿透了。他对着河神泥像说:“你有没有感觉,这里不止我们两个人。”

他把拨浪鼓交给我,小声自语道:“难道梅国强来过这?”

烛火应声灭掉了。


我的眼睛没能适应完全的黑暗,只好缩回庙堂一角,庄阳似乎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实在听不清,此刻除了雨声,大凉河水汹涌泛起的声音掩盖了其他一切。与此同时,水流漫过门槛倒灌进来,土地一下子变得泥泞难行。潮汛还是如期而至。

庄阳的脸出现在雨雾中,他的上下唇紧紧咬合着:“有人把蜡烛掐断了,你该走了,再也别回来。”说罢,他用了很大力气把我往外推,我没能站稳,一猛子扎进水坑里。狂风呼啸而过,雨的密度模糊了三尺开外的所有轮廓。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近在咫尺的恐惧感压迫着我,使我立刻奔跑出去,那根带刀木棍落入水里,我伸手去捞,它却被水流冲回了庙门口。我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我回过头,忘记了自己是年近半百的人,大声喊道:“二十年了,我叫你一声哥哥。”

我不知道庄阳有没有听清我的话,起码我没有听到任何答复,雨水掩盖了一切。

洪水即将吞噬这里。

就在那时,我再度回头,隐约看见一张苍老到无法形容的脸。他在庄阳身后捡起了那根木棍,劈下去,那样子像要毁掉所有,毁掉自己。仅仅片刻过后,他们中间的一个身影倒在了雨水里。我猜是梅国强,他太老了。

我转过身体,拼命向村口跑去,那条公路向北延伸,直到与天际线重合。


6.

一连呛出好几口冷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当下,洪水平静下来,远处有几艘木船在靠近一些未曾见过的孤岛,再仔细看,那都是农舍的腰线与屋顶。我感觉喉咙很痛,这才发觉脖子被卡在树杈中间,肩膀以下全部淹没在水里。想必洪水还是追上了我,这棵树救了我的命。

我很快发现,这是河神庙里的树。

我吃力地游进房里,河神庙身处低洼地带,至少十几具尸体汇进此处,被乌鸦沉默地进食。我注意到其中一只,它把咬进嘴里的肉块吐出来,沮丧地飞上房梁,再也不动了。河水把神像泡得发胀,他的头颅逐渐开裂,掉下来,不断地流出细沙。他的双眸在河水中掉色,呆滞地望向远处。

乌鸦看了他一眼,也呆滞地望向远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这颗头颅近在眼前的时候,我意识到,渔阳村完蛋了。

我想寻找庄阳或者梅国强的尸体,便把每一具尸体都翻过来查看,可没有谁的五官保持完整,这些乌鸦似乎对皮肤情有独钟,眼下,我只能看到一堆血管暴露的肉团。我游不动了,水湿包裹着衣物让关节隐隐作痛,只好爬上房梁,脱得一丝不挂。当我再朝下俯视,忍不住笑了出来。

神像在完好的时候总是仰望远方,因此下巴显得过大,视角变化后不难发觉,这个光头神明的模样,同母亲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别无二致。


木工撑着筏子驶进来。他本想和我打招呼,嘴都张开了一半,这个分神的举动使他的木桨划空,重心随之倾斜,一股脑扎入水中。他抱着河神的头颅浮起来,看上去一点没有想活着的意思。他说:“全都没了。造这个神像花了我一整年工夫,十几年前的事,跟昨天一样。”

“你是照着谁的模样造的?”

“我不知道,图纸是梅国强做的,材料也是他拉来的,我只负责建造。”

我从木梁跳上河神的残躯,要是前几天这么做,木工肯定会当场杀我。神像上的油彩正成块脱落,裸露的地方变得光滑难攀,我索性拉住神像的手臂四处检查,并没有发现其他古怪的设计。

“你在干什么?”

“没事,走吧。”我准备跳入水中,与此同时,塑像在我的拉力之下应声断裂,只是很小的一个裂口,但这次,从里面流出来的不是沙子,而是庄阳所形容的一连串秽物,腐烂的蟑螂,臭虫,以及很多硬化的腐蚀物。

我和木工面面相觑。

我说:“这也是你建造的?”

木工没有再说话,他瞪大了眼睛,只是冲我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神像的结构彻底承受不住洪水侵蚀,我眼睁睁看着它的形象从腰部崩裂,灰飞烟灭。下一秒,我看见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画面——秽物散尽之后,两具皮肉仍未完全褪去的骨骼重见天日。其中一具腐烂的程度更高一些,生前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子;我从另一具尸体的衣物五金上认出,这一定是母亲。她的手中握着什么东西,我替她松开,里面只有腐化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庄阳说过的话:“搞清楚过去能怎样,更糟糕。”

一切声音都静止了。我用力吸了一口烟,吹向这两具尸骨,蒙蒙白雾平铺在我眼前,看起来就像一面擦不干净的镜子。乌鸦从四周飞来,它们尖厉地叫。可现在我除了坐在水里,还能做什么?我困惑地看了看门外,那些水面上挣扎的人们,他们也在看着我,没人知道能做些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出殡前夜,一个头戴黑白格子方巾的女人在村里失踪。我又问了仍在人世的抬棺人,他们纷纷表示,出殡那天的棺材,比之前要轻一些。

责任编辑:曲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