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夕阳非常惹眼,红橙色的云团挂在树枝上,像两只凶狠野蛮的猫。

澳大利亚的猫

作者/何杨

下午五点四十,我踩着点回家,今天是我妈每周来给我收拾屋子的日子。其实屋子脏成猪窝我都能睡,但她眼不见心也烦,因此强制性地成了我的钟点工。租的房子在一层,还未进单元门,我隔着窗户就闻到了里头呛鼻的辣椒味。我妈酷爱吃辣,做菜放辣椒从不心疼,一顿暴炒,能使食材荤素不分,吃到嘴里只剩辣味。她的脾气也暴似辣椒,我从小不争气,学习不行,因此没少惹她生气,动不动就被揍得皮开肉绽。我爸本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每回都站在私刑地五米开外,语重心长道,别打孩子了。我妈从没听过。说来也怪,我爸在时她不把他当回事,去世了倒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将脾气收敛了些,至少不动手了。

在电视节目的背景音中,我和我妈沉默地吃着饭。电视是她打开的,我很少看电视,我不懂透过一个屏幕看陌生人的意义是什么。她却仿佛离开那群陌生人就不能生活了,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激活屏幕里的那些人,她要在他们的陪伴中做自己的事,这个习惯应该是从我爸去世之后开始的。我背冲电视,凝神听声。足立健老人鞋的广告后接档了一台公益节目。主持人介绍说,某阿姨今年六十岁了,在某河边捡瓶子捡了将近十年,风雨无阻。阿姨说,我儿子老跟我讲,妈,您别捡了,我每个月多给您三千块,您这样别人都说我妈是捡破烂的,很丢人。我就跟他说,你给多少钱我也捡,我不捡还有谁捡呢?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与此同时我被辣椒呛到,忍咳嗽忍得眼眶湿润。我妈看了我一眼说,喝水。我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她说,周六去见个姑娘。我连忙把水咽了,说,这周六有事,领导——吃个中午饭耽误不了你工作,我妈打断道。我说,上周才见过一个,再说吧。我妈说,上次那个我不喜欢,上挑眼,眼神太凶,嘴唇薄,刻薄,真一起过日子以后有你受的。我瞥了眼她,还以为她评价的是她自己。我觉得长得挺好看的,我说。我妈瞪我一眼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工作单位不行,出身也不行,父母都是种地的,现在为了户口结婚的女的多得是。我不太懂我妈这些偏见,要我看农民挺厉害的,人家会产大米,而我妈这个拥有城市户口的家庭妇女只会吃大米。

她锋利的目光在我身上如锅铲般翻来翻去,我感觉自己就像她锅里的肉,淹没在辣椒里,身不由己,失去特有的鲜美滋味,等着被人吞到肚里。她说,去买身衣服去,老穿个裤衩背心,没哪个姑娘看得上。虽说人靠衣装,但也得是锦上才能添花。猴子穿上衣服成不了人,我穿上衬衣西裤也变不成张国荣。要我看衣服是遮丑用的,没什么丑的话,不穿都行。多金健美的年轻小伙,绝对是裸着比穿衣更吸引人。现在的姑娘都机灵,特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用几千块钱的布料骗不了人家。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除了胳肢窝流汗湿了一块有些不体面,其他都说得过去,T恤没褪色,裤子宽松,不至于勾勒出令人感觉猥琐的形状。我塞了口白米饭进嘴,含含糊糊地说,不用,我穿这挺好——饭咽下去再说话,我妈的脸皱成了一团,仿佛目睹了多么恶心的事情。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不间断地往嘴里塞饭菜,直至晚饭结束也再没说一句话。

必须去买套衣服,我妈站起来拿走我的碗,我还想辩驳,却被食物黏住了嘴,只能从喉咙发出窝囊的咕噜声。她转身进厨房前给了我个不容置疑的眼神,说,明天就去买,回来穿给我看看,钱报销。洗完碗她钻进卫生间去洗衣服,我把电视关了的瞬间她在里面大声喊道,开开电视,谁让你关的!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大概一个小时后她出来拎上包要走,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说,我送您下楼。我妈手一摆,差点扇到我的脸,扶着墙穿上皮鞋不耐烦地道,说了多少次让你把内裤和袜子分开放还不长记性,知不知道脏,跟你爸一个德行。我笑着没有说话,这是从我爸那学来的——我妈说话时绝不反驳,随便听听就行了。她打开门,说,明天去买套衣服。我说,知道了。话音末尾被关门声切断。每周与我妈的链接和隔离都由这扇租来的房子的大门完成。它是一扇木质的门,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沟壑使它像一张生了老年斑的衰老面庞,配合门上的猫眼,如居委会的老大妈般,瞪着个大眼睛神秘兮兮地窥探着屋子里的一切。我觉得它是我妈的手下,被她操纵,而且跟她一样雷厉风行。

 

不用花自己的钱,那性质就变了,是个占便宜的机会,于是我第二天跑到西单大悦城,看到个认识的国际大牌就钻了进去。跟店员说,你看有没有适合我的衣服。这么问就是给她个可乘之机,抓到个冤大头凑业绩。很快她就挑拣了一套出来,我看了眼吊牌,确实够贵。我身材短小,又因常年坐班不运动发福,衣服材质丝滑反光,显得试衣镜里的我像个刚醒好的面团,白胖圆润,十分憨厚。我说,怎么样?她夸道,这身特适合您,合身,精神极了。我扯了扯外套边,勉强把肚子遮住,说,是吗,那就要这套吧。

提着衣服走出商场,我发现有个女人蹲在路边,脚边趴着只正在吃饭的猫。她一身鲜红长裙,头发乌黑及肩,参差不齐,大概是从短发长起来的,一阵风来,热热闹闹地在空中炸了开来。我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她抬头,果然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她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后低下了头。我说,你打算带回家养着它吗?她没理我。我把购物袋放下,蹲到了她旁边,说,养不了就别喂,饱暖思淫欲,你这是给它提供犯罪基础呢。猫繁殖效率高得很,数量根本没法控制。人能弄计划生育,猫可不跟你来这个。她透过发丝缝隙看向我,说,那就看它饿死?我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再者说,你可别太以人的心思揣度猫,它的生存能力真不一定比你弱,你不喂它就得死了?就算它会死,那么些个沿街乞讨的人饿死你也管?你施舍他们一次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还是你打算每天也供给他们一日三餐,顺带再给他们找个地方住?那边,我比划着说,那边地下通道里就躺着一个。一个道理,别对象变成猫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说话直你别不爱听,你这样纯属人类的自我感动,特没劲。她的头突然被吹起一个弧度,我发现她在笑。将头发别到耳后,她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纳粹思维。我心想,现在喂流浪猫的女孩竟然这么拽,看来我国教育事业真的在发展,喂猫已经不被老大妈和傻白甜垄断了。这时候猫吃饱了,一尾巴甩到我的膝盖,慢悠悠走了。她站了起来,我跟着站起来,说,姑娘,你看这个时间咱不如找地方一起吃顿饭,详细聊聊流浪猫该不该喂,这事不聊通了我心里不舒服。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我没钱。我一听乐了,说,那怎么能让你掏钱,我请客,你的钱得留着喂猫啊。

我带她去了附近一家我读大学时常去的烧烤店,她没跟我客气,点的量再来一男的也能吃完。我要了一箱啤酒,问她,喝吗?我平时不这么磨叽,对面坐着的要是熟人,管他是男是女,都直接给倒上,吃烧烤不喝酒那是耍流氓,但初次见面强迫人女孩喝酒也是耍流氓的行为。她没说话,直接把手伸过来,等着我启开瓶盖递给她。我俩碰了一下,爽快,我就喜欢跟爽快人交朋友,我说,妹妹,关于猫这事不是我要跟你较真,但它确实不该喂。谁是你妹妹,她说。行,甭管姐姐妹妹,怎么叫都行,咱先把猫掰扯清楚了,我说,前段时间我看了一报道,里头说在城市生态中,流浪猫位于食物链顶端,捕食效率远高于老虎,它们主要捕鸟,流浪猫一泛滥,鸟就有灭绝的危险。还不只是鸟,真不是我危言耸听啊,澳大利亚知道吧,就动物比人牛逼那地方。那可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啊,但是澳大利亚的物种灭绝率却一直非常高。为啥?按理说人过度猎杀物种才会灭绝,没人它们怎么还活不下去呢。还就跟野猫有关系,据说有几十种动物都是因为它们的捕食灭绝了。怎么样,厉害吧?真别小瞧人家,猫可比你厉害多了,哪需要你喂啊。

她已经喝完了一瓶啤酒,又抓起一瓶,我把瓶起子递过去。她开瓶的动作相当熟练,一口气又倒进去半瓶。我想着自己一大老爷们儿,不能看着姑娘这么喝,于是赶紧跟着干了一瓶,干得猛了点,嘴里冒酸水,说,慢点儿,咱主要是讨论问题来的。酒咽下去,她说,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是猫。我说,可不是吗,我不是猫,所以旁观者清,而且我也不会跟畜生似的随他妈便地交配生孩子。她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我说,哎,你知道有的动物,不只是猫啊,就它们这种臭毛病——毫无控制地交配繁衍是因为什么吗?她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搛起来一串看起来调料最多的牛板筋,说,什么。我拿起一根空签子,在空中指指点点,说,这得从很久以前说起,当年上帝发洪水,诺亚造了个方舟,为了保存物种,让陆地上通过选拔的生物都上了船。每个物种只能上一公一母两只,船的空间有限啊,动物在洪水退下之前不能交配,可给憋坏了。将签子扔了,闷了口啤酒,我两手一拍,说,看,这不就物极必反了。她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说,讲错了。航海结束,上帝赋予诺亚用餐权,他们一家可以吃任何动物,怀胎的母兽除外。而且也不是所有物种只能上两个,洁净的可以上七个,不洁的两个。我一愣,这段我从书上囫囵看来的故事跟好多人讲过,得到的反馈基本都是“瞧你牛逼的”,还从没被人纠正过。我清了清嗓子,笑了声,说,对对对,好久之前看的,记错了。这是什么书上的来着?她说,巴恩斯《十又二分之一章世界史》的第一篇《偷渡客》。我又开了瓶酒,喝了一口,感觉气泡堵在嗓子口,劈里啪啦地爆炸开来,我努力将嗝憋下去,揉了揉肚子,说,对,巴恩斯,你也读过巴恩斯啊?最后一串牛板筋下肚,她点了点头。我说,缘分啊,读过这书的人可不多,不是做跟文学沾边的工作就得是韩寒那样数理化不及格却精通国学的赛车手。她听了没反应,我说,我这开了个玩笑,你好歹捧个场笑一声。她吃着串,忙里偷闲哼了两声。我说,说真的,你做什么工作的,搞不好咱俩同行。她说,以前写过小说,没出版,后来当过编剧,别问我做过什么剧,没一个拍出来的。我说,那必须不问,咱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但咱俩还真算是同行。她说,你也写东西?我说,文学网站编辑。她嚼着烤羊肉,笑了一声。我连忙把嘴里的酒往下吞,指着她啧啧两声,说,妹妹,可别瞧不起网络文学,要我看再过个几十年,网络文学必然占领主流地位。斯蒂芬金不也不受那些白胡子老白男学究的待见吗,人照样得了美国那什么最牛逼的图书奖的终身成就奖。现在是全球化的环境,什么都讲究市场选择,有市场的才是正道,卖得了钱的才是文学。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邦的一声闷响,我抬头一看,她跟变魔术似的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只剩烧烤摊烟雾搅拌着忽明忽暗的路灯。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恍如在梦中。嘴里那口酒还没能咽下去,又泛起生鸡蛋的腥味,我一晃,跪倒地上吐了起来。吐得七荤八素的当口,我眯着眼一瞧,她又出现了——正卡在椅子里,椅背着地,双腿跷起。和着她是喝晕了撅地上了,弄得我白激动一场,还以为她是什么变种人,跟我玩瞬移呢。

我爬到她身边,发现她满脸通红,脸上还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像狗一样张着嘴哈哈喘气。我用指腹摸了摸,摸出一身鸡皮疙瘩。我说,妹妹,怎么回事儿啊?她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向天上杵,说,我孜然过敏。我说,过敏您还跟那猛吃,还竟挑料多的。她说,十几年没吃过,馋了。死不了,别管我,让我喘会儿就好了。我没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双腿双手着地的跪趴姿势,突然灵机一动,说,我也喝晕了,得回家躺着去,明儿还上班呢。这样,妹妹,我给你俩选择,一是你自己跟这儿躺着,躺好了回家,要碰到什么坏人变态的也别怪我没有绅士风度把你一人撂下,咱今天刚认识,顶多算个酒肉朋友,我连你叫什么名都不知道,请吃饭已经够厚道的了。她说,废话真他妈多。我接着说,第二个就是去我家,就一张床,让给你躺,怎么样?她闭上眼喘气,没应声。我终于感到胳膊疼,往后一仰,摔到了刚才吐过的地上,屁股湿乎乎的。坐了一会儿,酒劲过去了些,打算起立时,她突然睁眼,转头看着我说,去你家吧,把我弄起来。

将她撂到床上,我背对着她坐在另一边床沿,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了个精光时才想起来下午花几千块买的那套衣服落在烧烤摊了。我坐了一会儿,回头看她,她也正在看着我。我转回身,听到她说,把灯关了。我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几步小跑摁灭了顶灯,摸索着往她身上扑。还没得手,她又发话了,你家有抗过敏药吗?我说,没有,消炎药可以吗?她说,你起来,别压着我,让我再缓缓。我说,行。光着膀子躺在她身边。瞪眼躺了会儿,我估摸着得有二十分钟,说,感觉怎么样?她说,还行。这俩字对我来说跟软件破解码一个作用,立刻弹了起来,嘴巴快凑到她脸上时,她一巴掌拍上我的额头,说,等会,你家有牙刷吗,我想刷个牙。我说,没新的,只有我自己用的。她说,那算了。我又要往下去,可她还推着我不松手,我有点冒火,将自己摔回床上,说,到底成不成给个准话,磨磨唧唧的。不行你就打车走,我送你出小区。她说,你去刷个牙,满嘴烧烤味,闻着恶心。我在黑暗中看向她,她的头发很光滑,反射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夜光,长长短短铺满了枕头。我看了一阵,还是跑去刷牙了。其间凝神听着外面的响动,心想要是她这会儿走了我就当没听见,就当白拣了个当君子的机会,刷完牙去烧烤摊把衣服拿回来。但什么声响都没有,回卧室时她依然在床上躺着,姿势跟刚才没有任何区别。

酒喝得有点多,我发挥得一般,想再来一次,她裹着被子踹开我,说,累了。我有些遗憾,说,那行吧。感觉怎么样,还过敏吗?她说,流了汗就好了。我恍然大悟,她是把我当抗过敏药了。我有点生气,没再说话,酒有点上头,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睛了。

在我即将睡着的瞬间,床突然弹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梗着脖子眯眼四处看,发现她已经穿好衣服。她说,我走了。我挣扎着想起来,说,我送你。我跟着她走到门边,她说,我记得路,你睡觉去吧。看到她右手攥着手机,我一把夺过来,输入我的电话摁下拨通键,说,留个电话,随时联系。门被她猛地撞上,我往卧室走,走了几步脊背发凉,才发现客厅的窗户没关。刚一转身,瞥到门扇与挂在衣帽钩上的衣服重叠,正好落在猫眼下方,仿佛一人立在门口,正阴森森地盯着我看。我打了冷颤,慌慌张张锁上窗户跑回卧室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妈打来电话让我穿上新衣服拍个照片给她看。我脑子没转过弯,半天没说话,她劈里啪啦地开吼,质问我是不是忘了买衣服了,骂的依旧是老一套,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是吊儿郎当,自己的事都不上心,跟我爸一个德行。等她骂累了喘上气,我说,妈,您别急,我刚才还做梦呢,衣服买了,我真买了,就是没我的号,人家得从库房提货,让我今天去拿。从烧烤店取回衣服,拍照给我妈发了过去,她没回,那就是还算满意的意思。

周五晚上,我妈发来条微信,说,明日十一点与女方见面,电话已传给你,穿好衣服,绝不可迟到,好好表现。我本想回,妈,衣服还没给报销。打完就作罢了,从我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条消息发过去,不仅拿不到钱,还能找来一顿骂。我捧着手机弓在沙发上,越琢磨越憋屈,在未接来电里翻出了喂猫那姑娘的电话,打了过去。她接了,我又请她吃了顿饭,吃的是烧烤对面的火锅店,饭后将她带回了家里。

这回我发挥得比上次好,心里得意,觉得充分证明了自己仅仅作为出汗用的抗过敏药是大材小用。她闭眼瘫在床上,胸部上下起伏剧烈,我将手伸过去揉了揉,她懒得理我。我说,下次去你家吧。她说,不行。我问为什么,家里还养了个男人?没事,我不介意。她掀开眼皮,说,我有个女儿,五岁,刚才梦见她要杀我。我愣了一秒,说,正常,哪个孩子不想杀自己妈。她摇头道,你是男的,你不懂。我说,怎么不懂,我就特想杀了我爸。这是我随便扯的谎,我爸已经死了,他不会怪我这么说。其实我想杀的是我妈,但她还活着,想到她我就紧张,总觉得她死了我也得死,我有点迷信,不敢咒自己。她翻了个身,背冲我,说,男性都有弑父情结,因为你们生来向往权力,杀掉掌权者才能篡位。女人不一样,是水,多小的缝隙都可以生存,所以女人不会杀掉母亲,而会在念想中挣扎,最终不得不成为她。她的声音很闷,仿佛穿透了身体才进入我的耳朵,因此在我听来音节被抹掉,嗡嗡作响,都是屁话,太狭隘,根本没考虑母系氏族的情况。我说,刚用完力气,别聊这么深奥的,你不是写过小说剧本吗,随便挑个好玩的讲来听听。

她把薄被往上扯了扯,将参差不齐的头发撩到脑后,说,乔乔是乔亚清的女儿,乔亚清是个作家,写小说的,算是有点名气。乔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有过几个猜测,一、乔亚清的初恋;二、出版社那边的某个负责人;三、有名的作家。乔乔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比较大。

还有可能是一夜的露水情缘,一发即中,我嬉皮笑脸地打断道。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似刀。额前的发丝穿插在她的眼前,将刀刃削得更加尖锐。我感到她只要眨一下眼,刀就要砍到我的胸前,一招致命。我说,你接着讲,接着讲,我不说话了。

乔乔受乔亚清影响,也喜欢写作,十六岁时写出了一篇她自己很满意的小说,抄写了三遍才保证稿纸上没有错字和修改痕迹。像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把稿纸捧到乔亚清面前,乔亚清只翻了三页就扔到一边。乔乔很受打击,以为自己没有天赋,写得很差。后来虽然也断断续续写了些小说,却总是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看自己写过的文字总能焦躁到发疯,想修改也无从下手,之后也再没给乔亚清看过自己写的东西。

几年后乔亚清出了本新书,乔乔发现小说的情节几乎和她几年前给乔亚清看过的那篇小说一模一样。她这才明白,不是她没有天赋,乔亚清的冷漠也不是在为有她这样普通的女儿而感到丢脸。乔亚清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嫉妒她,嫉妒自己的女儿能构思出比自己好的小说,她嫉妒自己女儿的年轻漂亮,嫉妒女儿的一切。乔乔高中毕业和同学去通宵开送别会那天,乔亚清在她出门前说,小心点,别怀孕了,麻烦。语气平常到仿佛在说,玩得开心,早点回来。乔乔确信她妈有病,不把自己女儿想烂就难受的病。

郑琪家里很有钱,他爸郑航是影视公司的老总。

等一下,我打断道,刚才那故事就完了?她说,双线叙事,懂吗。哦,不愧是专业人士,我打了个哈欠,说,接着讲,接着讲,有个影视公司老总爹,然后呢。

郑航的公司拍了很多同一套路的商业烂片,捞了不少钱。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喝得烂醉,回家就借着酒劲打郑琪他妈发泄。郑琪很瞧不上他爸,打算自己搞个独立项目,让他爸看看什么才叫电影,而不是整天用垃圾糊弄人。他用家里的钱租了个八十平米的房子做工作室,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乔乔。看了她之前写过的一个本子,很满意,觉得路数和自己想要的风格非常合拍,让乔乔就在这安心写,其他的都不用管,他来解决。

哟,我说,霸道总裁啊。她猛地坐了起来,我说,哎哎哎,接着讲,我真不打岔了。

郑琪第一次自己干项目,遇到了很多经济上的问题,都没跟乔乔说,自己解决了。两个月后乔乔的本子完成,郑琪很高兴,刚准备进行下一步时,他爸出现,二话不说把他的项目给端了。

这时她的手机铃响了,她看了一眼,披上薄被小跑出了卧室。我从卧室门看出去,外面没开灯,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只能见她倚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垂着头对电话低语。忽然回头朝我这边看来,我发现她在笑,我刚要笑回去,她就将头转回去了。挂了电话,她匆忙穿上衣服,拎着包往外走。我说,什么时候再见,故事还没讲完呢。

 

周六我穿着新衣服准时到了约定的餐厅,相亲对象一眼认出了我,冲我挥舞大臂。她穿着一件右胳膊上有两圈蓝条纹的白T恤,特别像我的高中校服,配合她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中学生在做雏鹰起飞。我赶紧跑过去坐下,她才停止了动作。这姑娘和照片里长得相差甚远,真人简直不像个女人,嘴角的胡子又黑又长,比我还爷们儿,跟她坐一块别人得以为我俩搞男男的。我狼吞虎咽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站起来说,对不起啊,工作忙,加班,我这是抽空出来跟您吃的饭,领导那边还等着我呢。她表示理解,笑着说,好好,工作重要。我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那什么,最近手头紧,这顿饭就你请吧,谢了。

距离我离开不到半个钟头,还站在回家的地铁上时,我妈的电话就轰了过来,将她这么些年积攒骂我的话全掏出来吼了一遍,末了恶狠狠地说,吴飞你给我等着,这个不满意是吧,我再给你找!

 

在我妈为我寻觅下一个相亲对象的期间,我和她又见了三次面,一次带她吃了家门口的兰州拉面,另外两次点的外卖。

她洗澡的时候我坐到客厅,打开电视,上面在播一部偶像剧,男主角带着女主角到游乐园散心。听见开门声,我说,周末去朝阳公园吗,带上你闺女。不去,她说,用毛巾搓着头发一闪而过。我抻着脑袋冲卧室的方向喊,怕坐过山车?她说,排队太烦,看见人挤人我就难受。我说,我以前也不喜欢游乐园,后来去过一个哈利波特主题公园就改观了。她依然在卧室里坐着,铁了心要与我隔墙聊天,说,没兴趣,就看过哈利波特第一部。我靠,我说,你怎么回事啊,哈利波特都不喜欢。她走出来了,头发半干,几缕贴在潮湿的脸上,非常好看。从我眼前走过,挡住电视画面又离开,如连续剧中短暂插播的电视广告。她停在窗边,推开了窗扇,单手撑在窗台上,托了把黏在脖子上的头发。我说,别开窗,我开着空调呢。她没应,我抬手把空调摁关了,随者叮铃一声,她说,我不喜欢奇幻故事,真真假假人幻想出来的宇宙太空、妖魔鬼怪我都不喜欢。摆在眼前的都没弄清楚,看不见的当不存在最好,免得把自己绕进去。我没话可说,只能傻笑两声道,说出来你别笑我,我小时候看哈利波特吓得够呛。她转过身,倚靠窗台,说,我女儿都不怕。我竖起大拇指,说,牛逼,巾帼不让须眉,你闺女以后必成大器。

我的视线被她钩住,她却半抬着眼好像在发呆,我不喜欢被忽略的感觉,聊起天来至少能让我觉得我和她是在同一个轨道上转着圈的,于是我接着没话找话,说,不喜欢假的东西还怎么当编剧,编剧,编剧,不就是编故事的吗。她斜睨我一眼,眼睛弯成了半月形,说,不一样。我写的都是真实的,是物理世界里能发生的事,世界上某个角落一定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或将会发生。我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解决问题。我问,那你解决了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曾经以为我能解决问题,但后来发现人的核心问题都没答案,没答案的问题怎么解决。然后我就不写故事了,改去描述一个处境,没有开始没有经过没有结果。结果就是我写的本子都卖不出去。观众想看的是起承转合有终点的东西,我写不出来。故事结束时只是我与他们的分别,我完成送行,他们远去,生活还会在某个地方继续下去。说不定定格的最后一眼还相亲相爱的夫妻过几年就离婚了,和父母和解的孩子过几天就自杀了。所以我给不出结局,我只能描述这段他们与我相处时的经历。明白这些之后我就不写了,人人都苦,没人想看解决不了问题还徒增烦恼的东西。我又无言以对,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我说,挺热的,窗户关上我开空调。在她关窗时我说,之前那故事还没讲完,解决不了问题我也想听,讲到哪了来着?我想了想说,想起来了,就那男孩的操蛋爸把他的项目给端了。

 

郑琪跟乔乔说,剧本白写了,咱这电影拍不了了,哥对不起你。乔乔呆了几秒,突然笑着拍他的肩膀,说,常有的事,咱俩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两人吃了散伙饭又去酒吧喝酒,都喝晕了。第二天早上郑琪醒来发现跟乔乔躺在一张床上,赤身裸体的。他悄悄爬起来,留了张字条给乔乔,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联系他,付了房费就走了。然后进了他爸的公司,做起了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烂电影。三个月后接到乔乔的电话,说她怀孕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合着就是一对渣男作女呗。感觉这俩人家里都挺有钱的,家庭条件不错,悲伤痛苦个什么劲。我要有一老总爹,恨不得天天求着他让我继承家产。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站起身说,跟你没法聊。我拽住她,说,怎么没法聊,我这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我懂,在艺术创作里渣男作女都是表象。有个导演,那个叫娄烨是吧,拍的片子不是出轨就是插足,一个比一个三俗。但是都蕴含深意,特好,一般观众根本看不出来。她用力甩开我的手,我说,我真跟你开玩笑呢,我其实特理解,我以前也喜欢写东西。她说,不可能。我笑嘻嘻地说,怎么看出来的?她说,你没有敬畏心,做不了这个,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干这个的念头。我说,不啊,你真是被我的外表给蒙蔽了,你别看我这样,其实内心特敏感,特脆弱。而且我爸就是文字工作者,搞创作的,我肯定被熏陶到了点。她转身离开,说,满嘴胡话是表征之一。伴随着砰的一声,她没给我回嘴的机会。我盯着大门想,我没说胡话,我爸是小学语文老师,严格来说确实搞过文学创作的,这怎么能算胡话。

 

那天之后她消失了,不是在烧烤摊那次的消失又出现,而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的电话和信息她再也没回过,后来再打过去甚至成了空号,我突然理解了她所说的描述处境而非写故事的意思。

我妈不久就给我找到了下一个相亲对象,我没赴约,她杀来我家时我正在打电话,捂着手机跟她打哈哈,说,我忙着呢,有事,下次一定去。电话那头是我前领导,我上个月因为和手下的一个签约写手吵架,一气之下辞了工作。那个写手是个傻逼,依托网文平台跟我扯自己的文学追求,说看不上网络小说那一套,要另辟蹊径。结果文的数据不行,按规定我没法给她排榜,她就跟我急眼了,说我打压她。现在的小孩是不是因为物质条件好了都有点飘,就一山寨货还以为自己是香奈儿LV。她那小说我看了,心想要真是一文学天才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年头搞文学的不容易。没多少人搞文学了,都是文学搞人。但是一章没看完就给我恶心了出来,文个屁学,您要有真材实料怎么不投文学杂志去,盘踞在咱这小地方干什么,我看那小孩写的连我们这网文平台都配不上。我脾气急,被她骂得火大,一冲动就把工作辞了。辞职的时候爽一时,后果是现在吃不起饭。要是没请喂猫的吃那几顿饭,说不定我还能再挺一段时间。

绕过我妈,我闪进卧室,对着电话说,姐,求求您让我回去吧,我真的要喝西北风了,咱几年的交情,您不能看我去死吧。她说,别跟我来这个,谁跟你几年交情,你就跟我这干了不到半年。这事没戏,你要回来我就得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门被推开,我妈冲了进来,指着我鼻子骂,骂累了喘着粗气跺脚,吼道,你是不想气死我,是不是!我就想在我死之前看你结婚生孩子,不然我下去了怎么面对你爸!我的火也蹿了起来,扔了电话说道,生个屁,我这条件哪个女的愿意跟我?你和我爸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没钱还长了张蛤蟆脸,现在工作也没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你配当我妈么!我妈抓住了重点,说,工作怎么回事!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转圈,说,生孩子,生个屁孩子,我能给孩子什么环境,跟你们给我的一样吗?那他妈还不如投胎成流浪猫,还有漂亮女的喂吃喂喝。

穿着裤衩背心,我趿着拖鞋夺门而出。出了单元楼就见一胖猫飞奔而过,躲进了灌木丛里。人就跟猫一样,我想,甭管有没有活下去的资本都乱他妈繁殖。


我跑去了西单大悦城,她喂过的那只猫还在老地方蹲着,依然有个姑娘一边摸它一边看它吃饭。我一把拎起它,那姑娘在我身后追着我喊“神经病吧你”,“你抓它干嘛啊”,“再不放下我报警了”。我拔腿就跑,不是因为我要干缺德事,而是懒得停下来跟那喂猫的掰扯,免得又聊出几顿烧烤来。我打了辆车直奔医院,给流浪猫把蛋割了。我打电话给她,依然是空号,又发了条短信,说,把故事给我讲完吧。她之前说她没办法解决问题,但我依然希望能在那个故事里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当然没收到回复。

 

三个月后我结婚了,对象是之前我妈嫌人家长得刻薄的那个姑娘。我妈自始至终都以为我是爱人家爱到了要死要活才跟她对着干的。因此她自以为退了一步,说这个女孩也可以,只要我愿意结婚。

筹备婚礼时我才知道人家父母根本不是农民,而是经营农副产品公司的,干得挺大,还有分店。我问她为什么跟介绍人说爸妈是农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是她妈妈让这么说的。上吊眼因为笑容垂了下来,薄唇抿得更薄,丝毫看不出刻薄,反而是一脸羞怯。我连忙哦哦打断她,表示自己明白了。她松了口气,笑容加深,脸颊挤出两个酒窝,无奈地与我短暂对视,如释重负的样子。婚房的首付是女方父母掏的钱。搬家收拾东西时,我发现了一个包,是她的。里面有个剧本,就是她之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

我把后面的部分看完了。郑琪要乔乔生下这个孩子,他爸不同意。他全方位爆发,失手将他父亲杀了,乔乔和孩子只是导火索,更有他工作和母亲的原因。郑琪因此入狱,乔乔生下孩子后回到了多年未联系过的母亲身边。

说实话她的剧本写得很差,全篇遍布自以为是的腔调。就是文艺女青年那股子孤独劲,觉得满世界没人理解她,确信自己是座孤岛。要我说,这种女人就跟流浪猫一样泛滥,光我的相亲对象里就有两三个这样的,不知道她们怎么还能觉得自己像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她们就是野猫,看着可怜兮兮,其实站在食物链顶端横行霸道。坐在满地亟待收拾的杂物里,我从窗户望出去,今天的夕阳非常惹眼,红橙色的云团挂在树枝上,像两只凶狠野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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