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轻声地说,生日嘛,高兴点。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作者/张一心

1.林爽

傍晚,江滩边,我像一只哇哇叫的乌鸦那样对着电话大喊:“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还是先看看能不能请假?不能请假就算了。”爸爸在那边说。

奶奶去世时,爸爸也是这句话,“能请假吗,不能请假就算了。”我最讨厌他这种语气,可是我在发抖,无法说话。

“明天火化,遗体告别,你赶不回来也没关系。”爸爸声音低沉。

那天距离我二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风吹过来,芦苇暗长,芦苇荡汹涌。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夏天的湿热气息滚滚袭来,我却一直感觉冷。我感觉我的姑姑在我眼前慢慢变凉。

 

沙木黎是我出生的地方,黄河从沙木黎西边流过,水流清浅,到兰州才开始浑浊。从武汉回去,坐火车要二十二个小时。我经过森林、江河、黄土和戈壁,回到沙木黎,姑姑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小盒子里,旁边放着她1998年第一次去颐和园的照片。那年她离开家乡,在北京头一回见到荷花,荷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让她停不下来地笑。

 

所有沙木黎的人都在谈论姑姑的死,说那个在百乐园里唱歌的女人死了。说,死的人就是林毛毛,地质队老林的女儿,说,你们知道吗?前阵子,这个林毛毛还当街发誓要离开沙木黎,结果这就死了,还和老公死在一屋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

姑姑火化后,爸爸说,就撒在黄河里吧,她不想呆在沙木黎,就让她走远点。

撒骨灰的地方叫“青白石”,听起来像小说里的地名,那里的黄河水不急不躁。我把姑姑的照片和日记也都带去了,准备烧掉,让它们都随纸钱一起,陪伴姑姑。

穿工作服的那张照片,十八九岁的样子,利落的短发,眼睛瞪得很大,混在一百多个男人里一眼就能看到。北京“火”酒吧演出的那张,姑姑和当时男朋友的合影,大波浪卷遮掉她半张脸,笑的时候两边嘴角都飘进了头发里。右下角写着:永远在一起,毛毛&陈泽。

和我的那张合影也烧了。姑姑来武汉看我,我带她去长江边。就是在那片芦苇荡旁,她说:爽儿,多去外面看看,出来了就千万别回来,去北京,一定要去北京。

日记我一页页撕掉,只有半本,大多是姑姑的生活,还有一些歌词。每个字都卷曲着化为火苗,撕到最后了,烧到最后一个字了,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将日记本的塑料封皮也投进火里。封皮烧得卷起,慢慢滴下粘稠的泪一样的液体。烧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看到一张纸的折角。

 

2.毛毛

 “毛毛,快过来,把酒端上!下一个就是你!” 

这是七月发工资后的第五天,工人口袋里的钱都还充裕。在沙木黎,整座城市就是一座大工厂,所有人在同一天发工资。每个月发工资后的十天里最不平静,人兜里有了钱,就开始喝酒、玩、造、打架。

舞厅屋顶看起来不太安稳的彩灯有时会匀速旋转一整个通宵,男男女女跳着、抱着,时快时慢,在光圈里忽明忽暗。

 

“亲爱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我是歌手毛毛。非常高兴今晚能在这里看见大家。你们玩得都还开心吗?”

“好的,下面呢,由我给大家带来一首王菲的《约定》,庆祝香港回归祖国,希望你们喜欢。有酒的朋友请端起你的酒杯,跟我一起喝完这杯酒,再来听歌。”

这半年,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去舞厅唱新学的歌。刚开始还瞒着家里,但自从把我妈的毛呢大衣剪了做演出服,被痛骂一顿,我爸就不再管我,管也管不住。还有我的假发、口红、高跟鞋,也不管了。

他们都说我在台上时,跟铅锌车间穿着工作服的假小子判若两人。大红唇,眼睛半眯着,笑盈盈地说话,看不出在看谁,好像在对所有刚从舞池回到座位的男人放电。

这样的话,我听多了,懒得搭理。这些男人今天搂这个,明天亲那个,我正唱着就上来跳舞,根本听不懂我唱什么。他们带着酒劲儿,只觉得迷幻,想醉。倒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一个个干活干得起劲儿,有膀子力气。

“毛毛,来陪哥喝一杯。来嘛,我真是你哥,我爸跟你爸在一个车间。”我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但我还是把酒喝了。舞厅里总有很多人喜欢走上台灌酒,有时候还动手动脚拉拉扯扯。

在舞厅唱歌不比工厂慰问演出,得陪酒赔笑脸,甚至陪睡。不过,我听那些从北京回来的人说,北京有一条街,也都是舞厅,但光唱歌不跳舞。还说老狼、高晓松也会去,就坐在台下看,真让人羡慕。

今晚我喝得不多,一边换鞋一边招呼大家:“走,去红星街吃烤羊肉、喝羊杂汤去!这个月国家给我发的工资还没花呢。”

有时候我会请一起演出的人吃宵夜,省得他们总讽刺我是“舞厅工人歌手”,有演出费,还有国家工资养着。

 

红星街上的摊口、饭馆,大多数都是这两年才搬来沙木黎的,竟然还开了一个粤菜馆。一进羊肉店,我们五个人就一人倒了一碗羊汤,大口喝几口,能解酒。

“毛毛,你现在大小也算个腕儿了吧。工厂的晚会没少参加,还跟这瞎混什么?找罪受?”说这话的是陈泽,就是不停催我上台的那个。他一开口说话就像领导,其实只负责舞厅的音响。我知道他会吹萨克斯,但没听过。

“你不懂,厂里庆祝香港回归,能唱王菲吗?我这两天正在给我们厂厂歌填词,字典都翻破了,也不知道团结还能咋写出花儿来。”

“那你自己写歌了吗?”

“写着呢。”我说了个谎。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写诗,但我没学过作曲,充其量哼个旋律再配两句词。

“我有几首曲子,但都不成熟,加了些我老家的民谣进去。”陈泽把羊肉串挪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吃。

“你老家是哪儿的来着?”

“河北。”

“那你应该也是大院子弟,我们楼下就有好几家从河北来的。对了,河北有民歌吗?”旁边那桌一直在划拳,我都快扯着嗓子问了。

“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个儿,三桃园(雀一个)……”我看看陈泽又看看正在划拳的两个人,突然很想知道陈泽有没有本事也在划拳的时候唱起“花儿”。

但我始终没问出口,陈泽也没有回答河北民歌的问题。

“我回家了,下个月我发了工资再来吃!”我爸还是不喜欢我去舞厅唱歌,也不喜欢我跟这些人打交道,回去晚了不让进门。

“下个月?不成。下个月我去北京了。”陈泽的笑容里,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听到“去北京”三个字,我又赶忙坐了回来。“啥?你啥时候去北京?啥时候回来?能不能给我带几盘磁带?”

“再过半个月走,我不回来也让朋友给你带回来,要谁的你说。说不定我还能碰到窦唯、张楚,到时候给你要个签名。”

“你想得美!”

“真的,去年有两个从兰州去的,今年就在北京租了一整套房,只要是甘肃去的老乡都能去他们家,吃西红柿盖浇面,免费的,还免费教写歌。有回来的人说他们真给张楚伴奏了。”

“能有这好事?我不信。”

“北京有啥不能信的?要不你也跟我去北京吧。有人说北京的清华园每个人都会弹吉他,还会写诗,大家每天就坐在一起唱歌、读诗。”

“嘿,我爸能把我打死。”

“偷偷跑呗。”

“别开玩笑了。”

 

我拒绝了陈泽,但我脑子里都是唱歌、写诗,唱歌、读诗,唱歌、写歌,来来回回都是陈泽的话。还有陈泽的样子。我想象着他吹萨克斯,有时想到了梦里。晚上睡不好,上着班脑子也不灵光,有几回弄错了试剂,等我回过神来,赶紧换回来。

为此,车间主任找我谈了几次话,都被我晃过去了。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多管闲事的打的小报告,说我晚上走穴唱歌,白天上班老打瞌睡,很有可能酿成严重的生产事故。车间主任再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在一片烟雾后警告我,以后都不准走穴。

这主任是我爸当年的徒弟,我没好气地说:办公室还不准抽烟呢。我八小时之外,厂里也要管?

主任说:有些对你不好的传言,我也是为你好嘛。

我说:什么传言?

主任说:关于那个的嘛。舞厅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传言?

我气得发抖,跺着脚说:谁说的?谁说的!

主任说:你别激动。

我说:我不激动。你告诉我谁说的。

主任说:你爸。

我抓起主任桌上的电话,打给我爸的车间,刚说了个“林老头”,主任把话筒抢过去了,说,老林,啊,没事没事,把你女儿领回去。

“舞厅不准再去了,要是这铁饭碗都能被你整丢,有你好看!”我爸从厂里一路把我扯回家,遇见好些个熟人。他们跟我爸热情地打招呼,说,毛毛快要当歌星啦。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爸爸说。

“什么铁饭碗,我不惜得要。你们这群大老粗,自以为是,龌龊!我再说一遍,我想唱歌!”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试试?你咋不懂人事,这年头铜城公司是说进就进的吗?多少人下岗,像你这样的,出去得饿死。”

“饿死就饿死。”我脑海里突然又蹦出陈泽来。不知道他哪一天动身。不知道北京是不是真的有人接待我们吃西红柿盖浇面。

“你十八了,不小了,多少人你这么大都结婚生子啦。”爸爸使出一脸苦相,仿佛我正在捅他的刀子,“你别瞎折腾了,你爷爷给你算过命,你起码能当个主任。”

“进厂、结婚、生孩子,我的孩子再进厂、结婚、生孩子,爸!你可真能,把我们世世代代都安排好了,还不如杀了我。我今晚就去舞厅唱歌,有本事你来扇我,就像你当年在铜城饭店扇我妈一样!?”

啪的一声,我是先听到声音,然后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然后才意识到,我爸真的打了我一巴掌。

“走!”打完后,他的声音倒变低了。

“我告诉你,我妈嫁你可惜了。我妈就不该跟你来沙木黎。”我没哭,我的声音也变低了。

甩开他拉扯着我的手,我跑向舞厅的方向。不要哭,不能哭,不用哭,我告诉我自己,我迟早将离开这里。

 

3.林爽

我把字条给爸爸看,上面工整而用力地写着:找陈泽。找陈泽。找陈泽。

爸爸问:什么意思?

我说:姑姑好好一人怎么就死了,会不会跟这个陈泽有关系?

爸爸说:都说了是你姑父剪断了煤气。

我不甘心,说:谁看见是他剪断的了?

爸爸说:人都过往了,就不要追究这些了。要不是她老喊着去北京,也不会发生这些破烂事。

 

回到城里,天已大黑。夜里,亮起来的沙木黎,就像矿石在焚烧。没有亮的那些楼,就像没有燃烧的矿石。这座戈壁滩上因为开矿而挖出的城市,让我留恋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不相信姑父会杀死姑姑。当年他俩结婚时,这个老实男人可是为终于追求到姑姑而痛哭流涕。可是,我不知道该找谁,去了解我姑姑的死因,了解她最后的生活。

我的同学知道我回来了,都打来电话慰问,随后支支吾吾地说要不要一起去吃串、喝酒、聚会。

起先我并不想去,可是,也许能从他们嘴里知道一些信息呢?我假装热情地一一答应。

城市不大,每个消息都像厂子的烟囱一样全城可见。同学对我不厌其烦地说起所有他们知道的细节,和他们的揣测,似乎这是一种乐趣。

 

4.毛毛

见到陈泽的时候,我还是哭了。可把他吓了一跳。我哭着说我和你一起去北京,咱们哪天走。陈泽倒反过来劝我,说要不你再想想,不要在冲动的时候做决定。我说我已经想了一个多月了。

我没有说我想了一个多月的他。

陈泽拗不过我,决定还是偷偷带我走。出发前的三天,我已经激动得睡不着觉,有种喝了好多种酒吃了好多种肉的快感。怕北京的银行不给取钱,我把当时存的工资和演出费都取出来了,还在内裤上缝了个兜,一条装不下又缝了一条。

临走时,我留了两百块钱给妈妈,塞进她的枕头。这个秋天,妈妈的的肺结核又犯了。

往北京开的火车特别快,站一夜就到了。在车上,我才知道陈泽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他小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唐山,顺道来了一趟,还在天安门前面照过相。他说,我们一下火车,先去天安门,然后再去找老乡。他在来之前已经打听好了,那两个兰州人愿意请我们吃面。

“看,这就是天安门,祖国的心脏!”陈泽高举着手臂喊着。但我更想去清华园和那个只唱歌不跳舞的地方。

“走吧,我们去吃面吧。”我说。

“毛毛,我们明年也要在北京租一套房子,你也做面给咱老乡吃。”

“谁跟你是我们。对了,我们晚上睡哪儿?”

那两个兰州人租的房子,比我想象中小很多。可是一进门就有四把吉他摆在床上,我忍不住去摸,感觉像是到了清华园,北京真的有他们说的清华园。

“唱歌难赚钱,开酒吧赚钱,明天你俩就来我们的酒吧唱唱看。”一个老乡给我们盛出两碗顶尖儿的面。原来不止有西红柿盖浇面,还有酒吧,以前回来的人怎么就没有说过呢,真是奇怪。对了,关于免费教写歌,我不好意思问。

“酒吧有人跳舞吗?”我问。

“你可以边唱边跳。”老乡说。

他们的酒吧开在南三里屯,叫做“火”。我和陈泽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乐队在排练。

“唱唱吧。”老乡下巴指指舞台,“你们自己有歌吗?”

“不,我们不是乐队,他是他,我是我。”我和陈泽没有合作过,准确地说,我还没有听过他吹萨克斯。旁边排练的乐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暂停,倒是陈泽拿着萨克斯自然地加入了他们。后来我跟陈泽说,我可能就是那时候爱上他的。

我和陈泽每天坐302公交车,按照时间表来“火”酒吧排练。说是排练,一开始就是陈泽和乐队合作,我在旁边看着。后来,混熟了,我偶尔像在沙木黎一样唱两首新学的歌,没想到慢慢有些人喜欢上了我的大嗓门,说像罗琦。

不止客人,不止乐队,还有诗人、摄影师、作者、大学生,都混在这里,像沙木黎的晚市,定时定点在这里短暂相聚、碰撞、跳跃。北京不是我的家,但“火”酒吧是。

日子过得快,但并没有好起来。我和陈泽还住在地下室,我找了一份教人唱歌的工作,晚上再去酒吧唱。陈泽加入了别人的乐队,挣得还不如我。

每天都有新的人来北京。每次有新人来,负责接待的老乡就请一次,我还去帮做卤,大家一起吃面,喝啤酒。

从哪个人开始,哪时候开始,我不再去这种欢迎仪式了呢?应该是来北京的第五年。那天是大年二十九。

 

5.林爽

同学大部分都留在这里,他们的孩子也很可能会继续留在这里。但聚会上,大家倒是很愿意和我这个外人打交道。结婚早的,还把孩子抱来跟我合影,说要沾沾我的考运。

每个人的表述不尽相同,大多数人认为,是姑父被逼急了,因为姑姑老嚷嚷着去北京,全城皆知。也有人认为,更可能是我姑姑杀死了两个人,毕竟,看起来,我姑姑可比我姑父冲动多了。还有人认为是百乐园酒吧的老板老邱。但没有一个人认为跟陈泽有关系,因为从来没人见过陈泽回家。自从他妈妈去世,他似乎和这个城市永远断绝了联系。

 

我努力回想他们说到的几个人的样子。先是老邱。那年姑姑从北京回来,大家就议论纷纷,说老林家的丫头以前在北京唱歌,还得过奖呢,怎么跑回来啦。混不下去了是吧。

大部分人只是议论,但有人却跑上门来了。最先跑过来的就是老邱,他说要邀请姑姑演出,去他的百乐园酒吧。

百乐园开在沙木黎唯一一家百货商场的顶层,有一整层。城市的其他部分很早就入睡了,每晚只有百乐园的上空像在爆炸,红黄绿紫蓝,变换着闪烁。

我问姑姑和老邱之间有什么故事,同学们都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看着我。我再追问,他们又说,哎,我们也是听说的,可能你姑姑和老邱有点不正常关系,老邱老婆也是闹了好多次。

除了老邱,当年还有一个经常往我家跑的人,就是我后来的姑父,梁红旗。自打他知道我奶奶生病的事,就经常来帮奶奶换氧气瓶,还给奶奶唱歌,姑姑回来后,就跑得更勤了。有时候带点水果,有时候带点厂里发的牙膏,夏天会扛一麻袋西瓜来,有一百多斤。最要命的是,他还喜欢给姑姑唱歌,每次姑姑都说他唱得难听。

梁红旗倒振振有词:革命不分先后,艺术没有高低。

姑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这个梁红旗当年也是爷爷的徒弟,在厂里做机床师傅,三十好几的人一直都没结婚。我爸看不上姑父,在家他俩老吵架,他总对姑姑说:“这个人太憨,配不上你。”

“憨有什么不好,都像咱爸那样打咱妈的就好?”姑姑说。

最终姑姑还是嫁给了姑父,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梁红旗,我结婚不穿婚纱,我要穿我的演出服,你能接受,咱们就结婚。

沙木黎的人没有见过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结婚的新娘,也没有人见过在婚礼上痛哭流涕的新郎。

“我十几年前,就,喜欢毛毛,可林师傅偏偏,偏偏把毛毛介绍给了我师哥。”梁红旗的哭腔止不住。

“还好她回来了,我没本事去不了北京,还好她回来了。”

“我觉得这说明她就是我的,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现在,她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说到这里,梁红旗破涕为笑,但他不知道台下的人也在笑他,笑他是个吃了亏还帮别人数钱的老实人。

 

听了同学们的话,我就更心神不宁。

“老邱,老邱和姑姑,老邱,老邱和姑父。”我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三个人的名字,突然想起今年春节的事。

自奶奶去世,姑姑和姑父每年都在我家过春节。除夕那天,姑姑给我买了台新手机,闹着和我拍照,说要看看美颜的效果。姑父进门就抱怨,不知道姑姑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弄了个中医减肥,每天只吃肉不吃饭,还要开穴闭穴,一个月瘦了十斤,怪吓人的。我在一旁凑热闹,说我也要减,姑父无法理解,指指点点骂我们俩脑子有病。

“你才有病!”当时,姑姑嘟囔着,去阳台把家里唯一一扇开着透气的窗户也关上了,“冷死了,冷死了,动力厂的人怎么回事?暖气一点都不热,是想把人冻死? ”自打小年那天下了一场雪,我就总听见她这样说,“北京怎么就没这么冷呢?” 

那几天姑姑咳得厉害。姑父说你这咳成挖掘机了,别把感冒不当病,得去治。姑姑回答说:“我就不该回来。”

“那去北京啊。”姑父说。

姑姑没接他的茬,只说:“晚上我去百乐园唱歌。”

仔细想起来,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有点不对付了。在我家这么拌拌嘴,也许代表着背后更大的吵闹。    

我又记起来,那晚除夕夜,姑姑竟然没有回家。奶奶去世后,我们家就再没放过鞭炮,年夜饭也做得简单,吃完饭,打几圈麻将,再一起包饺子,吃完看春晚,看完各自回家,年就算过完了。但这次,刚放下碗筷,姑姑就说:“我一会去百乐园演出,不吃饺子了。一会老邱开车来接我,红旗你就在哥哥家,睡你的,不用管我。”

姑姑今年三十七岁,没生过孩子,春节又瘦了十斤,身材看起来跟二十多岁差别不大。但这个年纪说要去酒吧唱歌,我和爸爸都觉得有点不正常。

姑父没有拦她。

姑姑是大年初一早上被百乐园的老板老邱开车送回我家的。老邱说昨晚多喝了几杯,就让她在酒吧包厢睡了。梁红旗把姑姑接进卧室,她酒还没醒,嘴里支支吾吾,什么也听不清楚。

我不知道姑父是什么心情,只知道那个春节,姑姑一直在百乐园唱歌,梁红旗再没有跟姑姑一起来我家吃饭。

 

6.毛毛

我永远忘不了非典那年的除夕。

也许该先说除夕前一晚,陈泽喝得烂醉,演出回来。这已经是这个月他第三次喝得烂醉,也不知道从哪儿蹭的土,浑身都是。

我把他往床上拖,恨不得打他,但只能大声喊,陈泽,你给我起来。

陈泽说着醉话:“毛毛,他俩也走了,他俩也走了。”

“我弄不动你……来,翻身,好,再抬一次。屁股,屁股压住了,你就不能动一动吗?”

以前每次我把陈泽往床上拖的时候,都很想哭,这一次他反倒比我先哭了起来。他用手护住脸,身体在抖,我很怕他哭着哭着从床上再掉下来。

说实话,这次我一点都不想管他。但是他哭啊,哭啊,哭到最后,说:“毛毛,这是他俩写的歌……你听听看,像不像咱俩?”

他迷迷糊糊地唱着,这歌是我熟悉的:“远方的天空总是那么的蓝/我却躲藏在潮湿的角落里/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啊/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亲人和朋友在梦里呼唤我/我却在这里虚度着好时光/生活不该是一杯醉人的酒/醒来的人他从不说出来……”

陈泽唱了一晚上,第二天等他醒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兰州人昨晚也离开北京了。北京爆发了非典,很多酒吧开不下去了。人们都说是非典“杀死了”这群来北京流浪的人。

 

除夕夜,我和陈泽在家吃饺子。说起北京,说起我们已经六七年没回家,说起未来我们会不会更好。说到后面,陈泽说:“毛毛,我们结婚吧。”

我犹豫了,说:“大过年的,别说这没头没尾的话。”

“你都签约了,以后咱也稳定下来了吧。再找朋友借点钱,还能在协和医院那边买个小房子。”

我参加北京台的唱歌比赛,得了个奖,有家唱片公司签了我。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甚至还不如不签,因为没签还能到处走穴驻唱,签了之后,就有了各种限制。

“还没到时候。”我对陈泽说。我一直觉得陈泽还没有长大,这几年酒吧演出的机会不多,我让他出去教学生,他却死活不肯。我知道,还不到结婚的时候,我在最新的一首歌里写了类似的一句:“你可能还不想安稳,我可能还不愿归顺。”

“要怎么样才能结婚呢?”陈泽把饺子挑开,灌满了醋。

“等我能出唱片的那一天。”我随口给了个理由,随口编造了个期限。

“别傻了,摇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安生过日子吧。”陈泽把饺子吃完。我们沉默着起身,倒了两辆公交车,去亚运村看演出。

这是除夕,北京的酒吧正常营业。

 

7.林爽

“爸,你说是梁红旗杀了姑姑,是不是因为那些传言?”我还是不甘心,想从我爸嘴里多知道一些关于梁红旗的事情,“我姑姑和姑父是不是经常吵架?你还记得今年春节吗?我姑父除夕之后都没有来咱家吃过饭。”

“唉,你姑姑就是命不好。那个梁红旗我当初就说不能嫁。像那次陈泽他妈生病,你姑姑说要去医院看,梁红旗就不干了。我就说嘛,不能找这么怂的人,心眼子小,你看他那两个眉毛都快连在一起了!”爸爸说。

“还有那次,你姑姑找几个朋友借钱,结果被你姑父知道,可是一个月都没来吃饭,还怪我同流合污。不就是周济北京的朋友嘛,那个是什么众筹什么东西。当初那个梁红旗可是说过,你姑姑就是看不起他。”

我爸爸一直都看不上姑父,他坚持认为是梁红旗杀死了姑姑。但我还想去找老邱问问,也许他是最能知道姑姑死之前都发生了什么的人。可是我又隐隐害怕,害怕从他那里知道什么。

出门时,爸爸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百乐园看看,姑姑唱过歌的地方,我想去走走。

爸爸说,那地方早拆了。

我问,那老邱呢?

爸爸说,今天你生日,就别出门了吧。

我问,老邱在哪里啊,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就问别人。

爸爸说,你找他干吗?千万别去,你小心被打。

 

等我到了老邱家门口,才知道爸爸说的小心被打意味着什么。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我礼貌地说阿姨好,她狐疑地看着我,问我找谁。我说找邱叔叔。她说你是谁。我说了我爸爸的名字。她说老邱不在家,就关上了门。

我再次敲门,再三敲门。她探出头来,说,你姑姑都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们家的人怎么这么难缠呢。

最后我说了一句狠话,老邱家的女人才让我进门。

不,是拉我进门的。我说,警察说是你们家老邱杀死我姑姑一家的,我就来问问。

女人紧张极了,把我拉进门,说,你们家的人怎么这么难缠呢。你姑父一天到晚来我们家,现在换你来了?

我说,对不起,请问邱叔叔在吗。

女人说,我还没去找你们呢,你倒上门来了。

我说,对不起,可以叫下邱叔叔吗?

这时,邱老板从卧室走出来,说,吵吵啥呢。

我说了我的名字,说明来意,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女人还想说话,老邱说,你去倒杯水。

老邱并没有说太多,只是说,你姑姑并没有在百乐园唱多久,三月份棚户区改造,百乐园和铜城公司的老房子就都拆了,那几栋苏联人给沙木黎造的大厂房,也拆了。后面她和你姑父发生了什么,我真的是不太清楚,有些私事也不好问。

但是我觉得他清楚。因为他老婆这么紧张,想必他和我姑姑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

于是我把那张纸条给他看,说:我姑姑给了我这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她一定有什么意思,对吗?

老邱说:看这笔迹,是梁红旗的吧。

 

8.毛毛

我哥打来电话的那天,我正在北京星光演出。满屋子烟味、汗味、酒味,我嗓子有点吃力,下了台就一直咳嗽。

这半年来,陈泽没再提结婚的事,但从年初就疯狂演出,说是要存够钱,不够就借点,我知道他是想着我们买了房,也许我的主意就变了。

我也希望自己能变,能享受安定。但是,总有一点不甘心,觉得还有最后的路和光明的前景,或是莫名其妙的运气。有的人不是熬个十几年也熬出来了吗,我们才熬了不到七年。

但我哥来电话说,你能不能回来?

 

想了两个晚上,我告诉陈泽,我得回去,回沙木黎。陈泽疯了一样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我没疯,我们回去吧,回去就结婚,可以吗?

陈泽说,你哥他们就不能照顾你妈吗?

我说,他们是双职工,没办法在家,只有我能照顾。 

陈泽说,我们就要在北京买房了,把你妈接过来住啊,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她。

如果能把妈妈接到北京当然最好,可是盘算了一下,我们手上存的那点钱,不可能负担得起北京的医药费。

“你跟我回去吧,我们能在沙木黎买个大房子,还能结婚。”我语气平静但是很坚持。

“回去结婚?之前干吗去了?你有病吧!”陈泽平常很少这样跟我说话。

“陈泽,是我妈有病。我查了,这肺纤维化跟肺结核有关,这些年,是我不孝。”我跟陈泽刚来北京时,就断了跟家里的联系,直到我爸去世,我才开始打电话回家。

陈泽不说话。

我知道陈泽很难理解我要为妈妈回到沙木黎。我比他更想留在北京,但我要回去,在我妈妈身边。我想和北京在一起,但一百个北京也不能比上我妈妈。

我还想努力一下,说:“陈泽,我妈的肺结核是怀我的时候得的,我给她寄的药,她都没吃,因为我姥姥也是结核病,她把药都给我姥姥吃了。”

“陈泽,我妈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她肯定知道我担心,才故意不说的。陈泽,我妈想我回去,但她不敢想。”

“陈泽,我们回吧,我们不做音乐了。”

“陈泽,求你了。”

陈泽把我们存的钱都给了我,让我一个人回家。他早就忘了,沙木黎从来都不是我的家,只是那里有我的妈妈。

 

我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第二件事就是结婚,结婚给妈妈看,生怕耽搁一天,没机会了。

这么些年,沙木黎的人还是一点没变,我的故事很快就被编了出来,什么被大款抛弃,什么怀孕了赶紧给孩子找个爹,什么招惹了演艺圈的大佬……

梁红旗性子耿,从不听这些人嚼舌根,照样往我家跑,那天我问他:“梁红旗,他们是怎么编排我的?”

“你管他们干啥,你好好照顾你妈就行了。”

我一直以为他憨傻憨傻的,没想到他什么都懂。我愿意嫁给他。我还经常给他讲北京的故事,跟他说那些男人唱歌可糙了,和他唱得差不多,他就是没赶上好时候,当时要是跟我们去北京,说不定能成摇滚巨星。梁红旗没去过北京,我就每天都给他讲。

但梁红旗也有骂我的时候。我说要去医院照顾陈泽妈,梁红旗就说我情商低,你把人家儿子都拐跑了,他妈见了你要扒你皮;北京“火”酒吧要重建,我怕他多想就找别人借钱,他说我看不起他,这点事还求人,丢人。

谁都没想到在沙木黎竟有个梁红旗能懂我。

 

梁红旗知道我想离开沙木黎,我一直都想离开沙木黎,18岁、28岁、38岁,但我知道出去了就回不来,回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因为,我生病了。

但梁红旗说他能带我离开。

 

9.林爽

老邱点了根烟,对我说:不介意吧?

我说:能给我一根吗?

老邱说:今天你生日吧,你姑姑说过。

我说是,她还说什么了吗?

老邱往后仰在沙发上,说,你姑姑和陈泽刚到北京,我就认识他们了。他们到北京的第一顿饭,还是我请的,西红柿盖浇面。记得她那时老拿我电话给你打电话。

老邱跟我说起他们在北京的种种故事,说起他们的西红柿盖浇面和“火”酒吧。说姑姑为什么离开北京。并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对他老婆的举动见怪。如果说他老婆有什么误会,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和姑姑免不了像在北京那样拥抱,欢呼,可是在沙木黎,这是禁忌。

他知道我要问他的问题,却迟迟不说。最后我忍不住了,说,我姑姑真的是我姑父杀的吗?

老邱说,是,也可能不是。

我听不懂。

老邱说,你姑姑生病了。梁红旗要带她去北京,天天来我这,问我要陈泽的联系方式。后来我给他了,你姑姑却得病了,肺癌。你们家是不是有这个遗传病啊?你姑姑跟我说,死不重要,可是再也唱不了歌了。她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但不知道梁红旗怎么知道了。他跑来问我,有没有办法再让你姑姑唱歌。我说唱歌可以,但是百乐园开不了多久了,就要拆迁了。你姑父说,希望能唱到最后一天,以后只能在天堂唱了。唉,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他俩谁这么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有一种轻微的战栗阻止了我说话。老邱轻声地说,生日嘛,高兴点。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我的眼泪流下来,说,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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