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的人为足够好欢呼时,有的人却依然选择向前。

万岁

作者/丁颜

很多穷人,很多富人,纠结相连,在海拔2650至2850米之间的高原上构筑成临潭古镇。它不同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它既有倾塌的城墙,又有高楼,还有草原,而其它高原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零落散布的牦牛毡帐房。这便是临潭古镇的独特之处,城墙即围墙,围的是固若金汤的心境,竖起的高楼是大智若愚的智慧,而绵延无际的草原是心如静波的蓄势。

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他们目标一致,都想从穷人变成富人,从富人变成更富有的人,富可敌国,富到不受控制,富到完全自由。你绝对想不到他们五花八门的挣钱方式里藏有多大的智慧,就像万物逢春,生根发芽那样,从一条你绝对想不到的地下根系上瞬间长出一片森林,森林里的木材拿来竖高楼,打家具,做艺术品,承载无与伦比永垂不朽的智慧。

在临潭古镇,如树林一般浩浩荡荡的外来人员便是保姆,每一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并不是说保姆天生就尽责尽责,而是因为富人发给保姆高昂的工资,所以保姆心甘情愿尽职尽责。

而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一个保姆的,她跟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其实不用这么婉转地解释,她就是我们家的保姆,在我心里保姆如宝剑,可保身、全生、养亲、尽年,亦可使带血的残锋折戟沉沙,熬一锅滚烫的粥。嗯,她就是这么厉害,人们都叫她万岁。

在离富人区10公里的地方一幢幢灰色偏青的高楼正拔地而起,我穿着碎花的连衣裙,提着最新款的手提包,走在万岁的左边和她一起穿过西门桥,再穿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直达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蔬菜。其实买菜这样的事完全由保姆处理就好了。我现在虽生活在富人区,但心境、生活方式都还是穷人的样式,改也改不过来。而万岁也是我之前从那离富人区10公里的蝇营狗苟的地方带到外婆家的。

在来外婆家之前我是跟我妈妈住在一起的,我和她相依为命,我妈妈很早以前一直在写小说,以写字骗钱,卖字为生,但是后来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痛得写不了。直到将自己活活痛死。

妈妈死了以后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来到她家,外婆家的庭院大门大得吓人,每个有太阳的早晨,阳光都会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洒进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跟着妈妈过惯了穷生活的我有些适应不了。走出外婆的家,只是想出去走走,穿过西门桥便是西大街,在西大街上我就看见了万岁。

现在回想一下,首先不应该是看见的,而是听见的。妈妈死后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色,我听见很多人都在喊万岁,万岁,万岁,万岁。我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无数的无耻、无义、无善、无赖的菜摊,便看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大姑娘走在人群的前头,人们喊她万岁,而她完全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像极了帝王的神色。

我立马想到每一个帝王死后,都会有一个豪华的陵墓,即使他被火化之后随风扬了,他还是会有一个豪华的陵墓供在那里,千秋万代。不像我的妈妈因为穷,而买不起坟地,死了之后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墓。

我承认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对于我妈妈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伤的情绪但是它们却像《出埃及记》那样越过红海,早已经到达西奈的旷野。于是我坐在广大到相忘的草原上,双眼空空地看着前方。

我妈妈去世我为什么不哭呢,这得从我妈妈生下我说起,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像一只草履虫,身不由己地从我妈妈的身体里分裂出来。全古镇的人都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妈妈是何时结婚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怀孕的,更要命的是从我的脸上也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连我的外婆都是不欢迎我的,我的出生还害了我的妈妈,她被我外婆从家里赶了出来,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而我跟我妈妈穷得连病都看不起的原因。

对于这个世界我恶心地想吐。

正当我吐得昏天暗地,站也站不稳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递给我一片纸巾和一瓶用来漱口的矿泉水。这个人就是万岁,她穿着春天的衣服,打着昏暗的手电筒,站在我身后。

“万岁,是你。”当我从吐到麻木的喉咙底下发出这样的声音时,万岁在黑暗的夜色中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我。我握着一瓶矿泉水,边走边抬头寻找天空中的星星,然后问她:“你叫万岁,那我可以叫千岁吗,可以吗?”

“我不叫万岁,我有名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她说:“算了,你还是叫我万岁吧,我已经无所谓了。但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叫千岁。”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千岁千岁千千岁,我觉得这样很酷。”这样说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如果叫了千岁我死后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像样的坟墓,不用豪华如帝王般的,而是能长眠就行。

“如果红颜薄命是真的的话,我就可以万岁万岁万万岁了。”万岁急着做解释。

“为什么?”

“就因为我是一个长得难看得要命的姑娘啊。人们都说如果红颜薄命的话,这个姑娘就可以万岁,他们叫我万岁。”

她这样一说,我才开始在没有星星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仔细地打量她,胸平屁股小,很瘦,个子很高,小腿肌肉很发达。

因此,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我相信了她的话,然后我们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万岁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但是只要人们喊万岁的地方,我总能找见她,无所事事的我,像她的跟屁虫一样,每天跟着她经历所有穷人都要经历的充满误解、伤害、斗争、坎坷、艰难的生活。

就这样人们开始在背地里悄悄地叫我千岁,我不介意,但我外婆介意。在千岁这个名字还没有定型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外婆辞掉了家里做饭的保姆。她说:“现在做饭的保姆不在了,不如这次你带一个回来。”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笑了,我曾跟外婆夸过万岁做的玉米面煎饼好吃到精妙绝伦。我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与其让我每天出去跟万岁厮混,不如将诱导我外出的万岁和我都看管在她眼皮底下,省得出去丢人现眼,再搞来一个贻笑大方的外号。

第二天我就将万岁带到了外婆眼前。外婆心满意足,我看见厨房的锅灶上全都闪烁着“万岁”这两个字的光芒。

 

在万岁在我外婆家做保姆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万岁。白天她像一个永动机,不停地为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服务,而到了晚上她便涂了口红悄悄出去,在漆黑的充满诱惑的黑夜里和不同的人谈恋爱。在黎明前带着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花回来的时候,口红在她长满雀斑的嘴角晕染成了西天的晚霞。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需要恋爱,这无可厚非。

但让我不明白的是万岁在不同的夜晚分别跟不同的男人谈恋爱,这些人包括公务员,科学家,教师,工人,警察,商人,流氓,小偷。

我觉得不可理喻,此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看《三国演义》。

万岁问我:“你知道三国里面王允是怎么用计让吕布杀死董卓的吗?”

“用了连环计。”我说。

“只用连环计,不用美人计的话是杀不了董卓的。”万岁摇头笑我想得太简单。

“什么意思?”我用遥控器远距离关了电视,一本正经地问她。

“一个女人长得漂不漂亮是大有用场的。”她说,“我长得不漂亮,我有自知之明,只有尝试跟很多人恋爱,我才能找到那个真正爱我的人……”然后她停住了,瞟了我一眼,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的。”

我懂,我怎么不懂。临潭古镇实质上跟有人类生存的所有其它古镇一样,春荣秋枯,万物轮回,荷尔蒙与日夜交替的光阴一齐流淌,在空气中逡巡徘徊,无论你是钢筋铁骨还是百毒不侵,它都会让你心跳加速,满眼粉红色桃心泛滥。激情洋溢的男人们带着黄金,钱,珠宝或是谎言开始寻找姑娘,然后在黑夜的诱使下将成熟到鼓胀的姑娘们都变成妇人,怀孕生下后代。

而万岁就是这些姑娘们中的一个。在一个万里无云,群鸟乱飞的白天,万岁终于找见了真正爱她的那个男人,她是这样跟我说的:“我终于在白天遇见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他不贪图出现在夜晚的姑娘,也不再嫌弃我的容貌以及我空乏的灵魂。”

因此,她和这个男人恋爱了。

此时我一定要说一句实话,那就是,我觉得这个被称为万岁的姑娘长得真的很丑。

跟万岁恋爱的这个男人,他正在离富人区10公里的地方建立高楼,他可能是建筑工地上的工头,也可能是买楼房的,反正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人就是了。他像所有的商人一样……

其实临潭古镇有很多这样的商人,他们用猎豹一样的嗅觉,丈量清楚黑夜与白昼的距离,在巨大而繁忙的土地上设下混泥土、钢筋与时间的局,等着人们心甘情愿或者挤破脑袋往里钻。这个像猎豹一样灵敏的商人在人群里移动着他那华丽皮肤所覆盖的骨架。看起来年轻俊朗,生机勃勃。每次,我看见他,都能从他周围的空气中嗅到一股金钱的味道。像极了恒河两岸的牛奶的味道,给人饱足,让人踏实。

假设我以上说的全都云里雾里不能让人明白,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还没有长大,还不太明白成人充满情欲的世界。我不相信一个如此英俊潇洒的商人能爱上一个丑得被人称作万岁的姑娘。这怎么想都不合情理。我看过的一系列电视剧一系列文学的比喻和一连串百科全书都没有这样的记载,倒是有不少美女爱上五大三粗、矮挫丑男人的事,当然这样的男人一般都会很有钱,要么会有一个气度非凡的弟弟,像武松那样的。

我问万岁这样一个男人会爱上你吗?万岁双眼炽热,点着头说:“我跟着他从大坡桥走到南门桥的过程中,不停地听见他跟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万岁还没来我外婆家做保姆的那段时间,整个临潭古镇上至大坡桥下至南门桥正在经历一场空前的城镇建设,每一间低矮的影响镇容的房间被拆掉,然后置换成拔地而起的高楼,非常高,黎明之光送出的早晨在远处的大草原上就能铺开一道沉着的高楼的阴影。

当有的人为足够好欢呼时有的人却依然选择向前,因为他知道,更好和好不一样,更好,没有止境。这是卖楼的商人们打出来的广告。他们将那一幢幢灰色偏青的高楼里的每一个空间按平米计算,卖给那些正在变富的穷人。穷人兴高采烈地从坚实的土地上飞跃到高楼上面,被禁锢在最为理想的火柴盒一样的空间里面,抬头望不见晴天,低头看不见土地。

那些还在建设中的高楼,像一条长龙,没有止境。被钢筋、架子和围起来的屏障包裹着,袒露出所有的丑陋、仓促和潦草。无数的建筑工人头戴安全帽,穿着沾满水泥的工作服没日没夜爬上爬下。也没有止境。所有的一马平川的土地都被拿来盖楼,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劳作的土地,粗糙的肉体充满痛苦,只好背着行李,拿着锅碗瓢盆来工地成为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分散在广袤土地上人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被吸在一处,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更多的孩子被如此挤迫出来,需要更多的医院,更多的学校,更多的超市,更多的就业者。发展空间没有止境。古镇的上层管理者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绝望地看着即将建好的高楼还没有人来付首付,但新的土地上又开始打新的地基,开始了新一轮高楼的建设。

不断竖起的高楼让住在上至大坡桥下至南门桥的人们陷入了焦虑,这些人祖祖辈辈彼此熟识,清静无为,坚守着清洁的精神。突然来了很多他们不认识的人,住在高楼上面,在他们的头顶吃饭、拉屎屙尿。

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愿意去院子里面晒太阳或者晒其它东西,因为他们的隐私随时随地都会暴露给住在高楼上的陌生人。非常无奈,只好以高原天气寒冷,需要打玻璃罩来保暖为由,给房子甚至院子都罩上了一层反光的玻璃。

因此在临潭古镇上,又有了一大奇观,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玻璃罩,一个个像极了罩在早就荒废了的断墙上的金钟罩。

那时候的万岁还没有来我外婆家做保姆,还没有稳定的工作。我想她可能就是这些陌生人里面的一员,她没有固定的住所,也没有家人。这并不是说,万岁就不是临潭古镇上的人,其实这些新来的陌生人原本也都是临潭古镇上的人,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口音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只是他们原本不住在这里,他们可能住在小坡桥、南大街、北门桥这一类地方。

万岁马不停蹄,忙着做各种各样的零工,但我惊讶地发现她收到最多的不是工资,而是各种各样的玫瑰花——红拂玫瑰、雪山玫瑰、金香玉玫瑰、卡罗拉玫瑰、法兰西玫瑰,各种各样的颜色,连接给花供给养料的带着刺的枝干和绿叶。几个月后,她被人们称为万岁,声名远扬,我在西大街遇见了她,跟着她满街猖狂,狐假虎威。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打工赚钱是其次,她只是想收到更多的玫瑰花,然后,她就收到了比最初的期望还要多的玫瑰花。

在我将万岁带到我外婆家做保姆,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之时,古镇上层的管理者和买楼房的商人们一起商讨拟定了一项与高楼有关的决议——那些不断竖起、还没有收到定金的高楼,将不计成本打折卖给那些还没有买房买不起房的人——决议通过之后,在一个沉静而辉煌的大白天,在已经竣工的一幢高楼前面,西装领带皮鞋油亮的二十多个人参加了盛大的售楼典礼,剪彩,鸣锣鼓,放鞭炮,即日开始售楼。

我和万岁在落日完不成永恒的傍晚通过电视转播看到了空前的这一幕。发表讲话的有肥胖的领导、有精明的商人、有秃顶的学者、有通达的专家、有年轻的作家,全都衣着光鲜,脸带微笑。我靠在沙发上有点瞌睡,万岁开始在镜子前认真地涂口红,准备为出去谈恋爱做准备。

天亮以后,万里无云,万岁就和那个男人恋爱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带着鲜艳玫瑰花回来,眼窝里的笑容犹如新叶上的春天。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然后也笑了,她说:“我昨晚出门运气好,遇见爱我的那个人了。”

还没等我再说出恭喜、祝贺之类的话时,万岁脚步轻盈,抱着玫瑰花进厨房做早餐去了。

在一场空前的售楼仪式的催化下,我们的万岁终于可以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恋爱了。她不再自卑自己长得丑,也不再刻意地涂抹口红。她现在是一个售楼商人的女朋友,最主要的是这个售楼商人告诉她,所有经历过寥落的人,最后都会很厉害。他说:“韩信乞食亭长,寥落无奈,受辱市井小儿胯下。他将这些磨难历练为一把淮阴侯与齐王的青铜利剑,取了西楚霸王的项上人头。”

而这个售楼商人之所以能讲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寥落无助,他所经历的寥落无助是他的高楼止售。他跟很多其他的商人以及镇上的上层管理者,商讨出新的售楼计划,那些即使没有可能变富的穷人最后也都会买他们的楼房。

他们重新换了广告词,氢气球吊起来的红幅上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张贴在高楼半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穷人真的会买这些楼房吗?没有人知道。新的高楼还是不断地被那样竖起。整个古镇欣欣向荣,整个古镇除了盖楼的声音之外剩下的都是打玻璃罩的声音。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高楼越来越高,黎明之光送出的早晨在远处的大草原上就能铺开一道沉着的高楼的阴影。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每天都有新增上去的阴影。

就在这个时候,万岁突然想买楼房。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外婆家的房子绝对够宽敞,绝对够万岁住下去,一间不够可以分给她两间或者三间。在富人区,每一户人家的房子都很大,房间也很多,除了给人住,还给宠物住。在很早之前,我的外婆跟我说过,为了不影响到富人区的风水。所有富人拿着足够多的钱联名上书,若非要在临潭古镇盖高楼,那就盖在离富人区10公里的地方,只要这样做,所有富人都同意上调富人税。

然后,就是现在所能看到的这副景象了,在离富人区10公里外盖起来的高楼像迷蒙的海市蜃楼或者拦河大坝。反正就是即使能影响到草原上的草的生存问题,也不会影响到富人区的猫猫狗狗的日光浴。

不同于富人区的就是上至大坡桥下至南门桥的这些地方了。这个我也刚才说过,就是人们想方设法以各种方式开始打玻璃罩,将自己罩在里面,以此来保全隐私。

万岁没有恋爱之前,从没有动过买楼房的心思,因为她不仅长得丑还没有钱,不过她现在依然长得丑依然没有钱,但却想买楼房。我不得不说,爱情容易冲昏人的头脑,让自己陷入各种危机也在所不惜。她跟我说:“这是我们的穷人和你们富人之间的重大差异。你们一直无所追求一直什么都有,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不用追求,而我们穷人不一样,我们每一个时段的追求都不同,在没有恋爱之前得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寻找爱情,有了爱情之后就要想到如何将它稳定下来,如何维持天长地久。所以这个房子我必须得买。”

我听得目瞪口呆,又强作镇定。我想到了我死去的妈妈,她那么穷,但她的追求一直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写小说,所以她最后才会没钱看病,会被穷死。

在临潭古镇,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活得都没有痛苦。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从他们中间吊儿郎当地穿过,看见他们都微眯着眼睛晒太阳,随机伸展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反正就是没有痛苦就是了。唯有我的妈妈有痛苦,我亲眼所见,她的痛苦就像她写的小说一样,从一条你绝对想不到的细节上发展出无数的故事线,启承转合,浩浩荡荡,承载起更多的无与伦比的痛苦。

关于我妈妈的痛苦先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是她自己执意不做改变才这样的,别人能有什么办法。现在请跟着我的脚步走,经过南门桥,经过西门桥,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再经过一些店铺,往前走,不要穿过大坡桥,再往前走,就能看见我和万岁的男朋友吴锋第一次抽烟的地方了,它的对面是正在建高楼的工地。

按照常理,故事讲到这里,不应该再突然出现一个人名,糊弄听众。但吴锋这个名字,另有深意,吴锋即无锋,是韬光养晦内敛锋芒的利剑。无锋孕育有锋,跃然出鞘,给人致命一击。这是他能够成为一个俊朗、聪慧,迷人的商人的合理条件。和吴锋第一次抽烟的时候,他作为工头戴着安全帽,而我穿着碎花的连衣裙,提着最新款的手提包。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对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的灯光打过来,一片昏黄。他问我:“抽烟吗?”

我说:“我没抽过烟,不会抽。”

“不会抽就学么。”他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不满,然后递给我一支……他说是香烟。

就这样,在临潭古镇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和一个叫吴锋的男人在一起抽烟,我还是一个孩子。而万岁的男朋友吴锋,他就像所有的哲学家那样边皱着眉头做思考边吞云吐雾。我又尝试抽了几口,抽一口呛两口,满嘴苦涩,眼泪也出来了。我跟吴锋说:“香烟并不香,是苦的。”

“是的,香烟是苦的,但抽烟是快乐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他眼神里面看到一个似曾相似的神态。以前我妈妈喝苦咖啡的时候,眼神里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我知道他并不快乐。

在临潭古镇,人人安居乐业,坚守着清洁的精神,鄙视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污染空气。只要你是一个污染过空气的人,即使你自己不说,你也会在人群里暗淡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我所遇见过的最多的污染过空气的人是那些放过臭屁的人,他们脸容、头发全都像被烟熏过一样,暗淡无光。他们常常低着头走路,不愿意跟人打招呼,事后会辩解成自己眼睛深度近视认不清楚人。

“抽烟虽然污染了空气,但有不被人发现的方法。”吴锋衔着烟头,手脚比划起来:“你明天出门时记得在头发上抹麻油,在脸上打高光粉。”

“这样可以吗?”我不太相信地问他。

“毫无破绽,我曾爱过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我们常常一起抽烟,但也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你也往头发上抹麻油往脸上打高光粉吗?”我又问他。

“我不用,我白天戴安全帽,脸上工地晒一晒就看不出来了。”说着闭着一只眼睛盯准搅拌砂浆的机器瞄了瞄,伸手远远地将抽剩的烟头飞了进去。烟头掉进去,烟火熄灭了。我想它将来可能会变成高楼上的一分子,与住在高楼上的人们相安无事,厮守终身。也有可能会在哪个粗心的工人倒砂浆时不小心掉下一滴,那一滴正好就是裹着烟头的一滴。就像松脂滑落下来裹住了苍蝇,最后千年万年变成了琥珀。而一滴潮湿的砂浆最后能变成什么呢,我想到了搁脚的尖锐的石块儿。

“你还在等什么,你不要将烟头销毁掉吗?”吴锋问我。

“我还没有抽完。”我说。

“还真是个孩子。”吴锋说着将我的半截香烟拿过去掐灭烟火,然后架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样子分外滑稽。

这时,万岁已经做好晚饭来找我了,我跟她打着手电筒一起回家。需要说明的是,今天我不跟万岁去超市买菜,而走很多路来跟吴锋一起抽烟,其实就是想问清楚,吴锋到底爱不爱万岁,如果不爱就请离开她,虽然万岁长得很丑还是一个大龄女青年,但她很善良,请吴锋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她。这个问题从我见到吴锋那一刻起就可以问,但我一直没问,我一直在忙着干其它的事,忙着抽烟,忙着想象,忙着听吴锋说他曾爱过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

 

吴锋曾爱过一位高傲的漂亮姑娘,这个万岁也知道。万岁笑得无比洒脱,说:“那个高傲的漂亮姑娘离开了吴锋,所以,吴锋就和她恋爱了,时间、地点、故事情节都刚刚好。”

万岁跟吴锋恋爱之后,我发现一种更为顽强的生命力,一种看不见的精神的指导在指引着万岁的生活。她晚上不再出去恋爱,也不再收集各种各样的玫瑰花,而是拼命地赚钱,白天在富人区做保姆,晚上在各类场地打零工。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古镇,人们贫富有别,千姿百态,但似乎只有在赚钱这一件事上人们是统一的,他们可以不计前嫌,也可以忽略人种、口音、信仰、贫富等的隔阂的存在。比起死,人们更担心的是赚不到钱,以及伴随而至的比死更难过的心情。如果你真想听这些赚钱的事,那应该由万岁讲给你听,她现在正在马不停蹄地赚钱。

万岁付掉房子首付之后,就从我外婆家辞职走了。她说打零工要比固定在一处赚的钱更多。现在房子付掉了首付,就要考虑装修的事,她最想装在房子里面的是一间开放式厨房。她笑靥如花,说:“吴锋喜欢开放式厨房,装修好之后,我就可以做结婚的打算了。”

我看着她,还能说什么呢。人在开心的时候,永远都伴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我在万岁的眼睛里就看见了幽灵,筋疲力尽,头发大把脱落的幽灵。

我还是跟刚认识万岁时一样,在人们喊万岁的地方,找见她,然后像她的跟屁虫一样,每天跟着她经历所有的穷人打工赚钱,买房子,装修房子,考虑结婚的事。偶尔得来闲暇工夫,就又跟着她一起去找吴锋。在吴锋面前,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的万岁释放着一种原始而自然的寂静之美,她不说话但她那双灵动的小眼睛却欢呼雀跃。万岁还是那个万岁,然而她长得很丑的面容却变成了一种不羁的超乎寻常的美丽,她举止优雅脱俗,会随时流露出一个令人愉快的,保持着与生俱来的童稚感和无知感的微笑。

吴锋看着万岁,又皱着眉毛看了看我。万岁立马心领神会,她跟我说:“以后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会影响我谈恋爱。”

能有什么办法呢?万岁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那我一定不能再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了。

数天以后,我无所事事,无聊得快要发疯。便想出用另一种方式跟万岁见面,我要请她吃火锅。

可是万岁没有来,来的是吴锋。他拿着万岁破烂不堪的手机,他说:“我看见了你发给她的信息,所以我就来了。”然后,他笑着说:“火锅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一起抽烟。”

他这样提议,我就和他一起抽烟了,这一次抽烟不像第一次那样又苦又呛人,这一次抽了一根又一根,抽走了所有的无聊,抽得口干舌燥时我问吴锋:“万岁呢?”

吴锋猛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良久,才说:“她死了。”

万岁死了,可以理解,没有一个人会长久地活在这个世上,人无论年轻年老,随时都会死,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吴锋说:“这个女人内心有很多的冲突和封建主义色彩,难道谈恋爱就非得要天长地久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从一而终,太幼稚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一天,天刚亮的时候,吴锋站在街边发售楼的广告传单,遇见了万岁,他建议她买楼。万岁摇着头说:“我没有结婚,没有家,不需要买楼。”

“要想结婚,那得先谈恋爱。”吴锋这样跟万岁说。

“我长得太难看,没人愿意跟我谈恋爱。”

“你长得一点都不难看,我跟你谈恋爱。”然后吴锋送万岁鲜艳的玫瑰花,并和她恋爱了。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现在请你将抽在地上的这些烟蒂都捡起来,销毁掉,不要让人发现你抽过烟。”吴锋这样要求我。等我将所有的烟蒂都捡起来装满我衣服的口袋之后,吴锋又跟我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万岁的坟墓,虽然没有墓碑,但至少是一座像样的坟墓。”

墓园里大雾迷蒙,在临潭古镇上比活着的人还要多的是死去的人,所以坟墓也就比活着人多很多,多好几倍,祖先的坟墓,血亲的坟墓,坟墓挨着坟墓,有墓碑的没墓碑的,像样的不像样的,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看着万岁还算像样的坟墓,吴锋问我:“怎么样,我弄的,是不是很纯朴,很有古风?”

我抬头看见了群山,自我能记住它的时候,它就屹立在那里,宁静、自然、永恒。不像每天新出现的不同风格,不同样子的坟墓。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是与万岁认真谈恋爱的。”吴锋说,“但我是一个售楼商人,我的人生目标不是谈恋爱,而是售楼,我们有自己的售楼计划,所以我必须在不同的售楼阶段跟不同的人谈恋爱。分手的时间到了,我就提出来了,但万岁负气夺门而出,正好撞在装修工人们抬过来的玻璃板上,那个玻璃板不是普通的玻璃板,是装修开放式厨房用的,坚硬无比,万岁头撞在上面,就倒下了,就死了。”

吴锋并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在对着瘦长的道路,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喋喋不休,像是某种忏悔,他继续说:“她死的时候,来不及说一句话,没有一丝痛苦,也没有一句遗言,好在我是她的男朋友,售楼中心的人,将她房子的首付拿出来给她做了一个像样的坟墓,算是对得起她了。”

我低下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但我十分明白,万岁,我的保姆,我像诗人称呼自己的奶妈那样称呼她,一个努力寻找爱情的人。她像我的妈妈离开我那样离开了我,有生之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万岁,她说如果红颜薄命的话,她就可以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而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也想买楼房了。不要想到我是为了谈恋爱而准备买房子的,我还是个孩子,还没到谈恋爱的年纪。

我带了一张吴锋给我的售楼广告回家,在失眠的夜里我开着台灯,看到广告上是这样写的:吴锋即无锋,无锋是宽容。纵观古今中外,能成大器者无不胸襟开阔。宽容他人的丑陋、贫穷。宽容每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宽容每一个生灵,宽容所有的小昆虫小花小草。他们懂得一个天启的道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批天下寒士聚欢颜。”下面的配图是一座高楼,倒过来看却是一座坟墓和一朵红玫瑰的记忆。

我反复看这个广告,看了又看,除了最后一句,完全不像是一个售楼广告。它讲的是宽容,怎么理解这个宽容呢,意思就是如果买了他们的楼房,他们就会将你捧到天上。即使万岁那样的丑姑娘也可以被宽容对待,可以不计较长相、身材、胖瘦,可以谈恋爱,是这样吗?落地窗的客厅,清风吹拂,十分舒服,但我却看着广告,感觉天旋地转,恶心想吐……

我去买楼的时候,看见一个比万岁姿色稍微好一点的姑娘,正坐在吴锋的大腿上,跟他一起研究售楼广告,然后响亮地接吻。呵呵,万岁一死,吴锋又跟这样的姑娘开始谈恋爱。

我说:“我来买楼了。”然后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吴锋面前。

“是分期付款,还是一次性付清?”吴锋问我。

“一次性付清。”银行卡是外婆的,里面的钱随随便便都可以买下任意一个想买的楼房。我在付清房款,在房产证上签字画押的时候,使劲使劲地闻,都没有闻到一丁点欺骗的味道,它就是一宗有卖有买的买卖。

只有万岁买楼的过程中我闻到了欺骗的味道,像餐馆下水道里面腐烂的油腻味道。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们在临潭古镇上一如既往建高楼,给庭院打玻璃罩。那些比较消停一点的狭窄小巷,污水横流。两边低矮的平房,里面墙壁上糊满过期的报纸,刚认识字的小孩每晚看着那些报纸上花里胡哨的文字进入睡眠。而那些距离10公里的富人区想必你是看不到了,进入富人区的那条街上有一个很大的,金光灿灿的招牌,上面写着:闲人勿进。

 

我一如既往,从富人区出来,经过西门桥,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满街流浪,然后短短的日子里,在这样的街面上,我竟又碰到好几个叫万岁的姑娘。越来越多,无数个叫万岁的姑娘。她们努力生活,渴望爱情,在荒凉的,承载在无数建筑无数智慧的海拔2650至2850米之间的高原上,她们心甘情愿,组合成了声势浩大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