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河流最终都会流向大海,有的会迷失,也有的会途中枯竭。

八月之河

作者/孔龙

李子阳站在楼顶上。四野白雾茫茫,空气滞重。苏醒过来的人们穿过街道,来往于那座简朴的桥上。河流潜藏于雾气之下,仿佛还在睡梦之中,显得安详而静谧。他知道太阳很快就会升起,驱散雾气,而新的一天将要开始。

有时候,他害怕新的一天到来,害怕明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生活停滞不前,日子永远不会有什么长进。很小的时候,在课堂上听到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所有的河流将归于大海。小时候他曾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但是在长大后却对这句话愈加怀疑,如果有的河流最后并没有流向大海,而是在途中枯竭,迷失,或是消耗掉了自身呢? 

最近,他总是起得很早,一个人在楼顶上踱步。淡蓝的天空,荒凉的小镇,街道上寂寥的人影总是让他心绪平静。他曾经很喜欢懒觉,整个上午在床上做白日梦,但是如今他必须强打精神,避免自己落入意志消沉的境地。

他站在楼顶上,看到有几个人站在河堤上,神情古怪。后来,更多人来到河堤上,有几个男人抽起了烟,在闲聊,有一个人打起电话,还有两个女孩挤进了人群,又慌忙跑开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外婆也在那里,后来她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外婆走上楼来。她拌着鸡食,那是糠和米粥的混合物。几只鸡在楼顶角落的一个笼子里,此刻闻到食物的味道便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河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河里有一具婴尸。”

外婆蹲下来,把鸡食倒在鸡笼前的食槽里,又用竹片刮了刮碗底,说:“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了,有二三十年了吧。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事呢。”

他跟着外婆走下楼道,在想着是不是要去瞧一眼。难得一见,不是吗?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主意。他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真的想去看。

在门口,外婆开始收拾东西。镰刀,袖套,草帽,七八个油炸饼,一支两公升的白开水,以及其他东西装在一个旧篮子里。

“我也要去。”他说。

“是吗?”外婆说,“你不一定要去的,而且你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我想去。”

外婆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但是我没有多余的袖套了,草帽倒是还有一顶。”

“没关系,我换套旧衣服就好了。”

他坐上外婆的女式摩托车,往村庄的方向驶去。在经过那座桥的时候,他扭头瞥了一眼那个热闹的河堤。他没有看到什么尸体,有几个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其中一个蹲在河边对着什么拍照。五六分钟后,摩托车又经过一座桥,目的地就到了。那是一大片的稻田,傍着河岸,金色的稻浪看上去赏心悦目。他记得这个地方,在小时候,有一次他到庄稼地去寻找父母,父亲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到小卖部去买几瓶“沙示”汽水回来。回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在河水里冲洗好了脚,坐在桥头上等他,然后他们几个一起坐在那里喝汽水。如今,那个小卖部早就关门了,那种叫“沙示”的汽水已销声匿迹,他的父母也离开了他,只有他和外婆还留在这里。

走在田垄上,很多人对外婆打招呼,他们以前大多数人都是外婆的学生。她曾是镇中心小学的副校长,但是几年前退了下来。他希望别人不会注意到他,可还是有人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这个是你的外孙?已经这么高了吗,上一次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一个女人说。

“是的。”外婆说,“他从初中起就在县城读寄宿高中,很少回来。”

“几年级了?”女人又问。

“高三。”李子阳答,然后问外婆,“哪片地是我们的?”

外婆在前面的一块稻田停了下来,东西放好,卷起裤脚,下了田。刚才搭话的女人又把头埋在眼前的稻谷之下。他松了一口气,看着两只燕子追逐着划过了天空,落入河岸那边的竹林里去。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上手,过了好一会才记起该怎么握镰刀,怎么把几株水稻拢在一起割掉,然后再割下一把,最后将它们交错着垒成一堆堆。他干得很笨拙,没法像外婆那样麻利。从小他就不喜欢下地,害怕水田里那犹如陷阱般的软泥,害怕这些软泥下会有碎石头玻璃块划伤他的脚,害怕这里是不是潜藏着会吸血的蚂蝗。现在也一样,他希望自己的双脚干干净净,正躺在家里的凉席上看电视。

下午他也来了。与其说劳作使人愉快,倒不如说劳作令人麻木。待在家里的无所事事总是会让他想到那个已成的事实:他高考落榜了。他曾经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可以考到心仪的大学,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是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将要再次面对那令人眩晕的数学公式,还有那永远都弄不明白的英语语法。他曾以为,付出总该是有回报的,但是现在生活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正如播下种子不一定会有收成,或许还会遇上天灾呢。

起风了,淡灰色的云霭在天边聚集。阳光暗淡了下去,风穿过旷野而来,神清气爽。他和外婆踩在打禾机上,身体上下摇摆,看着那些搭在耙钉滚筒上的禾秆啪啪啪地乱响,谷穗在谷仓里飞舞着。

“你走吧。要下雨了,回家把楼顶的衣服收一收。”外婆说。

他打完脚边的最后一把稻谷,走到田边坐下,喝上几口凉白开。休憩了几分钟,他又站起来,把剩下几堆未打的稻谷抱到打禾机旁,便走上了田垄。

“你要开摩托下去吗?”外婆问他。

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走路下去。”

在河边,他仔细地洗干净了脚,顺便也洗了脸,洗了手臂。干燥的禾草蜇得慌,但是用水洗一下就好很多了。转上桥头的时候,他揪了一支漂亮的芦苇,放在手里把玩着。他信步往小镇的方向走去,一点都不着急,如果雨要来,那就来吧,怎么都无所谓的。

走到一半的时候,雨来了。淅淅沥沥的,并不大。歪歪斜斜的雨落在寂渺的田野上,农夫在拾掇耕具回家。路边的水渠咕咕而流,碧绿的水塘泛起了涟漪。路人有的撑起了伞,有的就像他一样独自走在细雨中。在这些身影中,他看到了徐薇。他悄悄地走上去,弯腰走进了她的伞下。

她看到了他,笑了。两人并不言语,又走了一段路,她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让她看他身上的泥斑,又问她,“你是要去哪里?”

“去车站订票。”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决定好了。”

“是哪个城市?”

“我以前跟你说过了。”

“哦,我忘了。”

“中山。”

“那是你姑妈的店铺吗?”

“是的。”

“你会在那里做些什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就是帮一下忙之类的。”

雨越下越大,打在单薄的雨伞上噼噼啪啪地乱响,溅在地上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从小就希望可以上大学,然后离开这个小镇,若最后他没有做到,他也许不会原谅自己。他不至于会用自己的想法来要求别人,但是此刻他却很难过。

他从她手中接过伞,好让它不再压着他的头发。他寻思着要说几句玩笑话,最后却想起家里楼顶上的衣服,现在它们全都被淋湿啦。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回来的时候,外婆正在生火做饭。他在灶台前坐下,看着灶口里烧得正旺的柴火。他看了好一会,又添了一条木柴,他喜欢看这红彤彤的炭火,还有映照出来的阵阵暖意。一条鱼下锅了,热气升了起来,混杂着葱花和紫苏的香气。

“刚才去哪了?衣服都没有收。”外婆注视着锅里的鱼,轻轻地拨动着铲子,几乎没有看他。

“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就下雨了。”

“你去哪儿了?”

“在街上逛了逛。”

“和谁?”

“我自己。”

外婆没有说话。鱼的一面已经煎得焦黄,她把鱼翻了身。

“我都看见了。”她说。

“看见什么了?”

“你们是在谈对象?”

“我和她只是——”

“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

“我们只是同学啦。”

“我都看见啦。”她又说。

他站起来,想外婆到底看到了什么呢?随后他觉得并非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便径自走出了厨房。

晚上外婆很早就睡觉了。多年以来一直如此,总是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他躺在自己的房间,脱了上衣,肌肤贴着沁凉的草席,望着蚊帐顶上那个小型吊扇在慢悠悠地转着。今晚的月亮是满月,皎白的月光落在外面寂静的小镇上,一派祥和。他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他陪徐薇去车站,订了后天下中山的车票。从车站出来后,他说还想再走走,他们便在公路上信步走去。他们渐渐远离小镇的街道,走向河流的下游。后来雨停了,他收起了伞,在一个岔口处与她走下河道。他发现河流的下游开阔多了,沙子也比上游的细,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水流充盈了许多。他率先脱鞋走下河滩,然后她也走了下来,手里提着她的鞋子。他们看着沙滩上他们踩出的脚印,突然就乐不可支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拉起了徐薇的手,看着她专注于自己脚下忽高忽低的脚印,他惊奇地发现,她的手是多么的小,就像一个孩子的手。

第二天,朋友阿杜打电话过来问他晚上要不要跟他去聚会。他犹豫不决,并没有答应,那样的聚会是胜利者的狂欢,并不适合他落寞的心情。整个上午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站二楼的窗口边上,看着街上的行人。下午到来了,而一天将要过去。从十岁开始,他就害怕自己会白白地耗尽光阴,而他却无能为力。这个念头时常让他对自己充满了懊恼,沮丧,甚至愤怒。有好几次他都想穿好鞋子,走下楼去,行经那座桥,往徐薇所在村庄的方向走去。可是他总是下不了决心,无法给自己一个这样做的理由。

后来,徐薇来到他家楼下,问他能不能陪她走走。他们沿着河岸往河流的上游走去,既可以避开人群,也刚好可以送她回家。他们走进河堤的竹林,竹影婆娑,夏日的风吹动着斑驳的阳光。这里的人很少,很静,他们在河边的一片青草地上坐了下来。他想起了那些过去的日子,高三八班,她坐在自己前面的日子。每天上课的时候,他都可以看到她纤瘦的背影,薄薄的衬衣下显现出她内衣带子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用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辆最便宜的自行车,每天早晨骑着这辆质地单薄的自行车去校外买两份早餐。回到教室的的时候,一份给徐薇,另一份留给自己。他买过各式各样的早餐,肠粉、玉米、饺子、馒头、叉烧包、云吞面、糯米鸡、马蹄糕、白粥油条、桂林米粉和干炒牛河等等不一而足。相比默默进食的滋味,他更喜欢看到徐薇把他买来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而他去买自行车,也是因为徐薇偶然说起学校食堂的早餐过于寡淡,所以她经常不吃早餐。在他宿舍床铺的一侧,写着一些与她有关的话语,“喜欢吃马碲糕”,“喜欢吃煎饺”,“不喜欢吃辣,一点都不行”。没到一个月,某个清晨,他提着两盒肠粉走出人潮拥挤的早餐店的时候,发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不见了。

写在床铺一侧的字句仍留在原处,他又加上了一些与吃无关的话语,“喜欢紫色”,“喜欢云”,“喜欢胖的猫”,“也喜欢在早操的时候偷懒不下去”。他发现自己对她实在是知之甚少,没有办法写得更多。

班上总有几个人不喜欢下去做早操。他们把这个当成一种游戏,在早操的时间里逗留在课室,有的匿在门后,有的躲在讲台下,有的藏在窗帘下,以此来逃避值日生的巡查。直到运动场上传来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韵律,他们才会松一口气,因为一旦早操开始,便不会再有人来巡查。每当这个时候,他们总会获得一种短暂逃离的轻松感。他喜欢与徐薇潜藏在窗帘下的时光,甚至暗暗期待走廊上的脚步声,这样徐薇会与他挨得更近。他喜欢她透着小紧张的模样。

如今,他们坐在河岸的草地上,往事已经过去,未来捉摸不定。脚下的河流一如往常,潺潺而流。风吹过竹林,叶簌簌缤纷而落。有只小鸟落在芦苇杆上,机灵地东瞅西瞅了一会,旋即又飞走了。

“以前我杀过一只鸟。”他说。

“是么?”

“刚上初中的那会,我用树丫和皮筋做了一副弹弓,想着或许能够打一只鸟回来。傍晚的时候,我拿着弹弓来到河岸,电线杆上停着三三两两的鸟儿,那些是打不着的,因为太远了。后来我看到一只鸟藏在对岸的草丛,便夹起一块石子,对准它射过去。噗的一声,鸟儿应声而落。那时心里怦怦直跳的心情,现在还记得。”

“因为打中了一只鸟?”

“从小我做梦都想有只小鸟,老是爬树掏鸟窝,但总不能如愿,找到的鸟窝要么只有蛋,要么什么都没有。”他说,“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一只鸟了!我走过对岸,发现那只鸟很小,小小的身躯甚至比击中它的石子大不了多少。它死了,死得支离破碎。”

“够可怜的。”

“晚自修的时候,我跟同桌说起这件事,他却怎么都不肯相信,说我根本不可能用弹弓打下一只鸟。我十分气忿,放学后带他来到学校的后山,在泥土下挖出一个纸盒。早前我把鸟儿收殓在里面了。”

“亏你没有把它弃尸了事。”

他摇摇头,“可是我打开纸盒,里面却空空如也。”

“鸟还会复活飞走不成?”

“那个土坡有很多老鼠洞,应该是成了老鼠的盒中餐。错不了的,纸盒有啃咬过的痕迹。”他说,“这下同桌更加笃定我是在说谎,后来嘲笑了我好久。”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刚才看到河岸有只鸟就想起来了。”他说。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或许今日的自己正犹如昨日之飞鸟:欲飞之际,被冷不丁的一块石子打了下来。而更让人不安的,是地底下纵横交错的老鼠洞。

日悬晴空,四下静得出奇。一个老人赶着一头牛,蹚过浅浅的河。黑色的大水牛温吞吞地走着,低垂的头不时掠过地上的野草,尾巴左右摇摆,驱赶屁股上如影相随的苍蝇们。卷起裤脚的老人不时挥舞着手上的树枝,赶着水牛走上河堤,不一会便消失在河岸上。如果还在学校,正是午睡的时候,夏日、倦慵的风和淙淙的流水声都令人困倦不已。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徐薇半躺在草地上,枕着他的大腿小寐了起来。她的姿势有几分拘束,侧着脸,寂静低垂的眼睑,略微翘起的唇闪耀着淡淡的光泽。他将她乌黑的鬓发轻拨到耳后,抚着她纤巧的耳廓,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没有反应,似乎还在睡。他又低下头,嘴唇碰到她的嘴角,软软的,温润而潮湿。她的手不由得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服。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睁开眼睛。这是一个心照不宣,不需要任何言语的长吻。

晚上的时候,阿杜再次往他家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去兜风。他答应了,反正万事寂寥百无聊赖。二十分钟后,楼下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隆声。阿杜穿着一件时尚的格子衬衫,寸头,戴着一副方框墨镜,跨坐在跟他爸爸借来的破旧摩托车上,好不神气。李子阳走过去,跟他说,“大晚上的戴什么墨镜?如果你不摘了,我是不会坐你的车的。”

阿杜笑笑,把墨镜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待李子阳上了车,他打一个漂亮的转弯,摩托车便掉头往大路飞奔而去了。

“去哪儿?”猎猎的风中,他大声问阿杜。

“去邻镇玩一下,我的朋友在那儿等我们。”

他不再问。阿杜总是有很多的朋友,跟他在一起不怕会没有节目。摩托车很旧,只能上到六十的时速,可是行驶在黑暗的马路上,却像是蝙蝠侠的摩托战车一样疾驰。他们不时经过一些静谧的村庄,灯火寥落,万籁俱寂的村庄。人们已早早地安睡。

半个小时后,摩托车驶入一条小道,停在一座高大且简陋的木门前。这里停了很多摩托车,围起的木板围栏后是光芒四射的射灯与轰鸣的电子乐。这是一个简陋的露天旱冰场,几十个男男女女在带劲的舞曲下穿来滑去,有人滑得潇潇洒洒,有人穿着旱冰鞋如履薄冰,还有一些人靠在围栏上聊天。

他们交了钱,换上四轮双排旱冰鞋。进场后,不时有人过来跟阿杜打招呼。

“东西带来了吗?”一个穿着宽大篮球衣的男生滑过来问阿杜。

“带来啦。”阿杜说,“在摩托车的尾箱。”

李子阳还在溜冰场的边缘地带试探,笨拙地挪动着不受控制的旱冰鞋,身边有无数的塑料轮子咕噜噜地碾过水泥地板。

“第一次来?”阿杜问他。

“嗯。”他点点头。

“诀窍无非一个。”

“什么?”他张开双手,正专注于让自己保持平衡。

“——多摔几次就好了。”

“是吗?吗!吗!”李子阳挥舞着手,犹如一个溺水之人般手足无措,最后毫无意外地摔倒了。趴在地上的时候,他看到好几个男女列成一列,彼此抓着前人的衣襟,犹如一列火车一样快速滑过起起伏伏的波浪池。出了波浪池后,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离开队伍,摇摆着身子向这边滑来。

“顺子!”阿杜叫道。

“怎么那么晚才来,我们都快要散啦。”叫顺子的女孩说。

李子阳连忙爬起来。阿杜说,“去接我的朋友来着。”

女孩伸出手,“我叫顺子。”

“李子阳。”李子阳与她握了手。他有些惊讶,第一次有女孩如此正式地与他握手,不过倒是显出她的从容与落落大方。她的手凉凉的,这样的触感在他的手心停留了好一阵。

“你为什么可以留着长发?”他问。在学校里,每个女孩都只能留着不过肩的短发。

“只有你们学校才那么变态,不给留长发。”她不以为然地说。

“她是隔壁学校的啦。”阿杜补充道。

“原来如此。”隔壁的高中不是重点中学,校风宽松很多。

阿杜说道,“上了大学,我也要留长发。”

“真的吗?”顺子咯咯地笑了,“那时候记得发照片给我看啊。”

“当然。”两人一起滑开去了,留下他在原地摸索着四轮双排旱冰的诀窍。

后来,他们离开溜冰场,骑上摩托车开往更深的夜晚。又多了几辆摩托,车上的人大多都是阿杜的朋友,顺子独自骑着一辆男装摩托车。众人来到江岸上,这里空空荡荡的,江水在夜色下无声流淌。车灯没有熄灭,权作照明映出江边的一块空地。

“拿烟花出来吧。”有人说。

阿杜的尾箱里满满都是各式各样的烟花。他家是开烟花炮竹零售店的,这是他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男孩女孩们点燃烟花,嬉笑着玩闹了起来。阿杜与李子阳坐在一起,点燃手中的两支电光花,金色的焰火在空中滋滋地燃烧着。

绚烂的电光花很快燃尽了,唯留下两柱丑陋的黑色灰烬。

“上了大学后还会唱歌吗?”李子阳想起中学暑假的长夜,那时候阿杜经常来找他,两人就在走廊上一直聊天到凌晨,也不记得那时候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阿杜经常在寂寥的夜里清歌一曲,故作嘶哑的嗓音,有时候唱别人的歌,有时候唱自己写的歌。那时候他说,他以后要做一个歌手。

“不知道。”他茫然地说。在高二结束的时候,他放弃了艺考的打算,把精力重新放回文化科。如今他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我舅舅在新加坡的工地做包工头,他说很挣钱,以后我可能也会去新加坡。”

“还想再听到你唱歌,以前你经常唱的两句是什么来着?什么什么天黑?”

阿杜站起来,开口唱了起来,仍然是那把嘶哑的嗓音,低沉而悠长:“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一种撕裂的感觉,嘴里泛着血腥滋味,多么伤的离别……”

众人都停了下来,看着阿杜站在夜空下唱起歌来。可是,只是这两句,他便不再唱下去了。任凭别人再怎么起哄,他只是说,“忘词啦!”大家也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有人将最大的一捆烟花放在空地中央,用香烟点燃了,不一会儿,一枚枚闪闪发光的烟花便摇曳着升上夜空,轰然爆炸,迸射出万道光彩。

李子阳看着头上的稍纵即逝的焰火,想起的却是刚才阿杜的歌声。“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这句歌词写得真好,又是多么契合他如今的心情。在响彻云霄的烟花下,身处众人的狂欢之中,他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你说,石河子和广州远吗?”阿杜问。

“什么?”

“我想去给顺子表白。”阿杜说,“可是他考去了新疆石河子市,我又不想一上大学就异地恋。”

他睁开眼,看到顺子站在焰火下,火光照亮了她仰起的脸庞。“去啦。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去。”他说。

阿杜“嗯”了一声,大步向顺子走去。李子阳双手插在裤兜上,背着人群向江边走去,凭栏之下,幽暗的江水横亘在眼前,静水流深,缄默不语。他又想起了那句话:所有的河流将归于大海。不对,不是所有的河流最终都会流向大海的,有的会迷失,有的会分别,也有的会途中枯竭,慢慢地消耗掉自身。他又想起了徐薇,想起昨日在河岸的吻。明日她将坐上汽车去别的城市,她的一生,或许他只能借她一吻。

可有什么关系呢?往后余生,总会有一个人拥她长吻,至死不渝。至于他自己,最终他可以抵达大海吗?他也不知道,想必会吧,抱着这样的信念去活着,人生才能经千山万水,纵无论多么艰难遥远。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