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候,我大概就能真正地被这个世界拥抱了。

格雷茅斯的陌生人

作者/一君

格雷茅斯的陌生人:

嗨。

这几天基督城的天气变得有点阴霾,虽然说还是晴天,但是云层沉沉地压下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本来计划这几天去看你,但若是这么快就见到了,好像也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写信了。其实你大概明白,主要还是高地火车实在太贵了,据说地震导致后半段路都震塌了,也许以后我可以开飞机来找你。

今天早上我们在车上吵架,开头只是不可以在车上吃东西这些小事,出门的时候摔了相机,被电风扇的电线跘倒。后来在车上变得更糟糕起来,我的一盒子烧卖打翻在地,面包也翻了。黄灯闪烁,车辆继续前行。我想打开车窗把这些食物全都扔出去,又很怕后面的货车司机把我抓到警察局去。到了那个工作的地方我便立刻无所适从起来,觉得别人看我的眼光也带着审视。刚刚我把咖啡都倒在了水池里,溅得整个白衬衫都是咖啡渍。

就是这样的,无用,又麻烦。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湿淋淋的海草,被搁浅在死水滩上。连散发的臭气都和旁的海草不一样。像昨天卡利博腥臭的白石嶙峋的海豹滩,绝对是连海豹都不愿意靠近的那摊海草。我自己重新泡了一杯咖啡,不过根本喝不下去,像是隔年的泥浆水。以后我给你泡一杯你就知道了。

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是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事,一旦出了差错,我便希望躲进山洞里。我是一个麻烦制造者。在这方面我只制造精品。

陌生人,我时常觉得自己体内有一个孩子,也许很多人都有。但是大多数时候这个孩子都是醒着的,他特别执拗,同时随着时间的增长,他甚至长得越来越庞大,可以说是随着我一起在长大。我的内心大部分时间都被他控制着,彷徨,恐惧,无措。我想我是习得性无助。不管是哪一点,我都不是成年人的样子,我只是一个奇怪的有着成年人身体的孩子。

人生就像打游戏一样,没有出什么严重差错的人、乐观的人,朝着既定的目标一直打怪升级着,而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得一团糟的人,不知道还要怎么继续下去。想就把椅子一抽扭头就走的心情,我最了解不过了。想着也许还有一点点朝着积极方向变好的可能性,就这样浑浑噩噩继续玩下去。可是既定的装备和属性就只有这么一点,不管到哪里都要受挫。也就变得越来越无法玩下去,这就是我的心理,也是真实的情况。

总而言之,我是一个畸形的定时炸弹。一个羞涩又激进的怪人。这样的人给你写信,怕也不算是什么太值得期待的事,好在我们也见不了面。见不了面,想象中便总是多了几分可爱的。

两天前我掉了其中一个隐形眼镜,你知道,我的近视非常厉害,于是两只眼睛看出来的事物上下层叠,形成了完全一样的状态,一半清晰,一半衰败。很难受,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这里配一副眼镜的速度让人绝望。这两天差不多习惯这种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视觉效果了,依旧非常难受。像正常人拖着瘸了一条腿的人爬山那样难受,并且知道自己还要爬一周。

这种感觉其实跟活着也很像,因为能切实地感觉得到自己是分裂的,不完整的。一半大人,一半孩子,交错着地生活着,不但是生活着,也是斗争着。没有人胜利,也注定不能融合。

我从很年幼就开始戴眼镜,大概七岁左右,那是一副沉重的粉红色框架眼镜,它总是让我非常痛苦,并且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阴影。眼镜遮去了我大半张脸,也夺去了我生命中少有的一点自信。很多年前,戴着眼镜,低着头走路是我的常态。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副眼镜,粉红色的,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三年级,头几天戴的时候我还特别兴奋,毕竟我是班上第一个戴眼镜的孩子,连老师都会特别注意我。我年少时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长得漂亮的孩子总是引人注目的,但是引人注目也没有给我带来很多的信心,相反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与人交往这件事,从最开始我就没有天赋。有了眼镜之后,变成了另一种引入注目了。后面的日子,痛苦的时候总是大半,过去以为自己的容貌不完整,如今才发现不过都是心理不完整。

直至今日,若是隐形眼镜掉了的时候,我也依然不愿意再戴上框架眼镜。拖着瘸子爬山的人,宁愿就这么一直爬着,也不愿意接受援助多要一些相应的支援。戴着粉红色巨大眼镜的怪物,年幼时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想着。

一头野生的怪物。

格雷茅斯的气候怎么样?现在这边太阳又出来了,听说到了周四这里会有强暴雨,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天气。如果运气好的话,潮水会上涨,暴雨将侵袭整个城市,旋风夹杂着雨水从北部的奥克兰一直来到南岛,途进基督城。到了新年,连暴风雨都要旅行不是吗?

昨天我们晚上十点才从海之崖卡库拉出发回来,道路封闭,我们只好绕道汉默的山路再绕回来,夜间漆黑一片,山里起了雾,车灯照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夜间开车让人恐惧,广隶说。我从车窗往外面看,除了黑雾雾的崖边野草其他很难再看到什么,天被云层层叠着笼罩了,有一些地方还是露出一些皮肉来,亮光就从那里透出一片,照出旁边云的轮廓。山静静地躺在脚下。不知道前面有多远,是什么样的弯道,还有没有同行或来往的车,只有一台远光灯照出一点点橙黄色的光。

我窝在座位里,很想睡,又不敢睡,因为再过几天我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黑夜了。

我真的很喜爱这片土地。从皇后镇到奥马鲁的路上,电台里突然放起了恐怖海峡的《电报路》,低诉的前奏拉起一道长长的序言,几乎要让人流泪。恐怖海峡,在英文里的另一个意思里却是“窘迫海峡”。那个时候他们恐怕也要像许多乐队一样,永远地穷困潦倒下去,永远无法被人看见,于是就此取名“窘迫”。

亲爱的陌生人,这个世间没有我存在的位置,明明看起来在每一片我都可以苟活。被遗忘的,不需要被记得的,也是自由的。 然而这片土地包容着我,我也属于这片土地。我什么人也不属于,但是我属于荒漠,属于山峦,属于山间枯黄的野草,属于一点点几近干涸的肮脏的河水。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为他们中的一员,化为枯草,化为沼泽,化为砾石,化为格林诺奇马蹄下的泥土。

到那时候,我大概就能真正地被这个世界拥抱了。 

  Jo

  2019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