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人都是傻子,只是心中存有业障,才无法做到真正自由。

冲囍

作者/周维格

1.

婚礼定在农历十二月初七举行,黄历上“定日天德,诸事祥顺,宜嫁娶、开市、动土”,是个黄道吉日。

北方的早晨下了晨雾,翠绿的麦苗上盖着洁白的雪,雪半融,结了浅浅一层冰,好似蒋美莲眼睛上的睫毛。她端坐在镜子前发呆,看着另一张枯燥蜡黄的脸,她二姐给她盘头,化妆,抹着一层层的化妆品,用粉扑蘸着散粉有节奏地打在脸上,再涂上口红,口红的颜色像是日出前的朝霞,弯成了嘴唇的形状。

一切收拾完毕后,二姐在她胸前别了一朵红花,上面写着两个字“新娘”。蒋美莲对着镜子咧嘴笑了一下,二姐摸着她头上的婚纱,说,莲妮今天最美。

化好妆,手机响了,突兀的声音像是小孩在深夜里的一声尖叫,吵醒了沉睡的黎明。蒋美莲没有动弹,继续望着镜子发呆,二姐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于四海的声音。

 

彼时,于四海撒完尿从麦地里出来,皮鞋上沾满了泥,在路面上跺脚,军绿色大衣里面裹着板正的西装。他借着斜上方的月光看了看手表,问于升旺,车子什么时候修好?于升旺是从车底钻出来,右手拿着扳手,左手把烟头弹进麦地里,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他说,上坡的时候擦了底盘,排气管变形了,应该没多大问题。

昨晚又是一波寒流袭击了华北平原,温度骤然降低,于四海搓着手,给蒋美莲拨了电话:“喂,你们化好妆了吗?车队在半路上坏了,狗日的,还得修一会儿,要不你们再睡会,估计要晚一点。”

”四海啊,是我”,于四海听出是二姐的声音,顿了一下,“二姐,车子坏半路了,估计要耽误点时间,要不你们再休息一会”。二姐说:“没事,我们也刚化好妆,等会再去换衣服,你们慢慢来,别着急”。话没说完,于四海听到蒋美莲在一旁咆哮:“于四海,怎么让你办点啥事都办不成,跟你结个婚,出那么多幺蛾子,你说从咱们订婚开始,什么时候消停过。”二姐捂着话筒小声说,“没事没事,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于四海挂了电话,望着西去的月亮叹了口气,天尚未全亮,四周静谧如雾,东方挤出一丝鱼肚白,隆冬的夜里传来一阵鸡叫声,格外提神。

于升旺用力地把前盖盖上,冲于四海叫道,齐活了,赶紧上车。车子重新打火,六辆大众桑塔纳发出低沉的轰鸣,尾气从车尾里喷出来,融在隆冬的雾气里,在坑洼的乡间小道上颇为壮观。白车打头,上面贴着红色的“囍“字,四周盘了玫瑰花,前盖上一对旋转的亲嘴小人,天太冷,明晃晃的水晶给冻住了,小人停止了旋转。

 

结婚前,蒋美莲对于婚礼提了要求,她说要风光,要不然她就不嫁,这事传出来,在村里像是西北风,一夜入梦。于四海问她,怎么才算是风光?蒋美莲不知,她经常在梦里结婚,把梦里的场景给他描述了一遍。她伸出那双白皙的手,在于四海面前比划了一个“六”,说,要六辆车,白车打头,我还要走一遍红毯,请个主持人,哦对了,要抱我上车,下车扔红包,红包里必须装一百的。

于四海听完没说话,他掏出兜里的廉价香烟用火柴打着,喘了口粗气,额头沁出了冷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蒋美莲问他到底行不行?于四海嘴里应着,大话随尼古丁一同吐了出去,雾气氤氲在俩人中间,挡住了部分尴尬,于四海伸手打散了面前的烟雾,冲她点了点头。

车子开出乡间小道,上了油路,车身平稳多了,行驶过路口,鞭炮从车窗里面扔出来,火星子驱散了黎明前最的后一丝黑暗。于四海坐在后面打盹,于升旺干咳了两声,把空调往上拧了几度。

“四哥,我真想不通你能跟蒋美莲结婚,多好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你说你非得跟一傻妞……不是,我是说蒋美莲根本配不上你,以后的日子你想清楚了吗?以前村里的老丁,娶了个傻媳妇,生完孩子,第二天差点没掐死,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七岁才刚会说话,这孩子以后脑子好不好使是一回事,关键是这过日子难呀,我大伯年纪大了,因为这事也生气搬家走了,这么多天你也不去看看,他老人家现在身子骨还行,过两年可不好说,是,就算是他老人家接受了,你能指望蒋美莲以后在他跟前端茶倒水养老送终吗?”

于四海闭着眼,伸手把车窗摇下一丝缝,一股凉风从外面窜进来,他有过敏性鼻子,凉气钻进鼻孔,刺酸了鼻梁,对着窗户打了两个喷嚏,“蒋美莲不傻”,于四海一句话把丁升旺给憋了回去。

“四哥呀,你别怪我多嘴,我也知道,你跟蒋美莲是有感情的。前几年你去当兵,那时候蒋美莲拎着一瓶白酒追你追到火车站,被保安拦着不让进,雪天路滑,摔得满鼻子血,愣是要塞给你一瓶酒,说实话,那人是挺重情义的。你跟她说,这一去得三年,她天天在家里的墙上画白道,扳着手指头过日子。后来,你当兵回来,她不知道从哪听了一嘴,连夜走了二十多里路去车站接你,你说你走了这么些年,往家里也没写过几封信,她偏偏等了这么些年,搁谁心里都不好受,这次你回来,退伍军人,说媒的排着队给咱相亲,你一杆子全给打死,最后要跟蒋美莲结婚,这闹的是哪一出,十里八村的都看咱笑话。”

于四海干脆把车窗摇下来,凉风沿着耳朵呼啸而过,脑袋被风包裹着,听不到周围的声响,“行了四哥,我不说了,你俩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大喜的日子还是得祝福不是,快把车窗摇上来,怪冷的。”

蒋美莲不傻。

每当周围的人劝他,无论说出什么道理,举出什么例子,他不解释,也不生气,他等别人把话说完,千言万语最后变成五个字,蒋美莲不傻,用这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他常说,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能够做自己才是真本事。

他扒拉着车窗的摇手,看着怀里的手捧花,十一朵玫瑰,从院里摘的,还带着露水,像是均匀撒在花瓣上的珍珠。

“四哥,差不多还有半小时,你眯一会,到了我叫你。”

“没事,我不困,一会就快到了。”

于四海连续一周都没好好睡过觉,眼睛里的血丝好似扔出去的捕网,缠住了整个眼球,化妆师给他化妆的时候,往脸上打粉扑,勉强遮住蜡黄,把头发倒梳在脑后,用发胶压住几缕倔强的发丝。他抓了一把头发,十几根断发摊在手心里,他凑近吹了口气,发丝顺势飘在空中,慢慢往下坠落。镜子里的自己好似另一副躯壳。

大喜的日子按理说是一场狂欢,至少是心情喜悦的,等到于四海化好妆,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厨师正在切菜,菜刀在案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芹菜在刀下被切成均匀的小段,油锅里的鱼翻着滚冒泡,木耳泡在水里等待苏醒。

来帮忙的人不多,大都是于四海的同学和朋友,他让于升旺客串一下司仪,于升旺问他,还拜不拜天地?于四海说,拜。

 

2.

那是于四海父亲离家出走的第三天,老于走的时候带走了换洗衣物,还有一床被子,装进了麻袋里,没开玩笑,那老头办事钉是钉,铆是铆,看样子不准备回来了。临走时说,你要是娶了蒋美莲,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于四海说,没有我,你还有老大老二和三妮,去谁家住都成,怎么算你都不亏。父亲把麻袋扔上骡车,拍了下马屁股,跑远了。

蒋美莲不傻。于四海在背后又喊了一句话,父亲应该没听到,没应声,头也没回。雪地里留下一道蹄印。

他跪在骡蹄印前磕头,雪水渗透了棉裤。他起身到屋里换了双皮靴,锁门,埋头走进雪地里。

 

连续下了一周的雪,北风呼啸着碾过大地,树上只剩下干枯的树枝,于四海一个人拿着扫把扫雪,从院子扫到门口,顺着门前的大路扫了整个村子。他脱掉了棉袄,单薄的毛衣抵御严寒。炊烟从房头升起,飘来阵阵饭香。人们坐在门口,端着碗筷吃饭,没人搭理他,他也不理别人。

 

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白色,令人空洞眩晕,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头顶的树枝被风吹起,飘落着片片银屑。在那片平整的土地上,凸出几座白色的山头,其中有一座是母亲的。

母亲走的时候被病痛折磨了两年,全身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上头挂着打不完的吊水,一袋又一袋的药水顺着她干瘪的血管流进身体里,她常望着吊瓶里冒出的水泡,问他,四海,你说每天往身体里打这么多药,怎么一点用都没有?这药水都跑哪去了?是不是都尿出去了?母亲说话的时候迷瞪着眼神,眼睛里布满湿润,于四海帮她擦掉了眼角的眼屎,说,这药水劲大着呢,就像你抽烟似的,得一口一口地抽,不能急,急了呛鼻子。母亲似乎明白了这浅显的道理,闭上眼睛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吊瓶里的水泡停住了,瓶子里还剩下一半没有打完,于四海知道母亲没有痛苦了,他埋在床头上低声抽泣。为了办葬礼,他拆了堂屋的两扇门,布置了灵堂,屋里放着母亲的棺材,母亲的娘家人前来吊唁,虚掩着鼻腔发出嘤嘤哭声,于四海弯腰站在门前把他们一一扶起来。

出殡那天,于四海腰间拴着麻绳,跪在门口摔破了上路的碗,踩在白色的空洞纸钱上。又是一年冬天,寒风刺骨,父亲面无表情,走在队伍的最后送母亲一程。葬礼结束后,众人离去,漫天雪地里多出一个坟头,那是属于母亲后半生的孤独,于四海跪在雪地里,雪水打湿了白色孝袍,久久不愿离去。父亲身子发虚,拄了个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父亲说,你娘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现在走了,挺好的。

于四海知道母亲是近亲结婚,从小体弱多病,嫁过来后,隔三差五去医院,父亲没有过怨言,经营着祖传的老油坊,榨油卖油饼,维持了这么多年。他对母亲的爱,从来没表达过,却是真挚的。

过完春节,于四海撤掉了家里坏掉的贡品,苹果被冻裂了皮,他瞒着父亲倒掉,去集市上买新的准备过小年。

蒋美莲挎着竹篮,坐在肉摊前不知在望着什么,地上有几个白色塑料袋,阳光穿过人群照在塑料袋上面,人们用脚来回踩踏,逐渐被踩扁,黯淡无光。她的篮子里装着柏树枝,苹果,还有炸丸子。那是时隔多年后,于四海再次见到蒋美莲。

上小学的时候,她学习好,坐在最前排,常常梳两个辫子,在发梢绑着红色的头绳,于四海拽过她的辫子,她在课堂上站起来打小报告,于四海被罚站了一节课。他还在蒋美莲的书包里放过蚂蚱,当她打开书包,蚂蚱跳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蒋美莲发出一声剧烈的尖叫,被吓哭了。于四海偷偷写了纸条放在她书本里道歉,他说以后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从那以后,蒋美莲经常给于四海辅导作业,小学五年级,蒋美莲生病好几天没来上学,他抬头再也看不到两根绑着蝴蝶结的辫子,下课后也看不到蒋美莲给他算数学题,他小小的身体像是被夏日午后蒸发的吊帘,百无聊赖。

后来蒋美莲的家人来学校,带走了她的书包和桌椅。于四海问他,蒋美莲什么时候来上学?那个人说,不上了。

一个月后,学校组织开大会,几个班的学生站在一起,人影铺满了整个操场,校长在前面讲话,要为蒋美莲捐钱,那时候于四海才知道,蒋美莲得的是什么病,他才知道什么是近亲结婚。

六年级下学期,蒋美莲回到学校,坐在班里的最后面,班里爆发热烈的掌声,于四海拍到手疼。

她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班里的每个人,半仰着脖子,像是停了电的钟表,眼神望着八点钟方向,目光胆怯地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于四海的身上。

她迈着小步子走过去,坐在于四海旁边,班主任特意为她调了位子,她不说话,目光呆滞,只会傻笑。那段时间大家都在努力复习考初中,蒋美莲坐在座位上摆弄着她长长的发梢,看着于四海背书。于四海跟她说话,她就咧嘴一笑。

有位新来的老师不知道蒋美莲的情况,上课提问她,她冲老师傻笑,后排的几个男生说,老师,那是个傻子。于四海站起来跟他们吼,他说,蒋美莲不傻。那男生说,你天天跟傻子在一块,是不是脑子也坏了,哈哈哈。班里的哄笑声让他羞红了脸,于四海从座位上冲过去,跟后排的男生厮打在一块,班里的笑声和阻止声,把蒋美莲吓哭了,哭声让班里瞬间安静了。

事后,于四海被叫了家长,父亲在办公室踹了于四海两脚,他爬起来,憋着泪水,攥着拳头说,蒋美莲不傻。

于四海上了初中,三年后又考上高中,蒋美莲还在上小学,她个头成了全班最高的,从前排坐到了最后排,翻着一页页破旧不堪的书,摆弄着自己的发梢,永远无法毕业。上课的时候她半歪着脖子发呆,下课的时候被大家欺负,别人说她傻,她还冲别人笑。

于四海去当兵前,蒋美莲跑到于四海家里,沿途乡路难走,道路错综复杂,那年七月,第一声蝉鸣惊醒了夏天,人们换掉了长袖衬衫,丢掉了繁重的棉衣和烦恼。晚上她纵身翻过墙头,用手电筒照进于四海的屋里。

于四海跑出来,夏日的门外有人乘凉,旁人问,那傻子是谁?于四海不搭理,他看着蒋美莲,个头如他一般,头发散披在背后,胸前微微隆起,撑起不合体的衣服,青春赋予她同龄人的成熟,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傻笑的女孩。

她问于四海,你还会保护我吗?于四海愣住了,他点点头说,我会保护你啊,等我当兵回来,我再好好保护你。她问,你要去几天?于四海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年。

 

3.

于四海坐在车里很久都没有说话,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银白色的大地上,刺痛了于四海的眼睛。于升旺喊了两声四哥,于四海才反应过来。

“四哥,马上要到了,到时候车子进不去就停在村口,咱们一块下去,到时候先进去发烟,然后拍个合照,差不多就该走了。”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了炮声,车载广播里播放着新闻,北京申奥成功,欢呼声和爆竹声混杂在一块。于四海脱掉了军大衣,他下车挺直了身子,将胸前的“新郎”摆正。

别人都说蒋美莲好福气,人傻福多,这福是福报,上辈子一定做过感动天地的事,如果说于四海就是蒋美莲的福报,他肯定不认,因为蒋美莲父母结下的恶,不应该让别人承受。

院子里人很多,没有伴娘,她二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招呼着一群老爷们发烟。蒋美莲光着脚丫从屋里跑出来,又光着脚丫跑回去,惹得周围人大笑。二姐赶紧跑进屋里给她穿鞋,她坐在床上,扒着窗户的缝往外看,人影在她眼睛里闪过。她看到了于四海,脸上渐渐绽放出笑容。

二姐给她穿上高跟鞋,走了两步摔倒在地上,穿平底鞋总是踩到裙边,更容易滑倒,二姐告诉她,走路的时候提着裙子,别提太高,大概露出脚脖子。过了十点,门外的炮声响了好几次,于升旺提醒道,该接新娘子出发了。

二姐扶着蒋美莲出来,她手提着裙边,婚纱外面套着羽绒服,她的身材像是曼妙的柳树枝条,眼睛比以前更大,他想起在小学时候在背后扯她的辫子,她回头瞪着眼睛的那一幕。

她望着院子里的人,别人都冲她笑,她从别人的笑里,看不出是嘲笑还是羡慕,她也不理会。

蒋美莲问他:“你怎么才来。”

于四海说:“车子坏半路了,紧赶慢赶,好在没晚。”

“那车子是六辆吗?”

“六辆,白车打头,上面还贴着“喜”字。”

“那有红毯和主持人吗?”

“有,都铺好了,于升旺就是主持人,他高中的时候主持过毕业典礼,专业的。”

二姐在一旁捏了她一把,大概是提醒她,大姑娘家别问这些事。

蒋美莲领会不到,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红包呢?”

“哦对了,红包。”

于四海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包,里面鼓鼓的塞着钞票,他往人群里扔去,大家都趴在地上争抢,小孩和老人挤在一块,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互相毫不客气。蒋美莲捂着嘴巴笑了,她说,他们才是傻子。

蒋美莲被于四海抱上了车,他踩着银白色的路面,像是在走一场红毯,蒋美莲搂着他的脖子,安静地看着,眼睛掉了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像是晶莹的珍珠。

于升旺在前面开着车,蒋美莲坐在车上往外看,嘴里呢喃道,一,二,三,四,五……于四海问她在数什么?她说,怎么就五辆车啊,少了一个。于四海又数了一遍,是六辆。她又重新数了一遍,是五辆。于四海说,咱们坐的是第一辆。她又数了一遍,这次对了,是六辆。于升旺在前面笑出了声,他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四嫂,说车子不会少的,您就放心吧。

路过那片白色的平原,看到凸起的几个小山包,于升旺小声地说:“四哥,大伯这事你看咋办,外人怎么看咱们不管,但咱们自己人不能不管,儿子结婚,他老人家总该知应一声吧?”

于四海想了一阵,又望了望远处的山包,不孝的事已经做了,怎么做都是无法挽回的,他也没想好怎么去解释,既然生米煮熟饭,如今已经开煮了,不管父亲是不是接受,都要接受。

他会证明蒋美莲不傻,但是想到父亲那张决然的脸就犯怵,从小到大,于四海就生长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小时候在学校跟别人吵了架,父亲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一顿,母亲在一旁拉着,她力气小,声音也轻,被父亲凶退了,坐在沙发上哭。

打完之后,母亲把他揽在怀里,她细细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那时候觉得母亲很没用,根本没办法保护自己。后来她生病躺在床上,连下床都没有力气,父亲经常不在家,于四海背她下床,放在轮椅上,他用力地推着轮椅迈过门口的那道门槛。

在院子里看春天的燕子垒窝,看夏天的月季盛开,看秋天的树叶枯黄,看冬天的银屑飞舞。等她看完了一年四季,母亲说累了,终日躺在床上看吊瓶里的水泡,数着一二三四五,说以后不会无聊了。

 

蒋美莲靠在于四海的胳膊上睡着了,车子开出小镇到了村口,先是听到一声狗叫,然后听到霹雳吧啦的鞭炮声。蒋美莲被吵醒,嘴上的口红被吃掉了一半,只剩下浅浅的橘黄,他笑着用纸巾帮她擦掉。

于四海下车抱着她走上了红毯,那是从租赁公司租来的,院子里飘着油锅里的肉香,四周站满了亲朋好友,还有很多人碍于情面大都没来,甚至连份子钱都省了。中午十二点开始举行婚礼,门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座香樽,于升旺帮他们把香点着,香案上冒起缕缕轻烟,两个人互相鞠拜。

二拜高堂的时候,于四海的父母都不在,他们向后转身,对着客人鞠了一个躬,于升旺宣布“礼成”,蒋美莲被送进了洞房,周围没有人闹洞房,显得有些清静,所有人都呆在院子里聊天,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于四海的以后和将来,甚至有人打赌于四海跟这傻子能撑几年。

其实每个人都是傻子,只是心中存有业障,才无法做到真正自由。更没办法成为像蒋美莲那样纯真,自由,洁白的人。

 

婚礼结束后,于四海喝了点酒,走路开始画圈,蒋美莲扶他坐下,还倒了一杯水,水里冲了浓浓的茶叶,她说,浓茶可以解酒。尽管味道有些苦涩,但他喝得一滴不剩。他笑了,其实他一直想要证明蒋美莲不傻,她心里什么都懂,甚至比任何人都聪明,聪明人是不会去计较得失,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

 

4.

屋外又下起了雪,静簌簌的,窗户上有层贴纸松了,露出一角,像风叶一样来回煽动。蒋美莲睡在里屋,床头柜上散落着橘子皮,在夜里发出阵阵清酸。

于四海蹑着手把橘子皮收起来,将垃圾袋放在门外,雪花顺风捎进堂屋,空调将它们慢慢融化。白天刚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胎儿发育良好,一切正常。

电视里轻轻响着声音,奥运年注定坎坷,汶川地震令世界震惊,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神舟七号胜利飞天,翟志刚完成了太空行走,十二月南方雪灾,无数人春节不能回家。于四海自斟自饮,就着半盘花生米一饮而尽,脸上的表情像是被白酒撕裂开几道口子,想到这,他长长叹了口气。

深夜,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二下,屋里亮着灯,他穿着军大衣斜靠在椅子上,酒气从鼻息间飘出来,像是经历一场宿醉,打了一个哈欠。

敲门声响起,于四海拉开门跑出去,门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影子,举着伞,伞上落满了雪,身后一道脚印,两个人静默了片刻,眼神在夜色下碰撞了几次,他往屋里走去。

“赶到什么时候?”

“过年初七。”

“初七?女娲造世,初七为人,嗯,是个黄道吉日。”

“是啊,爹”

“那是我孙子有福……”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