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变来临前,他们想象着未来的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凤凰

作者/孟槿

1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温骤然升高,毛娟平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与她一帘之隔的弟弟毛小山早已沉沉睡去,相较他的安静,爷爷喉咙深处则发出隔着房门仍清晰无比的呼噜声。

除此之外,陪伴毛娟的还有高山上风力发电机转动的巨大风轮,在白天或距离稍远的地方,这种搅动空气带来的轰隆声几不可闻,可每当入夜,这股声响便逐渐清晰起来。自毛娟记事起,来自森林的低噪从未停止。像一堵无形的穹顶将小镇拢在其中。她本以为,这种困境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夜,就在她即将像往日那样被“催眠”时,突然觉察到异样。起先她以为是江对岸硫磺厂又在偷偷排污,可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与此同时床铺也开始震动。

毛娟从床上弹起,正巧看见窗外天边有一团巨焰急速下落,火焰在半空中分裂,大部分向金江方向坠入,另有一块眼看就要落在后山上。从她的角度看去,那不过是极小的碎片,砸在山中却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响声,大地仿佛都跟着抖了三抖,山顶的林木瞬间燃起火光。她猛然想到爷爷说过的话,趿着拖鞋便冲出大门,向山中跑去。

毛娟从小在山中长大,通过火势判断出陨石应该是落在了山峰上的野温泉附近,她抄了条近道,在泥巴小路上狂奔,土地被前些天的雨浸透了。火最终没烧起来,蒸发带来的热浪却令人窒息,约莫半小时后毛娟才顿住脚,感受到心脏正在胸腔中狂跳,她定了定神脱下睡裤缠在手上,仅穿着短袖滑入地上刚被砸出的深坑中,这里曾被简单修葺过的水塘已被尽数摧毁,浑浊泥浆包裹着半截脑袋大小的黑石头。毛娟忍着灼烧带来的剧痛捧起石头,手脚并用地爬回地面,为了不被其他赶来的人发现,她多走了十来步,最终倒在靠近悬崖的平台上。

毛娟从小就听爷爷提起曾经他还年轻的时候,村子里便掉下过石头,这种被称为陨石的东西受到许多收藏家和二道贩子哄抢,有好几户人因此发家,而爷爷毛老三也从中分过一杯羹。事实上,那场小型陨石雨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但显然包括爷爷在内的许多人仍在等待天上能掉馅饼。毛娟能感受到周围正归于平静,她身后的岩石的温度正渐渐降低,天空也如常漆黑,繁星密集得像家中灶台上撒出的盐粒。毛娟转头看向山下,江水沉默流淌,仿佛无事发生,熟悉的轰隆声重回耳畔,她在微风中感到轻松无比。

迷蒙间,毛娟看见视野中闪烁的灯光。或许是飞机,明天我要离开这里了!她心里想着爸爸说过,总有一天会带她去大城市生活。

 

“丫头,起来,快起来!”

肩膀被推搡得火辣辣的疼,毛娟看见爷爷手持电筒站在自己面前,当其视线落在陨石上后,立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将陨石用布包起来丢进竹篓里,继而将毛娟从地上拽起来,爷孙两人一前一后顺小路下山,小心翼翼回到家中。

“去洗把脸睡吧,小山才又睡着,动静小一点。”毛老三从小屋里退出来轻声说,比起毛娟是否受伤,他更想赶紧好好看一眼陨石,这个年纪的小孩,只要能走能跳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知道毛娟的小心思,又催促了一遍后便抓起背篓回房间了。

插上门栓,毛老三坐在床沿,就着月光解开绒布包袱。眼前这颗陨石有别于二十年前那一批,它更大,表面也更加光滑,若不是从内泛出一层幽光他几乎以为自己被骗了。在发迹那年,他过了段好日子,为毛娟他爸拿了结婚钱。

毛娟血淋淋被抱到毛老三手上时,他欣喜得眼眶发热,目光从头到尾打量自己粉红、柔软的小孙子,甚至觉得那双还未睁开的眼睛的确遗传了老毛家的神色,但当他往下看时,笑容随之消失几分,即将流出的热泪也收了回去。

怎么不是个带把的!毛老三嘬起腮帮遗憾地想。

在他坚持下,媳妇几年后怀上第二胎,这次他谨慎了许多,私下塞给医生红包提前知晓了胎儿性别,果真没有失望!此时靠卖陨石得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但凭借存款和一家人的工资,日子倒也不错,就当他忙着张罗孙子出生酒席时,儿子却失踪了。

那年许多人染上赌瘾家破人亡,毛老三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走上这条路,即使他瞒着自己跑路,毛老三仍期待他会良心发现,可拿出所有钱勉强补上高利贷窟窿后,便只希望他会回来。

生下小山的第三年,毛老三冒雨从江边捡石头归来见门大敞开,进屋看到毛娟抱着大哭的小山后,他意识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后来听说那女人跑进山里失足滚进江里,又似乎跟开长途车的司机跑了。无论是死是活吧,毛老三不太在意,至少她把孙子留下了。

如今,毛老三露出风光时期的神情,他已经看得够久了,但就在临睡之际却突然掀开凉被,再次向月光底的黑石头走去。

 

2

    

毛娟在课堂上心神不宁,今天早上她醒来时家中空无一人,陨石也不见踪影。此时,刘丽已经在门口等她去教室了,虽是暑假,但对即将升入初三的他们,早晨都要到校再补半天自习课。

暑气燥热,很少有人能集中精力,更多是装模作样。毛娟坐在靠墙的窗边,只要她极目远眺便能看清被行道树遮挡住的江面,记忆中这段流域曾作为漂流比赛的赛道,许多游人因比赛聚集在此,给这座小镇带来过前所未有的关注,后来淹死了两个运动员,江岸又因禁赛重归平静。一时间观景台荒废、巨大的浮木横于岸边,每隔几米就能找到被丢弃的救生衣,直到次年涨潮才冲走了绝大多数垃圾。或许是修建水电站的缘故,这两年江水再不似以往湍急,也变得清澈,枯水期站在浅滩上还能够看清一大团一大团的往下衍生的水藻。

可今天艳阳高照,江水却是土黄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被雨水搅动得泥沙还未下沉,还是那些渔船已经发现了陨石正互相争抢,班上渔夫的孩子也没有带来相关消息。她想,如果爷爷真能给她钱去找爸爸,就告诉他这个事情。

“毛娟,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响动?”刘丽靠近毛娟小声问道。

“没有。”她决定保守住秘密。

“我不信,你家就在山脚下,大家都听见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刘丽像想到什么似的越发压低音量,“难道你真跟三轮儿出去看星星啦?”

“别胡说。”

“肯定是,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的。”

毛娟听出对方的不怀好意,害怕不解释清楚,明天全班就该以为自己和三轮儿耍朋友了。于是她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其实昨天我哭了很久,哭累了睡着后才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了,是三轮儿欺负你?”

“不是,我要离开这里去找我爸生活了。”

 “可你爸爸是去逃债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那是以前,现在他来电话说发了财,希望我去城市里读书。”

刘丽盯着她的眼睛,半晌趴在课桌上喃喃说,“那真好。”

 

中午放学,她俩刚出校门就听见扩音喇叭传来的熟悉叫卖,“贴膜儿,祖传贴膜儿。”坐在推车旁的男生看见毛娟,赶紧向迎过去,毛娟本想当做没看见,刘丽却率先和对方打起招呼。

“三轮儿,你别缠着毛娟了,她要去找她爸了!”

三轮儿没理她,将手里的塑料袋径直递给毛娟,“给,送你,我哥从外面寄回来的特产。”

“都说不要了!”她嫌弃地看着又像干草又像粉丝的东西,“这什么呀?”

“干货,专门留给你的。”

刘丽借故快步离开,一方面她很生三轮儿的气,明明不比毛娟差,可这人从来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另一方面,毛娟即将离开的消息让她不知所措,在穿过机耕路时蚊虫群集半空,她悲从中来,觉得好像最后只剩自己会被埋进这片田地里。

推开家门,刘丽便皱起眉头踮起脚小心绕过满地狼藉以及用过的针头,所幸妈妈躲在卧室,不然再次目睹她欲仙欲死的场景,娘俩非得再干一架不可。空气中还弥漫着呕吐后的酸臭,她锁上房门跌坐在地上。这座地处亚热带的小镇夏季漫长,极易滋生细菌,臭味无处不在,可无论腐烂的是人还是食物,刘丽恐怕都不会惊讶。

三轮儿和毛娟也闻到了从远处飘来若有似无的沼气。

“我早上看见你爷爷带着小山进当铺了。”三轮儿推着车,走在毛娟身后,他喜欢看对方的马尾左右晃荡,发尾扫在脖颈上。

“可能又在江边捡到奇石了吧。”她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爷爷真正急于出手的是陨石。

“我看不像,鬼鬼祟祟。”

她没接话,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三轮儿很珍惜这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不是每天都能出现在校门口,更多时间要去做家里指派的杂工,比如帮人搬家、换煤气之类的活儿,碰上节假日往往还会去餐厅洗盘子,那会耽误到凌晨。就算到学校也不总能碰见毛娟,但只要够和她说两句话,他便心满意足。

“你真的要离开这儿?”临了三轮儿忍不住问。

毛娟坚定地点点头。

“你成绩好,去大城市肯定比现在更好。”他想起哥哥,镇上少有的大学生,自离家求学后便越走越远,兄弟间的感情也日益淡薄。三轮儿想问问毛娟会不会忘记自己,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俩站在山脚,不约而同望向远处山岗上风车叶片投下的狭长阴影,与此同时,刘丽也看着窗外的群山,在巨变来临前,他们想象着未来的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3

 

毛老三本着“财不外露”的原则随时都将陨石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做够了白日梦,唯恐它是个幻觉,一碰就消失不见,但也正因为忐忑,当晚,他趁着夜色敲下一块碎片。

多完美的护身符啊,明天上街请人打上孔、穿上红绳就给小山戴上!他擦擦汗水,捡起碎片吹掉浮尘——当手指真正触碰它时,奇异的冰凉瞬间贯穿全身。毛老三已到见怪不怪的岁数,他会忘记两三件重要的事情,手也偶尔止不住颤抖,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激动引发浑身颤抖,直到将碎片小心收入上衣口袋后,身体才趋于平静。

毛老三在梦中反复重温了那股寒意,整晚都像睡在浸湿的石板上。醒来后他十分疲惫,心中却有股兴奋,赶紧唤醒小山去了当铺。

“原来真被你小子捡到了!”王掌柜并不惊讶,从抽屉里拿出一垛钱扔在桌上,“这有四万块,早备好了。”

“才四万,不合适吧?”

“今时不同往日啦,你真以为这玩意儿稀奇?现在流行的是化石。”

“你就蒙我吧。”毛老三有些着急。

“那你拿走,看看什么人出价比我高。”王掌柜说罢就要把钱收回去。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赶紧把钱装进背包里。

离开当铺,毛老三先给小山买了个奶油冰淇淋,又在二手市场给自己置办了点行头,他以前有块一模一样的上海牌手表,现下扣好表带,昔日的身份感瞬间又回到了身上。他牵着孙子乐呵呵往回走,毛娟还没放学,可刘玉琴却抱着双臂等在大门口。

“玉琴,你看你来也不给我说一声。”毛老三招呼小山进屋画画,“爷爷不叫你不许出来。”他拉上房门,仅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射进来,照在老房子发霉的灰墙上。

“刘丽刚给我说毛娟他爸要来接她,那你走不走?”阴暗中刘玉琴更显瘦削,她点了支烟,把烟灰抖在地板上。

“小孩子胡说八道的,你别信。”

“反正我被人骗习惯了,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呢。”

“真的不是,玉琴……”毛老三有些着急,走上前握住对方发烫的肩膀,“你听我说嘛,几年前那白眼狼偷偷打过一次电话回来,说活不下去了找我要钱,毛娟一直哭,他爸就说等家里有钱了带她去大城市读书,他晓得钱都拿去还债后,就再也没打过电话。”

“那你晓得人在哪不?”

“托人打听过几次……”毛老三顿住,摇摇头。

“我还真以为你要翻身,自己押中宝了……”

刘玉琴的话扫在毛老三心上,令他颇不是滋味,他没憋住把陨石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眼看着对方的表情由不屑转为惊讶,不自主开始得意。接着,刘玉琴趴在床边任凭毛老三从后面进入了她,她闻到床垫上的灰尘味儿,想象自己漫步在午后的江岸,砂砾刺痛脚掌的同时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她踏进江水被冻得一激灵。此时,毛老三双手按在她的腰上,其间不止一次抬手将她褪到半腰的裙子拉到屁股下,以此遮住皮肤上的乌青和针眼。他跟着抖了抖,随后坐在床沿喘气,半晌,炫耀似的摸出个布袋,从中提溜出护身符。

“这就是陨石?”刘玉琴想伸手去摸,对方连忙移开了。

“别碰,沾了我孙子的福气,这是专门给小山做的,我以前就是太笨没想到留下点什么来。”

“好东西从来想不到我。”

“破石头有啥稀奇的,你戴上不像样子。”毛老三笑着将护身符收起来。

“我不,这是天上来的,我没见过。”

“你去选个项链吧。”

“老不死的,谁要你的钱!”

刘玉琴立马翻身坐起来,整理好衣衫冲出门去。望见她走远,目睹一切的毛娟才松了口气,躲在屋后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她认清了现状:石头或许会从天而降,可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带自己远走他乡。

她必须依靠自己!

毛老三见毛娟回来,特意指着表训斥她在路上逗留了太久,她没有理会走进房间,看见小山正在草纸上涂涂写写,画面中有个粉色火柴人,站在线条稚嫩的山峦前。

“别把我画得那么丑!”毛娟说道。

“这是妈妈。”小山一边回答一边给画上色。

毛娟没心情接话,躺在床上望向窗外,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此刻布满乌云,有只鸟倏地跌落,她探头看了看,田埂上真的有鸽子尸体,等回过神儿来时,小山已经被爷爷叫走又进屋了。毛娟看见他胸口衣服里微微凸起的痕迹,确认那是陨石无疑。

“姐,今天邻居说妈妈回来过了,是真的吗?”小山站在床头看着毛娟。

“骗你的。”她也上过当,“他们都是坏人,就想看你哭鼻子。”

小山点点头,把陨石掏出来给毛娟看,“爷爷让我别告诉你。姐姐,我想和你一起走。”

她抱住小山,“好,我想想办法。”

当晚下起暴雨,有狗在风中狂吠不止。黑暗中毛娟猛然睁开眼,轻手轻脚下地,路过小山的床铺时他似乎正在做一个噩梦,不断扭动着身体,那枚小小的陨石坠落颈间,在黑暗中泛出柔和的光。

毛娟潜入毛老三房间,偷偷拉开一个抽屉,闷雷般的呼噜声令她心惊胆战,接连查看无果后,她有些丧气,悄悄爬回床上。

“姐……”

毛娟吓了一跳,拉开帘子看见小山从蚊帐中起身,双腿垂在床沿外,问了几句他也不回话,直挺挺又倒下了。应该是梦游吧,她想着。相比这个,那黑洞洞的床底更叫人心底发毛,像随时有双手伸出来握住人的脚踝将其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4

 

这不是起雾的季节,每个醒来的人都这么想——目力所及之处皆沾染上潮气,窗外更是白茫茫一片,浓雾之中偶尔闪现几抹汽车方寸大乱的远光。

毛娟来到教室时,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神秘现象,她也觉得窗外的景象实在难以言喻,原本层层叠叠的建筑被分割开,仿佛身处在一座独门独栋的房间内。

“刚刚听他们说,今早有人失足掉进江里了。”刘丽迫不及待对毛娟说。

“人怎么样?”

“说是出动了七八艘渔船捞人一直没结果,班上好几个人的父母都去帮忙了,但你猜怎么着?”她一脸期待看着毛娟,等着对方发问。

“你快说!”

“人没捞着,鱼也没捞着,就好像一夜间所有鱼都消失了!”

铃声响过,有人提议去“探险”,这帮十四五岁的孩子大多还无法体会骚乱背后的含义。刘丽兴致勃勃要跟去看看,毛娟则想知道更要紧的事情,两人分别后,她怕在门口遇见三轮儿,便打算翻过围墙绕路回家。

尽管雾气弥漫,毛娟也没有丝毫迷茫,这条没什么人知道的乡道,她已经独自走过很多次了,但道路两旁的杂草似乎一夜之间长得老高,星星点点藏在草丛中的蜘蛛网接满露珠,而山中清澈的溪水沟此刻则涌出汩汩泥沙。毛娟原本并没在意太多,可当她一不留神踩进草丛里时,才发现脚下是一种类似竹荪的网状菌类,只不过菌柄更短,菌幕更细更密集,咋一看和三轮儿不久带来的干货一模一样。

她在石头上来回剐蹭鞋底的粘液,心里直犯恶心。不过看到熟悉的面包车停在家门口后,只感到大难临头。

毛娟小心翼翼躲到屋子后头,透过墙上的缝隙观察屋内,客厅被贾老板和手下小弟挤得满满当当,爷爷弓腰站在桌旁。

“老毛,近况不错!”贾老板笑了笑看向毛老三,“以前我是看你可怜,才没有计较你儿子赌债的利息,现在手头宽裕是该还钱了吧。”

“你看我这哪像宽裕的样子嘛。”

“别来这套,刘玉琴跟我这么多年情分,你什么情况她老早就告诉我了。”看毛老三张嘴,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补充道,“别废话了,把陨石拿出来。”

“大哥,不是我不配合,陨石一早卖给王掌柜了!”

“我知道,四万块钱嘛。”他示意小弟将纸袋放在桌上,“都是体面人,这有一万五,加上你的四万,把东西买回来。”

“这……”毛老三有些为难。

“回头给你补差价。这件事办不好,小心老账新账一起算。”贾老板嘿嘿地笑,“把你孙子卖了抵你儿子的债。”

“使不得使不得。”

“你这老头子就开不得玩笑,现在早没人缺儿子了。”

“那缺不缺媳妇儿。”毛老三脱口而出,说罢擦擦汗,“我也是说笑的。”

毛娟坐在地上,心怦怦直跳,害怕的同时她隐隐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或许我能从中偷到一笔钱,毛娟心想。她跑去小卖部打电话给三轮儿,让他留意当铺的动向,又找到刘丽问她贾老板的时间安排。大家都知道刘丽是贾老板的女儿,但她从未承认过,尽管不满毛娟劈头盖脸就问自己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她还是想办法得到了对方想要的答案:他要离镇一周去打点其他业务,回来后才会找毛老三要货。

做完这些后,毛娟策划了为期一周的逃跑计划,她头一次觉得当小孩可真有用,能够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可那些大人却认为他们什么都不懂。

半夜,小山发出的呻吟声吵醒了毛娟,她不得不起身去查看他的状况。黑暗中小山双眼紧闭,看样子仍在睡梦中,蜷曲着的身体却大汗淋漓,她打开风扇后拍了拍小山的肩膀,这似乎令他安静了一些。

毛娟一瞬间想起了妈妈,记忆中她总在为年幼的小山忙前忙后,即使有亲近自己也是极少数,不过那时夏夜,被蚊虫叮咬不得安眠的时候,她总会抱着小山睡到自己身边,然后抽出手有节奏地轻拍自己后背。现在回想起妈妈下定决心离开那天,伤心得同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地方就像江水中的漩涡,如果不奋力挣扎,便会被卷入水底,如果母亲知道自己也将逃走,肯定会怀着祝福的心情。

毛娟钻进小山的蚊帐,躺在他身旁,当她视线落在身侧的墙壁上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原本粗糙但还算平整的墙面上布满了抓痕,用力之深甚至露出腻子下的水泥!她这才注意到小山的指甲盖里塞满粉末,指尖也肿胀得集满淤血,尽管如此,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5

 

毛老三在床边狠狠抽了杆烟,毛娟出门前说小山生病了,他进屋看了看似乎没什么毛病,体温也很正常,便觉得是这两天天气反常身体吃不消。他给小山掖好被子便径直向当铺方向走去。

王掌柜正在泡茶,在这方面他是个讲究人,一见毛老三忙说:“快来陪我喝一杯!”毛老三勉强笑了笑,耐着性子看王掌柜使完一套流程,端起茶杯时才注意到杯子上画的龙纹正由黑变红。

“别看不是啥稀奇玩意儿,花了我不少钱。”王掌柜满意地左右转动杯子把玩,“说吧,这么早来我这儿干吗?”

“还不是因为那块陨石,我今天是来还你钱的。”

王掌柜放下杯子不再嬉皮笑脸,“你以为我这是菜市场?”

“王老弟,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毛老三把贾老板来家里闹事的事儿全盘托出,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曾经进退两难的处境,语气中隐隐还有几分傲气,“这样,他给我的钱,我一分不少加上原先的四万都给你,怎么算都稳赚不赔。”

“我理解,都是生意嘛。”王掌柜边听边收拾茶具,眼睛都没抬,“行啊,给我十万,陨石你拿走。”

“十万?”毛老三瞬间觉得两眼一黑。

“外面多得是人要买,别人给一万块就把你骗来了,我可不吃这亏。”

“你上次不是说……”

王掌柜打断毛老三,“别废话了,你把手里的钱给我就当是定金,这几天我就不找其他人谈这事儿了。然后等贾老板回来再问他们要剩下一半钱,如果他们不给,我再把定金退给你。”

“可是,把钱都给你?”

“你还想我免费做好事啊?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真有麻烦你就推给我。”

毛老三想了想,既然左右为难不如就先这么办,好歹也能依仗王掌柜这个靠山,当把钱从兜里掏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临走前王掌柜递来一包干货,隔着塑料袋毛老三竟没看出是什么东西。

“别人刚给我拿来的,山上长的好东西,回去给你孙子熬汤。”

他脑子迷迷瞪瞪,拿上东西转身出门。这一路走得艰难,尤其看见玻璃中的倒影,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个老东西了。

而数着钞票的王掌柜正神采奕奕,他早早地关上门,走进里屋,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陨石,揭开包裹的绒布。王掌柜从事倒买倒卖的行当多年,自诩看过不少好东西,此前他从未对这块哪怕是从天而降的石头起过多大兴趣,而此刻却被深深震撼了,认为“十万块简直便宜了那群流氓”。他将手掌贴在陨石表面,冰凉的触感令他浑身一哆嗦,继而令他从内到外止不住地颤抖,视野中照耀在墙上的阳光也跃动成几道白色光线,如同池底晃动的水波……

 

这一天,直至中午气温仍未回升,三轮儿骑着车到江边和毛娟汇合,来不及剪短的头发扫在睫毛上令他心烦意乱,或许是雾气弥漫的原因,几乎看不见逛街的人,但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偶尔闪现的事物暗影都像细微的颗粒漂浮在远处空气中。

三轮儿很快看见码头的毛娟,她坐在浅滩的一艘小渔船里只露出上半截身子,若不是缆绳还系在木桩上,还真以为她随时就要漂走了。

“你爷爷果然又进当铺了!”他边比划着边跨进船舱,“还给了这么厚一摞钱。”

“他没拿回点什么?”见三轮儿摇头,毛娟补充道,“你确定吗?”

“我家看得一清二楚,你放心吧,说来说去毛娟你究竟想干什么?”

“三轮儿你想离开这里吗?”毛娟问。

他仔细想了想,脑海中始终无法勾勒出其他地方的模样。

见他不回答,毛娟只好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三轮儿的大腿上,显然,他俩都吓了一跳,浑身僵直愣在原处(毛娟亲眼目睹过几次刘玉琴以此动作向爷爷发出邀请,事成之后,她的愿望便会得到满足,起码是部分满足)。片刻,毛娟决定继续向下,她没看三轮儿,却已经感受到对方的心正在狂跳不已,即使此前从未有谁对他这么做过,此刻他也迅速明白了过来。

“如果你不想我停下来,今晚陪我去当铺拿钱。”意识到声音太小,她又说,“石头是我找到的,那是我的钱。”

“这是找死!”

“不能离开这儿那我还不如死了,你会帮我,对吗?”毛娟的手掌覆盖在他的裆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在这时三轮儿突然起身坐到对面去了。

“我会。”他一方面希望毛娟能因此记住自己,可无法开口。

 

毛娟再次伸出手时三轮儿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但她只是帮自己撩开快要戳进眼睛的头发。

“风可真大啊……”

他们坐在渔船上看着江面流动的雾气。

“我哥以前教过我在江上看风向的方法。”三轮儿说罢把食指塞进嘴里,然后举到半空感受丝丝凉意,“这样触觉会更敏锐。”

“那你说说,这是哪儿来的妖风?”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四面八方,就像围着我们打转儿。”

 

6

 

几年前,同样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三轮儿穿过一片密林,走进山顶简陋的凉亭中。这里是少有的视野开阔处,整座小镇沉睡在星空之下。再过几天,哥哥便要远赴异乡求学,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三轮儿知道他半夜上山是因为紧张,但还是擅自跟了过来。

“我走之后,你就要学着照顾家里人了。”兄弟俩并肩坐在石凳上,哥哥开口说道,“有空就来找我。”

“我才不来。”三轮儿成绩不好,从来没想过读书这条出路,“我就在这儿也能混好。”

“随便你吧。”

“山的背面真的有很大不同?”他指向远处,横亘的山体比夜空更加漆黑。

“没有。”半晌,哥哥回答,“山的背面还是山,发生在这里的事,同样在别处发生。”

借着月色,毛娟索性踩在三轮儿的肩上,砸碎墙顶玻璃,连滚带爬翻了进去。她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翻出家去,或者翘掉没有老师看守的晚自习,对这套动作还算熟悉。轻巧地落地后,她闻到黑暗中木头发潮的气味。 

“你确定他不会突然回来?”毛娟一边开门,一边小声问,“我心里咋直发毛?”

“放心,这大晚上的,要来早来了,我去调监控,看看他把钱放哪儿了。”

毛娟点点头随意翻看起店里的东西来,当弯腰抽出一本软烂的旧书时,她却突然愣在原地。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墙壁上,分明有几道熟悉的痕迹!她这才发现,整面墙由下至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抓痕,有些地方甚至血迹斑斑。

“你快来看看这个!”三轮儿的脸色在屏幕前更显苍白。

画面中时间已回溯到今天下午,王掌柜正在端详那块陨石,随后还嫌不够似的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开始猛烈颤抖,双手在空气中止不住摆动,整个人就像搁浅的鱼拼命想回到水里。毛娟眯起眼睛,靠近屏幕,这下她才看清:与其说陨石正在与王掌柜合二为一,不如说是在寸寸吞噬着王掌柜的脸……她和三轮儿被吓得动弹不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眼前这一切停下来时,王掌柜突然回过头盯住摄像头——他的脸、脖颈乃至被衣服遮挡的部分黑筋暴起,当即倒地晕死过去。

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什么,齐齐转身看向身后黑洞洞的房间,而黑暗似乎也凝视着他们,三轮儿猛地把毛娟往旁边一推,躲过了飞扑过来的暗影。

那衣着确实是王掌柜无疑,但整个人却像被江水泡发的木头,身形涨大了接近一圈,特别是那张本就富态的脸,现在更是堆满了肉。

“毛娟,快跑!”三轮儿大叫一声,随后便被捏住双肩扔了出去,狠狠砸在水泥地板上,他本能地缩起脖子才令脑袋没有受伤,他艰难地扭动身体,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毛娟见了,来不及跑,冲上前去连拖带拽将三轮儿拉起来,正要开门,王掌柜又俯冲过来将他俩撞到墙上。

毛娟险些摔出窗外,天旋地转的同时,她望向眼前这一排修建在江边的房子。黑黝黝的江水仿佛就在脚下流淌,不时掠过几段浮木。

“想弄死我,便宜你了!”三轮儿大喊一声,抄起板凳直砸向王掌柜头顶,又手握被“加工”成大理石的花岗岩猛击对方。王掌柜鲜血直流,退开两步,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鲜血从脑门汩汩流出,糊住了双眼。毛娟趁此机会,刚想和三轮儿逃出门去,便被扯住头发,生生拽回屋里,她瞬间疼出了眼泪,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占据全身。毛娟从恐惧转为愤怒,回过头直视王掌柜的双眼,一口咬住他肩膀,把十五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尽数发泄出来,三轮儿折返回来,看见几近疯狂的毛娟愣了愣,这股怒气亦令王掌柜手下有些许迟疑。三轮儿瞅准机会连忙冲上前去,抱住对方小腿奋力往前一掀!王掌柜脚下打晃彻底松开毛娟,双手在半空中胡乱空抓,仰面翻出窗外,与此同时,刚刚放松的毛娟突然感到颈后一紧,整个人被提着衣服后领子一同摔了出去。

三轮儿的呼喊透过“呜呜”的风声传进耳朵,随之被江水阻隔在外。迷蒙间,毛娟拼命挣扎,王掌柜昏死过去后仍牢牢地抓住她不放。在最后一次探出江面时,她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被拖入江底。

根本睁不开眼睛。毛娟不知道自己听了多长时间的水声,心里恐惧极了,但就像被鬼压床,怎么都无法动弹。逐渐平静下来后,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还活着,一想到这个便翻身剧烈咳嗽起来,把囤积的污水倒个干净。

毛娟这才发觉,自己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她起初因为空气中的腐臭味干呕了好几次,待的时间长了,居然也变得能够忍受。行动力恢复的同时,记忆随之复苏,三轮儿的喊叫声犹在耳边,他会不会跳入水中,或者以为自己铁定死了,更令毛娟不安的是小山会不会已经被那可怕的石头“吃”掉了!

洞中并没有任何能透进阳光的地方,视线中却并不是一片漆黑,此情此景很像傍晚时分,一切都被染成了深蓝色。她只能向视野尽头微微泛着幽光的地方走去,目光谨慎扫过身处之处,这里四面都被一层厚厚的菌丝覆盖,脚下也因此软绵绵的。水声更加清晰,毛娟忍不住抬头望去,江水在头顶上方奔腾而去,若是仔细辨认,似乎还能看见船底的暗影,恐慌之余,她惊讶于同是一条江,江面看似平静,而江底却波涛汹涌,漩涡深藏其中。

毛娟只顾抬头看,突然脚下一崴整个人摔倒在地,当她爬起来才发现绊倒自己的是条手臂,王掌柜的脸别在阴影下,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张扭曲、肿胀且毫无生气的脸。确认他失血过多已经咽气后,毛娟才看见暗处有更多的尸体——堆积成山的鱼、昆虫和失足落水的人。

原来它们都跑到这里来了,她暗自想。从密密麻麻的尸体上则结出了肥厚且类似竹荪的蘑菇,由此蔓延的菌丝遍布整个洞穴,也穿过土地长得漫山遍野都是。而这东西正是三轮儿的哥哥寄来的特产无疑,爷爷也曾拿回类似的山货,毛娟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的景象打断了她的思考——在山洞尽头,有一面光滑并发出微光的石壁。毛娟知道这就是那晚陨石分裂后落入江中的部分,从旁边的泥土痕迹上不难看出它已经与山体相融,并且还在不断深入。她这时注意到石壁底部有块凸起,她日思夜想绝不会弄错,这就是自己从山中亲手捡回的那块小陨石,看来它已经借由王掌柜回到江底,并努力回归本体,在尚未相融合的表面,则有个明显的缺角。

 

与此同时,毛娟感受到由石壁散发出的气场,倒不是说脉搏一类的东西,而是更抽象的体验,虽无法诉诸言语,她却能感受到有什么正在侵染自己的思想。她不由自主地将整个身体贴紧石壁,可并没有像王掌柜那样被“吃掉”。

半晌,她跌坐在地上。或许是饥饿,或许是已经适应陨石的力量,意识也得以逐步恢复。

毛娟愣了愣:我对它毫无用处,它在等待小山带来最后一块碎片!她站起身寻找到菌丝根茎向外延伸最粗壮的部分,用力挖开泥土。

 

7

 

三轮儿眼见着毛娟和王掌柜一同消失在视野中,双腿不由得打颤,刚开口喊了一声“救——”后面的话便哑在风中。他回头看了眼满地狼藉的当铺,小心翼翼关上房门,走进夜色里。

这天清晨特别嘈杂,三轮儿睡得不好,他怒气冲冲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在被窝中可以清晰地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又是傍晚了,随后看到刘丽站在窗外拍打玻璃。

客厅黑洞洞的,喝了一大杯凉水后,他彻底清醒过来。

“你咋来了?”他边披上外套边迎上刘丽,本是盛夏,街上却一派深秋打扮,在惊讶几天后,人们也迅速适应了异常。

“你看见毛娟没,她今天没来补课,我去她家也没见到人。”

三轮儿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

“你骗人,你脸上明明就有鬼。”

“她走了,和她爸一起。”他深吸口气说,“毛娟没和你道别?”

“啊,怎么这么突然……”

“那可不。”

天色逐渐暗下来,三轮儿无法从刘丽的表情中揣测出她是否相信,但又害怕惹上麻烦被误认为是凶手,不可能将真相如实托出。三轮儿此时意识到,他的愤怒正是来源于对自己的鄙视。

两人站原地,彼此思索着。

“真好,可以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刘丽开口道。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为什么我哥、毛娟还有你们都想离开这儿,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好?”

刘丽看着他,“你什么都不懂。”

此时已是深夜,雾气更加浓重,刘丽被黑暗吞噬的同时,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出夜幕。三轮儿喊他们,无人应答,等他满心疑惑跟着如同人偶般的父母回到家时,才发现灯下的父母泪流满面,他们将包裹摊开在桌面上,那是哥哥临行前带走的当家。

与此同时,毛老三仍未发现毛娟不见踪影,但他已经去过王掌柜的当铺并猜测对方骗了自己的钱跑路了。正当他担忧该如何向贾老板交代“人财两空”的事情时,突然想起小山的护身符来,或许可以和其他东西融在一起把事情应付过去,他这样想着掀开蚊帐,只见小山满头大汗,嘴里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脖子上却光溜溜的。

“小山,小山,醒醒……”毛老三摇了摇他的肩膀,没想到这孩子刚一睁开眼睛就从床上猛然跳起,嘴巴大张开,想要冲出门去。毛老三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把人死死抱住并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绑在板凳上。在确认小山无法挣脱后,他缓了两口气,赶紧跑出门去。

请来的医生,面对小山的状况也束手无策,只能先推了针镇静。他建议先让小山在家休息,这两天医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你那相好刘玉琴躺在病床上,你不来看看?”医生问。

“她能出什么事?”

“自杀,这两天送来的都是,不是真想死,就是中毒,邪了门了。”他又嘱咐了两句小山的事,临走前看着厨房灶台上,就是那包毛老三从王掌柜那拿回来的东西,“就是这玩意儿,千万别入口!”

毛老三从医生离开的背影以及他的描述中,能想象到医院中躺着许多梦游的病患,他们在中毒后,精神和五感会完全沉浸在白日梦中,以至于无视显而易见的危险。刘玉琴便是如此,她直冲冲走到窗边跳了下去,而面对询问时,她起先不敢回话,不久前才透露说当时自己明明站在江边,想拉上刘丽一起游游泳,所幸刘丽挣脱她的手跑开了。

毛老三看向沉沉睡去的小山,他推开窗户让空气流通些,涌入的山风却把桌上的画纸一下子吹得满地散落。所有的画,所有的图案都是用蜡笔涂抹出来的粗粝的黑色。唯一留白的地方是画中央的两个圆形,他打了个寒颤,觉得这就像双眼睛,监视着万事万物。

 

8

 

毛娟想过,如果以后被问及此时的遭遇时该如何回答。事实上,她觉得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但真正重见光明望着熟悉的树林,她发现风轮已经静止,沉默地屹立在山丘之间,可由此形成的“屏障”,已然消失在风中了。毛娟回望身后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正是从山上的陨石坑中爬出来的,江底与山底已经连接成另一个世界,人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毛娟跌跌撞撞跑下山去,半路上居然碰见了烧纸的三轮儿,他肩膀上有还戴着黑纱臂章。三轮儿看见毛娟同样十分惊讶,原本手上抱着的东西全落在地上,顺着坡滚走了。

“你没死!”见到死而复生的毛娟,三轮儿有些激动还有点害怕,“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拼命地挖呀挖,手指全是血却不觉得痛,然后我就钻出来了!”她飞快地讲述前因后果,并伸出双手,却惊讶地发现除了全是泥巴外,伤口都消失了。

“你居然挖了三天?”

“什么三天,我觉得才过了几个小时啊!”

“陨石果然会扭曲整个空间……”三轮儿怔怔地说,“就和我哥说的一样。”

三轮儿把这几天的事情告诉了毛娟,那天他回家,母亲接到了哥哥在实习单位意外死亡的消息,并收到了其遗物。他的日记中提到了只言片语,不久以前,全球各地陆续有几块陨石坠落并引发小范围异象。他追寻陨石踪迹并认为陨石会给空间带来极致的异化,像巨大的漩涡,将一切现实向内吸引。而他遇难后,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陨石不仅仅掉到了这里,还掉到了其他地方,这可能是场全世界范围的陨石雨……山的背面还是山,发生在这里的事,同样会在别处发生。”对上毛娟疑惑的双眼,他却越来越兴奋,“既然你能死而复生,或许我哥也可以,我必须去找他!”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盖,整个小镇如同雾气滚滚的江底,胡乱停靠的轿车像一座座坟墓,空气中弥漫的糊味儿表明一场山火才熄灭不久。回家的路上相当冷清,但偶尔能看见几个人影,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东倒西歪着。毛娟将远望的目光收回来,与三轮儿四目相对时,对方的表情却好像在说:“没错,现在就是这个鬼样子。”

“自明白菌丝会扰乱人心智后,镇上便打算像烧杂草那样斩草除根。当落山风吹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狂了,如果不挣扎,幻觉就会温柔地要了你的命。”三轮儿感到血液冲上头顶,身体不自主颤抖起来,直到感到毛娟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今早风头过去了,可有人还在偷偷烧菌丝,他们一旦发过狂,就再也不想清醒了。”

“三轮儿。”毛娟打断了他,“我弟弟我爷爷,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没救了。”

有阵风吹过,树上的枯叶哗啦哗啦掉下来。跑回家的途中,她看见贾老板的车滑进了阴沟里,上面的人却不知去向,但她顾不得这么多,只管冲进家门。

看见毛娟,毛老三并不吃惊,现下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但毛娟看出他已然被累垮了,不久前还硬朗的身体只剩下面前这把老骨头。

“爷爷,这里待不得了,小山呢?”

毛老三没接话,只是转身回屋里鼓捣了一阵,随后把一个小绒布口袋递给毛娟,起先她以为是护身符,打开才看见是钱。

“这是我最后的积蓄,你这就走吧。”原本颤颤巍巍的语气拔高成一句怒吼,“我不准小山离开这个家!”

这时,三轮儿赶了上来,径直推开小山的房门,她才看见可怜的弟弟被牢牢绑在床上,整个身体在被子下剧烈地抽搐着,几处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

毛老三赶紧走到小山身边,边念着儿子的乳名,边从抽屉里拿出针管,“打一针就好了,打一针就睡吧……”毛娟冲过去,抢过对方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出窗外,她这才看见,贾老板以及小弟们的尸体全都堆在屋后的空地上。

“小山小山,姐姐回来了。”她轻轻呼唤着,小山听到声音也缓慢地睁开眼睛,眼神像婴儿般清澈见底,随后漆黑无比,泛出蓝光。当三轮儿用刀隔断一根绳子后,他瞬间青筋暴起,想要努力挣脱出来。

毛老三扑到小山身上死死按住他,小山的伤口不断与纤维摩擦,流出脓水和血水来。毛娟知道陨石是在寻找宿主将碎片带回江底,除非小山断气,否则不可能分离出来,她想到王掌柜并非死于陨石,如果小山顺利完成任务,有没有可能像自己一样逃出来呢?想到这里她割断所有绳子并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毛老三,小山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不管是深夜逃走的爸爸,还是冒雨离开的妈妈,奔跑着夺门而出的背影,永不会归来。

望着跑出家门的小山,毛老三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毛娟一直在等待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始终没有开口。

“爷爷,我要走了。”她说道。

毛老三听后只是闭上双眼,待毛娟消失后,他才起身走进厨房,如往常一样烧火煮饭,将那包如蛛网般的菌丝扔进锅里。

毛娟和三轮儿一路走,马路空空荡荡,似乎再也不会有车从这里过了。

“没事儿,我有办法。”毛娟露出笑容。

两人来到江边,似乎唯一不变的便是滚滚向前的江水,她说她见过这条江真正的样子,并且知道它流向何处。于是,他俩携手跳了下去,跟随浮木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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