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来得太早,她失望的是没有对抗磨难的心。

云端之上

作者/陆平生

1


“25岁,就25岁,不过多了那么几分,我就已经老了。”

凌晨两点十六分,叶知生将这句话写入手机心事记录册。

此刻外面的世界淡淡洒洒飘着雪花,她紧裹被子平躺在床上,睁着双眼,忍受现实的冲击和洗礼。命运制造的细小苦难将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吞没。身后是熟睡的老公,他们背对背入眠。以前,确切来说这个以前才昨天的事。他们总能紧紧相拥而眠。

由男女关系到夫妻关系,他们仅花了三年时间。22岁那年,叶知生大学刚毕业,白里透红的脸蛋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许多力站在人流如织的金水广场向她袒露心迹。

他以一种罗曼蒂克的口吻说:“知生,我们可不可以每一天手牵手走上一段路,一直到老?”

“我要看黎明与黄昏的云。”叶知生点头,他穿越人海拥抱住她。在变幻的人群布景中,一场绵长的吻以旁若无人的方式进行。

只是这样的约定,他们从未好好体会过。在这个快节奏都市,生活的急流卷着他们往前跑。早出晚归成了一种常态。城市四下渗透的实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还得快点再快点,再不加把劲就要被彻彻底底干倒了。

今年是他们相爱的第二年,如此迅速领证在两人计划之外,他们本打算等工作稳定,买了房子,再步入婚姻的殿堂。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叶知生想,如果命运不摇晃,稳当没有插曲,她和男友会在钢筋丛林的城市挣下一份属于他们的事业,一步一步慢慢实现心上人转枕边人的合理性计划。一切刚刚开始,一切又快结束。

耳边的呼噜声非常有节奏,像是刻意弹奏着一曲又一曲真实的生活,然后一滴泪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

十分钟前,她和老公许多力还在争论到底去哪个医院做试管婴儿。此时爱是饱满的,钱包却是瘦小的。

“许多力,我告诉你,现在不是哪个医院便宜去哪,而是哪个医院成功率高,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逻辑?”在外人眼里,叶知生一直是个温吞寡言的女子,此刻她扯着嗓门歇斯底里。

许多力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叶知生冰冷的手,语气里有许多无奈,“知生,我明白的,只是目前手头紧,你也不是不知道。”

精神压力叠覆在叶知生心头,滋养着潜伏血肉深处的那份悲凉和苦闷。她生气地抖开他的手,呵斥道:“那找你爸妈借啊!为什么你这么固执,不肯花他们一分钱?这不是关键时刻吗?我都跟你说了,是用借的,以后会还的。”

“我不想找他们。”许多力脱口而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然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紧紧包裹着叶知生。她说:“那你说怎么办吧?总不能找我爸妈借吧。”可对孩子的渴求,立刻令她由强势的责问转化为可怜巴巴的央求,“阿力,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这事不去麻烦我爸妈,他们还要供我弟弟去念书。”

“对不起,知生,都是我的问题。”说着,许多力伸手摁灭床头灯,只剩一个小台灯的房间里幽幽暗暗的,看不清他的表情,“明天我就去找他们,咱们去最好的医院。”

叶知生扭头盯着许多力的眼睛,声音很轻,充满了解释的意味,“阿力,我害怕失败。我机会不多了,技术不好的太冒风险了。”

她有多么喜欢孩子,他是了解的。在热恋期,她就一直跟他说,以后结婚了,一定要生一个可爱健康的宝宝。

看着眼前忧愁无措的女人,他几乎快要忘记她以前那份悬挂脸颊上闪闪发光的笑容。那一瞬间,许多力心里翻涌上来一种情绪使他难过不已。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很晚了,睡吧,你现在要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说完他面向左边躺下。

叶知生怔一下,随即“嗯”了一声,给许多力掖好被子之后躺下,背对着他,整宿未眠。暖气四溢的房间里,盖着被子,她依然感觉冷。

医生还未宣判那个仿佛永远逃脱不掉的噩梦般的结果,一切还未登场之前,也不必去寻求一条出路,叶知生这小半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去自己喜欢的国外留学。如今于她而言,遗憾时间似水流,如果不分秒必争,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拥有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展开那么一丁点,就要原路返回。她从未想过“早衰”这个名词会落到自己头上。这个对女人腐蚀性那么强的词,就那么突然又无情地贴在她身上。

自少女时代叶知生的例假就很少准时到来,不是提前几天就是推后几天。而所谓的七天之内像一种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吞噬着她。像这次这样一月有余未登门造访还是头一次。许多力放下手头工作陪叶知生去医院检查身体。两人皆是抱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医院,以为中招了。

拿到一系列检查报告单,许多力被挡在了门诊室外,叶知生一人进去,她坐在看诊椅上,紧张地发问:“医生,我没怀孕吧?”

医生低头翻阅完检查单,先是询问她:“家族有没有早绝经史?”见她面色凝重摇头,医生眼里似有惋惜,语气平淡宣布道:“你这可不是什么怀孕,是卵巢功能减退引起的月经紊乱。”

这种仅凭字面上就能了解意思的专业名词令叶知生身体隐隐发抖:“什么意思,医生?”

“这么跟你说,你的卵巢现在相当于40多岁的女人,过不了多久就会绝经。”医生说,“有没有结婚?结了婚赶紧做试管打算,不过成功几率很小。”

叶知生不敢置信:“可是医生,我才25岁,怎么可能就这样了。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amh不随周期变化,出入不会很大。如果你不能够相信,可以选择去其他医院复查,但我相信结果没有多大变化。”

叶知生慌了神,嗓音顿时陷入微弱无力,“那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和男友还没结婚。”

“回去和他商量一下。”这回医生脸上竟然有几分同情,“能结婚的话,月经来的第二天就上七楼挂不孕不育试管婴儿科,做B超看一下基础卵泡。”

“……谢谢医生。”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边,叶知生缓慢起身,意识混沌,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体里某种东西在骨髓中流窜,只觉绵软无力。

失魂落魄走出门诊室,许多力迎了上来,“怎么样?知生。”看着她的表情,他停顿一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会吧,中了啊?”

一连串的问号穿透空气悄无声息坠落在地,并未得到回应,叶知生面无表情垂丧着脑袋,径直往前走。许多力跟在身后,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不予理会。他跑上前挡在她面前,说知生,你到底怎么了?叶知生绕开,他再挡过去,直视她,这才察觉到那双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眼睛像一口枯了的水潭,灰败幽暗。

“遇事咱不要怕,一起面对就可以了。”他忧心忡忡注视着叶知生,抱住她的肩头,“医生都说什么了?”

叶知生眼皮向上翻了翻,“我们分手吧。”

望着眼前女孩那张本来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的脸蛋,此刻颇为苍白,许多力感到困惑之余,不免有些担忧,“为什么?我不同意分手。”

“我可能正常生不了孩子。”叶知生嗓音沉闷,整张脸像深冬的冷月,“医生说只剩试管这条路,几率还小。我不想拖累你,大不了一个人过一辈子。”

许多力脱口而出:“那就做,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一次不成功,就做两次。”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就是苦了你。”

“需要领证。”一字一顿的四个字和一个句点被凛冽的风模糊掉,25岁的女孩眯着眼小心地仰视着个子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孩,她孱弱娇小的躯干笼在毛呢大衣之下,让人控制不了欲加保护的冲动。

“领啊。你就是我这辈子想要保护的女人。”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脑袋抵在许多力的胸膛,叶知生终于崩不住了,眼泪打开开关似的倾泄出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隔天,许多力火急火燎带着叶知生回了老家,拜见父母。在那间阳光充沛,老旧浮尘的大厅,两个老人坐在堂中央,两个年轻人紧挨着坐他们侧边。许多力给父母介绍了叶知生,老两口喜上眉梢,母亲是个实在人,见叶知生长得白净又斯文,没有一丝保留夸赞好女孩,真好的女孩。当许多力告知他们要拿户口本去领证,父亲激动得按捺不住站了起来,说先成家后立业挺好的。母亲乐呵呵地补了一句,最好明年就能抱上一个大孙子。这个时候叶知生打破了融洽氛围,她轻轻抿了一下嘴,那个……叔叔阿姨,我可能无法正常生育。笑容僵在嘴角,父母怔愣几秒之后相视一眼,同步将困惑投向了儿子。许多力解释其中缘由。父母一听这么回事,方才初见儿媳的快感立马化为脸上的不悦,母亲好几次将不那么和善的目光递向叶知生,打量了有一会儿她忽像是想到什么匐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父亲一声不吭走到卧室取出户口本交到许多力手上,以此沉默的行为表示同意。

返程的路上,叶知生充满意外地说:“没想到你父母这么开明,原我还担心他们会不同意,毕竟在农村,没几个人受得了。”

“你还别说我也没想到,本来都抱好了要跟他们打持久战的心。”

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道蜿蜒直下,巅来巅去的感觉令人不安,叶知生望着车窗外萧条的景象,重新变得垂头丧气起来,“我爸妈肯定会骂我,好不容易供我念了大学,还没什么出息就嫁人。”

“不会的,我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难处。”许多力握住她的手,“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正如许多力所言,叶知生的父母并未责怪她,母亲为女儿的不幸而难过,她抱着叶知生的头流了一通眼泪。之后母亲对着许多力好一番夸赞,感恩戴德从那堆满褶子的脸上溢出来,母亲思想老旧,在她看来一个女人生不了孩子被抛弃是应该的。父亲则无动于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向来对女孩没什么感情,比较疼爱叶知生的弟弟。叶知生看着父母的举动,心里更加痛苦。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秋季里的空蝉。

那段艰难如漩涡般的时间,叶知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她只记得仿佛立身于云端之上,飘忽惊险裹挟着她。体内散发的敏感渗透到生活的边边角角,公婆与她的相处模式都显得那么刻意,事事不论如何都依着她,那种带着同情的眼神令她厌恶。“特殊”待遇日夜浇灌,她脾气变得差极了。一点小事扩大万倍摆到明面上争吵不休,成了家常便饭。许多力问叶知生是不是精神压力大,她解释说很难将那种感觉向他讲清。

“这边的人仿佛永远闲得发慌,总能抽出一堆时间来编排别人的人生。”后来有一天,叶知生躺在许多力怀里说出脾气转变的原因之一。

“领完证,新家装修好,我们就搬走。”许多力向她承诺。

那种糟糕状态也真持续到他们领完证,搬去新家才结束。

 

2


落了一夜的雪将大地点缀得明亮通透,天幕被衬亮,许多力赶了个早,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到老家。站门口迟疑了一阵,终是踱步进门,他跟父母表明来意,父亲将他骂了一顿,骂得特别难听,说他找了个只会花钱不会下蛋的女人。许多力感到脸上似火一般燃烧,自尊在这一刻被撕得稀碎。他刚想顶嘴,母亲从卧室里走过来将一张农商银行卡放在他手上。

“这卡里有五万块,我和你爸这些年挣的钱都供你读书了,没剩多少,你拿去吧。”母亲眼眶通红,父亲将话头夺了过去,“你们打算放几个?”

许多力毫不犹豫道:“就要一个,以我们的能力只能养一个。再说我们本来也只打算生一个,现在教育多难。”

父亲向前走了几步,厉声说:“你放屁!养一个是养,养两个同样是养,我都给东院的老陈打听清楚了放两个也是一个价。”父亲抬腿的架势像要踹他几脚,母亲忙上前一步拉住父亲,叹了口气:“多力,你遇事得往坏里想,万一一个不稳还有另一个呢。”

许多力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惧怕父亲的暴力亲吻,他心里上蹿下跳的烦躁,着急拿了钱回去,有点担心叶知生,“行啦,你们别操那份心,一切都听医生的。怎么好怎么来,成吧?”语气不耐烦,他口中吐露的句子似断线珠掉得极快,撂完话就跑了。

从父母那拿了五万块,左盼右盼盼来了迟到的亲戚大驾光临,许多力和叶知生争分夺秒一起奔赴了战场——那个号称全省IVF技术最强最先进的医院。两人原以为不需要大排长队等待,谁知一去人乌泱一片片,不知什么时候不孕不育也成了一种时兴的病。在导诊台问清流程,他们来到门诊室前挤出一丝空处等叫号。叶知生十指交叠,焦虑在脸上展露无遗,许多力宽慰她不要太紧张太担心,一切都有他在。

没有感同身受,再真心实意的安慰都丧失了作用。煎熬在体内发酵,叶知生盯着门诊室外的显示屏,看它过掉一个又一个女患者的名字,如同小刀子一次次划过心脏。轮到她的时候,身体颤了一下。“请53号叶知生到门诊室2号就诊。”从扬声器里跑出来的声音盖过人群嗡嗡声,她感觉耳朵震得生疼。

许多力挽住叶知生的手臂,打算陪她进去,却被一句冷酷“家属在外面等候!”挡在了外面。

“这什么情况啊,你才25岁,卵巢功能怎么这么差?”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实习医生接待了她,女医生看完之前的检查单这么发问的时候,叶知生的思绪飘得很远,她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得知结果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尖叫,为什么我这么年轻,就已经老了。

“你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都做过些工作?”女医生再次的发问将叶知生从轰鸣中解救出来。叶知生回答说:“毕业三年来,做过一年的会计,后来一直经营着淘宝店。”

女医生一边例行公事般问一些问题,像有没有熬过夜,月经是否规律之类的,一边手指灵活游走在键盘上,不一会儿一张单子被她从打印机里扯了出来,递给叶知生,“去802打B超,有卵泡就给你做,没的话也就没办法了。”

仿佛被雷击了一下,叶知生颤着声音,“哦。”从座位上起身,出门的那一刻,有凉意的声音浮在耳边,“主任,你看,这个女孩卵巢功能好差啊。这做也就百分之五的希望。”

坐女医生对面的主任伸头瞄了一眼,“看B超单再下定论,跟我这么久,还不知道万事没有绝对性吗?”

突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感觉袭击了叶知生,仅为偶尔燃起的一丁点希望感到兴奋。

半小时后,叶知生拿到B超单,又来到了门诊室等候。这回整个楼层的人少了些,好不容易空出一个座位,许多力喊她过去坐。叶知生坐过去就没说一句话,心里想着在B超室医生说的话。对于许多力的关心,她强打精神应付。

再次进入门诊室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之前那个实习女医生不在了,在座位上坐着的是另外一个短发齐头的女医生,她长相老成,看上去比较有资历,给人以专业感。

叶知生坐下来,将就诊卡、B超单、病历本一齐放在桌子上,女医生迅速浏览一遍,抬头一脸严肃看着她,“你这个情况还比较复杂,基础卵泡只看到了一颗,卵巢也萎缩了。”停顿一下,大概是看到叶知生难看的面色,宽慰道:“不过有卵泡就有机会,不要放弃才是最紧要的。拿着这张单子去大厅圆形导诊台让护士开单做检查,做完全部检查再来建档。背面都有流程的,看一下就清楚了。”

叶知生接下那张单子,点点头说好,凹陷的眼睛亮了一点,起身那一刻感觉推开门就能看见一丝渺小的希望。

做身体检查的检查科室分布各处,叶知生和许多力东跑西跑,一直到医院下班之前才办完,不过遗留了一个小尾巴,染色体检查预约到月底。接下去是漫长的等待期,等各项检查出完结果。

据新闻报道,洛水很“年轻”,这座小小的城市聚集了天南地北的追梦人,刚毕业的,毕业没几年的,来了去去了来,反反复复都是嫩芽儿,似乎容纳不下那些上了点年纪的。冬天的城市,总会看起来有那么点肃清,但又不缺乏街道上行色匆忙的人群,呼啸而过的车辆,昨夜下的雪融了藏进下水道,一切都那么急,刻不容缓旋转个不停。

走出医院,叶知生和许多力手牵手打算步行到下一个地铁站,这个主意还是叶知生提出来的,她说好久没认真看过城市的绚烂,有点想念。

“那今天我就带你仔仔细细领略一遍。”许多力停下脚步,替叶知生围好散开的围巾,又拢了拢她身上的酱紫色羊毛大衣。买这件大衣的时候,他觉得这个颜色有点显老,劝她选择其他款式,但她执意买下。今天她第一次穿,他突然发现这个颜色很衬她,肤色雪白的她穿着它,踩着酒红色的靴子别有一番风情。

叶知生推开许多力,紧紧攥住他的手默默朝前一直走,一路上两人默契都不说话,感受有点刺有点冻的寒风亲抚。

“这些年是不是太马大哈了,姨妈推迟推后都未想过去医院检查一下,不然也不会这样。”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叶知生打破沉默,闷声闷气开口。

“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直面解决。你之前不是老说以后要生个漂亮的孩子吗。换个角度想一下,我们只是把本来想做的事提前了而已。”许多力温柔地安她的心,顺手将她搂进怀里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听我妈说咱去的那家医院妇产科负责人是我表舅,回头上门拜访一下他,求他给你托关系安排专业点的医生。”

也许看到途经的路人频频侧目,叶知生从他怀里挣了出来,举步向前。她无法告诉他,她所苦恼的并不止是生一个小孩,而是卵巢的衰老,这意味着一个女人的衰老。多少有点苍凉可悲。

有点陌生。这个念头从脑子深处跳了出来,许多力不紧不慢追随叶知生的脚步,盯着那个背影,与记忆中的她难以重合。初识叶知生之时,她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女孩,举手投足间透着青春的味道。

到家已经很晚了,两人都一把懒骨头,平时不怎么锻炼身体,这才走了一段路,挤了十几分钟的地铁,就已精疲力尽。身子呈大字躺倒在布艺沙发里,叶知生笑得很满足,“以后我要走很多很多的路。”

距离上次展露笑颜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许多力看着也觉欢喜,将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以后,我就陪着你一起。”

温柔的浪漫被歌声终止。

“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一阵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破灭这种氛围。是许多力的手机,父母打来的。他接了起来,只听电话那头母亲含糊不清哭着说父亲病了,很严重。就这样,两个人又拖着疲惫的身躯,连夜赶了回去。

谁也想不到,母亲卖力表演,只为了审问一个所谓的真相——叶知生做试管成功的希望到底有几分。大厅里,好没脸色的父母等来他们。父亲坐着,母亲站在他身后,父亲绷着一张脸,“给你表舅去电话了,他说你老婆情况比较复杂。你俩老实给我说,到底还有多少希望。”

叶知生先许多力一步回话,她坦诚道:“爸,妈,医生说希望很小,但也有,不放弃是最关键的。”

这话一入耳,母亲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面具脱落,长吁短叹,“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作孽哦。想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咯。唉,怎么就让我家多力碰到你这个没用的女人了。”

“妈,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许多力注意到身旁的叶知生两眼直勾勾盯着母亲,仿佛丢失了灵魂。

“你给我闭嘴!”父亲脸色铁青站起身,手颤抖地指了指许多力和叶知生,“你俩明天就去给我离了。不是你的鬼话,我能让他俩结婚吗。”他回头狠狠瞪一眼母亲,懊悔地说:“说什么试管可以选择男女。愚蠢至极,我真是吃多了糨糊,才听你的鬼话。”

母亲一脸无辜,嘟囔了句:“我不也是听王傻柱她婆娘说的,她堂姐的女儿就做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她大概是想着补救错误,低声下气地劝叶知生离婚:“生生,算妈求你了,放过多力吧。老许家三代单传,就多力这一根独苗,在这断了香火,我和他爸该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呦。”

“够了!都不要再说了,婚我不会离的。”许多力将与叶知生过一辈子的决心用力量吼出来,随后拉着叶知生扬长而去。

诺大的屋内,父母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变幻着色彩,父亲对着远去的身影骂骂咧咧,“畜崽子,你给滚出去,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出了大门,叶知生无法控制情绪,她捂住脸,泪水瞬间淌了一脸。

许多力来回轻抚叶知生的后背,嘴里不住地重复那句:“对不起,知生,没能好好保护你。”

叶知生轻幅度摇头。她清楚,在这件事上,谁都没有错,父母没错,他更加没有错。错的是,事物本身就无法两全其美。

 

3


对于公婆的施压,叶知生无法不管不顾,于是她向许多力提议给彼此三年时间,如果三年时间还未有小天使降临,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最初许多力不同意的态度坚决,但他疼她,口头上就那么应承下来。

达成协议之后,叶知生精神好了许多,饭后经常跟许多力去楼下小区花园散步,走很长时间的一段路。等检查报告的这期间,有许多力鞍前马后的陪伴,她心态好极了,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

放松的日子很短。身体里那颗深埋不曾见光的炸弹终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瞬间点燃又迅速爆炸。那是检查身体之后的第四天,报告陆陆续续基本出来了,他们打算等做染色体的时间一到,去医院取了全部报告给医生签字再建档,如此可以省掉往来医院的麻烦。

天幕似一块深蓝丝绒布罩在头顶,布上还镶了些许碎钻。许多力处理完店铺的事,回到家,叶知生站阳台上看星星。她回身看了一眼,“砂锅里有你最爱的鱼粉,是热的。”

许多力放下手中东西,走到阳台上,告诉她晚餐在工作室对付过了。“冷吗?”他从后面抱住她,她轻轻摇头。

“对了,检查报告都出来吧?”他忽然想起这茬,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差点忘了。

“出来了吧。我没看,打算过两天去做染色体检查直接去取。”

“还是先看看,万一有问题,还可以及时解决。这样不耽误时间,你说对吧?”叶知生点点头,许多力手放开叶知生,拿手机查看起来。叶知生害怕查出点什么,选择不去观望,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他告诉她。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许多力唤了一声叶知生,以陌生的神情盯着她,目光隐约闪现怀疑之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

“怎么了?”他的语气令叶知生的心一颤,困惑之余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自己看看。”他忿忿然将手机递到她手上,她心扑腾扑腾直跳,低头一看,她有乙肝小三阳。她抬头解释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乙肝。”

“你这一脸平静,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万一传给了我……”许多力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盈又含糊,像是自言自语,可还是随风进入叶知生的耳朵里,她心里似一阵海浪拍打过来。

失望落在她脸上,“许多力,你那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故意的,还是怕我传染给你?”

“你以前遇上一点事,可不是这样的,今天有点不同寻常……那靠血液传播,我不是不知道。”许多力脑海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次叶知生月经淋漓未尽,他欲火难耐,不顾她的反抗,来了一次霸王硬上弓。现在想来,有够后悔的。

叶知生心里一阵锐利的痛,命运再次遽然落在她头上,她失去了该有的表情,“那你在害怕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敏感?”他吼了一句,那个温润似玉的男人第一次以这种冷硬的态度跟她说话。此前热恋中的争吵他向来不会发脾气,总能有理有据分析到她喜上眉梢。

叶知生直直凝视着许多力,许多力也直直看着叶知生,他们两两对望,目光刺穿彼此双目,百转千回之后流向内心。

时间的指针嘀嗒嘀嗒一分一秒过去,大概有三分钟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门被“砰”一声摔上。

叶知生呆呆愣愣坐着,一直到凌晨一点,眼里都是熬出来的血丝。往日种种美好在他摔门而去的那一刻一笔勾销,她对他失望透顶。失望的不是他害怕她会把病传染给他,毕竟在这个谈癌色变的年代,对于会发展成癌症的病毒有所畏惧,是人之常情。生与死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她失望的是,她没有一颗与自己对抗磨难的心。

清晨六点,许多力回来,满身的烟酒混合味。他一把抱住叶知生,说他错了。在流淌的眼泪中,叶知生选择了原谅,她看到玄关摆件镜子里的那张脸,眼角有细细的皱纹,额上纵布枯枝裂痕。衰老未免来得太早,还能怎么说怎么做呢。她在心里想。

他们和好如初,但往后为生活奔命的日子里,彼此又能感觉到存在间隙的距离感。

 

4


雪在春天到来之前又下了一场,覆盖上城市的每一寸。

以养身体为目的,赋闲在家,叶知生无聊极了,运动阅读度日。人们都说无聊生烦恼,这话也不全然没有道理,就像此刻涌至她脑子里的苦恼,不动声色地折磨着身心。

她只好拿出手机,逛一逛试管婴儿论坛,寻找虚无缥缈的希望。看到那些比自己情况还糟糕的女人们在试管长征路上取得艰难的胜利,她为她们感到幸运,也为自己感到欢欣。也许哪天幸运来敲门,她始终靠此抱有希望。

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希望,夜晚就在这种无知无觉中到来,许多力顶着寒风回来,疲惫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油腻。

他在她身旁坐下,瞟了眼她的手机,然后以冷冽的语调讲出一句玩笑话,“每天下班都看见你在看这些东西,看不厌吗?”

叶知生苦中作乐道:“当然看不厌,这就是源源不断的希望。我的生活……”

许多力打断了她的话,“那能看出一个孩子吗?”

叶知生的表情一顿,眉头紧皱,“这个方法不是你教我的吗?说恐惧失败的时候多想想别人的胜利,这会让人信心倍增。”

“我没让你天天看。”许多力解开外套,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声线里,一触即发。

“可我每天都在漩涡中挣扎。”叶知生在心里说了一句。身旁男人的不理解是她沉默的理由。

更多的是,她清楚此刻的他柔情已无望,说什么都是多余。所以从她嘴里吐出的是,“去洗澡吧,很晚了。”

许多力嘟嘟囔囔起身,烦躁地扔掉套在身上的一切束缚,叶知生跟在他身后捡起那些衣物。她有点生气,又懒得发作,想起他往日的温柔与长情,想起他说要保护自己一辈子的模样。短暂几秒过后,她再次低头妥协,回房躺下假寐。

大概是洗完澡之后寒冷的袭击,令麻木疲惫的躯体清醒过来。随之清醒的还有他的温柔,他重力拍了拍自己的嘴,懊悔方才因一人承担经济压力的苦去伤害她,于是他给她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蛋白粉端到她面前。

许多力动作轻而慢,他推了推叶知生的肩头,语气里满是讨好,“知生,我错了,起来喝奶好吗?”

叶知生鼓着气,不理他。可他了解她,“医生嘱咐的哦,你别因为生气就忘啦。”果然下一秒她蹭地钻出被子,一把拿过那杯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许多力接下空杯子,在床头柜上抽了一张纸巾,为她擦拭嘴角的残留奶渍,“对不起,知生,以后我绝不会这样了。请你相信我。”

叶知生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可这样的温柔仅仅维持了一夜,清晨又发作了。他又感到压力向自己袭来,一己之力承担挣钱养家的责任,无法独自下咽消化令他崩溃。

“不是让你叫醒我吗?就我这一睡又错过了一个大单。”

“我看你睡得那么熟,最近工作又辛苦就没叫。再说不是有小刘吗?”

“小刘一个外人能尽心尽力?拜托你想想,他只是一个拿工资的。”他停顿一下,“我压力很大的。这个大单够我们一个月生活了。”

“我还是回去工作吧。”

“医生说的你都忘了不成?我的意思是叫你回去工作吗?算了,不跟你说,你自己琢磨吧。”他又一次摔门而出。

日复一日,心头终是生出疲惫与厌倦。他彻彻底底丧失掉柔情。

比如一件小事的细节被忙碌的她弄错。不满之意他当场发泄出来,“叶知生,你到底在搞什么?就这么点小事都弄不好,再也不会找你帮忙了。”

什么温柔共振,什么永久不改的绵绵情意,不过暂时性的美好罢了。说时力量无穷,去时奄奄一息。

他完全把她当家庭主妇看待,全然已经忘记了她还是一个病人。她在努力为他们的爱情寻求一个出口。

到底是什么消融了三年的感情?是晃荡的人生,还是艰难的生活。也许是虚幻的人性。

就像现在他们之间的深层交流,全靠面部带出来的东西。

“你都这样了,我不弃。你还有什么好求的。”伤人的话藏于内心,写在脸上。不去深入探索,也能一眼即明。

“要不是我如此渴求一个孩子,要不是我爱你,不会赖在摇晃的感情中不走。”真诚的话隐于脸上,衔在嘴边。再三观察,也无法戳破。

 

5


许多力夜宿公司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每晚都以工作太忙为由不回家。哪怕是建档前一天晚上,他一样没差住公司。叶知生很早就将自己收拾妥当,在与许多力约定半个钟里,他未现身。她生生给他拨过去了好几个电话,他才接,说正在来的路上。他将时间计算得一分不差,什么时候出现在家中,什么时候到医院,每一秒都有自己的归属。

建完档,他们一起去楼上取染色体报告,两张报告兜兜转转才到手。叶知生的报告显示正常,许多力9号染色体倒位。主治医师说没多大问题,理论上不影响胚胎。就叶知生的卵巢情况又不符合做第三代试管,如此有点雪上加霜的意味。

出于谨慎,叶知生挂了遗传科的的号,然后大排长龙等待看诊。

叶知生坐在等候大厅的椅子上,两眼空空盯着某一处,面前的许多力走来走去,那张消瘦少年感全无的脸上溢满焦躁与不悦:“医生都说没问题了,还何必多此一举。”

她的眼睛依然找不到出口,“刚我问试管群里那些姐妹了,都说这种情况容易造成流产,生出正常孩子的概率只有25%。”

“不相信医生,去信她们?”

“她们怎么了?她们可都是过来人,经验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许多力沉默,不再说话。

“我要与时间赛跑,排除一切阻碍。”叶知生平静阐述历史事件,“上次我意外怀孕又意外流产,也许这就是一个兆头。”

许多力叹叹气,又摇摇头。他炉火纯青地采用男人的惯用伎俩:“你在这坐着,我去刷一下我们前面还有多少人。”

那一瞬间,叶知生失焦的眼睛找回聚光点,只是以往斑斓的东西呈现到眼前又破败了几分,裂痕又明晃晃了几分。

遗传科的医生所说跟叶知生预料基本一致,一切都是概率问题,目前情况也只能如此,摒弃心中疑虑放手一搏,换言之靠运气。

再一次,再一次,靠燃烧美好回忆,仰望奇迹,熬过一个个没有许多力的寒夜,艰难等来了习惯迟到的例假。

在人满为患的B超室熬到头,叶知生紧张进入门诊室,不是之前的医生,一张新面孔看着报告单,表情浮夸地说:“看这个情况,你怀孕比我登珠穆朗玛峰还难。”

叶知生似乎习惯了这样子的语言,已经不止一次有类似的言论传入耳蜗。她不悲不喜问:“是不是定不了方案?”

医生大概觉得她的问题很无脑,有些不耐烦,“没有卵泡怎么定方案。”

“那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目前只能看下个月有没有,有就试试以质量取胜的自然周期。”

她始终心存侥幸,秉持着内心那点零碎信念,“好。也许就有了。”

然后那天他们又满载失望而归。出了医院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回工作室,一个回家。一进家门,叶知生背靠着门滑落在地,放声大哭。嘶哑的,凄清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久久不散。

对未卜命运,她有着轻微的战栗。可心中最怕的还是空洞的夫妻关系。

“不忙的话,早点回来。”我怕黑三字还是被叶知生从对话框删掉了。她打心底里,希望他们的关系能回到从前。也许永无可能,但她还想努力。

过了十几分钟,男人回复女人,“你睡吧,我可能得晚点。”

一句话凿空叶知生的心,所期待的东西从空洞中一点一点溜走。

下个月再次去医院的时候,许多力忙于工作,夜宿公司忘记了日子。叶知生一个人前往医院,已经没什么感觉,她也不再惧怕失败,能够以平静的心态面对一切。

在医院这片江湖,她见识到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有的是多囊卵巢,有的人输卵管粘连,有的人染色体平衡易位,有的人子宫纵隔习惯性流产,有的人老公少精弱精无精,各种各样的,各有各的难。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B超医生告诉她这个月基础卵泡有三个,主治医师很激动,立马进入周期促排卵。促排卵流程很简单,打针吃药,吃药打针。针都是由叶知生一针一针刺向自己的肚皮。一个周期下来,雪白肚皮上两个乌青的大圆点醒目刺眼。

好在上天没有辜负所遭受的苦与难,一丝光明从磨难中剥离。在她那萎缩的两侧卵巢中成功取到两个卵子,取卵没有麻药,叶知生不曾皱一下眉。最终配成两个胚胎。在主治医生再三劝说之下,同意了将两个都放入子宫。

移植完结的第二天,叶知生洗漱好站在阳台上,仰头看着蔚蓝如洗的晴空,她给命运几何的孩子取名许明天。

明天,也许绿意盎然。

叶知生手摸着肚子,感觉轻盈美好,像是从惊险的云端一小步一小步挪了下来,可那种步伐带着未卜的战栗,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十月怀胎,又是另一片云端。

恍然之间,她接到了久违的公婆打来的电话,婆婆在那头说:“好媳妇,听说你放成功了两个宝。你可得当心点,家务让多力做。我和你爸买了明天一早的票,过去照顾你。”

叶知生“嗯”了一声,挂断电话,看着广阔无垠的天空之下,树桠上嫩芽在抽枝,只得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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