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多走一步又有何妨。

被文字搅动的青春

作者/夏采

写书人顾名思义就是写东西的人,在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写书人中,乐子是最特别的一个。在大学期间,乐子是我十分不错的朋友。所谓的“不错”就是他认为他是不会错的。乐子兴趣繁杂,却不平庸。这点从乐子有过众多的女朋友便可看出。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的男人平庸,除非她自己很杰出。但乐子所交往过的女朋友当中没有一个谈得上杰出,只能称之为漂亮。这是因为乐子认为跟聪明的女孩子谈恋爱比较耗费时间。比如跟一个愚笨的女孩子约会,迟到了,只要随便编一个谎便可以圆过去,而聪明的女孩子,意味着他要编好几个。

人们表达的方式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文字表达,一种是语言表达。老天爷赏饭吃,乐子不光文字水平强劲,而且极有口才,但他才不外露,不喜欢和人说话,除了漂亮的女孩子和我。但这地方漂亮的女孩子好比存活在世上的野生麋鹿一般几乎绝迹。这是因为漂亮的女生一入校,就好比大街上显眼的钞票,抢着要的人排队。这些女生成为别人女朋友速度之快,宛如雨露滴在火红的铁板上,连“滋”的一声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乐子除了和我说话以外,几乎没有开口的对象。

久而久之,我们都有了一个平静的表象。我和乐子都属于外表平静内心动荡的人。不同的是,乐子知道自己动荡些什么,而我连我为什么动荡都不知道。乐子的动荡是文学。这一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乐子说他单身了,原因是他正着手写一个小说,没时间风花雪月,所以连女朋友也省了。

这个春天孕育了大地,乐子则孕育了他的著作。乐子的小说随着春天的收尾也收尾了。那段时间乐子特别地想出名。想着自己这个东西一经出版定能在中国文坛造成轰动。一不小心还能得个“懦辈儿”文学奖什么的。然后过着靠版税周游世界的生活。坐飞机的时候要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否则一旦被认出,驾驶员很有可能连飞机都扔了,也要冲过来合影。 走在路上时不时的会被读者认出,然后围住,索要签名,然后造成交通堵塞,然后出动交警,然后群众和警察打起来,然后出动医务人员,然后群众和警察和医生都打了起来,然后然后……乐子满腹自信,在给国内无数的出版社投去希望的下一秒就忙着练签名。而那些草稿通通塞在我的床底下,并嘱咐我好好保管,日后定值大钱,换个房子不成问题。这种激情持续了一个月,出版社那边杳无音信。而这边乐子的签名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平均每秒钟能签出四点六九个签名。相继又一个月过去,仍然没有消息。然后乐子的热情开始冷却,内心和面部表情都被悲伤摆布着。

一个月圆的夜晚,乐子终于向自己妥协,乐子从隔壁床铺那位一失恋就把自己搞得一副诗人模样的家伙的床底下摸出了一瓶颜色如水的东西。这东西我和乐子都见那家伙喝过,那家伙有一次被一个女人狠心抛弃后毅然倒了几瓶到胃里,然后开始感叹人生,感愤红颜祸水,感激红颜薄命。其间在口袋摸出一支烟,在点火的时候,打了个嗝,结果喷出火来。看得我们十分敬畏。都觉得此公毕业后,没有前途,还可上街卖艺。

乐子摸出这种酒的时候自己吓了一跳,于是宁可不要效果连忙换了瓶度数低点的,气势和想喝酒的欲望都顿时消减了大半。乐子躺在床上拔出酒瓶塞子,顿时整个寝室醉意朦胧。我等待着乐子感愤人生。乐子不语许久,使我觉得这小子不会闻了几下就醉背过去了吧。乐子的话像是受到空气中酒气的吸引,陆续爬出乐子的体内,跳跃在空气里:“现在的出版社比处女还保守。文学失去轰动效应,是那些出版社屁眼不识著作。做出来的都是些拿恶心当点心的破东西。悲哀。他妈的真悲哀。真他妈的悲哀。” 乐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不带一点感情。使我分辨不出说了三个悲哀的乐子究竟有多悲哀。反正是很悲哀。

当晚这个悲哀的人翻了两瓶38度左右的白酒到胃里。然后在寝室门口的一棵魁梧的树下狂吐。我对着月光看着这棵叶子密实的大树,心想这树长势如此之好,是有原因的。而此时的我对前途没有一点想法,因为想法告诉我没有前途。

这一年的秋天,乐子看着众多的树大把大把地掉树叶,突然感觉分外凄凉。觉得他的文学梦他的理想他的路都跟随这落叶一起凋零得不知去向了。于是乐子开始着手要一个女朋友。乐子对女朋友的要求是声音要好听,头发要长。

这个要求几乎等于没有什么要求。符合条件之人众多,乐子围着学院转了三天后锁定了目标,是音乐系的一个长得很漂亮唱歌很好听的女生。此女生叫王静静。一头飘逸的长发,令女生看了都恨不能削发,当然是削王静静的发。乐子见到王静静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一个放飞自己,不受外物世界约束的女孩。理由是从王静静的长发没有用东西扎起来这点看出来的。后来一天王静静突然把头发扎起来了,然后我听到乐子这家伙感叹道,他娘的太漂亮了,原来她是一个懂得律己的女孩,轻微地透着涵蓄和矜持的味道。然后我无话可说。乐子挑女朋友的态度跟医学界是一样的,要临床研究观察一段时间,乐子说这是为了透过现象看本质,防止被外表所迷惑。数天之后,乐子得出了结论,结论是王静静就是他乐子要找的女人。

经历一个小说创作的磨练,乐子的才情达到了巅峰状态。接下来乐子花了一天的时间去山上找了片极赋古典气息的树叶。此叶子显尽了世间的繁华和沧桑。估计考古学家看了都会老泪纵横。接着乐子花了一天的时间作了一首诗,随后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诗搬到了树叶上。然后再过了一天就看到了王静静跟乐子走在了一起。乐子的诗是这样写的:

 

星夜倾下几缕灰暗

扰乱我对你默然的看

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

却淡漠不出我心灵广场

未来兴许犹如梦幻

留给我们的时间兴许短暂

但我会一直死皮赖脸

因为不愿让这份情云消雾散      

 

比起写这东西的功夫,我认为乐子花在雕琢那片叶子的功夫更值得肯定。这东西好不容易完成的时候,乐子对我说,这写诗的感觉就像便秘,写的时候很不舒服,一旦出来后那感觉真是真是……(乐子说到此处无话,表示那感觉爽得难以用言语形容)。此后乐子隔三差五就便秘一次。然后把便秘的产物进行各种方式包装后送给王静静。

如此诗情画意之下,乐子和王静静二人发展神速,不消半月两人便好得像连体婴儿。估计用核武器都难分开。吃饭都用一个碗,还时常公然在学校食堂里两人同时吃一颗豆子。我私下关心乐子生命安危,劝乐子说,“你们以后吃饭往人少的地方去,否则会遭人围殴的。”乐子视死如归,说:“那个时候,正是让女人对你死心塌地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乐子热情不减,依旧保持一个礼拜至少要便一次秘的严谨态度。但出来的东西明显一首不如一首。倒很有拉稀的感觉。但话又说回来。王静静现在看诗的水平也是一次不如一次,只要是乐子写的,她都说是绝世好诗。下面这首就是被王静静说成比海子比徐志摩还要好上万倍的诗。题目是《那一天》。

 

那一天你离我而去,

我想你、想你。

像个傻瓜。

想到开始掉头发。

不用剃度可以去出家

想到我眼泪都哭干。

不出意外眼睛会哭瞎。

要问还有别的吗?

…..……………….

我想我会去自杀。

 

不出所料,王静静看到这东西后又感动得哭了。于是一个脆弱的恋人一离开就会自杀的男人和一个脆弱到一看到诗就哭的女人,坚硬地在了一起。

这一年的深冬。外溪(一个地名,也是我和乐子大学的校名)下了一场浩大的雪。浩大的雪当然是好大的,这雪浩浩荡荡落了两天。雪还没停稳的时候,学院那帮家伙就异常兴奋。都搬着大大的雪球到楼上,然后一看到楼下有美女经过,就马上射击。一看到丑女或看不顺眼的教授,就马上炮轰。出手之狠让人在这种寒冷的天里还能频冒寒意。当然这种情况也有例外。比如我就看到两个小子玩得很兴奋,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位美女,然后一个小子一大雪球正中那女的脑袋,那女的当场被打哭了。然后此人哈哈大笑,突然发现不对劲,转过头去问旁边那战友:“兄弟,这次,你怎么不扔了?”那兄弟牙齿缝里发音道:“这是我的女朋友。”然后是大家可以想象的事情。这两人昏天暗地一番后一起住进了医院,整个冬天过去了,还没能出来。

之后外溪这鬼地方发挥了它鬼的特征。气温急速下落。一直落到零下二十度的时候才略有回升。最后在零下十八度的那地方停留。然后总在那个点踌躇。外溪有水的地方都结冰。很多南方来的同学都冷得恨不得集体去自杀。在学院里几乎看不到人。偶尔看到一个,也裹得不像个人。

然后是学院差点冻死了一个来自昆明的家伙。那小子从小到大呆在昆明,雪都没有见过几次。对水面结冰更是十分向往。那小子看过芝华士的那个广告以后更是固执地以为在有冰的湖面上垂钓是最有气质的。于是搬了把椅子跑到校外的湖里,在冰面上凿个洞,然后坐着冰钓。和他同寝室的那帮家伙都等着这小子回来煲鱼汤喝。等了一天不见那小子回来。然后大家一致认为那小子冻死了。然后相约一起去收尸。发现那小子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晕了。然后众人扛着送医院,才勉强捡回来了一条命。

这个事件震惊了整个学院。弄得人人都觉得一出去就得冻死。然后学院又出现了一位传奇人物。此人一听到有人冻僵被送医院后十分紧张。然后由紧张变成夸张。此人把自己包了七八层后挪到学院最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两箱牛奶和几袋面包,打算在被窝里过冬。为避免嘘嘘的时候还要下床受冻,此人还特意收集了几十个空的矿泉水瓶子,放在床的下面。想嘘嘘的时间就用一个。从此此人除了大便以外,全部时间都窝在床上。毅力非凡。

此人本以为万事俱备,可以安然过冬了。不料自己命薄,一个礼拜便吃坏肚子,然后开始拉稀。一个小时内要陆陆续续起来上十几次厕所。冷不堪言。此人又很固执地认为自己身强体壮,挺几天就过去的。所以坚决不去医院。没想这一拉就拉了一个月。拉稀好了的时候。屁股由于常期暴露在外不幸被冻伤。而且越来越严重,最后皮肤糜烂,不得不去医院。此人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像个人了。哭得格外壮烈,方圆十里内的人都能闻其悲鸣。据说当时此人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到他,马上想起了一部电影,叫《木乃伊归来》。

这两个笨蛋,在冬天过去,春天来了的时候,成了学校的名人。不少无聊的人纷纷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这两位笨蛋长什么样。跟着很多社团有活动就争相邀请这两位风云人物。

然后在毕业的时候写同学录,你会发现这两个家伙写得最多的就是:感谢冬天。感谢寒冷。

 外溪这个地方每过一个冬天就有一帮诗人诞生。因为大家普遍认为一般诗人就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泡妞,另一件才是写诗。写诗的主要目的又是泡妞。而在那种寒冷的鬼天气里。大家都忙着求生,没命泡妞。所以这个冬天自然成了诗人创作的黄金时段。于是在过完冬的时候,满学院能贴纸的地方几乎都贴满了诗。其中最具争议的是一首名为《雪的自私》的诗,内容是这样的:

 

我站在你面前说我爱你

一阵疾风吹来把话吹散了

你没有听懂

我鼓足勇气说跟我走吧

一场雪的降落把话压在了地上

你没能听见

 

你依然不知道我爱你

我也依然一个人在走

雪停了,融了,话爬了起来

我听见了

却不知道是谁说的,说给谁听的。

 

这东西支持的人说它表达了真爱错失了,再遇到已经的物是人非。更有人反复研究后觉得诗中的雪象征着第三者。反对的人觉得这小子就是无才卖弄,连压韵都不懂。写这诗的那小子前几天也出来和别人吵,说这诗是他的真情流露。还说好诗是没有规则的。这小子吵了几天突然安静了下来,并做了件令无数反对的人无话可说并心生羡慕的事。这小子拿这首诗到外溪一所私立高中抢来了一位非常漂亮的校花。之所以用“抢”是因为这校花是有主的。而这小子做了的仅仅是把诗的题目《雪的自私》改成了《私自的雪》。

这小子开创了写诗还能抢人家女朋友的道路之后。越来越多的家伙争相模仿。惹得很多有漂亮女朋友的家伙分外紧张,天天带着女朋友逃课。这些家伙都高估了那帮家伙。那帮家伙写的东西一个比一个烂。其中一首很烂却颇受同类好评的诗是这样写的:

 

你和他

我的名字叫做,和。

 

这诗简单明了地表明了笔者就是插在人家中间的第三者,这诗一出来,很多人便赞不绝口,都鼓励那小子去抢人家女朋友。三天后大家再看到这家伙的时候,这家伙已是皮青脸肿,身型不稳。原因是他拿那诗去学校外面抢一个社会青年的女朋友。

然后此人变得沉默。整天呆在寝室里不出来。整日以酒洗胃。并在半个月后创作出一首词:

 

月丝许

之外千里抚慰语

激起心酸举

寒流透枕泛月光

声竭窗外景沧桑

夜落影

 

天涯咫尺无人允

惟有梦中醒

清风满城莫入窗

独恋枯枝泻上霜

 

这词一出来立即造成轰动。广大学生纷纷觉得这是外溪大学建校以来见过最好的作品。然后学院里很多家伙都料定此人的下一步打算就是跳楼。有的家伙特意还去买了相机等待这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结果等了一个礼拜不见动静,而且那家伙越活越开心。开始会出去和人踢球了。然后学院很多家伙失望不已。

那家伙此后再也没有作品出来。却因为最后这个破东西广受女孩青睐,被请去一个女孩子多得不得了的诗社当了社长。从此身边不缺女朋友。

以上的种种都表明了。我们都是一群无聊的人。

当然无聊的人中也包括了我和乐子。乐子在这冬天开始的几天,冒被冻死和冻死自己女朋友的危险,也要约王静静出来走走。后来发现如果再走的话,以后就没命走了。乐子管这个叫作恋爱的冬天。乐子熬完冬天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一首诗给王静静。表达对她多日不见的思念。这诗题目叫《远方》。事实上男寝室到女寝室的距离也就一百多米。当然按照恋爱中的男女的说法,只要是牵不到手的距离都应该叫做远方。远方的内容如下:

 

远方坠落在海的那边

几缕相思倾泻于笔尖

寄于海水传递着思念

海浪卷起思念迎向蓝天

会在落下的时候蒸发一点

但,总有一些会到达

在到达的时候

扬起

散落在岸边你的身上

 

远方的王静静对这诗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乐子从此自诩是校园浪漫派诗歌的鼻祖。

这一年众多的树开始穿衣服的时候,我也有了一个女朋友。也是艺术系的,是个学美术的。叫D。是个纯洁的女孩子。不看言情小说、不看偶像剧、没有偶像、大街上有人围观,从不过去凑数、坐公车的时候看到路中央有块石头,会下车捡起来放到路边……总之是一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女孩子。你见到她的第一眼,你会很奇怪地想,“这种人怎么可以活那么久?”

我看到了D有着自己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是那么的不一样。D的干净以及专注画画时候的那种气质格外吸引我。整个春天我带D到附近所有我去过觉得风景不错的地方写生。并乐此不疲。D在写生的时候特别注意我的感受。怕会冷落了我。所以会一直和我说话。这一点特别使我感动。 

这个感动主要是因为对比的关系。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叫老黑。老黑在某一段时间交的一个女朋友就是学画画的。结果没坚持到两个礼拜老黑就和那女的分了。原因是那女的每次出去都要画画,每次画画都非常专注,导致老黑每次和她说话她几乎都没有听见。老黑在某一天突然惊醒地发现他原来是和一个聋哑人在谈恋爱。老黑忍不住了,决定和那女分道扬镳。结果老黑对那女的说了三遍“我们分手吧”。那女的都没有听见。老黑一气之下就走了。离开的途中回头望了三眼。那女生还在那画。老黑不禁感到难过。 回到学校很久。那女的生气地跑来责问老黑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老黑忍无可忍,打了那女的一巴掌。结果那女的哭了。老黑差点疯了。老黑当晚吹了20瓶啤酒,其间频频转头忠告我说:“夏兄啊,你要知道,对于女人来说,一个男朋友远没有一样兴趣来得他妈的重要…….”

值得欣慰的是,D喜欢我胜过她的美术。

外溪这地方夏天和冬天,气温相差鲜明。整个夏天气温都在40度轻微跳跃。接着是学校热死了一个贪凉的家伙。那家伙住学院宿舍六楼。晚上太热,睡不着觉。趴在阳台吹风。不知觉地睡着了。早上当大家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在底楼的水泥地上了。此人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名声大噪。学校多方人士纷纷猜测此人自杀的原因。有几个社团还组织了一场辩论会,热烈讨论。有人认为这家伙是因为失恋。但这个结论没站多久,马上被人推翻。理由是这小子长得太丑。言外意是说这类人失恋是常有的事,所以不至于。然后有人说是学习压力大,这个结论一出来,马上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反对的理由是没有理由。之后的推测越来越夸张,有说是欠了高利贷,被逼得不行了;有说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畏罪自杀的。

赋予那家伙的推测一个比一个精彩。我突然发现学校这帮没事干的家伙不去当作家,真是作家这行业的不幸,和现今作家的大幸。最后所有的推测都在那家伙的日记被他的室友公布于众得到停止。那家伙最后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中午为了踢球连饭都没有吃,妈的我饿了一个下午,所以晚上我使劲吃,现在好饱。吃饱了没事干,所以写个日记。写什么好呢。我想想。哦,对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地休息,明天还要和隔壁班踢一场友谊赛呢。我们是不会输的。哈哈,加油!加油!加油!  这地方他妈的真热。刚才冲了个凉,果然把凉冲走了,只剩下热。奶奶的,受不了了,我要去阳台吹一会风了。不会吹着吹着就掉下去吧。哈哈……算了,不说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明天谁都难以预料。未来要过了才知道。

 

在看了此日记后,我们很难明白这家伙死前会有如此大的觉悟。都觉得此人死得可惜,再活几年也许就是一活着的诺查丹玛斯了。

那个夏天在户外几乎不能做长时间的伫立,因为只要站着一会不动就会冒汗。速度之快让人怀疑过完整个夏天自己就成了一具木乃伊了。

接着学院开了个隆重的宣传防暑知识的大会。所有学生不得缺席。学院的礼堂在半个月前租给了别人开咖啡馆,这就意味着这次大会要开放操场了。那天早上当学生赶赴操场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先到了,大吃一惊。女生更为恐慌,都害怕在这光明的世界中变黑了,都抱怨不已。

首先登台发言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家伙,他一开口就是,我国古代……

学生闻言都吓了一跳,想中华上下五千年,从古代走到现代,少说也要花上几个小时。

学生听得大汗淋漓,一直到那家伙自己热到不行了,才匆匆撇下结束语撤退。可学生不能撤,还得继续接受着太阳的热爱和承受着台上那堆家伙的废话。

女生们看着自己皮肤冒出的水分,心痛得都快哭了,但想着这眼泪也是水分,便忍了。有的直接就晕了过去,然后被老师拖到操场边上的大树底下休息。

然后我听见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小声道,“喂,我们也装晕吧,再晒下去,我们会变非洲人的。”

这个防暑大会开完之后,学校有一半多的人都中了暑。然后我们可以想象校长听到那么多人中暑的消息后,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声,“这个防暑大会,是多么有必要啊。”

这一年夏天和秋天做交接的时候,我和没有一丝缺点的D分了。原因是她竟脱光了给她们系的一个龌龊的男教授画。D当时哭着对我说要用艺术的眼光看待这件事。然后我告诉她,我没有这种境界。至此两人行同陌路。

一个月后。学校画室里发生了一起教授强奸女学生,女学生逃跑不幸坠搂的事件。首先是一个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喊道:“有人跳楼了。”然后众生纷纷丢掉课本,争先恐后地跑去观赏。现场是一个女生一丝不挂,背面朝天,趴在地上。脑袋那里流了一摊的血。边上几个胆子小的女生都晕过去了。这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D。基于某种莫名微妙的心理,我在确定D看到我的下一秒,避开了她的视线,并且离开了人群。

我想对D说的是,对于艺术我这个俗人不能说什么。我只知道。在那女生坠楼的时候,学校里有百分之七十的家伙希望她着地的时候是正面朝上。这么说虽然是对不幸的死者不敬。但更不幸的是这是事实。

之后一个礼拜D来寝室找过我两次。两次我都在寝室里,没有应声,假装不在,原因不明。最后一次D走了的时候我在门外发现的一幅画。内容是:两团黑黑的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没有标题。

当天当时当分,我飞速跑去D的寝室。从她室友那得知D在那女生跳楼的第二天就办理了退学,现在已回西安老家。我在再三确认了D是退学而不是转学后,回到寝室。当天晚上我对着那幅抽象的画看了两个多小时,看到抽筋。没有看懂。但却看哭了。

之后那幅画随我东奔西走。在一次我想起要看一眼的时候,却发现它早在某个时间的某个地点丢失了。然后我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便放弃了。再之后,我结识了许多的搞美术创作的家伙,其中不乏有画艺高超的,照着我的描述,但还是没有一张画得是和D一样的。有几个猥亵的家伙还画出了一对乳房或一双屁股。总之那幅画无法复制,就像过去的生活。

与此同时,乐子和王静静这对每天踩着落叶去看落叶的浪漫情侣也吹了。乐子对此事守口如瓶,原因很简单,因为是王静静吹了他的。王静静干净利落,刚和乐子说了分手,就马上有位长得很意外,身高不足一米六,还戴了副金丝眼镜的家伙跟着她神出鬼没。乐子看到后欣慰不少,想她连这种货色也看得上,证明她没追求,而没追求的女生他乐子是看不上的。之后乐子从某个渠道打听到那个意外的家伙还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这时我们掩饰不住的意外。我和乐子同时冒出一个想法:这学校没人会打篮球。随后乐子放声大笑,似在昭告世人虽然他乐子不是校篮球队的,但他是笑篮球队的。

一次我们路过篮球场时那小子正在场上热汗淋漓。而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厮今天怎么没戴眼镜,然后我们撇下场上乱七八糟的比赛,专心寻觅眼镜。乐子跟这家伙有夺妻之恨,对仇人的东西分外敏感,几秒钟后就找到了。找到后乐子抬头仰望了一眼蓝天说道,“他爷爷的,今天天气好好。”我顺着乐子临走前最后那条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王静静手里拿着一副眼镜,紧张地看着场上。

在某个时候王静静天天骑着一辆可以折叠的白色脚踏车。乐子以相同的渠道证实了是那篮球队长送的。一天我和乐子经过一个卖车的地方时,我们专门进去问了一下价格。出来的时候我和乐子一起说了句“他老爷的”。这车的价格等同于我和乐子两个人加起来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然后我觉得乐子这次是真的受伤了。

果然乐子在这一年初冬一个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雨的日子里突然对我说:“老子要去削那队长一顿。”

要行动自然就要有部署,乐子的计划是这样的:下了晚自修后跟在队长身后,在队长孤身一人的时候从后面用麻袋套住他,然后猛踢一阵。如果刚要套的时候被队长发现了就谎称是晚上出来抓青蛙。他不信就打死他。如果正在踢的时候被路人看见,那就邀请那路人过来一起踢。如果那人没兴趣。那没办法,只有受累多解决一个。

当天乐子对着计划、路线彩排了几遍后,雷厉风行,当晚就行动了。乐子的真实行凶经过是这样的,乐子没跟两步就被那队长发现了。然后那队长一声吆喝。从附近冒出了一帮人。然后这帮人把乐子揍了一顿,理由是乐子以前跟王静静用一个碗吃过饭。

我要说的是,当天当时当分,我不幸地出现在了乐子的旁边。所以被误认为是乐子的帮凶。荣幸地也挨了一顿揍。

一个星期后我和乐子被学校开除。理由是聚众打架。学校在开除我们的时候显得格外义愤填膺。个中原因是那篮球队队长是市里一位高官的侄子。

这是一个因冲动而被动的年纪。当天乐子和我用我们所有的钱买了酒,然后解决掉它们。我们砸了电脑、烧了书。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回家了,因为没有钱和没有换钱的东西。

我们寻遍外溪各个平日里热闹得沸腾的场所,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商城组织抽奖。结果没有发现抽奖,倒在一个街角看到一个家伙抽风。然后很多人往这人的面前丢钱,我们站着看了大概10分钟,发现这人面前已经有三十多块钱了。我们看着感慨万千。恨不得也去找个角落。

被学校开除的那一刻,我们没有半点感觉,对于我们来说被学校开除远没有买不到宵夜来得严重和恐怖。被学校开除就是拿不到一张纸。而买不到宵夜证明这个晚上就要挨饿。

若干个一刻过去以后,我们同时明白了那张纸的重要。这证明我们要长期挨饿。

知道我们被开除了的那个晚上,王静静跑来找乐子。乐子打了她一巴掌。动作之轻,难以形容。王静静却被打哭了。这时我觉得王静静是一个好妞。因为没有一个女人是会吃饱了撑着跑去给男人打的。王静静哭着说了很多的话,乐子一直不语。王静静最后说“乐子,我求求你,跟我说句话,行吗?”乐子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说:“你有没有一千块钱?”

乐子之所以要钱,是觉得他那些诗不能白写。乐子管这个叫做诗人的尊严。

我们拿着这一千块钱出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乐子对我说,有很多职业是不需要文凭的。

然后我惊讶地问,你想去做鸭?

乐子挥挥手说,那活太累。

乐子走后便再也没有消息,电视上,报纸上,书本上都没有。我想乐子是打算当作家,然而中国作家太多,乐子没能作出样子。或者说乐子现在正在沉淀,因为沉淀是为了有分量。

若干时间以后,我发现,往往越有分量的东西就越难浮出水面。张爱玲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我悟出这话之后,受到刺激。次日回到南昌,问遍所有亲朋好友凑整两万块钱。然后在鄱阳湖边的村舍租了间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本正经地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写了两个长篇。然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反反复复修改了几遍后投给了国内几十家出版社。结果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杳无音信。

我突然发现写小说给出版社和写情书给校花,概率上是相近的。内心的期待和波动也是一样的。

写书期间,我时常在鄱阳湖上泛舟。也去候鸟保护区看过几次鸟。一次在看台上吃薯片不小心掉了一块下去,结果被边上一个自称的动物保护管理员的大妈罚款50元,理由是这边不准给鸟喂食。等我看腻了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大妈跟随一个旅行团上了一个旅游车走了。我才知道这保护鸟的地方有个鸟的保护人员。

住的地方附近就是石钟山。这山矗立在湖中央,风景绝佳。每次都想体会下把身体从山上直接插入湖里的感觉。因为种种尽人皆知的原因——怕冷、怕死等,一直没能体会。一次我站在一个利于发力的点上,然后鼓足了勇气,打算一落千丈的时候。突然一个漂亮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那女孩用温柔的声音解救我。她对我说,“可以帮我和我的男朋友拍一张照吗?”

这女孩的“拍一张照”水准很高。那天我被他们带着绕了这山两圈。那女的在每个不恶心的地方都要求拍照。直到拍到相机没电。我的酬劳是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等做了这些事后我发现我已经对跳崖那种事没了兴趣。还差点对摄影产生了兴趣。

这一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收到出版社的消息。严格来讲,我不光没有收到出版社的消息,而且我没有收到任何外界关于我的消息。

我在附近一个艺术学校举办的画展中买了两幅关于海的油画。主要不是那两幅画有多好,而是画这画的女孩长得非常好看。有四分之一D的感觉。尤其是当我买下这两幅画的时候,那女孩对我报以感激或者说是知遇的一笑。我的思绪瞬间飘到了外溪大学附近的山坡上。山坡上D一边画画一边看着我看书;我一边看书一边看着D画画。恶心的是,如此看着,还是把人看丢了。

我似乎对画画的女生,也许是画画这件事本身,有着一股莫名的好感。这股好感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D的缘故。我喜欢这股好感。无论是上天给我的,还是D带给我的。

我相信是D带给我的。因为这样至少D还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而且这种东西不像一样物品,它不会残破,不会遗失。

这一年秋天的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瞎逛的时候遇到一个卖碟片的贩子,碟子是论斤卖的,五块钱一斤,我随便抓了两斤,差不多有近百个。拿到住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放,结果没有一个是能正常播放的,表现最好的就两个片子,一个名字叫《信不信由你》看了半天原来是一个A片,为了防止扫黄的检查,所以前面8分钟播出来的是个国产的不黄的片子,8分钟后马上切入真正的片子,片名让我恍然大悟,叫《性不性由你》。然后男主人翁历经千辛万苦骗得女主人翁脱衣服的时候,片子卡住,并死也不再前进。这让我很郁闷。我决定将这个片子包装起来送给他人郁闷,结果发现无人可送。

另外一个能断断续续播放的是周星驰的《喜剧之王》。据说这是周星驰最有内涵最具现实的影片,所以也是最没有意思的影片,因为现实本身没有意思。这碟子磕磕绊绊艰难地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这影片中一个小时十一分五十一秒的时候停止不前,并在那处卡带,反复出来一句:“屎,我是一坨屎,命比蚁便宜……”

然后我在这句歌声中离开了房间。走到广场,有个女孩在广场边上卖唱。然后一帮热闹的人围着,然后有人往摆在前面的一箱子丢十元钱点唱。然后我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并猜测这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那女孩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地唱。声音非常好听和干净。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无人点唱的时候,那女孩自己选唱的几首歌。几首不知道谁的歌。很符合这秋天的夜。

正当我被歌声带着的时候,有两位长相牵强的家伙过来要点唱《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这类水准的东西。那两个家伙相当猥亵,钱丢进箱子里后对那女孩淫笑着说,“小妹妹,唱那个《两只护垫》和《老鼠爱大咪咪》。”

当我看见那女孩张口唱的时候,感觉格外悲伤。觉得很多人的人生就像这女孩在唱歌。为着某种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声嘶力竭,投放感情。

至此我没有再去过那个广场。

这一年的秋天,树叶落得特别的多。满世界一派凋零的景象。我发现身上只有一百六十七块五毛钱了。我决定来一次没有目的也没有目的地的流浪。我出门坐上一台出租车,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了那司机,指着前面一个方向说,“师傅,往那,给我打表,到这些钱的时候,把我放下车就行了。”然后那司机带着我往那个方向飙了几十分钟。然后我越看越不对,果然最后我到了一座荒山的顶部。然后那司机催我下车,并好心地指引我说,“小子,想跳崖的话,往前再走个100米,然后左转,那里风景很美,成功地死过不少人,祝你也同样成功。”

我下车环视了一周吓了一跳,这鬼地方连个鬼都没有。然后我在那司机调头的时候,马上窜回车里。并开始编出种种悲情故事来哀求那司机把我带下山。那司机很认真地听完一个又一个故事,然后对我说:“不行。”

这司机这种占我便宜的做法严重激怒了我,以致我萌生下一分钟要在这荒山上行凶劫车的念头。那司机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后不耐烦地说,“兄弟,有没有钱啊?没钱就赶快下车。别浪费老子时间。”这家伙这一抬手把我吓矮了半截,这家伙的手毛比我的头发还长。然后我怕这家伙一时兴起,把我打劫了还把我丢在山上,于是很主动地自己搜刮自己。这时候我责怪自己怎么没有穿金戴银的喜好。全身上下除了衣物就只有一个手机了。那家伙看我搜出手机,笑得格外灿烂。那家伙把我带到了山下不远处的一个广场边上,把我丢下车,带着我的手机一溜烟消失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手机卡。想着可能这时哪个出版社有眼了正联系这个号码呢,我被这自欺欺人的想法欺骗着,两分钟后我把手机卡折断了,丢在地上,“去他妈的写书人”!

这时一个手臂上绑着红布的老头,淡淡地盯着我,幽幽地道:“小伙子,乱扔垃圾哈,你看,是自己捡起来,还是罚款十元?”

这老头满面红光、十分精神,与这颓废的秋色形成鲜明的反差。我想我肯定跑不过他。

对于他给出的选择,我没得选择。没得选择好像一直是我的选择。我不喜欢这个选择,但我没得选择。

打发了这老头的寂寞后。我来到了一条街上,我看到了一家书店。规模很小,但门店装饰十分雅致。书店在中国是稀缺产物。在中国这种十步就有一家药店的国度,看见一间书店会让人感觉像是一股清流,我被清流冲进了店里。

看店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坐在一长凳上专心地看着一本诗集,一头长发散落在手臂上,娴静迷人,似曾相识。然后我用了一句人类历史上使用频率最高的开场白,我说:“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据说如此开场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说完,我等待着自己的下场。那女孩子缓缓抬头,看了我好几秒,然后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书都掉了。我看得尤为紧张,以为她要打我。接下来的事情可以用峰回路转,不可置信来形容。

这女孩就是王静静。乐子唯一或者唯二(算上我的话)的读者。王静静比大学期间更加好看迷人。以至于我都没有认出是她。王静静说以前的自己不懂事,乐子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她喜欢乐子的才情,她喜欢乐子对她的那份喜欢。她也真正喜欢诗歌,喜欢文学。因此还开了这家书店。她笑着说她也开始学着写诗了。

我佩服乐子在女人方面的洞察力,明白了被开除的那个晚上,乐子最后那一巴掌其实是摸了一把王静静的脸。王静静肯定也是这样的感觉才哭的。王静静说因为她的事情导致乐子和我被学校开除,内心一直十分愧疚,说着王静静从内屋抱出了两万块钱,要我无论如何要收下。王静静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乐子真是太幸福同时也太不幸了。我之前从没发觉王静静如此光彩夺目,现在这么发觉,可能是因为她要给我钱的缘故。我差点把她看错成是D了。

朋友妻不可欺,虽然是前妻。我对王静静说:“我拿一万,另一万你留着吧,实体书店是濒危产业。需要保护。”

王静静摇头道:“你都拿走吧,你拿着了就拿走了我的愧疚,你不想我愧疚地过每一天吧。”

我说:“你见到乐子的时候,给他吧。他可能希望你对他一直愧疚。”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我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也许哪天你的书店架子上会有乐子和我的书哦。”

“我一定把最显眼的位置给你们空出来。”

我们彼此都笑了一下。我想抱她一下,又怕她骂我流氓,又怕乐子骂我流氓。结果她走过来,抱了我一下。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我没有骂她流氓。

隔天,我把上次画展买的两幅油画寄给了王静静,让她摆在她的书店里。为我和乐子的著作先占个位置。

又一年的冬天,在火车站的时候,我不自觉地买了去往西安的票。也许在这种类似晚年的生活里,特别惹人回忆,我想我是想念D了。我要去干一件概率学中的大事,我要穿梭在西安几百上千万人中去偶遇D。我多么想再见到D一面,并跟她说一句:你给我的画被我弄丢了,你能再给我画一张吗。

我有策略性针对性地在西安美院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此后我流转于周围的每座城市。天天积极参观各类画展,可惜一直没有看见D的名字。我惊讶地想,D是不是改了名字或改了行业。毕竟在当今社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多么奢侈。

可我知道她会一直待在她喜欢的东西里。

我想象着我和D见面的场景:

在一个画展中我见到了D,我一直看着她,然后D也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D对我说:“先生,需要帮助吗?”;或许D看到我,还记得我,并对我报以微微一笑,笑里充满故事,接着D的动作是指着边上的一小孩说:“这是我的女儿,来,叫叔叔。”或许D见到我后十分激动,归心似箭。哪怕已经成家生子,也会立即抛夫弃子和我浪迹天涯。

以上的种种,告诉了我天马行空和乱七八糟只有一线之隔,就像天才和疯子一样。

之后我琢磨着是不是在某个画展明目张胆地偷个几幅画,或者火烧几个画展、美术院什么的。闹出点动静来,这样D看新闻的时候,就知道我来找她了。

最后我没有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敢。

在整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在D的那件事情上,我是不是过于狭隘。画画的为什么不能给别人画了,好歹比给自己自画像更轻松和客观吧。我就一直觉得写书的不能给自己写自传,那是一种被装上滤镜的产物,你并不能从中看到真实的那个人,你只能看到作者想让你看到的那个人。思想触及于此,我觉得D是对的。

我那时的气愤,自然跟艺术毫无关系。换个女生那般做,我肯定大义凛然。这跟大多数男人都希望街上的女人都穿短裙而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出门穿短裙是同类的道理。我想跟D讲一讲这个粗鄙的道理。

我想起了D给我画的那幅画。作家懦弱,喜欢用象征、隐喻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作为同分在艺术家范围的画家,应该也好不到哪去。D的那幅画里一定有所答案。不承想离开学校那么久,我还要像小学生一样,挖空心思在一个作品中找中心思想。我比小学生还惨,小学生好歹是开卷的,而我连作品都不见了。只能靠瞎想。一个小时的瞎想无果后,我决定场外求助、集思广益。

接着我报了个美术速成班。天天学以致用照着记忆临摹D给我的那幅画,半个月画了一百多张,在众多惨不忍睹的成品中,挑了两幅乱七八糟的。这两张画使命艰巨。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在这个城市转了无数个地方,这个无数不是没有数(第四声)的意思,是没有数(第三声)的意思,毕竟脚力有限。

每到一处新地点便要拿出那两张画吓人。询问每一个路人,这画里画的是什么?答案是没有答案。

一次被一个老外看到了画,赞不绝口,出价两千要买我的画。我被这老外的艺术眼光震撼着。这件事的结果是,现在只剩一张了。之后这仅剩的一张画又被一北京老头看中,出价三千要买,这令我后悔不已。这张画现在是孤品。我不敢卖了,因为我自己也画不出来了。一个字盯得时间久了就会忘了这是什么字,一幅画也是一样的,我已经记不清D当初给我的是一幅什么样子的画了。

那北京老头得知我上一张画卖给一个老外后,对我一顿大骂,说我卖国,被外国人窃取了艺术,骂我太年轻,不知道珍重。我听得毛骨悚然,哑口无言。我的写作生涯能有美术生涯那么好养活就好了。

那段时间我带着我的孤品问遍了我眼睛能扫到的任何一个人。结果是没有结果。

这一年冬天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乞丐拦住了我,把手里的罐子伸在了我面前。我看着罐子里有好几张一百的,面额最碎的也是五十元。百感交集,现在乞丐这个职业比写作这个职业更令人期待。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暗骂自己的笨,怎么早没想到。我带着这乞丐到了一家复印店,我把那画复印了一百份。复印的时候,我再一次暗骂自己的笨,怎么早没想到。画是可以复印的,那就可以把孤品卖给那北京老头了,兴许日后真被那老头给炒成国宝了,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沾光。当然,比起未来的沾光,我更心疼的是那即将到手的三千块钱。

我把复印件交给那乞丐,并给了他五百元钱,托孤般地对他说:“这些画你好好收着,你的同事多,你让兄弟们都帮忙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知道这画里画的是什么东西?有消息了,我再给你五百。”

那乞丐盯着那画看了良久,若有所思。我估摸是这个报价没能打动他,毕竟他的确有不接这业务的实力,我刚要忍疼提价,此人喃喃道:这不就是畔山吗。

我震惊了。“你确定吗?”

“大概吧,不过这画得太难看了,我可以带你去现场看看。”

“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有给我看。”

然后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幅画我画了半个多月,在脑海里待的时间就更久了。当这座山真的竖立在我的眼前,我坚信眼前这座山就是D给我的画中的那两团黑黑的东西。我紧张了。

我照约定给那乞丐尾款,那乞丐没收,摆摆手说:“算了,看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容易,脑子还失忆了,自己留着好好生活吧。”

此人用的是“看看”而不是“看”,让我十分费解。十秒钟后,敏锐的文字基本功告诉我,这个叠词,不是此人结巴,而是此人对我的一种嫌弃。我没有为我的“样子”反驳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真正的文人是不修边幅的;我没有为我的失忆反驳,是因为小范围而言这是个事实,我无从反驳。

我没敢贸然上山,因为我还不是真正的文人。

返回住处,从镜子里审视自己。得出的结论是要换一套衣服。理个发。锻炼一个笑容。女孩子爱艺术,不意味着一定爱艺术家。

次日清晨,第二缕阳光照在山脚的时候,我再一次出现在这座山的面前。第一缕阳光肯定是打在了山上,打在了D 的画板上。

一股被晨光烘着早熟的春风,沿着山坡顺势而下。企图苏醒着什么。太阳又升上来了一个毫米。视野也跟着清晰了。梦想、生活和希望一直都是存在的,就看你怎么去联系它们或被它们联系了。无非是谁多走了一步,谁晚走了一步而已。一味较劲、冷战不免幼稚,我们年轻,我们多走一步又有何妨。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