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是真的摆脱了生活,他完全是在拍生命。

王家卫:不拍生活拍生命

作者/高晓松

 

王家卫是真的摆脱了生活,他完全是在拍生命,但是又不是那种“海燕”式的昂扬的生命,而是一簇生命的火苗,在那孤独地摇曳着。

这篇文章要聊的人,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年,应该怎么来讲他。因为他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文艺青年的代表。我相信哪怕我不属于这个行业,只作为一个业余的文青,都会将他当成一个文青的标杆。他就是王家卫。

我想过很多年,怎么才能表达清楚我对他的感受,直到今天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我想讲他很久了。从打算讲文青手册开始,我就列了个名单,将他排在第一位。结果讲了那么多人后,我才做好了要讲讲他的准备。

他的十多部电影,应该说每一部我都特别特别喜欢。喜欢程度稍有不同,从最开始的“最喜欢”,到一直都还“很喜欢”,再到《一代宗师》的“比较喜欢”。但只有这一部是“比较喜欢”,前面的都特别特别喜欢,包括《2046》《花样年华》,以及他第一部戏《旺角卡门》。

王家卫实现了我所有的有关电影的梦想,甚至我没有梦想到的都被他实现了。我每次看他的电影,就觉得自己被掏得干干净净,干净极了,一点儿渣都不剩,简直爽到极致。

通常好的文艺作品就分两种:一种把你填得满满当当、舒舒服服,比如我看《阳光灿烂的日子》,就觉得全身心都被填满了,因为那是我童年、少年生活的重现,有种填得好满、吃得好饱的感觉。还有一种是把你掏得空空荡荡。被人掏空是一件危险的事儿,因为填满你容易,大不了没全填满,就像吃饭一样,没钱吃饱,好歹也算吃了点儿东西;掏空你不容易,因为当你一旦没有被彻底掏空的时候,会很不舒服。好比你想来掏我,掏了半天结果掏了一半,弄得我毒也没排完,饭也没吃饱,导致非常难受。所以每次看到这样的作品,我就会觉得非常遗憾。

但是王家卫每次都能把我掏得干干净净。哪怕他拍的英文片《蓝莓之夜》,我都看得特别特别来劲。那么,怎样才叫被掏空呢?就是你心里哪怕有一点儿遗憾,都不能叫被掏空。比如说你觉得这里面的人,这里面的光,这里面的影,或者这里面的表演、音乐、美术、台词等都很好了,但总有一些遗憾,或者说你看出来他在向谁致敬,你看出来他在学习谁,但是他又没完全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东西。

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但是还是有几个片段稍显遗憾。比如里面演员看电影时把台词都念出来的这个细节,跟《天堂电影院》里的桥段一模一样。或者夏雨饰演的男主角在镜子前面演习自己多么厉害的那段,也跟《出租车司机》里的一段一模一样。当你看过很多电影、小说、绘画,听过很多音乐后,再看这些东西,你很容易就出戏了。你会说:“哎哟,天哪,这块儿⋯⋯”哪怕它整体来讲还是很好的作品。

但是王家卫就几乎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哪怕你在看他电影的时候,比如说你听他的台词,你就觉得曾经在某些伟大的、先锋的戏剧里好像感受过相同的意象,甚至听到过类似意思的台词;你看它的光影,你感觉在哪些法国新浪潮电影里,或者是哪些绘画里,感受过这种光影;你听他的音乐,你感觉也似曾相识⋯⋯

但是,你从来都没有出过戏,因为他完全把所有这些东西融合成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一整套独特审美。最重要的还不是审美,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这是让人无比感动的一件事情。我有时候想,这世界上存在一个叫王家卫的人,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很大的幸福,虽然他断了我的电影路(实际上跟他没任何关系)。我因为受他影响太深,所以上手拍电影的时候就企图拍成他那样的,包括《那时花开》《我心飞翔》,但就是死活也拍不成那样,方方面面都差太多。

所以说审美这东西,不光是你有审美,有审美的人很多,有很多人看过很多的文学、绘画、电影,有很好的审美。我也还算可以,但是你把它做到了,是太难太难的事情。电影是一种遗憾的艺术,电影创作是一个“打折”的过程,因为你做的时候,天气给你打折,演员给你打折,各种各样的材料给你打折,预算给你打折,制片人给你打折,等等,受外在影响太多太多。拍电影不像写诗,打了折扣只能证明你自己的审美不行,电影从你的审美出发,到最后这部作品完成,中间要经历太多的不可预料的过程。

王家卫居然做到了,而且每一步都做到位了。有时候你也看到过一些导演在一两部作品中做到了,觉得特别幸福。但再看的时候就“哎哟妈呀,怎么就⋯⋯”,包括我热爱的意大利导演吉赛贝·托纳多雷,我后来有一天看《天堂电影院》的导演剪辑版,比公映版时长长很多,一看吓一大跳:怎么这里还出现了这么一堆戏?男女主人公重逢之后,在西西里小镇上聊了这么久?在雨里聊人生?⋯⋯因此一下子就觉得非常难以接受。

我是一个很敏感的影迷,王家卫的每部电影我都看过很多遍,以至于我到处去追寻他的那些足迹。我到香港一定要干一件事儿,就是住在《重庆森林》里面兰桂坊快餐店那个台阶旁边,也是《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换了各种旗袍,去买馄饨走过的那个台阶。我住在那附近,就觉得特别幸福,仿佛自身被笼罩在那个神奇的氛围里了。包括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就一定要去《春光乍泄》中的那个酒吧,一定要去那个酒吧里看那个转动的电扇。后来还为此写了首歌,就是《昨天涯—献给布宜诺斯艾利斯》。准确地说,是献给《春光乍泄》,献给王家卫的,当然也献给那些影响了王家卫的人。

其实不必细想,你都能感觉到王家卫明显受法国和日本文学艺术的影响,而这两个国家的文学艺术都是我最喜欢的,因此王家卫正好就打在我心坎儿上了。我喜欢“轻”的东西,为什么说《一代宗师》是王家卫所有电影里我自己喜欢程度最低的(当然也很喜欢),就是因为《一代宗师》有点儿“重”了。

当然,王家卫经过这么多年,也终于拍了一个稍微“重”点儿的电影。只是他之前电影作品中一直稳定的、飘浮的那种感觉,就仿佛早晨沿山弥漫下来的那种雾。它弥漫不成雾霾,它就沿着山坡往下漫,你看着它弥漫过来,然后将你漫过半身。我对这种稳定的飘浮着弥漫过来的“轻”的东西,毫无抵抗力,所有的文艺类型里面,每次打动我的都是这些东西。包括王家卫电影的整个影调,无论拍哪种电影,影调总是暗淡的,是那种干净的暗淡,音乐是那种干净的忧伤,台词是那种干净的、有趣的、有意味的、充满了拉美文学式的风格(我非常喜欢拉美文学,也曾试着翻译过马尔克斯的作品),然后绘画正好也是我喜欢的那种调性,那种荷兰式的、法国式的调性。所以,可以说王家卫电影的方方面面全打在了我心里。

因为我永远也拍不出王家卫那种电影,以至于我也就不想拍电影了,丧失了那种充沛的欲望。单纯为了票房去拍,我没有太大兴趣。可能在未来,我再老一点,等我心性能收敛成他那样,才会考虑再去拍吧。他的那种心性的收敛,以及暗含的那种能量密度是非常难做到的,是不是因为一个上海人的细腻,又种在了孤独的大都市香港里面导致的?

香港给人的感觉就是人越多越孤独。我虽然不是香港人,但当我在香港的街上摩肩接踵,甚至需要不停地侧过身来闪避行人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挺孤独的。夏天的时候,你站在香港的街上,能明显感觉到两边大楼里空调吹出来的那种强烈的暖风,让你觉得浑身黏糊糊的,热风吹过你每一根头发,粘在你身上,你会感到特别孤独。你在人流如潮的香港的饭馆里跟一个陌生人拼桌,对方可能说着陌生的语言,你看看四周那么多人,但你还是觉得自己特别孤独。

所有这些经历、感触,都给他种下了很多很多原生的种子。包括他的成长,1958年生于上海,1963年后跑去香港。那个时代对人的影响,我觉得也是剧烈的。再加上我在各种节目里说过无数次,20世纪80年代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个大师辈出的年代,全世界的电影、文学、音乐,甚至政治都达到高潮。他沐浴在那样的大时代中,接受各种各样文化的熏陶,机缘已全部都为他准备好了。

当然,机缘只是一部分,很多人也拥有过同样的机缘,甚至有更残酷拧巴的生活,但是做不到他这样。换句话说,我有时候觉得他的生活假使再剧烈一点儿,他就没有这么“轻”了,如果他的生活再好一点儿,他也没有这么“暗淡”了,所以他正好就在这个地方,正好在那戴着他的墨镜旁观着所有的生活和他自己的电影。

他属于那种少有的摆脱了生活却还能拍出生命感的导演。虽然他们那一代的很多台湾导演,拍乡土电影,拍天意,包括杨德昌、侯孝贤等,但是他们还是被生活拽住了,你能感觉到他们虽然也很好,但是由于被生活拽住了,所以很多地方没有飞起来。

王家卫是真的摆脱了生活,你看他的电影里几乎没有跟生活有关的地方,每个地方都跟生活无关,包括衣服都跟生活没太大关系。他完全是在拍生命,但是又不是那种“海燕”式的昂扬的生命,而是一簇生命的火苗,在那孤独地摇曳着。包括他拍吃饭,都不是那种生活式的吃饭。

看过他电影的人,一定记得《重庆森林》里怎么吃凤梨罐头,还有别的数不胜数的细节,我不想在这儿背诵他那些著名的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旁白。电影界很多人说用旁白就是没本事,那是因为你旁白写不成王家卫那样。电影界尤其好莱坞讲究电影剧本需要打磨多少年,需要写几稿,但王家卫拍电影可以不需要剧本,像《2046》。

王家卫没有去因循任何一种电影的东西。你能明显看到他受过很多文学艺术的影响,法国的,拉美的,日本的,但是他把它们完全融合成了自己的东西。应该说不光是我,大量电影人、文艺青年的梦想都被他实现了。

如今,王家卫已年过花甲,祝他未来能像伍迪·艾伦一样拍到85岁吧。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所有导演里面我最最热爱的一位。


本文节选自高晓松新书《矮大紧指北1:文青手册》

责任编辑:曲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