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角色再次出现总能振奋人心,尤其当他作为救世主降临的时候。

老拳

作者/张寒寺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得很平稳,没有颠簸。但全广生还是觉得腰间疼痛,毕竟年近六十,各种知觉都已迟钝,唯独对疼痛的感知变得格外灵敏。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到这种鬼地方来。”他望向车窗外。山间雾气浓厚,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在汽车拐弯的时候,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悬崖。冷不丁那么一瞥,看得他两腿打颤。

“来,是你自己要来的,钱,是你自己要挣的,我跟你说条件艰苦,你也该退休了,你偏不信呐。”坐在全广生旁边的人叫秦勇,是一个嘴巴刻薄,爱翻白眼的中年人。

“你是单身不知奶粉贵,要不是养孩子,你以为我想来?还有多久到?”

“早着呢,酒店在山顶上,你可以睡会儿。”

“不睡,别待会儿车掉悬崖底下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你是活够了,我还有大把时间呢,再瞎说揍你。”

全广生打了个呵欠,“你打得过我吗?自从我们在香港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赢过我?”

“行啦行啦,一把年纪了,还把陈谷子烂芝麻拿出来显摆,你现在摆两个造型,不闪到腰,就烧高香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汽车又开了一段,突然停下,上来一对男女。

秦勇嘀咕:“这地方还有人上车?”

看起来是一对夫妻,坐在全广生对面,手臂缠在一起,但女人嘴角有伤,让人忍不住生疑。

“你猜是她老公打的吗?”秦勇悄悄说。

“人家能听见。”全广生躲开那个女人的眼神,继续看车窗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她。

这三十多年里,全广生到过很多地方,香港的老街、西北的沙漠、东海的荒岛、北国的雪原。并非旅游,而是出差。全广生是一名武行,用香港电影界的说法,叫“龙虎武师”,是专门在片场负责武打演出和危险替身的演员,他二十出头就去了香港,虽然没能加入什么成家班、刘家班,但因为敢打敢摔,为人又和善,所以算他们的编外人员,总是能接到活儿。身为武行,做到三十出头还没混上武打演员或者武术指导的话,基本就到头了。全广生便是如此,他虽然在几部动作电影里都露过脸,演过一两个观众记得住的角色,但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正如前辈所说,面相太凶,始终没能红起来。至于武术指导,那需要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作为大陆仔,全广生没有这个条件。

再后来,大陆也开始拍武打片了,规模更大,机会更多,但全广生的年纪也大了,武行这口青春饭他咽下去有些勉强。虽然凭着老资格能四处给人指点,真做起动作来,晚辈们心里的笑声,他还是听得见的。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算是迟暮之年,也得低头不是?

所以,全广生找到了秦勇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个混迹于各个剧组,手里有全国所有武行联系方式,自称经常跟成龙、袁和平饮茶的包工头。因为全广生很清楚,只有资源足够多的人,才能满足他的苛刻要求:不能太累,不能太难,钱还不能太少,否则,他可能会把老命丢在片场。好在交情深厚,虽然嘴上骂了两句,秦勇还是给他找了个符合条件的剧组:深山老林,包吃包住,工作不外乎拉拉威亚,挨几下打,轻松。

汽车继续在雾气中行驶,有外人在场,全广生也不好意思再和秦勇吵嘴,头挨着窗户,汽车一晃一晃的,终于还是把他晃睡着了。睡梦中,他似乎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眼中含泪,紧握着他布满皱纹的手。

山顶的酒店有些破旧,这也在全广生的预料之中,毕竟地方偏僻,没什么游客,也就没钱翻修了。奇怪的是,这酒店却出奇的高,少说也有五六十层,耸入云端,看起来格外诡异。在这样的地方,看到巨大的佛像也不稀奇,唯独这本该出现在城市里的摩天大楼,让人心生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真实感。

酒店大堂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前台,再无其他人。大雾从门口渗透进来,让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荒凉。

那对夫妻正排在前面办理入住,全广生与他们相隔一米远,隐约听见前台在说“客房满了”,正想问秦勇怎么办——

“安啦,剧组都安排好了,两间大床房,干净,透亮,包你满意。”

“真的是两间?”

“靠,老子还骗你?”

全广生走到前台边上,“那个,我们有两间房,退一间给他们。”

秦勇叫了起来,“靠,你神经病啊,退了我们住哪儿?”

“我们两个人一间就可以了。”

“谁他妈要跟你一间房?老子还要看黄色杂志呢。”

秦勇向来口无遮拦。全广生记得几年前,在某个片场,秦勇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跟武术指导吵起来,连两人一起去澳门赌钱嫖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是那种要死一起死,蛮横起来连命都不要的人,何况脸面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哎呀,你要看的时候我出门等着好了。”

“谢谢你们,谢谢。”那个女人握住全广生的手摇了摇,一瞬间的触感,仿佛唤起全广生的某段记忆,在一个潮湿阴冷的下午,雪白墙壁的房间里,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坐在床边的正是这个女人。

“行啦,别发春啦,人家都走啦。妈的,老子都二十年没跟男人同过房了,便宜你了。”

“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她有点眼熟。”

秦勇将证件拍在前台桌子上,鼻子里哼气,“靠,你这种搭讪水平,竟然能讨到老婆,也算是奇迹了。”

有老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全广生还记得老婆在医院去世的那天,他坐在走廊椅子上,虽然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却能感觉到舌头底下有一股久久不散的苦味,如果不是想到女儿还在学校等着他去接,他或许会长在椅子上,变成一块石头。

“你嘴上积点德吧,可以多活几年。”

“活那么久干嘛?跟你一样,到处混饭吃么,我早想好了,一到四十岁就自杀,妞都泡不到了,还有什么意思。”

“人活着不能总惦记下半身。”

秦勇坏笑起来,“靠,谁告诉你泡妞就是下半身的事了?上半身也有很多宝藏的哟。”

全广生摇摇头,这么多年了,秦勇还是跟记忆里的一样,在男人面前圆滑,在女人面前狡猾。年轻的时候,全广生或许也是一样,在香港那个花花世界,跟着大哥们去夜总会,去桑拿浴池,去赌场,虽然没什么钱,却过得跟个公子哥一样,但现在不会了,他有家庭,有女儿,有需要支撑的更有价值的东西。全广生将证件收回钱包,看到内侧的那张照片——是他和女儿的合影,他赤裸上身,一手举着哑铃,一手举着大笑的小姑娘。女儿梳了两个小辫子,辫子上缠着一条红色丝带。

红色丝带。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个女人的手腕上也缠着同样的红色丝带,这大概算是一种缘分吧。

“电梯的红色按钮不能按。”趁他们还没走,前台幽幽地说。

“剧组后天到,我们可以歇两天。”秦勇将行李箱打开,武行发展这么多年,装备也越来越丰富,毕竟是个有危险性的工种,多一点现代科技,就多一分安全保障,“你看这个,悬挂式威亚系统,直接挂在腰带上,只要一按这个钮——”

“唰”的一声,一条威亚朝窗外弹了出去,像一条突然发起袭击的毒蛇,前端的钩爪在空中向前突进,很快消失在雾罩之中,秦勇又按了一下按钮,威亚慢慢地收回来,就像钓鱼收线一样,让人不禁期待能从雾中钓起什么来。

“中看不中用。”全广生评价道,“还不是要人拉。”

对这些新事物的看法,全广生总是趋于保守,他是那种在剧组跟大哥们摸爬滚打起来的武行,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虽然也用威亚,但只在某些实在做不到的场合作为辅助。至于电脑特效,在他看来纯属作弊,何况近些年打星匮乏,那些个年轻演员,挑个空都得威亚帮忙,更是为他所不齿。

“还有这个,说是某种采声装置,只要装在手上,脚上,做动作的时候,就自己发声了,不需要后期再合成打斗音效,要不要试试?”秦勇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倒是很上心。按他的想法,以后就该全用特效动画,毕竟武行太危险,几十米的楼,说跳就跳,就算有几层软垫子,搞不好也要骨折。还有什么火人、飞车,每一个都是玩儿命,受伤是家常便饭,连死人都有可能。哪怕有幸活到退休,也得落一身病。

在秦勇的软磨硬泡下,全广生穿上这套装备,刚打了两拳,便停了下来。

“有问题?”

全广生慢慢坐回床边,“我闪到腰了。”

“我说吧,5526住的是组里的医生,找他去。”

走廊安静雅致,这是高档酒店的共同点。全广生朝电梯间走去,上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如此大的酒店竟然只有一部电梯,不知道是设计师品味独到,还是预算控制上有比较叛逆的考虑。

电梯停在30层。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女儿的事情,女儿喜欢画画,也有画得越来越好的趋势。他听人说,如果在合适的阶段进行合适的引导,小孩子一般都能发挥出惊人的潜力。是该给她请个老师了,得是专业的,上年纪的。要学就跟最好的学,这是他在剧组这些年积累下的经验。

电梯还在30层,他百无聊赖地往走廊深处走了几步,想找个可以抽烟的地方消磨时间。四处寻找无果,却发现所有的房门上都挂着“维修中”的牌子。得是遭遇了多么可怕的旅行团,才会导致这么多房间损坏?他想起剧组里常说,一个成熟的房东应该知道,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房子租给剧组拍戏,莫非之前也有剧组来过?

他走回电梯门口,看到电梯仍然停在30层。

换作以往,全广生一定会跑下楼,将那个在30层按住电梯的人痛扁一顿,再坐着电梯回来。现在不同了,对一个年老体衰的武师来说,心平气和、与人为善是上苍对他的恩赐,毕竟拳怕少壮,再那么意气用事,恐怕是活不到退休了。

全广生从楼梯往下走了三层,每一步都觉得脊柱要当场断掉,他甚至想象出自己滚落楼梯,断成两截的画面。

当他终于站到55层的楼面,往5526走去的时候,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腰间的疼痛感消失了。


袭击发生在一瞬之间,前台还没来得及把电话拿起,也没来得及按下报警器,就被一枪击中眉心,倒地身亡。

闯入者是一群戴着京剧脸谱的男人,他们西装革履,身材修长,面貌躲在脸谱之后,表情不为外人所察觉。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对白,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并没有遇到任何无法应对的状况。

领头的那个将灰白的长发拢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他的脸谱也与其他人不同,黑白相融,显得严苛而沉着,他似乎年纪不小,但从身形和动作来看,又像是年轻人。他朝电梯指了指,其余人便鱼贯而入,整齐地在逼仄的电梯里排好,他按下30层的按钮,电梯缓缓向上,所有人都将子弹上了膛。

  

虽然已经不疼了,全广生还是想见一见医生。对老年人来说,勤见医生和多喝水一样重要。这个剧组还算讲究,知道要安排一名医生进组,或许是危险的动作戏比较多,又或者主演们身子骨脆弱,反正,有总比没有好。全广生还记得,当初一个同事做高空坠落没能落到垫子上,摔断了颈椎,如果现场有医生的话,他或许就不会死了。

那个人是谁来着?全广生用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走廊前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全广生快步向前,经过的时候往房间里瞧了一眼——空间很大,摆满了圆桌,似乎在举行宴会,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悬挂在柱子之间——“废城二中1980届老同学聚会”,不愧是夕阳红旅行团,竟然会跑到这种深山老林里来。全广生正想转身离开,却被里面的一个老头叫住。

“哎呀,你可算来了,大家都等你呢!”老头不由分说就把全广生拽进了大厅。

“等下,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没认错,就你啊,化成灰我都认得!”老头说完就冲其他人喊:“嗨,你们看,说曹操曹操就到吧!”

几桌都坐满了老头老太太,笑吟吟地望着全广生,好几个还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看起来还这么精神呐!”

“人家是练武功的,跟我们这些老东西不一样啦!”

“老全,还能翻跟头不?”

老全,他们还真知道我。全广生心中困惑,为什么自己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定了定神,试图从这一张张老脸上找到一点提示,既然是同学聚会,会不会是太久没见,都老得认不出了?全广生回想着自己中学时的情景,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和音节,连贯不出任何一张足以辨认的面孔。

他被按到椅子上,面前摆上一盘宫保鸡丁,老人们宣称这是他小时候最爱的菜肴,有人为他斟满一杯白酒,又有人说他是习武之人,平日戒酒。种种迹象表明,这帮人的确是认识他的。

“你们真的是我的同学?”

全广生的这句疑问说出口,招致了一些不满。这是大部分老年人最担心的事情,相比于无法亲近新人,他们更害怕被旧人忘记。

“你小时候经常打我们呢,忘啦?”

“对啊,那个谁,那边那个,不是还跟你在操场上决斗过吗,你把他鼻梁都打断了。”

“哎呀,这种丑事就别提啦!”

“听说你在少林寺学过武功,真的假的?”

“什么少林寺啊,是一个武术学校,我说得没错吧?”

老家伙们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每个人都在表现自己与全广生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仿佛他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他们说的那些,全广生一概都没有印象,他唯独记得,自己确实学过武功,但不是在少林寺,也不是在武术学校,而是在一个戏班,跟一个唱了一辈子武生的老师父,老师父姓什么来着?

全广生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周围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在眼前胡乱飞舞,搅得他心烦意乱,得去找医生,他对自己说。

“对不起,我,我出去一下。”

“刚来就走啊?”

“不给面子啊你!”

全广生站了起来,不顾他们的劝阻,一边摆手一边往外走,“我去上个厕所,上完就回来!”

“快点回来啊!”

“一定一定!”

全广生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厅。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些人,也许他们只是碰巧认识另一个也姓全的人而已,可是,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一股莫名的愧疚感呢?他扶着墙壁往前走,经过的其他房门上同样挂着“维修中”的木牌。他试着推了一下,推不开,他终于意识到了——这间酒店有古怪。

 

舞台上只剩下老师父和少年了,师兄们都已欢呼着去洗澡,唯独少年被师父惩罚再做一百下踢腿。

“师父,我好累!”

“我们这行里,从老到少,就没有不累的。”

“师父,我腿酸!”

“腿酸就对了,你要腿不酸,还练什么?”

“师父,我就踢五十下行不行?”

“行啊,少踢一半,学费多交一倍。”

也是少年精力旺盛,明明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还能跟老师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聊,明知师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却还不厌其烦地说个没完。

“师父,我要是练好功夫了,奖我去坐筋斗云好不好?”

“筋斗云是啥?没听说过。”

“就是公园里的那个摩天轮呀,可刺激了!”

“你喜欢刺激呀?回头师父教你一套燕子飞身功,保管比什么云都刺激。”

“师父,我练武功干啥呀,现在都不许打架了。”

“不许打架,还不许保护别人吗?”

“谁要我保护呀,我这么小。”

“等到将来,你有了想保护的人了,再去学武功,来得及吗?”

少年认真地踢了一会儿,舞台上下只听得到“咣咣咣”的声音,好一会儿,他回答说:“好像来不及。”

“你要记住,你现在吃的苦,学的本事,都能在将来,最危急的那一天发挥作用,懂了吗?”

少年没有完全懂,但他还是停下来,点了点头。

“别停,继续!”师父将手掌放到少年头顶,“踢!往这踢!”

少年没有动,因为他看见,从舞台暗处走出了几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他们戴着颜色各异的脸谱,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枪。 


即便是在酒店的房间里,医生还是穿着白大褂,他的房间也布置得跟诊所一样。

“医生,你可真有闲情。”全广生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怎么跑我这来了,哪儿不舒服?”

“我腰疼,不过这会儿又不疼了。”

“你从楼上下来的?”

“对呀,58层。”

“那就难怪了,我给你拿点儿止痛膏。”

“都不疼了,还要止痛膏干啥?”

医生从架子上拿了一盒药膏给他,“说不定,你再回楼上,又会疼起来。”

“医生,你经常跟组吗?”

“跟组?什么组?”

“剧组啊,看来你是第一次。”

医生笑了笑,“对,第一次。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戏吗?”

“我能来的戏,还能是什么,武打片呗。”

“你很能打吗?”

“年轻的时候很能打,成龙、李连杰、甄子丹。”

“你都打得过?”

“那倒不是,都交过手,拍戏嘛,我肯定要输给他们啦,谁让我演的是坏人呢。”

“你喜欢演坏人吗?”

全广生想了想。这个问题他倒是经常思索,刚入行的时候,演员副导演跟他们讲,演反派虽然都会被主角打死,但只要你长得有特点,观众总是记得住你的,混个脸熟,以后接戏都方便。“他没讲的是,演多了,就定型了,你刚露个脸,观众就恨得牙痒,这孙子又是个坏人。”

“所以你不喜欢?”

“有钱拿就还好,主要是我女儿不喜欢,她一看到我被主角打,她就哭。”这样的情形总是无奈的,即便全广生反复跟女儿解释,那都是借位假打,也都有保护措施,小姑娘还是不相信。她总是眼泪婆娑地说,爸爸你明明很疼,你看你都流血了。

“你女儿多大了?”

“今年6岁,我给你看照片。”

医生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表情,“你带她来了吗?”

“没有,她上学呢,她倒是想来剧组玩。”

“你会带她来的。”医生笃定地说。

全广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医生说得那么自信,仿佛已经预先知晓了未来,他正想问个究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

“杀人啦!”

这一声喊太像片场的台词,以至于全广生的第一反应是保持安静,以免打扰拍摄,但当他听到匕首刺进肉体再拔出来的声音时,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酒店里,求救的是刚才热情招呼过他的老人。

他冲了出去,带着医生桌上的大理石镇纸。他看到一个老人站在五米开外,表情痛苦,嘴角淌着口水,眼神已渐渐空洞,仿佛看到了并不存在的幻影。当老人两腿弯曲慢慢倒下的时候,全广生才看见站在他背后的行凶者,一个脸上戴着戏剧脸谱的人,正用袖子擦去匕首上的血迹。

没有对白,没有表情转变,也没有机位的调度,全广生将镇纸朝那个人丢了过去,趁他闪身的工夫扑到了他面前,一招黑虎掏心将他逼退,顺势钳住他持刀的手。全广生知道自己在力量上不能与年轻人相持太久,不等对方缓过劲来,他就用膝盖猛踢他的腹部,再以额头撞击他的鼻梁,让他上下不能兼顾,但终究还是在耐力上难以为继,稍不留神就让他脱离了掌控。

“男子汉大丈夫,杀人都敢,还怕被人看见?!”

对方没有理会全广生的讥讽,也没有和他继续缠斗的意思,他将匕首尖端刺入地板,随着一阵恼人的噪声,拉出一道划痕。在他身后,从大厅里走出四个和他同样打扮的人,同样的黑色西服,同样的戏剧脸谱,甚至连身高体型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衣服上沾染的血迹多少。

即便是年轻的时候,全广生也没有同时对付这么多人的把握。那些以一当十的局面都是电影的浪漫演绎,真正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永远有效。他决定报警,右手刚有动作,一梭子弹打过来,擦过他的手背,钻心地疼。

“你们是劫匪?职业杀手?恐怖分子?”

没有人回答。

全广生听编剧说过,在电影里,多说一句都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只有沉默的反派才最可怕。他们没有再作出进一步的行动,没有袭击全广生,也没有以别的方式羞辱他——故意没打中的子弹已经足够表达蔑视了。他们转身离去,甚至都没有回头防备偷袭,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全广生站在原地,没能追出去。他的嗓子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被压迫感,夹杂着畏惧和无助。他觉得自己很可悲,可悲于随着年岁增长,丧失的不仅是力量,还有反抗的勇气。

大厅里的老人全死了,横七竖八倒在地板上,鲜血汩汩,全广生一个个看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认识他们的,凝固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闪过,却还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他感到羞愧,感到自责,因为没能救下这群热情的老人,哪怕一个。

全广生要去找医生,让医生报警,他的电话或许还能用,他回到5526,却看见门上挂着“维修中”的木牌,怎么也推不开。

  

丈夫带了生日蛋糕回来,不大,但还能插上三支粗壮的蜡烛。

妻子看着他把蜡烛点燃,捂着嘴——她怕自己的咳嗽会将蜡烛吹灭。

烛光照亮了妻子的脸,昏暗的光线足以掩饰她脸上的病容。

“要不把,把女儿也叫起来。”妻子说。

“这么晚了,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也是,她嘴上说一定要等到你回来,没一会儿就,就困得,打呵欠了。”

丈夫笑了笑,以盖过心底的酸楚,“吹蜡烛吧。”

妻子按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气息平缓,吹灭了两支蜡烛,再吐一口气,剩下的小火苗晃了晃,没有熄灭,妻子还想努力,却猛烈地咳嗽起来。

丈夫连忙将蜡烛吹灭,搂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问:“你许愿了吗?”

“许了。”

“许了什么?”

“希望小颖平平安安长大。”

丈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这或许是妻子的最后一个生日了,他想让妻子许另一个愿望,一个关于她病情的愿望,但是他知道,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她也舍不得用来抚慰她自己。

“吃蛋糕吧,草莓味的,你最喜欢的口味了。”

“你也吃点。”

丈夫按亮电灯,蓦然看见屋里站着三个戴戏剧脸谱的男人。

 

刚回到58层,全广生就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作为武行,秦勇只能算合格,他的基本功虽然扎实,但性格也懒散,难度稍微大一些的动作,他都偷懒,就算是事先设计好了动作,他也是NG次数最多的那一个。若不是因为人缘好,会来事儿,行业里早就没他的容身之地了。

但归根到底,演戏毕竟是假的,即便失手,至多也就是淤青或者骨折。所以全广生一面焦急地往房间跑,一面担心秦勇会不会有危险,在他想来,秦勇绝不是那些脸谱男的对手。

跑到门口的时候,全广生刚好看到秦勇把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窗户推下去——活像B级片的杀人现场。

“这,这他妈……”秦勇坐倒在窗边,大口喘气,“他妈,都是什么事儿?这,这人谁啊?”

全广生往窗外看了一眼——云深雾罩,看不见人影,那个倒霉蛋估计已经掉到楼底,“只有一个?”

“靠,一个还不够?!”秦勇抬手到全广生眼前——手掌上一道血口子,仿佛一道红色的沟壑。

“酒店里有恐怖分子,我们得赶紧走。”全广生弯腰去行李箱里翻找——腰间一疼,他骂了句娘,“你有没有带什么武器,刀啊斧子啥的?”

“你第一天来剧组吗?组里的家伙哪有真的?”秦勇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你自己找!”

威亚、护膝、对讲机、没开刃的匕首、橡胶材质的双截棍,还有一叠成人杂志。

“我看是凶多吉少了,你他妈还带这些破书来,有啥用?”

“靠,要是不跟你一个房间,不就有用了吗?”

“电梯多半是被他们控制了,这酒店有问题,每个人都有问题!总之,我们得下到地面,去停车场,然后过桥下山。”

“什么桥?”

全广生往窗外一指,“来的时候你没看到吗?公路到酒店广场之间有一座桥。”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阵雷霆般的爆炸声,烟火腾起,直透云雾之上。

“我跟你打赌,他们把你的桥炸了。”

“干!”全广生心中焦急,女儿等着钱用,他是出来挣钱的,不是为了送命。他想骂秦勇,全国那么多剧组,为什么偏偏挑中这个,还远离人世,求救都没人听得到。可转念一想,提出那么多苛刻要求的不是自己吗?这就是命吧,就跟死去的妻子一样,妻子……她叫什么来着?他的思绪有些恍惚,彷佛跌入水中,即将窒息,却什么也抓不到。

“有人敲门。”

“什么?”

“我说,有人敲门,你听不到吗?”秦勇走向门口,打算去开。

“等等,我来。”全广生抢到秦勇身前,将眼睛贴到猫眼上——是之前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他挂上锁链,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事吗?”

“救救我,救救我!”

全广生和秦勇对视一眼,秦勇摇摇头,“我们帮不了你。”他正要再关上门,女人的手伸了进来——她的手腕上,那条红色的丝巾格外显眼。

“我求求你们了,你们要是不肯帮我,我,我会死的!”

全广生不是一个善于给女儿挑礼物的人,即便身处品类最丰富的礼品店,他也无法击中女儿的小心思。他买过实用却丑陋的自动卷笔刀,买过行文复杂小姑娘看不懂的科普读物,买过他自己喜欢女儿连包装都没拆的变形金刚。在漫长的失败史中,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条在路边摊买到的红色丝巾了。没有多么高明的设计,用料也乏善可陈,却很招女儿喜欢,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要把它戴在身上,仿佛长在她身上的地标。

全广生打开门,让女人走了进来。

这场戏在海岛上,导演组花了好几个月才最终确定在此拍摄,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人员设备搬上岛,所以,谁也不希望拍摄的时候出状况。

但拍电影这件事,概率上讲和买彩票也差不多,每天都有惊喜,每一个惊喜都能让制片人血压升高,甚至当场暴毙。

没有人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们闯进剧组的目的是什么。制片人见过来收保护费的黑社会,见过要求跟女演员合影的狂热影迷,见过强令剧组停工的有关部门,唯独没见过拔枪乱射,专打要害的恐怖分子。

制片人此时躲在乱石堆之后,身边是瑟瑟发抖的副导演——一个平时在片场大声吼叫的壮汉。

“老大……他们,这是玩儿真的吗?”

制片人伸手在地上的血泊里抹了一把——男二的演员躺在半米之外,圆睁着眼睛,一肚子弹孔——他抬起手在鼻子边嗅了嗅,“是真的。”

“龙哥呢?”副导演问。

制片人没有回答,他看到远处的恐怖分子已经转过了身,面上的脸谱散发出寒冷与残酷的气息。

女人将全广生递给她的水杯握在手里,没有喝。

“你叫什么名字?”秦勇问。

女人抬起头,看了全广生一眼,缓缓地说:“全小颖。”

“靠。”

全广生笑了起来,继而用手抹了抹脸,“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据,“这是酒店刚才写的收据。”

全广生拿在手上,眼神聚焦在纸上,却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只觉得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蚯蚓。他转头对秦勇说:“你看看。”

秦勇瞥了一眼,“是,全小颖,三个字都一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名字跟我女儿一样,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丝巾?”

自称叫全小颖的女人愣了愣神,嘴唇翕动,几次开口,都没能吐出字来。

全广生已经握紧了拳头。酒店的古怪,恐怖分子的凶残,自己的胆怯和无能,都让他绷紧了神经。

秦勇看着自己这位老朋友,总觉得他马上就要一拳打在女人脸上。

“我是你女儿。”全小颖直视着全广生的双眼,“爸爸。”

女儿第一次叫全广生“爸爸”是在他又要离开的某个晚上。广州那间闷热潮湿的筒子楼里,终日都有嗡嗡作响的蚊子飞来飞去,敏感的小姑娘更加不能忍受,全广生和妻子不得不轮流坐在女儿身边,用蒲扇为她扇风,同时驱赶蚊虫。全广生总是很自责,香港和广州在地图上离得很近,但对离家在外的丈夫和独自抚养女儿的妻子来说,还是相隔山海。当女儿奶声奶气、并不清晰的“爸爸”喊出口时,他恨不得永远守在妻女身边,再也不要去别的地方,不管地狱还是天堂。

这个女人年过三十,喊的这一声“爸爸”却激活了全广生的久远回忆,他放松了神经,内心还是充满了困惑和怀疑,“不不不,这不可能!我女儿只有6岁,她还没上小学,她……她还在广州,在花园路……她还等着我回去,等我带她去学画画——”

“爸爸!我已经34岁了!我上的是第二小学,我们住在花园路272号,你带我去学画画,一个月750块钱。”

全广生跌倒在床边,他按着自己的额头,记忆的碎片像是锋利的玻璃,在他的脑仁上来回切割。“你说谎,你说谎……你在说谎!”

“行了!现在是扯这些的时候吗?还要命不要?”秦勇将地上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全装进挎包里,也不管用不用得上,“你们继续在这演伦理大戏吧,我得闪人了。”

全广生和全小颖也跟了出去,走廊上仍旧安静,完全看不出酒店已经遭到恐怖分子的袭击。

除了全小颖住过的房间。房门敞开,她丈夫的尸体倒在门边。

“如果我真是你爸爸,上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全广生问。

“我以为看过医生之后,你的病情会好转一些。”

“医生?哪个医生?”

“你不是去看医生了吗?”

全广生觉得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个女人的语气越是笃定,越是让他感到诡异,“我们走楼梯下去。”

“也不嫌累。”秦勇按下电梯按钮,“我从电梯下去。”

电梯停在30层,纹丝不动。

 

30岁那年,全广生受了最严重的一次伤,在鬼门关差点回不来。

当时要做的动作难度比较高,武术指导设计的动作是男主角在空中对全广生的头部连续追踢。为了追求真实,全广生当然是不能戴头部护具的,所以,剧组想出一个保护他的办法——全广生的威亚一定要退得稍微快一点。快多了,会穿帮,快得不够,十几脚会全踢在全广生的脸上。为了安全,正式拍摄前,他们用假人试验了很多次,直到确保万无一失,才让真人上。

但不知什么原因——有人说是操作失误,有人说是武术指导和导演故意使诈——总之,演练的成果并没有再现,全广生结结实实地挨了十多脚,踢得他眼冒金星,鼻血崩流,直到掉在沙包中,昏死过去。

有一个武师为全广生出头,指责剧组为了演出效果不顾人员安全,吵到最后,和其他武师打了起来,他一个人自然打不过一群,最终被揍得住院,躺在全广生旁边。

这个武师就是秦勇。

 

“电梯坏了?”秦勇问了一句废话,“走楼梯,走楼梯。”

楼梯口的防火门被锁死了,全广生和秦勇的脸憋成猪肝色,也没能推开。

“怎么办?”秦勇喘着粗气。

全广生带着两个人回到电梯间,敲了敲电梯的门,朝秦勇努努嘴。后者会意,从包里拿出两把短刀,两人合力将电梯门撬开。他们往电梯井里看了一眼,隐约能看到底下某层楼的光亮,或许是电梯门没有关严。

“你先下去。”全广生对全小颖说。

“啊?这么高!爸——”全小颖看见全广生瞪着她,没把称呼说全,“我恐高。”

女儿也恐高,幼儿园的滑梯她都不敢上去。全广生尽量不去想这些,他拿出威亚,不顾全小颖的躲闪,装到她腰上,“有我们拉着你,一点一点放你下去。”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不用怕。”

或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全小颖顺从地下到了电梯井里。全广生和秦勇将威亚末端固定在对面的门闩上,小心地往下放,全小颖便一点一点地向低楼层接近。

“你相信她是你女儿吗?”

“别发神经了,我女儿多大,你不知道?”

“我也记得她还小,但她怎么看都像你女儿,跟你老婆简直一模一样。”

“我老婆……”不知为何,全广生怎么也想不起老婆的模样,“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都过世那么久了。”

“什么?”秦勇瞪圆了眼睛,“你老婆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地方已经够奇怪了,你就不要发神经了好吗?”

“我发神经?我真不知道啊!”秦勇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说谎。

全广生没再继续和秦勇斗嘴,因为恐怖分子再次出现了,仍旧一言不发,仍旧出手狠辣——一把短刀朝秦勇捅过来,如果不是全广生撞开他,他恐怕已经被击中要害。即便如此,他的小腿还是中刀,痛得直骂娘。

全广生将威亚缠在手臂上,单手与对方较量。这样别扭的搏斗姿态放在三十年前或许没问题,他可以纠缠半个钟头,然后找个机会开溜,但是现在,他这身老骨头半分钟都支撑不了,又不能丢下秦勇和全小颖不管。两三个回合下来,全广生周身疼痛,一个不小心,威亚脱手,只听见电梯井下全小颖的尖叫声渐渐远去——在那一瞬间,秦勇将脸谱男扑倒,全广生趁机夺下对方的短刀,手起刀落,捅破了他的心脏。

全广生无暇停顿,慌忙回身抓住威亚——心底一沉,威亚那一端已经变轻了。

“她掉下去了……”全广生喃喃地说。

“这掉下去还有命?”

全广生探身往电梯井下张望,大声喊着女人的名字:“小颖!小颖!”

没有人回答,全广生突然意识到,这种感觉,这种情绪,这种无所适从,仿佛失去一切的经历,曾经发生过一次。

 

回广州的班船晚到了一个多小时,海上的风暴蔓延到城市里,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全广生赶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房门虚掩着,屋里停电了,窗户也没有关严,能听见外面风雨的呼啸声,地板湿了一大片。他一面收拾,一面喊着女儿的名字。

“小颖!小颖!”

小颖没有回应。窗户隔绝雨声之后,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更让全广生恐慌。他在房间里找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女儿。闪电划过,他瞥见墙上的照片——那是妻子的遗像,她还是没能撑过夏天,临终前她嘱咐全广生照顾好女儿,可是现在——女儿懂事早,虽然才刚上一年级,但已经学会很多事情:煮面条,用洗衣机,交水电费。平日住校也是最让老师省心的那一个。周末回家,自己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似乎没有父母照顾,她也能过得很好。可世上哪有那样的事情,她毕竟只有6岁,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父亲迟迟没有回来的时刻,她又变回了那个胆怯脆弱的小姑娘。

全广生跑出去找了片警,片警跟他一起回来勘查现场,却看见小颖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上挂着泪痕,手里捏着全广生上次出差带给她的李小龙玩偶。

他生气了,将女儿摇醒,大声地吼她:“你躲哪儿了?你知道我多着急吗?我以为你被坏人拐跑了知道吗?!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

他只顾痛骂,甚至忘了自己许过的诺言。

 

脸谱之下,是一张已经毁容的脸,五官模糊,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所以说,是一帮丑八怪报复社会?”秦勇割下死者的西服,以包扎自己的伤口。

全广生没有理会他的冷笑话,也没兴趣查看行凶者。他将威亚在腰间固定好,准备摆荡到电梯井下方,“你走不走?”

“走走走,先去停车场,要是没路出去,我们就徒步下山,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

“我要先找到她。”

“找谁?”

“全小颖。”

“大哥,这么高摔下去,你觉得还能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勇知道,全广生是个很倔的人,为了一个动作准确,他可以在太阳底下跟对手耗到中暑。跟他争辩纯属浪费口舌,“行吧,只要你承受得了。”

两个人在漆黑的电梯井里往下爬。他们聊起一些往事,大部分都是秦勇说得唾沫子横飞,全广生接不上话,不论是当初跟成龙拍《A计划》,在岛上被炸药炸伤,还是后来跟徐克拍《黄飞鸿》,被老外一脚踹晕,他似乎统统不记得了。

“你这个记性啊,真是越来越差了。那《精武英雄》呢,你总记得吧,那可是你第一次露脸。”

全广生又往下爬了一段,腰间的疼痛感竟然又消失了,“这个记得。”

武师们常常在戏里客串角色,要么是一拳就倒的龙套,要么是只有背影的路人,运气好的,能说两句词儿,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姿态,再被主角三两下撂倒。对于这样的工作,全广生不会称其为“演戏”,在他看来,自己和主角踢碎的花瓶是同一种定位。唯一让他振奋的那次是在《精武英雄》的剧组,他饰演了虹口道场的一个日本军官,不仅有和陈真对话的文戏,还有将近一分半的武戏,从初占上风到不断挑衅,再到被陈真痛扁,情绪变化丰富,人物性格立体,让他过足了戏瘾。

“小颖后来还看过这片儿吧,我记得你说过,她好像不太喜欢?”

电影没在大陆上映,但很快就有了盗版碟片,那时候小颖已经读三年级,自己租了盗版碟回去,请了几个小姐妹一起看,还说里面可以看到她爸爸。但是,当她看到爸爸在电视里哇哇乱叫,一脸坏人相,最后又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的时候,刚开始的那股骄傲自豪劲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不喜欢我演坏人,尤其不喜欢看到我被好人打。”

“那不然怎么办,你长得就像坏人。”

“她怎么说的来着?我记不清了,反正意思就是,她觉得我是好人,应该是我去打坏人才对。”

“小孩子嘛,哪懂我们大人的无奈哟。”

“其实我后来倒是有个演好人的机会,还是第三主角,剧本都拿到了。”

“没拍?”

“没拍。”

“讲啥的?”

“讲一个旅行团在酒店里,遇到了恐怖分子……”全广生停住了话头——他脑子里疼了一下,现实与虚构,回忆与当下,全部混淆在一起,让他突然分不清现实。他觉得自己在天上飞翔,又似乎在水中挣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如何运转,不知道时间正在流向何处。

秦勇察觉到了异样,他看见全广生悬在他的上方,好半天没有再移动,“老全,你干啥呢,卡住了?”

全广生的手背布满了汗珠,紧握的管道似乎变得柔软起来,就像无法着力的棉花糖。摇摇欲坠的恐惧感笼罩着他,他晃了晃脑袋,想要重新集中注意力。呼吸越发粗重,他抬起头,隐约看见高处的电梯门外探出一个头——下一秒,威亚断掉了,他向漆黑的深处坠落。

恍惚与绝望之外,只听得到秦勇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全!”

  

医生等了十分钟,全小颖才终于止住啜泣。

“他很可能醒不过来了,就算醒过来,也不会认识任何人。”

“包括我?”全小颖问。

“包括你。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受伤太多,所以现在他的并发症要比常见病例严重一些,恶化速度也更快。现在,药物已经起不了作用了,唯一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的意志。”

父亲的阿兹海默症是在四年前确诊的。那时候他才54岁,作为一个刚刚步入老年的男人,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太老了,常常被人误以为年近七十。每当看到父亲弯个腰都疼得龇牙咧嘴,全小颖就觉得特别难过,她从未预料到这样的局面,她还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肌肉结实,晒得黝黑,总是可以把她抛上半空,再准确地接住。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绝不会倒下的英雄,他可以战胜一切艰难困苦。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只能躺在病床上,靠机器维持生命,对女儿的呼唤不再有任何的反应?

“他还能支撑多久?”

“很难讲,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我们会用药物和仪器尽力维持,但是……”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不太好说出口,“这样下去,花费很高,而且,其实没什么意义。”

全小颖想起一件事,那是在上高中之后,正处于叛逆期的她喜欢和父亲吵架,并非为了争个对错,而是单纯出于报复,报复父亲常年在外出差,报复他给不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报复他在大银幕上是个挨打的坏蛋,在现实里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我上几年级你知道吗?”

“不知道。”父亲面有愧色。

“学校上次发助学金,把我的名字写进去了,因为他们以为我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父亲的语气低了下去。

“家里门锁坏了,我整夜整夜不敢睡觉的时候,你在哪儿?学校有人欺负我,我打回去,老师要我请家长的时候,你在哪儿?”

父亲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眼睛,好半天,他才缓缓地说:“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全小颖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那就是不在!”

此刻,全小颖坐在父亲的病床边,握着他绵软无力的手,她已经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天,父亲就坍塌成这样一个干瘪虚弱的老头子了,“爸爸,你现在又在哪呢,又是我看不见的地方吗?你在那里做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她抚摸着父亲的额头,“睁开眼睛,告诉我。”

 

在重新抓住管道之前,全广生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少层楼,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何况他的神智并不清楚。好在有惊无险,只是有些擦伤。

秦勇只剩一个隐约的黑点。全广生低头看下去,电梯离自己两层楼高。他小心地往下爬,漆黑的电梯井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刚才的恍惚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活力和胆量,很奇怪,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快二十年了。自他步入中年以后,身体迅速衰老,心力也大不如前,只敢在剧组得过且过,偶尔做几个硬桥硬马的动作,也难免受伤。

全广生轻巧地落在电梯顶部,打开顶盖,跳进电梯里,两腿微曲,卸去落地时的冲击力,整套动作流畅而舒展,完全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电梯口躺着一具尸体,电梯门就是被它卡住的,全广生挪开尸体,往外走去。这里是30层,走廊上的灯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全身的肌肉,和坚如磐石的脸庞。

十多个戴着戏剧脸谱的男人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身上散发着迫人的杀气,那是一种屠戮一切之后意犹未尽的杀气。他们看见了全广生,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鲨鱼,毫不犹豫地,朝他冲了过来。

这一次,全广生没有后退,没有躲闪,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可以确定,内心的勇气和自信又回来了,他甩了甩手腕,握紧双拳,轻蔑一笑,迎了上去。

第一个冲上来的人撞在了全广生的脚上,下巴断裂的声音清脆响亮,如同摇滚的开场鼓点。全广生借力空中转身,连续侧踢,每一脚都踢在敌人的脸谱上,鼓点继续,节奏越来越快,势如破竹,他翻身落地,已在他们身后。

“怎么样?”全广生冷笑一声,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功夫是寄生在你身体里的龙,将身体完全交给它,你就可以变成它。只是后来上了年纪,性格收敛了,不再相信这些神叨叨的说法,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动起来不太像龙,倒更像猪,“你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叫,是打得不够痛吗?”

他飞身再起,如同摇滚乐中途变奏,狂热的鼓点暴雨般响起,他左手格开袭击,右手划个半圆,趁着对方躲闪的空档,佯攻不等使老,一拳打在另一个人的面门,这一拳势大力沉,竟将脸谱打烂,碎片割破了对方的脸,一时间血流满面,全广生并无同情,跟着一个膝踢,这是他从泰拳中学来的招式,那人向后飞出三四米远,再也站不起来。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直到所有人都被全广生打倒,他才发现自己的两条手臂上已经沾满血污。

他想找个地方洗一洗,酒店的走廊上没有洗手间,他走了好长一段,经过十几个挂着“维修中”木牌的房间,才终于遇到一个没有锁门的。他走进门里,看到的却不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而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园。

  

全广生总是令女儿失望,对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父亲来说,这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甚至于当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时候,他都觉得女儿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他并没有目睹整个过程。

最让全广生难以释怀的是一座游乐园,在离家三站地的地方。全广生许诺要带全小颖去玩个痛快。

“那我要坐摩天轮,筋斗云的那个!”

“等爸爸回去,别说筋斗云了,火烧云都行!”

剧组杀青,全广生回到广州,已经是两个月之后。这比他预想的要长,长到那家游乐园已经荒废,只剩几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

他自然被女儿冠上了“骗子”的称号。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好父亲,他带着女儿偷偷溜进游乐场,让她坐进心仪的筋斗云摩天轮里。机器的电力设备早已被拆除,能怎么办呢?全广生想到了最笨的办法——用人力去推。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让摩天轮轻轻晃了一下,噪音引来了保安,他们嘲笑全广生偷废铁还带着女儿,威胁要报警。全广生无法,给了点钱,带着女儿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永远记得女儿失望的表情。

  

保安们的尸体摆了一地,全广生站在摩天轮下,仰望着头顶昏黄的天空,视线沿着夕阳的方向慢慢降下来,直到再次看向自己进来的那扇门——它无依无靠地立在地上,仿佛已被人遗弃。

全广生伸手按在摩天轮上面,温度、质感、重量,都是真的。他大喊了一声,没有回音,没有回应。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唯一的解释是,自己在摄影棚里,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布景,但他刚才检查过保安的尸体了,枪伤是真的,血是真的,心里的恐惧感,也是真的。

“你害怕了?”

全广生回过头,看见剧组的医生正从门外走进来。他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你到底是谁?”

“我是医生,只不过,我不是剧组的医生。”医生朝全广生走过来,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我是你的医生。”

“我的医生,哪方面?营养膳食,还是跌打损伤?”

“这个地方,你一定来过,对不对?其实,如果你能把这间酒店的每一个房门都打开的话,你会发现,每一扇门后面,都是你的旧相识。”

“为什么?”

“因为这里并不是一间酒店,它是你的记忆,每个房间里装的都是你的人生。”

“胡扯。”

医生笑了笑,“难道说,你认为从高楼层掉到低楼层,然后返老还童,就不胡扯了?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全广生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这种全身充盈力量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为什么?”

“因为这栋酒店的楼层是按照你的年龄分布的,58层,你就是58岁,57层,57岁,以此类推。这里是30层,你自然就会变回30岁的样子。”

“那些穿西装戴脸谱的又是什么人?”

“是病。”

“病?”

“阿兹海默症,也叫老年痴呆,是一种不可逆的记忆退行。他们就像恐怖分子一样,不断袭击你的记忆。你的同事,朋友,亲人,爱人,每一个都不放过,直到将他们全部消灭。你好像不信?”

“正常人会信吗?”

“好,那你回忆回忆,你妻子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全广生沉默了很久,天上的云似乎就要压到头顶,“我不记得了……”

“你的师父是一个戏班的班主,你还记得他吗?”

全广生摇头。

“成龙、李连杰、甄子丹,这些演员你都合作过,你还知道他们是谁吗?”

全广生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阵,就像在废弃的古堡寻找若隐若现的幽灵,“不知道,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你满意了吗?”

“疾病的蔓延比我预想的要快,没办法,毕竟这种病现在也没法治。不像你演过的那些电影,总会有个英雄出来拯救世界,这地方,不会有的。”医生盘腿坐到地上,玩起了小石子儿,“不如就在这等世界末日吧,看这景色,还挺合适的。”

“如果这里是我的记忆世界,那真正的我在哪里?”

“在医院的床上躺着,躺半年了,最近这半个月都处于昏迷状态。”

全广生觉得自己应该对医院有更多的印象,那是某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女人,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了,“我女儿呢,我还认得我女儿吗?”

“你都问起她了,你说呢。”

全广生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好?他们找你女儿去了,你不知道?他们要找到那个6岁的小姑娘,把她剁成肉泥。”

 

为了父亲的病,全小颖和丈夫没少发生争执。最开始是因为全广生丧失了基本的认知能力,待在家里可能会有危险,出门又很容易迷路,丈夫提出把他送去医院常住,全小颖没有同意。再后来,全广生的记忆退回到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的女儿只有6岁,不但不认眼前这个成年的全小颖,还出手打了她。这种情况下,全小颖只好向丈夫妥协,将父亲送去了医院。

医院里有很多和父亲患同样病症的老人,他们并不互相视对方为病友,因为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不知道“病友”是什么意思了。医生给每个家属讲的都一样:病人们会丧失认知能力,会逐渐忘记人和事,从不重要的到重要的,从不在意的到在意的,直到——“连你都不记得。”医生说。

“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了。”全小颖说。

“不,他还记得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你。但总有一天,即便是小时候的你出现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出来。”

全小颖莫名觉得空虚。父亲的武师同行们都受过伤,上了年纪也都会出现后遗症,所以,父亲晚年身体会不好,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她从没想过,父亲会得这样的病,会将相依为命的女儿抛诸脑后,独自面对死亡。

这么多年来,父女之间称得上相通的经历也就只剩孤独了。全小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长大的,她模仿父亲的笔迹在试卷上签名;跟初恋分手的那天晚上在家做饭吃,吃到号啕大哭;去大学报到,也是独自拖着两个大箱子。直到毕业,父亲都没到过她的学校。

“你说你在剧组里也很孤独,跟香港人聊不来,想演的角色拿不到。你说等以后不跟组了,好好在家养老,给我补一个爸爸。”全小颖总是一面给父亲喂饭,一面向他抱怨,“你这个骗子,说的话都是假的,你回家就是要我伺候你,现在还要把我忘了……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父亲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嚷,眼神空洞,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而现在,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只能像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对女儿的呼唤、哀求、指责,抑或是祈祷,都不再有回应。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整天忙工作,没有亲眼看着女儿长大。”

“如果我说你还有机会呢?”

“怎么讲?”

“你还记得那个你迟到的雷雨夜晚吗?你一直没找到小颖躲在哪里。”

“那你觉得我现在就能找到她吗?”

“为什么要找?让她自己出来。当了几十年父亲,你还不知道她最想听什么吗?”

与医生的对话还在耳边,全广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撞开,他不再对房间内的世界感到震惊,无论是香港的铜锣湾,还是广州的老码头,瀑布、黄沙、冰雪、雷暴,他不记得这些地方自己什么时候去过,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在乎一件事——小颖从没告诉过他她躲在哪儿,因为她说那是她的秘密基地,所以,全广生一直没有答案,也就是说,那群寄生在他身体里的疾病化身也没有答案。他们杀死了这一层所有的人,唯独不可能找到躲起来的小颖,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全广生在自己的记忆里狂奔,有些房间里还存在没有离开的脸谱男人,他立刻出手将他们解决,虽然医生告诉他,这些人是杀不完的,他们会不断地重生并自我复制。

终于,他推开了那扇正确的门,门里是他在广州的老房子,狭小、潮湿,而且陈旧。屋里停电了,窗外下着暴雨,巨大的雷声时不时响起,震得人心乱如麻。

“小颖,我是爸爸。”全广生站在客厅中央,大声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独白,“我知道你在,爸爸回来晚了,是爸爸错了,爸爸跟你道歉,你快出来,好不好?”全广生站在黑暗中,眼神里满是祈求,闪电拽着雷声,光芒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女儿没有回应。

“爸爸在路上耽搁了,因为,因为……”他无法说下去,不论剧组、负伤、住院,还是轮船,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经不记得了,“有坏人在阻止爸爸回来见你,他们很厉害,打人很痛,爸爸就被他们打得很痛,但是不管多痛,爸爸还是没有被他们打倒,就像小颖说的,爸爸是……”他又忘了,忘了小颖曾经说过,爸爸不是小喽啰,而是英雄。那些模糊不清的情绪迷路在嘴边,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是一定要保护小颖的人,不管多么危险,多么困难,爸爸都会赶到小颖的身边。”

他听见了微弱的啜泣声。

“爸爸记性不好,总是忘记小颖的事情,爸爸也知道,小颖的事情都很重要,”全广生一边说,一边循着小颖的哭声找过去,他想说一些明确的事情,以证明自己对女儿有多么上心,可是,不管再怎么努力,他的脑子里都只剩下空白,“所以,爸爸向小颖保证,只要是小颖交代的事情,就一定做到,好不好?原谅爸爸,好不好?”

米缸的盖子被顶开了,借着路灯的灯光,全广生看见小颖钻了出来,她扎着两根小辫子,面颊上挂着眼泪。

“爸爸!”

这一声喊里面有委屈,有害怕,有埋怨,有喜悦,有期盼,有依恋,有足以让全广生舍弃一切,燃尽此生的力量。

  

再简单的事情,对疲倦的人来说,也会变得艰难。

全小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才明白这个道理的,至少,小时候并不明白。她常常埋怨父亲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明明都是些对大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买一个穿粉色裙子的洋娃娃,带她去看珠江边的烟火,陪她玩刚刚学会的塔罗牌。

“你就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长大后的全小颖不会再对父亲说这样的话了,她知道父亲的工作很辛苦,摸爬滚打,濒死负伤。她甚至不爱看功夫片,因为总是情不自禁地代入反派,而她本来就是反派的家属。她早已降低期望,降低到无论父亲多少次爽约,她都不会伤心的程度。

 

“爸爸,我们去哪儿?”小颖抓着父亲的手,细碎的脚步有些跟不上。

“去安全的地方。”嘴上这样回答,全广生心里却不知道哪里才算安全,他牵着女儿的手步步往前,一直走到电梯前,他遮住女儿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门前的尸体。

医生在电梯里,像一个负责开电梯的服务员。

“你在等我?”

“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全广生挤出一个笑容,“你觉得我现在需要你?”

“你想知道,对小颖来说,哪里是安全的。”

“哪里?”

医生指着那一大排楼层按钮,“如果你真的希望到死都还记得你的女儿,你就应该想想,一共只有58层是什么意思。”

全广生伸手抚摸那些按钮,它们的表面已经被磨平,按钮之间也有了划痕。很多年了吧,不知道多少人曾经在这栋酒店里入住,有的人在每一层都有房间,有的人却只是一时的过客,有人辗转各个楼层,和别的客人也是朋友,有人独处一室,从未和其他人有过来往。只是现在,他们都化作微尘,消失在记忆之中。“我明白了。”

“爸爸,你在和谁说话呀?”小颖捏了捏父亲的手掌。

医生消失了,全广生醒悟过来,他怎么会真的存在呢,他只是时不时在自己眼前嘀咕,自说自话的医生而已。

全广生蹲下身,将小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爸爸带你去坐筋斗云,好不好?”

“真的吗?”小颖竖起小手指,“拉钩!”

“好,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按下58层之上的红色按钮,电梯晃了晃,缓缓向上启动。

30岁之前,全广生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老的,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再难的动作都能完成,就算不小心受伤,也能很快恢复,用副导演的话说,他们就像土豆一样。那时候,全广生以为他说的是土豆的顽强,无论种在什么样的土里,都可以长出粗壮的根。

但其实,他说的是土豆的廉价。它们一麻袋一麻袋地装在仓库里,需要就倒出来,不需要了,随手扔掉,也不觉得可惜。武师的职业寿命是很短的,过了30岁,自己觉得身体还凑合,那是因为没有和年轻人比较,所谓拳怕少壮,在这一行同样成立——你不是有多差,只是跟年轻人比,才显得差。

全广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32岁了,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是什么来着?他望着电梯里的楼层数字从31变成32,始终想不起来。

叮——电梯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结了辫子在脑后的老人站在门口,他微微低头,面上的脸谱淡雅冷峻,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全广生低头看向他的手,两手已经握拳,青筋泛起,再下一秒,足尖微动,全广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闪,下巴已经结结实实中了一脚,颅内震荡,整个人向后便倒。

“爸爸!”小颖呼喊着全广生,想要把他拉起来,还没靠拢,就被老人拦腰抱住,拖出了电梯。

“小颖!”全广生挣扎着站起来,朝老者追过去,伸长手臂,却只是摸到小颖的衣角——他看见那人将小颖举过头顶,朝着走廊深处狠狠地丢了出去。

这一秒钟似乎格外的长,全广生只觉得心脏收缩,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他想喊,又怕小颖不会回答,他集中全身的力气于右拳,打在老人的脸谱上,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报复的喜悦。

  

父亲的情况很不稳定,医院已经连下三次病危通知书。

“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就抓紧吧。”

“他能听见吗?”全小颖问。

医生避开小颖的目光,“可以的,他可以听见。”

父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这是并发症不断恶化的结果。全小颖坐在病床边,听着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像是某种不紧不慢的倒计时。

“爸爸,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全小颖握住父亲的手,“我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这么多年,我好像都习惯和你没话讲的感觉了。你呢?是不是也习惯了?其实大部分你参与过的电影,我都没有看过,所以我想,要不然,趁这会儿我陪你看看电影,好不好?”

父亲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像一只漏气的轮胎。

“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全小颖按下了播放键。

 

熟悉的角色再次出现总能振奋人心,尤其当他作为救世主降临的时候。

全广生看见秦勇半蹲在不远的逆光处,怀中抱着什么。

“还好我及时赶到,并且身手矫健。”他抬起头,放下毫发无伤的小颖,冲全广生的方向笑了起来,“妈的,带着小孩子还打架!”

全广生没有工夫跟他调笑,老人已经攻过来了,虽说看起来是个老人,功夫却着实凌厉,不论招式还是速度,都不在全广生之下,三两个回合下来,全广生就已吃紧,胸膛突然中了一脚,飞出四五米远,跌落在秦勇身边。

“没我不行吧。”秦勇伸手将全广生拉起来。

“你确定有你就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人将小颖挡在身后,亮出合璧的起手式。

“我攻左。”

“我攻右。”

全广生和秦勇也曾憧憬兄弟齐心,打遍香港,即便学不了成龙和洪金宝,也希望达到李连杰和熊欣欣那样一前一后的境界。可惜,或许是技不如人,或许是生不逢时,两个人都在岁月中磨平了个性,一个在片场混日子,一个四处巴结制片人。

他们设计过很多以二敌一的动作,想要亲自上阵,给主角们制造一点麻烦,可等了十几年也没等到这样的机会。大部分动作片里,小喽啰只需要被打的时候飞得够高,跌得够远,真正能跟主角交手的只有大反派。到了后来,终于需要一些能打的小角色了,他们两个的年纪又大了。

但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完成未竟的事业了。

秦勇闪过老者的一拳,全广生在他身后一拳递出,正中老者面门,老者踉跄两步,还未调整好姿势,下盘又被秦勇扫倒,他顾不得狼狈,手足并用,连连后退,躲过全广生和秦勇踢向要害的两脚。

全广生在剧组里被讽刺为“倚老卖老的龙套”,因为他瞧不起没有基本功又想演动作戏的年轻演员,还会把臭脸摆出来。动作指导要他做示范,他年纪大了,又做不出来,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说:“我年轻的时候,原地起跳可以追踢三次!”

他当然没有吹牛,此时此刻,他就像网球一样从地板上弹起来,右膝盖正中老者的下巴——秦勇听到牙齿相撞碎裂的声音——全广生的左脚尖再中对方的眉骨,鲜血横流而出,跟着借力空中翻身,右脚扫中天灵盖,老者明明在不断后退,却连中三招,无法脱身,直到最后这一脚,他才被踢飞,一头撞在背后的门上,力道太大,竟然将门撞开,整个人滚了进去。

门内是一场葬礼,满地的尸体,以及墙上一张遗照。

老者重新站了起来,他摘掉脸谱,露出了真容——一张和全广生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要老上许多。

秦勇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笑到前仰后合,笑到在门口探身张望的全小颖觉得害怕。“你说,到底哪件事更荒诞?”

全广生抬头看向墙上的遗照——那是秦勇的照片。

 

“爸爸从来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全小颖坐在墙边地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为什么?”丈夫坐在她身边,轻声问。

“因为拍摄的时候,秦勇叔叔死了。”

“秦勇?是他犯病后总念叨的那个人吗?”

“对,他是爸爸年轻时候的同行,也是去香港做武师的大陆人,他们关系很好,在香港的时候都互相帮忙。”

“他怎么死的?”

“有一个危险动作本来是爸爸要做的,但那天他生病了,临时就换了秦勇叔叔,结果出了事故,他从楼顶掉下来,当场就不行了。”全小颖望向父亲,她想起那时候父亲给自己打电话,在听筒那边泣不成声。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哭,也是最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父亲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脆弱的时候,也只有自己可以倾诉。“爸爸就是那时候垮掉的,以前他还锻炼身体,说要跟年轻人争个高下,秦勇叔叔死后,他就自暴自弃了。”

 

老者动了动手指,地上便有四具尸体站了起来,各自戴着不同的脸谱,从他们的身材来看,估计也是练家子出身。

他们都是来参加葬礼的老朋友吧,只是全广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而已。

“你不解释一下吗?”秦勇问。

“他想回答你。”全广生朝对面的老者抬了一下眉毛。

“我有你的长相,只因为我是寄生在你身体里的病毒。你这些记忆不过是对人生的拙劣复制,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你的肉体都要消散了,还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呢?”老者的表情有些扭曲,也许因为这并非他的本来面目,“安心接受吧,免得白白受苦。”

“你听懂了吗?”秦勇按着额头,语气中透着疲惫。

“他的意思是说,他要弄死你。”

“你确定?我看他一直在说你啊。”

全广生没有回答秦勇,那四个活尸回答了他。他们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没有跌倒,而是两足交替向前,一开始并不灵活,跌跌撞撞,姿态颇为可笑,但转瞬之间,动作就流畅起来,径直朝秦勇冲了过来。

“妈的,来真的吗?!”秦勇高接抵挡,好不容易挡下前两个活尸的攻击,第三个却再也抵挡不住,右胁下连中两脚,鼻梁上又中一拳,痛得他眼泪直流,还好全广生替他拦下第四个,才让他有机会喘息。

“老全,你他妈给我讲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是剧组换剧本了吗?”秦勇嘴上发问,身体不断闪避后退。

“你已经死了!你不是人!你是我记忆里的幽灵!这些人是我记忆里的病毒!他们要干掉你!明白了吗?”全广生也没有闲着,他与活尸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谁也制服不了谁。

“你是说我演的角色吗?”秦勇手肘向后发力,击中过来偷袭的敌人。

“不是角色!是你!秦勇!你本人!”全广生跳上桌子,躲过活尸丢过来的木椅。

“这不是在拍戏?”

“你傻吗?还没体验到真实感?!”

活尸一拳打在秦勇的腮帮上,他朝地板上啐了一口——啐出了一颗牙齿,“体验到了!”

 

“爸爸以前跟我说,他和秦叔叔两个人联手,能打赢十几个人。”

“真的吗?”

全小颖摇摇头,“怎么可能,这跟他的说法矛盾呀,他说过,同样身体条件下,双拳敌不过四手,他们两个再怎么厉害,也打不了那么多人吧。”

  

四个活尸都被打倒的时候,秦勇已经受伤,全广生也累得气喘吁吁。

“我很欣赏你们的勇气。”老者似乎是恢复了元气,又或者,他已经看清了全广生和秦勇的套路。他闪身欺近,不给两人反应的机会,间不容发,就将他们逐个击飞,然后走到了小颖面前。“虽然也没什么用。”

绝望的时刻总会来临,这样的经历在全广生的人生中并不少见,事业不顺,旧伤复发,妻子过世,年轻的日子一去不返,每一件事的发生都让人感叹世事的无常和无情,他一直在认命和抗争之间徘徊,没有谁真的拥有钢铁一样的意志,他也想过放弃,至少,虚度一些时光以缓解内心的焦虑,但是不行,在向深渊迈出一只脚的时候,他就会看到女儿的脸——就像现在,老者扼住了小颖的脖子,将她提离地面,如同拎起一只易碎的瓷器。“结束了。”

小颖的脸憋得发青,两只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侧过脸,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词。

虽然听不清,全广生也知道她说出的那两个字:

“爸爸……”

他朝她跑过去,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秦勇也从另一边包抄,所有的困惑都不重要了,现在唯一重要的是——老者抬脚用力一踩,面前的地板立刻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迅速扩大,直至全广生脚下,他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力向前跳跃,以图抓住裂缝的边缘,最终还是没有抓住,向深处跌了下去。

秦勇冲到了老者身后,逼他丢下小颖,回身接招。秦勇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勉强招架都有困难,不出三招就已落了下风,再支撑七八招,左胁,右腿,两边肩膀,都受了重伤。

 

离电影结束还有半个小时,父亲饰演的角色已经死在了主角面前。

全小颖靠在丈夫肩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功夫电影,不喜欢爸爸在里面演的角色,他为什么总是在挨打呀,他明明那么厉害!”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说着和小时候一样的话。

丈夫抚摸着全小颖的头发,“那你觉得他应该演什么呢?”

“演英雄啊,英雄从来不会倒下!”

 

这裂缝不知有多深,如同记忆的空洞,击穿了每一层。全广生举着手,想要抓住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看见自己的手变得越来越小,他明白了——自己正在变得年轻,变得幼小,就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将回到人生的起点,拾起残破的记忆碎片,并且离他想要停留的时刻更加遥远。

30岁,他和秦勇一起躺在医院,脸肿得像猪头。

23岁,那个女人将手伸向他,说愿意做他的妻子。

21岁,他坐上了去香港的轮船。

19岁,他因为斗殴在公安局待了三天。

16岁,他向师父连磕三个响头,从此独自闯荡。

9岁,师父罚他踢腿一百下,并告诉他:“你现在吃的苦,学的本事,都能在将来,最危急的那一天发挥作用。”

全广生睁开了眼睛,摸索到腰间的威亚开关,用力按了下去,威亚弹出,如一支穿云箭,穿越这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从他立志习武,用苦水灌溉自己的这一天,向着最危急的那一天进发。

威亚前端的爪子刺进了深渊边缘的柱子里,“呛”的一声,秦勇听见了,听见了全广生反击的讯号,他知道,威亚是需要武师去拉的,只有武师甘心付出,才有主角辉煌登场的瞬间。

秦勇笑了笑,将威亚在柱子上缠了一圈,把爪子牢牢地抓在手里,朝老者竖了一个中指,然后向着深渊纵身一跳。

活在记忆里的朋友终有消失的一天,他们在黑暗中再度重逢之时,一定会迸发出无可匹敌的力量。

全广生向上飞去,掠过黑暗与挣扎,他的身体再次成熟,线条硬朗的肌肉,熊熊燃烧的气势,还有钢铁一般坚硬的铮铮老拳。

最危急的那一天!最危急的那一天!

32岁的他,在32层稳稳落地,挡在了女儿和敌人之间。

“为什么这么执着?”老者问。

全广生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柔声说道:“因为我是爸爸,爸爸从来不会倒下。”

 

医生带着护士冲进了病房,全小颖站在一边,是她叫医生来的,因为她看见父亲不断地捶打床沿。

“怎么回事?”

“血氧饱和正常。入氧正常。心电图正常……”

父亲仍然闭着眼睛,他握紧了拳头,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不断地捶打床沿,“咚咚咚”,力量不大,却格外坚决。

不知为什么,全小颖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小时候也有过,她曾经只当它是父亲的借口,可是现在,她确定那就是事实——父亲正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战斗。

 

战斗结束了,全广生擦掉身上的血,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电梯。

“爸爸,你疼吗?”

“不疼。”

“爸爸你好厉害。”

心中某个不曾察觉的缺口突然被补上了,全广生这才意识到,作为俗人的他,多么渴望听到女儿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真的吗?”

“真的呀。”

“谢谢你,女儿。”全广生再次按下红色按钮。

电梯又向上运行了,这一次,不会有人打扰他们了。

33层,全广生33岁,全小颖8岁。

34层,全广生34岁,全小颖9岁。

电梯的数字逐渐变大,全广生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39层,全广生的两鬓有了白发,全小颖的头顶碰到了父亲的肩膀。

42层,全广生的肌肉松弛了,全小颖说我谈恋爱了,全广生说那我去打他。

47层,全广生挺起了小肚腩,全小颖换了最适合她的发型。

“爸爸,你老了。”

“因为你长大了。”

50层,全广生叮嘱女儿多给自己打电话,她说没事情聊,打什么电话。

51层,全广生按着中过风的手,让它不要在女儿面前抖动。

52层,全广生想讲片场的趣闻,全小颖说,好啊,那你再讲一遍。

我的故事总有一天会讲完,如果我开始重复,请你不要嫌弃。

53层,全广生的胡须像圣诞老人,全小颖美得如同仙女下了凡尘。

56层,全广生佝偻着背,和女儿一般高。

57层,全广生掉了两颗牙齿,全小颖告诉他要放在屋顶才可以再长出来。

58层,全小颖伸手搀扶父亲,全广生笑笑说,没事,我还行。

电梯又往上运行了一层,门向两侧滑开,映入眼帘的是清澈的蓝天,以及停在楼边的一朵白云。

“爸爸带你去坐筋斗云,好不好?”全广生说,这是迟来三十年的诺言。

“好呀。”全小颖抱着父亲的手臂,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

全小颖坐进云朵里,全广生在云朵后轻轻推了一把,看着它载着女儿远去,离开自己。

“爸爸!”

“爸爸只能送你到这了。”

全广生朝她摆摆手,他已经听到身后的动静了,潮水般的敌人爬了上来,将他围在中央。

他转过身,握紧老拳,怒吼一声,向他们冲了过去。

 

医生说这是弥留之际了,不会再有奇迹。

全小颖坐在那里,轻轻地喊着“爸爸”,她不知道他能否听见,不知道他在那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究竟有没有打赢,但是,她确信,他一定会赢的。

“爸爸,你演的电影都很好看,我都喜欢,虽然你演的都不是好人,但因为是你演的,所以看起来就很可爱啦。不过呢,我觉得,那些角色都不够好,你拿不到奖,制片人不肯给你机会也是活该,因为我觉得你演得最好的角色,”全小颖俯到父亲耳边,压低声音,“其实是爸爸。”

全广生忽然睁开了眼,虽然只有一道缝隙,他怔怔地望着女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没有人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渐渐地,全广生的眉头舒展开,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个笑容。

心电图归于一条直线。

“他认出我了吗?”全小颖问。

“他认出你了。”他们回答。


本文节选自张寒寺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