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痛苦如此相似,却又互相排斥。

烧野猪

作者/程皎旸

10岁生日那天,妈妈没空陪我庆祝,因为赶去探望外公,但那根本多此一举,他早在拂晓的灰茫里跳了楼,被人发现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我没能见到外公躺在马路上的样子,妈妈不让我去看,说会吓到我,影响我写作业。我不喜欢她什么都管着我,拿我当个小朋友。外公活着时常劝妈妈对我宽容些,但现在他死了,不会再有人来替我说情。尽管没吃到生日蛋糕,我还是认真许愿,希望能顺利杀死新邻居,为外公报仇。

我和妈妈住在政府为低收入市民兴建的名为晴天邨的公屋社区,楼林外壁色彩缤纷,吸引不少游客参观,但如果他们愿意走进我住的那栋楼,穿过拥挤的屋门,途经土地神龛、发臭波鞋、污水、菜叶,聆听溢满走廊的粤剧、麻将、吵骂声,就能恍然大悟:这是个金玉其外的贫民窟。在这里,我时常遇到奇怪的东西:缺了半边肢体的男人;边走路边咳血痰的阿婆;对着麻雀说话的弱智。每当我经过他们,我都忍不住想念以前的家——望见远山大海的窗,绘满蓝天白云的墙,陪伴我的菲佣、金鱼、木马、仙人掌、粉色充气沙发。但更多细节我已说不出,因为我在几年前的一个暑假被接去外公家住,陪他钓鱼,游泳,看小船浮在水面,晒得好似一条泥鳅,等再开学时,妈妈带我搬进这间300英尺的屋子里,再也看不到海,也见不到爸爸。没人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新邻居是否和我一样,失去心爱事物才被迫搬进晴天邨,但我怀疑,她是噩运的化身。起初我不明白所有事件的关联,直到我仔细回想,一切才有迹可循——她搬到我家对面那天,不祥预兆已经出现。

一个月前,妈妈接我放学回家,顺便去集市买菜。我讨厌吵闹腥臭的集市,便以学习为由躲在街角书店等她。不久,我被街对面的奇怪生物吸引。黑壮,沉稳,好似一头被放大的狗,又或者说被缩小的牛,迈着短壮四肢,不疾不徐地行走在草丛边,圆柱似的鼻头融入柔软翠绿,一身乌黑氤氲在雨后的潮湿中。当我小跑着接近它,伴随着路人或惊慌或好奇的窃窃私语,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那是一头野猪。我难以将它和《狮子王》里的彭彭联想在一起,实物可比动画难看多了,且没有生出标志性的獠牙。这并不阻止我因发现异类而产生的兴奋,我小心翼翼混入围观人群,忽然,一只大手将我衣领揪起。我来不及回应,双眼就被那只手紧紧捂住,整个人被搂着向前冲。妈妈急促的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回响:快走快走,乖女不怕,我们快走……

我能理解妈妈的惊慌。她曾多次跟我说起,几年前,一次郊游中,我被一头从山坡冲下来的野猪袭击。尽管我的小腿还留有缝针后的疤痕,但我怎么都记不起被伤害的过程,以至于再次见到野猪,我毫不畏惧。但妈妈却如临大敌,一整晚都在给管理公屋的机构打电话。

“喂,你好,我家附近出现了野猪。是的,就在晴天邨楼下的那条街,很多人都看到,我的女儿也在……它生着好长好长的獠牙,又黑又壮很可怕,你们快来人捉它,不然它要咬我,咬我的女儿……”

妈妈夸大了事实,这对野猪来说太不公平,它只是在吃草。我不喜欢妈妈这样做,可我不敢反驳,因为她一旦生气,就会进行自残式回击。不知不觉地,我在重复的投诉声中睡着,但并不安稳,莫名钝响好似狂风骤雨,裹挟叫骂,整宿椎打我耳膜,让它隐隐作痛。我在梦中认为,那是妈妈和人吵架的声响,等我醒来才发现,嘈杂与妈妈无关,她根本没打电话,而是赤身裸体蹲在大门边,紧盯猫儿眼。至于扰了我整夜的噪音,便从门外传来,是一把粗糙的女声,高亢、刚硬,直到此刻仍未停歇。

“妈妈,你在做什么?”

“嘘——”她示意我闭嘴,挥手让我站到门口,把猫儿眼让给我。

我踮起脚,从模糊的小圆洞里看到对面大门。那里原本贴着褪色的“福”,但昨晚换了住户,“福”被一张老人的脸取代,黑白色,皱纹挤满狭长面容,双眼噙着怨恨似的,与我对视。

“砰砰砰——咚咚咚——”,对面门里不断传来敲击声,伴随着毫无逻辑的叫骂。

“新邻居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门上贴那样的照片?”我问妈妈。

“不知道。”妈妈摇头,“肯定是个疯子。”她日益瘦削的脸使劲皱起来,仿佛脱了水的番茄。

每当这扭曲的神情出现在妈妈脸上时,我便得迅速远离,以免她突如其来的怨气好似喷泉般将我吞没。当我躲在厕所洗漱时,妈妈焦躁的声音又从客厅洒进来,好似蚁群搬家,渺小如尘,却源源不断。

“喂,你好,是这样的,我对面搬来了一个女疯子……她把遗照贴在大门上,又敲东西又骂人的……拜托你们派人来看看吧,我一整晚都睡不着,我已经够惨了,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我要返工,要还债,还要养我的女儿,我不可以睡不着觉……”

恍惚间我竟觉得,从昨晚起,妈妈就一直在打电话投诉新邻居,而非野猪;又或者,那个野猪一夜间变成新邻居,继续缠绕我们的生活。

之后的每个夜晚,从十一点开始,新邻居的咆哮与敲打便断断续续,直到天光。我和妈妈共用铁架高低床,她在下铺翻来复去,仿佛给新邻居的咒骂伴舞。为了抵抗失眠,她戴耳塞,小声数数,播放交响乐,但都不能遮挡令人不安的噪音,最终她哭了,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浓雾,氤氲着生满霉斑的寝室。我在上铺不敢翻身,害怕引起妈妈更强烈的不安。平静反而让我成了新邻居的听众,原本模煳不清的叫骂,逐渐跳跃成字句,印入脑海:我要你血债血还……你生几多就要你死几多……天收你、地凿你,我要和你揽住死——仿佛在朦胧中听电台播放灵异故事。但没过几天,我便不再有机会欣赏,因为妈妈逼我睡前喝红酒。连续三杯下肚,我就昏昏沉沉,所有响动化成肥皂泡,无声又绵软地在梦中爆破。

新邻居的吵闹惹烦了整层楼的住户。那些每次碰面都不会打招呼的人,此刻都成了妈妈的朋友,只要在电梯或垃圾房偶遇,便聚在一起倾诉。

“观风楼那案子,你们知道吧?那不就是有个疯子,放火把邻居给烧了,一家四口啊,全都烧焦了。”

“是,什么都不怕,就怕遇到这种疯子,杀人不犯法,好难搞。”

“我现在一得空就打电话投诉,房屋署啊,区议员啊,可找的都找了,结果呢?A让我去找B,B又让我去找C,C最后告诉我他管不着——仆街,全都是垃圾。”

轮到妈妈的时候,她通常先长叹一口气,再将眉毛皱成倒八字,缓慢又忧愁地诉说我们近来的遭遇,仿佛这恶魔般的新邻居,也是令我家陷入窘迫的帮凶。

我将上述事情逐一说给外公听的时候,是那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也是新邻居入住的第十日。每个星期天,妈妈都送我去探望外公。他不再住在离岛上的平房,而是搬到了安老院,一个两层楼高的建筑,挂着掉漆牌匾。外公从不让我进去,而是在附近小花园等我,再带我去饮茶。自从三年前骨折过一次,他拄拐才能走路,远远望见我,便好似不惧风浪的小艇,一脚深一角浅,摇曳但笃定地向我驶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外公问我,花白眉毛扬起,像两撇好奇的浮云。

“我不知道。她很少出现,只有一次我从猫儿眼里看到她的背影,又胖又高,穿一身黑,还戴黑口罩。”

“唔……”外公若有所思,嚼着虾饺帮我分析,“她打扮得真古怪。可能是类似于蝙蝠侠那样的神奇人物?人到中年,被超人集团炒了鱿鱼,又不做运动,就发了福……”

“怎么可能!”我大笑着啃凤爪,“我没见过那么喜欢骂人的蝙蝠侠!她每晚都骂人,很可怕!”

“喔……那她肯定是太寂寞了,没有朋友,所以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是吗?”

“真的。前阵子有个女院友,跟我差不多岁数,刚刚入院的那几天,每晚都不睡觉,就躺在那里骂啊骂的。当时,所有人都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护工差点就准备给她打镇静剂了,这时候,你外公我就出马了。”

“你做什么了?”

“我就听她骂人,帮她助威,再跟着她一起骂。”

“那她不就骂得更起劲了吗?”

“不不不。人是这样的,当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做某件事,你会觉得很酷。但当有第二个人跟你做同一件事时,你就会觉得没什么特别——总之,没多久,那女人就不骂了。我就趁热打铁,继续惹她聊天,甩了一包扑克牌在桌上,问她要不要玩几盘?她马上就双眼发亮,笑呵呵的,什么愤怒都忘了,跟我玩了一晚上!”

我不确定外公说的是否真实,但我喜欢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似乎所有痛苦都可以在他的述说里化成玩笑。

“不过话说回来,你妈这个人啊,太负面,把什么都当成坏的。她不也常说我是害人精,现在也不愿见我?呵……”外公给我倒普洱茶,“你要帮我多劝她,凡事都要往好了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包子,黄色流沙淌出来,甜丝丝。

外公每次见我都让我带一两句话给妈妈,因为他们已很久不曾面对面交流。在外公家度过最开心的暑假后,妈妈便时常对我说外公坏话,在她嘴里,外公是一根筋的怪人,仿佛没有鱼去游泳的清水。“会有人跑去害自己的女婿吗?全世界只有你外公能做出这种事。”

起初我因妈妈的话而对外公产生怀疑。但自从学会上网搜索资料后,我尝试输入爸爸的姓名,结果在一两条陈旧又简短的报道里,看到他的介绍,据说他在什么组织里,骗了很多人的钱,结果被知情人士举报,就落网了,财产全部被没收。尽管我为爸爸是骗子而感到痛苦,但一想到外公并不是害爸爸的凶手后,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不过,真正让妈妈恨透外公的,是他那场突如其来的恋爱。他把原本说好留给我的平房卖了出去,用那笔钱给女朋友买公寓。妈妈怎么都不敢相信,外公竟能做出这种事,仿佛刺了她一刀。我记得她在电话里对外公说,如果他一定要那样做,就让那女人来养外公的老,“我们到死都不要再见了”。我觉得妈妈这么说只是为了威胁外公,让他不要把财产留给外人,但外公却同意了,妈妈便又被刺了一刀。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总之两年前,外公住进养老院。尽管妈妈每个月都把我送来陪外公两次,但她总是送我到花园边就走,头也不回。

“你还记得卢爷爷吗?”外公开启新的话题。

“很喜欢唱歌的那个?”

“你还记得!如果他知道,一定更喜欢你了——不过没机会啦,他死了。”

外公最近总是跟我说起一些老人的动态,不是那个抱过我的婆婆,就是这个教我功课的爷爷。他们有的病了,有的死了,有的像长工一样替众多儿女照看后代,有的跟着儿女去了外国又被赶回来,还有的跟外公一样,住在安老院里,等着亲人去探望。

“老卢很多年都一个人住,天天晨跑夜跑的,时不时还出海捕鱼。就在上个月,他站在台阶上打蟑螂,没站稳,摔了一跤,后脑勺撞在铁柜子的尖角上,当场就死了。”

 

我把外公说的事通通转述给妈妈听。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样,听到死讯时,情不自禁联想起外公,担心与他相处的时日也不多了。但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切肉,哆哆哆——哆哆哆——直到门外传来一阵争吵。

“嘘——”,妈妈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她溜到门边,贴着猫儿眼看出去。

通过门外传来的声音,我猜测来了两男一女,正在找新邻居的麻烦。一阵窸窸窣窣的、模煳的对话后,新邻居高亢的声音再次发作。

“你们来啊!进来啊,我不怕你们。什么大风大浪我没有见过?”

“女士,请你冷静一下,我们接到投诉,说你长期对邻居进行骚扰……”

听到这,妈妈大吃一惊,连忙抄起手机,躲进厕所打电话。我便趁机趴到门边,透过猫儿眼看外面的世界。走廊里,三个警察围在大门边,通过他们肩头的缝隙,我看到新邻居的脑袋,她依然戴着黑色口罩,脖子下还是那布满油渍的黑色领子。

“嘎吱——”新邻居推开身后的铁门。

“来,你们来看。”

我的视线立马紧贴警察后背,潜入好奇已久的神秘洞穴。可惜光线不足,我只能隐约见到,门后堆满各式各样的纸盒、塑料瓶、破烂衣服,好像垃圾堆。新邻居已隐在转角后,离开我的视线,但声音依然持续地射过来。

“屋子里有强盗,我要贴我男人的照片在门上保护我,不然他们会抢我的东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宝贝,你们知道吗?”

咚咚咚——咚咚咚——

熟悉的金属敲击声再次响起。

“我不敲敲打打,我就不能赶走他们。”

咚咚咚——咚咚咚——

“我全身都被烧过。你们看,你们都来看。”

警察们立马涌进黑暗里,完全遮住我的视线,但我的想象却无法停下,似乎看到女人肥胖的身体,皮肤烂得好似被水浸泡的牛皮纸。

这时候,妈妈一把将我从门边扯开,命令我回房写作业——但她却继续趴在门边享受好戏。

“有警察来过了。”我听到妈妈在客厅继续打电话,声音满是窃喜,“我刚刚问了,是楼下王阿姨报的警,她儿子是记者……看这次还不弄死她!死疯子……没有,还没把她捉走……但起码给了她警告吧,我猜她今晚不敢乱来了。”

果然,那个晚上,四周安静得有点奇怪,妈妈的鼾声再次响起,但是我却没能睡着。

也许是睡眠充足,妈妈翌日格外开心,早早起床给我做了早餐,还开了电视来看。

电视里正在放新闻,主播小姐说,昨日有一头野猪在闹市出没,警察将其围攻并成功捕捉。画面里,那黑乎乎的家伙东躲西蹿,鼻头撞在栏杆上流了血,但还是逃不脱源源不断的盾牌和巨网,最后,它的身子被网套住,人类举着盾牌扑在它身上,在层叠的肉身下,它顿时显得弱小,仿佛被追逐的垒球,最后,被扔入铁笼。就在这一刻,野猪爆发哀嚎。我总以为它会像狮吼那样喘着粗气,想不到竟像匕首划裂瓷盘,又好像婴儿啼叫,尖细,凄厉。

“这不会是我们碰见的那头野猪吧?”我问妈妈。

她没理我,关了电视。

等我们再出门的时候,妈妈走在我前面——忽然,她倒吸一口气,迅速向后退,差点踩到我。我顺着她看的方向,透过门缝望出去——新邻居门上多了一副类似年画的东西,鲜红翠绿,烘托中间那团灰黑的兽,生着朝天鼻,竖着长獠牙,张开血盆大口,仿佛一只咆哮的野猪,正对着我们无声怒吼。

完了,我想,这女人果然就是那野猪变的,它来找我们报仇了。

忽然,对面的门开了。一把菜刀被扔了出来,啪叽一下摔在我家门前。我在刀面的反光中看到了新邻居油黄额头,眉头紧皱,双眼怒瞪,黑色口罩上多了几点猩红污渍。

妈妈赶紧关上大门,反锁,但刚烈的咒骂还是从门外杀进来。

“报警啊,抓我啊!你们一个两个,糟蹋我,残害我……我要放火烧死你,烧死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拿铁器砸我家门。

“躲啊,我看你躲到几时,躲过初一都躲不过十五,我要你全家都过不到十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妈妈捂着耳朵,缩在墙角,紧紧抱住我,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发抖。

那天,新邻居一直骂,到了中午才没了声响,也许她骂饿了,要出去觅食。但我却因为她的发作而旷课了一个上午。我一到学校就被老师罚站。我解释说,上午被邻居恐吓,所以不敢出门。你不如说被绑架啊?老师反问我,引得课堂一片哄笑。最糟糕的是,我原本答应早上借同桌抄英文作业,但因为我的缺席,她觉得被骗,又在女厕拦截我,派她的不良姐妹掐我胳膊。众人散去后,我躲在格子间,望着胳膊上的淤青,想起早已模糊的往事,几年前就读的国际学校,不同肤色的朋友,天使一样的温柔老师,而不像现在……想着这些,我哭了。朦胧的视线里,我仿佛看到新邻居,她拿着一把刀站在我面前,看我的笑话。那时我就想,如果她真要揽住一起死,我不会怕,说不定,我会先杀了她。

然而妈妈并没我那样的勇气,为了避免与新邻居碰面,她买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摆在大门前,无线连接到手机,便能看到对方在走廊的一举一动。新邻居当然不会因此改变,照旧一到深夜就咒骂,妈妈与我却成了囚徒,亲眼见到新邻居离家后,才敢出门。

到了周日,妈妈也不再送我去看外公,我们甚至不再外出,屯了很多食物在家避难。有人给妈妈打电话,她看了一下手机就挂断——我猜那是外公打来的。电话又响了几次,妈妈才终于跑去厕所接听。

我隔着门,听到妈妈说:“我们最近遇到了危险,不方便出门,所以这阵子不能再送她去看你”——我肯定这是外公在找我。

我央求妈妈让我跟外公说几句,但妈妈不理我,声音越来越急:“我故意不让她见你?呵,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随你怎么说吧……你现在记挂她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她爸会走吗?你不卖那房子,她有必要住这破地方吗?对,对……你就骂吧,骂死我好了……如果你不怕被那疯女人杀死,你就来看吧,到时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妈妈不再说话了,电话被挂断。我猜不到外公到底对妈妈说了什么,但我仿佛能看到他失望的样子,缓慢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孤独地坐在长椅上,望着天色渐沉。

接下来的日子,与之前的日子没什么两样,我和妈妈已基本掌握新邻居的作息,能顺利避开她,不与她发生正面冲突。然而她夜晚的噪音从未停歇,并在以往重复的咒骂里,反复强调那句,“我要让你们全家都过不了十五”,仿佛故意说给我们听。

妈妈不知该怎么办,她开始向其他邻居求救,其中一个关系较好的阿婶,被邀请到家里来作客。

“她说的是阴历十五还是阳历呢?”阿婶问妈妈。

“我也不知道啊……如果是阴历的话,那就是月底,但如果是阳历……”

“怎么?”

“阳历的话,就是下周日,正好赶上我女儿生日。”

阿婶仿佛听了惊天秘密,一脸恐慌地盯着我。

“这也太巧了……不能换房子吗?”

“哎,不知道要排多久才能换到新的公屋,而且女儿就在这附近上学,搬家很麻烦……”

“那申请让那疯女人搬走呢?”

“没用啊,房屋署的人说,不能强行赶她走,因为她没有做什么实际伤害我的事……”

“真是仆街。难道非得出了人命才肯帮忙吗……”

她们就这样絮叨了一下午。最后,妈妈想出解决办法,就是在那个周末,租一个便宜的旅店,让我们避开灾难的发生。

旅店在闹市区,一个装满足底按摩和歌舞厅的大厦里。标间比家大,我和妈妈一人睡一张床。我很久没睡过这样软的床,好像回到小时候。妈妈竟也开心地在床垫上伸懒腰,随后带我去步行街吃饭,又带我逛娃娃屋,虽然什么都没买,但我很满足,甚至有点感谢新邻居,如果没有她,妈妈又怎会带我来这里。

而就在那个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妈妈再次接到外公来电。我们都低估了外公的执拗,他竟真的一个人赶来我家看我。我似乎在空中看到他一个人撑着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人流中,哪怕被匆忙的肩膀撞到,也绝不歪扭身子。

“哎呀,你快回家吧,那里危险呀!”妈妈对着电话说,音量越来越高,“……我们现在不在家……我没有骗你呀!我们一直都不敢出门直到今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疯女人说了要在这两天杀了我们,我们必须得躲着她,而不是躲着你呀!你要我怎么解释你才信呢?不,我现在不可能把她送回家,太危险了……呵,你说得轻巧,你都没有见过那疯子,你想象不到!总之你快回家吧,那里真的不安全……”

又是这样,鸡同鸭讲似的,妈妈挂断了外公的电话。

“你看,你外公就是这样,永远都不信我。”她转过头来对我抱怨,“我们容易吗?为了躲那个女人,花了多少心思,你外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怪我! ”说着说着,妈妈哭了起来。为了不让她再难过,我提议去吃个宵夜。妈妈在大排档上喝了酒,跟一个胳膊上都是纹身的男人聊得很开心。后来我扶她回到旅店,在她的鼾声下,我也逐渐睡着。

总体来说,那是个不错的生日前夕,吃饱喝足,琳琅满目,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惊醒我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妈妈告诉我,外公跳楼,死了。

外公死了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仿佛在做梦——但我又的确是活着的,出席了外公的葬礼,陪着妈妈穿黑色衣服,跟许多几乎没见过的亲戚交代近况,接受哀悼。这中间的过程,我都没有哭。我似乎无法完全理解外公去世的意义,直到妈妈将他的遗照摆在客厅,让我对着那个熟悉的、黑白的、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浅笑的面容磕个头时,我才顿时明白,外公死了。这意味着,他不会再带我游泳,教我写毛笔字,陪我捕蝴蝶,看着太阳像一枚巨大橙子沉入海里。尽管那些快乐的日子,早就随着我那漂亮的大房子、富裕无忧的生活死去,我却在看到外公遗照的那一刻,感到心头一阵绞痛,连同过往的一切不舍,大哭起来。


不知是不是哭得太用力,我的脑袋又昏又沉,整个人似乎进入一个漫长的通道,回到与外公度过的最后那个周末。我再次看到他好似云絮的花白眉毛,听他笑嘻嘻地说起他和女院友通宵玩扑克的奇怪遭遇,我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半点忧愁。

事后很多年,我都时不时回想起那一天,在我经历了成长的煎熬、情感的背离等种种无常后,我逐渐确定,外公每一次面对我,都将巨大的孤独隐藏在玩笑里。他和那个骂人的院友,恐怖的新邻居,甚至我妈妈,都是同一类人。他们搞怪、恐怖、过分焦虑的言行,也许只是想要引起关注的无理取闹。他们的痛苦如此相似,却又互相排斥。不过,在我十岁的那一刻,我无法想得那么深,只是沉浸在心痛里,放肆大哭。

妈妈搂紧我,劝慰我,不久又跟我一起哭,边哭边骂,骂自己不孝,又骂外公太倔,沉重的呼吸像此起彼伏的海浪,差一点就快将我没顶而过时,她忽然停止,好似提线木偶一样弹起身,举起遗照,“喀哒”一声,迅疾从黑木框架里抠出相片,又从电视机柜里拎出胶水,旋风般冲到门外,啪啪几下,将相片牢牢贴在我家门上。

此后,外公那张似笑非笑的黑白脸庞,便与对面门上的瘦削老头、咆哮的野兽开启了漫长又无声的对峙。

而妈妈站在走道里,对着新邻居的门,机械地张张嘴,竟说出那句令人深陷恐慌的诅咒:

“我要你血债血偿——”

那晚以后,妈妈变了一个人。当屋外再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时,妈妈也跟着一起敲。对面的骂声响起来,妈妈也跟着骂。偶尔会有邻居来敲我家门,劝我妈妈不要冲动,可妈妈却像遭到侵扰的兽,拎出菜刀冲出去,追着邻居咆哮:

“当初我受苦时你在哪里?现在跑来说这些屁话?”

直到邻居吓得缩入家中,妈妈还举着菜刀敲击其铁门,不依不饶,直到我大哭着抱住她,她才恢复清醒,看着我,再看手中的刀,一脸恍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星期,终于有警察来敲我家门。妈妈把我塞进厕所,叫我死都不要出去。我吓得发抖,隔着门缝偷听客厅动静。

嘈杂人声音从屋外散射进来,七嘴八舌,高高低低,控诉妈妈持凶伤人。

“你们不要怪我!”妈妈爆发出海啸般的怒吼,“要怪就怪对面那女人。她害死我爸爸,她还想杀我女儿,你们要抓就抓她!”

砰砰砰——

我听到铁门被撞击而发出的声响,伴随而来的是妈妈的尖叫。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我不知道自己在厕所躲了多久,知觉从那时起便凝固,待我再回过神来时,噪音消失了,妈妈也不在家了。

失去妈妈以后,我不断回放这段日子的遭遇。我想,如果没有那个新邻居,妈妈就不会心情失调、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更不会在我生日那天搬出去,错过外公的探访,令他在绝望中自杀。归根结底都是新邻居的错。所以我决定,我要杀死她,刻不容缓。

我想了很多种杀她的办法。下毒,开煤气,拿刀子捅——通通不可行。一来我身子矮小,不是她对手,二来我很久没见她从家出来。自妈妈消失的那天起,新邻居好像也消失在古怪的大门后。但她之前的叫骂仍在我脑海里无限回响,并给予我复仇灵感:“我全身都被火烧过”,我记得她这样说过。

那么,不如就烧了她吧。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上学,背着书包,到楼下街市买了一个打火机,和一瓶药用酒精。

我先将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把我的衣物放在一个行李箱,再把妈妈的放在另一个里面。然后,我乘坐电梯,将两个箱子逐个放到一楼大堂,让保安保管。

保安是个时常打瞌睡的中年胖子,他半睡半醒地问我,妈妈还没回来吗?我没理他。当初,妈妈请他帮忙去管一管新邻居的时候,他说他只是打份工,没有义务管那么多。伪善的东西。我想着,也许等我杀了新邻居,也可以杀了他。

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时,我从大门撕下外公遗照,卷好,放到书包。然后我回过身子,四处张望,确认没有其他邻居出没时,我拿出酒精,开启瓶盖。当我看到透明液体流淌在门边时,我蹲下来,轻轻按了一下打火机——

“你在搞什么?!”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是那个保安,该死的,他居然跟踪我!我把打火机一扔,飞跑起来。

“你站住——”

我听到他迈着蠢重的步伐来追我,但我一下子就钻进楼梯间,咚咚咚地与他赛跑。

我跑了很久,跑得很快,但追逐的声音却一直跟着我,像长了眼的子弹——扑通一下,我跌倒在地,顾不上疼,捂起耳朵,踡缩一团,害怕一双大手将自己拎走。

“去打死他……”

有人在不远处喊叫。完了,我想,我做的坏事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我蜷缩身子,抱住脑袋,却见到那些时常在社区碰见的阿叔、大婶成群结队,拿着拖把,木棍,油桶,正气势汹汹向我走来。我吓得直往眼前的灌木丛里钻,但骂声逐步逼近,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抓走暴打,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双双愤怒的脚却经过了我,向着集市而去。

我悄悄探出头张望,只见街上路人都随着邻居向同一个地方走,那地方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打啊——有人在叫好,大家似乎都在对同一个物体施暴。我很想过去看,但我不敢,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嚎叫从人群中射出来。

啊——啊——啊——

声音如此熟悉,好像匕首划过瓷器,又好像婴儿奋力啼哭。那一刻,我望着攒动的人群背影,不知为何,隐约看到一头野猪,在人群中央的木棍下打滚。

烧死它啊,有人大喊,烧死它。

“刷”一声,一团火焰在我眼前升空。我恍惚看到野猪在火里打滚,它一时变成妈妈,一时又变成外公。我看着他们,忍不住大哭,眼泪一直淌一直淌,好像汽油,让火越烧越旺。

责任编辑: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