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八百五十五个日夜,二十七年抱头鼠窜。

27岁的晚年

作者/周文正

“九千八百五十五个日夜,二十七年抱头鼠窜。”李太郎说。

二十七,是城市资源保障系统根据妃子岛的劳动力结构运算出来的结果,很明显,这几年妃子岛需要的劳动力少了,如果李太郎非要留在这里生活,就必须在二十七之前掌握一项妃子岛需要的技能。

“平台提醒过你了?”调查员合上笔记本。

“嗯,说我必须在生日前离开妃子岛。记得我刚来这儿的时候,这个数字还是三十。”

“系统给出的建议是什么?”

“精密机械自动化,或者渔业。”

“这不都是你家乡的支柱产业吗?我早就跟你说,你回家乡工作是最适合的。”

“我想挑战一下自己。”

“得,您这边儿移眼,环境修复,太空能源开发还有程序设计师三个专业,相中哪个了?”

“都可以。”

“考核分数呢?”

“都不成。”

“那你得抓紧了,还剩十来天。”

李太郎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说:“不算上今儿个,十二天。真是可惜了这妃子岛的大好风光。”

“少了您一个人赏,算不上可惜。”

“我不是这意思,我寻思,要是早来几年,我能在这待到三十呢。一个月白领一千块生活补贴,吃的喝的这么便宜,能剩一半,等于白吃白喝还赚五百块钱,多好的地方啊。”

“知足吧,再过段时间,如果系统更新数据后发现需要的劳动力更少,那些二十岁但手上没技能的人也得离开。再者说,您这种心态就不对,妃子岛的福利政策是为了给年轻人机会,不是让年轻人偷懒。”

“我还有十天就不是年轻人了,您能放过我吗?”

“但十天内,你仍是年轻人,我得为你的前程负责。对了,我查一下岛东的研究所,上个月我到那儿考察肉类的数据库,听他们说要招人。”调查员一边滑动着密密麻麻的表格一边感慨,“那大机器的效率,彻夜轰鸣一回,就是千万吨的供给,员工待遇更是没得说,并且……不招人了。”

“我就知道。那也不适合我啊,我的工作意向是不用动脑,也最好不要动手,哎呦我也懒得动嘴,这样吧,大姐,你直接向城市福利系统给我申请一笔养老金算了。”

“丧葬费要不要啊?”

“可以一块给。”

调查员没搭理他,继续翻阅笔记本。“要不再去火星开挖掘机?”她发现了新岗位,“听说你挺有天赋的。”

“大姐!一周工作三天,大清早的九点半就上班了,加班到下午四点多,累死人啦。真的,您放过我吧,我宣布放弃永久居民卡,今晚就把回家的船票买好。”

海面上,从实验室和基因库里放生的各种珍稀鸟类受到惊吓四散,随之进入视野的是一架机身上贴着狮子图案的治安无人机,匀速向不远处簇拥的人群飞去。

“走,看热闹去!”李太郎跳上汽车。

“正事儿还没办,你……”调查员一脸不情愿地跟着上车。

汽车上了公路,轮胎便折叠起来,在铺着感应器的路面上平稳滑翔,很快追上无人机。透过车窗,李太郎看见人群中央有个男人正用手臂箍着一女人的脖子,朝其头部猛击,他慌忙泊车,气势汹汹拨开玉米秧子般的人群,刚要抓住男人后背,一条涂着黑漆的机械臂抢先将男人平地拎起。这时围观者的火气上来了,“摔死他,摔死他!”大家嚷嚷着。男人双脚悬空以手掩面。

“这女人没安装四合一吗?”李太郎扭头对调查员说,但发现调查员在车上根本没下来,他再次拨开玉米秧子般的人群,回到车上。

“什么四合一?”调查员看着窗外正出神。

“就是在体内安装十六个白细胞大小,对人体无害的生物监控,监控全部运行良好后,注册个人账号,开启访问大脑权限……”

“你说的是生物电控制程序吧?”

“对,我们习惯叫四合一,上面的神经优化功能设计得多巧妙啊,关键时刻躲避飞车都不在话下,何况家暴了,这女的真该安一个。”

“她安过。”

“认识?”

“这是两口子。”调查员揉着太阳穴说,“这女的之前就是因为启动了这个功能,一指头戳破了他丈夫的眼球,当然那次也是男人家暴在先。男人现在的左眼是假的,虽说是假的,比真的看得还清楚……”

“这我知道,小时候我太爷爷肾脏衰竭,换了个生物电池,你猜怎么着?一口气活到了一百六十二岁,一百六那年遛鸟的时候还和一小伙子干起来了,小伙子没干过他,还掉了俩门牙。对了,你刚才说怎么回事?女的反抗过,那现在怎么还被家暴呢?你看,现在家暴都不限制在家里了,演变成街暴了。”

“当时这女的和亦是科技打了一场官司,说自己没这么残忍,是生物电控制程序出了故障。司法部门检验了她的四合一,判定首先是她产生了攻击意图,系统才给她启动神经优化,实现了这种攻击。四合一这一功能得到法律认可,女人败诉。但亦是科技的负责人同意帮她免费卸载四合一。”

“完了?”

“完了。我们谈正事儿。”

“别谈了,到饭点儿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的工作是帮你就业,不是唠嗑!”

李太郎正要赔笑,嘴咧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刚才那架无人机正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自己。李太郎从后视镜里看见男人已经被装进警车。李太郎阴沉着脸按下车窗,无人机播放起系统里自带的录音:先生,请出示证件,正面朝上置于摄像头下扫描。

李太郎扭过头,苦笑着对调查员说:“习惯了,打了十年的交道,这玩意看见我就得过来打个招呼。”

无人机重复播报:先生,请您出示证件。

李太郎翻着钱包说:等会儿,我找找。

无人机无法识别这句话,依旧重复播报,报到第六次,李太郎把钱包一撂,一拳头把那玩意掏了个窝子。无人机播报:正在计算维修费用,请稍候。

过了几秒,无人机报价:尊敬的李太郎先生,您共需缴纳维修费用288元,违反治安条例罚款300元,共588元,请三日内通过妃子岛交管平台“我的出行”一栏上缴罚款。

“我说什么来着,”李太郎合上钱包,直接在无人机的指示灯下扫了扫,“我们是老熟人了,我不用出示证件它都认得我。”

这时无人机播报:检测成功。温馨提示,系统检测到您的银行卡内余额充足,罚款已自动扣除,祝您生活愉快。

“现在,你要找工作吗?”调查员悠然地解锁了她的笔记本。

“可以找一个。”

“等会儿,我查看一下邮件……小李,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刚来的通知,因为据最新统计,精神疾病已经成为杀死人类的第一大元凶,意子研究方面的人才通过技能考核后也能获得妃子岛的永久居住权啦。哪一年来着?三年前吧,你不是跟一研究意子的老教授学习过吗?哎呀,老天爷眷顾你,抓好这最后一次机会!”

“嗯,行。”

“不是,你看上去不够高兴啊,换别人,不得一蹦老高?拿出你刚来妃子岛时的劲头儿来嘛!”

“行,我抽空找找。”

“具体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半,你去岛西新开的精神病诊所上班。记得别迟到。我还得去下一个年轻人那儿。”

“你确定我只是到那儿上个班是吧?”

“你也可以顺便治疗一下。”调查员说完下了车。

李太郎回御河小区。一位街坊大妈迎面走来,李太郎热情地打招呼,大妈笑脸相迎,但等李太郎走过去,回头白了他一眼。

李太郎住在这儿小十年了,除了新搬来的,整栋楼没人待见他,不是歧视,是他的行事风格让人觉得困惑。比如弄了个情趣机器人当女朋友,还老拿出来遛。“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起初,有人在背后这么议论他,后来也就拿他当不正常的正常人,但只要在不经意间把他错认为是完全的正常,人们就会快速纠正过来,其间泄露出久违的鄙夷。

那是一款名为“红尘客梦”的机器人。它的广告语吸引了李太郎:爱情终极版本首发。那年李太郎二十一岁,走进一家成人用品店,好奇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提供了面部信息,声音信息和指纹——就是根据这些,成人用品店的镇宅之宝性格测试系统测试出了李太郎的脾气秉性,开始描绘一张他也许会爱慕的脸。

“就这个?不咋地。”待那张脸完整浮现,李太郎说。然而接下来的一周,越来越频繁的,他回想起那张脸。

“红尘客梦”送货上门时,李太郎自责得很,然后麻利地拆开包装盒。从性格脾气到对白,它都力求简简单单,所以李太郎称之为“简”。他们的地下恋情持续了九个月,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被女友捉奸在床。女友也没多说,说了句“祝你们幸福”,抓起桌子上的伞走了。两年后李太郎在一家海鲜馆遇见她,她有了一个女儿,临别她又说了同样的话。

为了平复心情,李太郎像两年前一样带简去海上看日落。纳米技术早就拯救了水土污染,太空能源开发反哺气候建设,两个人紧挨着坐在船头,沉醉于妃子岛碧海蓝天,都没有说话,因为昨晚李太郎忘记给她换电池了,但那时节无声胜有声。海边的停车场,他碰到那家成人用品店的店员。

“你经常带她出来吗?”店员问。

“没错。你是专门来问我这个的?”

“啊,不是,我等我的女朋友。”

“以前我也有个女朋友。”

“所以你买了这款机器人?”

“是因为买了这款机器人,所以分手。我这样的客户多吗?”

“据我了解,不是很多。”

“那我想不通,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全世界各行各业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机器人,机器人陪伴人类一百多年,和机器人发生感情,竟还是件稀罕事儿。”

“人类的欲望就像一片丛林,顶部接受阳光,枝繁叶茂,百鸟啾啾,越是往下越是静默,谁也不会轻易暴露深层次的欲望,知道吗,每个人都有带到棺材里的秘密。既然你暴露了,可能就会有危险。”

李太郎警惕地望向四周,果然发现了平日不曾察觉过的动静,像是鞋底踩入腐叶层,甲壳动物残骸爆裂开来,拔出脚,残存数日的雨水滋滋作响。李太郎拔腿就跑,伏击的猎人猛然掀掉枯叶缝制的伪装,端起枪来,“砰”的一声,李太郎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灯。

“砰、砰。”敲玻璃的声音仍在持续。

调查员特地派来的这款无人机名为“教育家”,虽然没有和治安无人机一样被赋予破窗而入的权力,但被赋予了在窗外敲打或以超大音量播放录音的权力。李太郎抓紧起床穿衣服,简单喝了点营养液,漱漱口,驾车前往精神病诊所。

就算来到了白吃白喝的时代,还有更多让人感到饥饿和眩晕的东西,所以妃子岛上的人仍在忙碌中创造忙碌。李太郎打开车上广播,音乐被四合一的听觉辅助自动调节成能与此刻心情共振的频率。

十五分钟后,李太郎关掉听觉辅助,耳朵顷刻间被诊所门口以音箱反复播放的广告灌满:“……是专门为了保障人类精神健康开展的重点项目……是根据意子的最新研究成果建造的现代化医疗机构……治疗过程无痛苦,三个疗程根治各类精神疾病……”

李太郎在诊所的前台登记过个人信息,诊所的主治医生徐毅满脸慈父般的笑容,从办公室走出来。

李太郎说:“我来应聘您的助手。”

“我们互相学习——听说你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

“不敢当。这些年我几乎干遍了妃子岛的所有工作,很惭愧,学到的都是皮毛。”

“那我考考你,你所理解的意子是什么?”

“电脉冲信号只是载体,”李太郎用力地在脑海中扒取了相关知识点,“真正携带记忆是一些量子成分,称为意子。人的意识本质上就是头脑中各种处于纠缠态或叠加态的意子和外界各类识子相结合的过程。”

“够了!”徐毅高兴地拍打李太郎的肩膀,“一针见血。”

徐毅领李太郎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小李,你还记不记得刚接触这一行时,人类掌握了多少种意子?”

“五千多种,当时我的导师说,这并不代表一个人一生只能认识五千种事物,确切说,是只愿认知五千件事物。”

“那你知道我们现在掌握多少种了吗?告诉你,一万四千种!如果让这些意子和外界的识子结合,我们的成果还得增长一个指数倍。看靠墙的那个大柜子,每一格都配备了生物极管,里面有人造神经纤维,储存着各种类型的意子。”

“这些电线是连接计算机的吧?”李太郎走近柜子观摩。

“是,我们可以随时调取需要的意子。”

“如果我拔掉这些电线会怎样?”

“你拔不掉,甚至炸不掉,烧不掉。你要知道,这柜子里放着的不是破衣烂衫,是几百万年来人类大脑运作的整个过程——你看柜子的第二行,有集体的思考,个体的思考,第十五行,有从潜意识里飞出去的思考,有自云端落下的思考。”

李太郎退后几步。生物极管的指示灯轮番闪烁,乍一看,像夏天的风在麦田上打滚。

“我们把这个过程拆解开,”徐毅继续说,“拆解了很小的一部分,便成功治愈了抑郁症和自闭症,治愈家暴只是时间的问题。想想看,当一个人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在屏幕上铺展开来,你可以维护,修复,甚至直接创造他的一切认知。”

“我想看看那块屏幕。”

“别着急,”徐毅笑眯眯地说,“今天下午,给你临床讲解。”

下午两点,预约患者准时步入诊所。李太郎一眼认出是昨天当街家暴的男人和他的妻子。

“这是何方何队长。”徐毅给李太郎介绍,两人握手。

“何夫人您好。”李太郎主动和女人握手,但女人只是说了句“你好”,手仍插在兜里,转而对徐毅小声说起之前街上家暴的来龙去脉。

原来,何队长以为自己在四维芯片盗版一案中立了功,月底调任总局十拿九稳,没想到连提名都没有,正郁闷着,发现妻子买回一大堆无用的化妆品,于是当场爆发。

“我一般不愿跟你生气,”何队长对妻子说,“除非我控制不住。”

“我觉得你一般是不控制。”

李太郎调试过仪器,领何队长进入一个玻璃柜式的量子收集装置,启动特殊频率的辐射波,仪器显示,何队长体内百分之八十的意子在一瞬间受激震荡出来,而他的全部反应,只是恍惚了一下。徐毅从后面拍了拍李太郎的肩膀,二人步入办公室。计算机已将收集到的意子运动状态同步到模拟的人体磁场上,这会儿正在识别其中的开拓性意子。

“开拓性量子喜欢和剧烈运动的识子结合,”徐毅指着屏幕上被染成了红色的光点说,“比如钢枪和炮弹上就吸附着大量剧烈运动的识子,一般家暴的人开拓性意子超标,他们的大脑也喜欢吸收外界的暴戾性识子,如此恶性循环。”

果然,检测结果显示,何队长的开拓性意子数量明显高于正常人。

“其实如果把握好,”徐毅说,“这种人可以将头脑里的狂热用在对人类有益的事业上,可惜大部分人是把握不好的,能把握好的,就有点天选之人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对部分开拓性意子展开观察,使其坍缩成某个本征态,再也无法发挥它的量子效应。”

“这都是量子啊,观察的准确度怎么保证?”

“你真是不接触这一行太久了——‘光子自欺’原理,知道吗?”

“不知道。”

“就是当一个光子还是超前波,它与意子接触,意味着开始观察,但还没有观察到,这时我们就判断,是否观察到了我们想要观察到的本征态,如果是,便允许滞后波和超前波同步构成互能流,光子诞生,意子也实质被观察到,坍缩。如果不是,那就干扰超前波,阻止滞后波与其同步,这样一来,就没有光子生成,我们不想要观察到的,也就确实没有观察到。”

这时李太郎看见屏幕里有的意子一闪一闪的。“这是这么回事?”他指着问。

“这是一些病变意子。像这种家暴患者,我们一般用柜子里的聚合性意子给他替换掉。聚合性意子同样得分布均衡,虽然它象征规则,法案,道德底线,本身就有比较完善的运行机制,不会轻易和外界识子结合,但这种意子多了,人就比较固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

操作妥当,徐毅走出办公室,对何方的妻子说:“第一个疗程结束了,让他在家静养,大脑需要适应健康意子。哎,等一下,我告诉你,他这一周内可能会有一些怪异举动,你离他远一点。”

“不会变本加厉吧?”

“我向你保证,一切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何方夫妇走后,李太郎对徐毅说:“我也想试试这种疗法。”

“你也家暴?”

“不不不,我想再勤快一点。”

“你觉得自己懒?”

“我觉不觉得没用,结果证明了,我做得还不够。”

“没问题,我给你预约。”

“不过我想先观察何队长的治疗效果。”

“你拿人家当小白鼠了?哈哈,没关系,我给你预约上,到时候治不治你随意。”

“那谢谢你了,所长。”

一周后,何队长来复查,脑门贴着一块纱布。

“怎么弄的?”徐毅问。

“别提了,”何队长说,“昨天晚上的雨里掺着冰雹。”

“冰……知道的人不是很多吧……那时候很晚了。”

何队长用手背遮住嘴,凑到徐毅耳边说:“其实是老婆打的……别告诉别人。”

“放心!”

李太郎汇报过这段寒暄,徐毅让他立即把何夫人叫到办公室。

“恭喜你啊何夫人,经过第一疗程的治疗,你家掌柜的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不再家暴的好男人了,并且基于对你的愧疚,家暴的人换成了你。”

“我没有啊,”何夫人一脸委屈地说,“再说,他的暴力倾向没有任何改观。我帮他买的沙袋,本为了让他发泄,没想到成了训练用的道具,实战的时候,就找上我了。”

“那他头上的伤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问他他不说。”

“是在他家暴后,新植入的聚合性意子起了作用。那些健康的意子告诉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可他却做了那样的事,怎么办?于是每次家暴完,他都会同时让自己受伤——也就是他脑袋上纱布的来源——这样一来,他不但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半丝歉疚,还会巩固自己是个好男人的概念。”

李太郎听不下去,打开办公室的门,何队长正在门口偷听。“听到什么了?”李太郎问,随手带上门。

“嘿嘿,门太厚,听不好。”何队长浑浊的眼睛眯起来,牙缝间是淡黄色的结石。李太郎腹中一阵翻滚。他扭过头,椅子上坐满了头上贴着纱布或手脚绑着石膏的男人女人,亦纷纷向他报以微笑。从那些眼球的倒影里,李太郎根本看不见自己,那他们是在对着谁笑呢?理论上讲,他们是被崭新且健康的意识控制住了,可是他们连自己的罪责都没有认识到,凭着微笑和麻醉,就能重获新生?如果罪责可以随意删改,谁还在乎罪责?

以前李太郎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科幻小说般的世界上,人们都要活成一个角色,在一个地方,被允许拥有一种感情,而这个角色与其说是人自己挑的,不如说是最终让人放弃挣脱的那套铁衣。这本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资,但这个下午他察觉到,当铁衣能够随意挣脱,才是灾难的前夕。

第二天早上,李太郎在诊所门口停留片刻,径直向海边驶去。一只小螃蟹在沙滩上缓缓爬行,李太郎和简并肩坐下来,盯着螃蟹爬到自己的左脚边,拿起来放回右脚,再次爬到左脚,再次放回右脚,如此操纵十几遍,李太郎拇指压着中指对准了螃蟹,弹回海里。这时他方才发现一小男孩正蹲在那儿摸着简的大腿。

“干啥呢!”李太郎大喝。

男孩吓得一哆嗦,看着李太郎说:“手冷。”

“天气还不至于这么冷吧?”

“妈妈说,你女朋友是个假人,我就想知道它热乎不热乎。”

“热乎吗?”

“挺热乎的。妈妈说你是个疯子,可我觉得你不疯。”

“关你鸟事?回家去。”

“我不回。我爸又打我妈了。”

“关我鸟事?爱回不回。”

“我怕他连着我一块打。”

李太郎心烦意乱,领着简散步去了,走了几步,又回来,问:“你爸是不是叫何方?”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他,你们刚搬来吧?”

“有十天了。”

李太郎一想,何队长“街暴”事件过去刚好十天。大概是他在原先的小区抬不起头了。“你听话吗?”李太郎问男孩。

“我可听话了,老师都没批评过我。”

“那么说,你爸是拿你撒气来着?”

“嗯。”

“我建议你还手。”

“我打不过他。”

“那你就把他的罪行记到本子上,”李太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给你,把这个本子藏好,不要让他发现,有一天跟他算总账,听见了吗?”

“我已经着手准备了。”

“你藏哪儿了?”

“不告诉你。”

“好小子,这就对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想跟我出海吗?”

“想。”

“上车。”

在车上,李太郎问男孩:“你叫什么?”

“何苦。”

“靠,这是什么名字?”

“意思是不值当。”

“我知道,寓意不错,但我第一次看见用‘苦’字取名的。”

“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很苦,会不会跟这个名字有关?”

“你才多大啊就觉得生活苦。”

“十二。”

车到海边,李太郎按下画着小船的按键,天窗打开,车底轰隆作响,十五秒后,三个人驶向海面,风大,他给简拿出外套穿上。

“你带衣服了吗?”李太郎看看何苦。

“没有。”

李太郎脱下自己的毛衣,给何苦穿上,自己只穿一件肥大的秋衣,拂动起来,像白帆。船舱里有一张渔网。他在家乡时得到过罗洛叔叔的真传,每次撒网,他都会分不清自己是李太郎,还是罗洛。

“我也想来一网。”何苦说。于是李太郎给他传授一些技巧,从抓网的手法,到抛撒的角度,何苦听得倍儿认真,但当他站在船头的位置,抛出他人生中第一次对汪洋的试探,被网缠住了脚,连人带网坠入海水。

李太郎子弹般射入海底。他看见那团网的时候有一种预感,可能自己也会被缠住手脚。他倒是没关系,别让这孩子有闪失。他的魂魄冲上云霄跪倒,对着云层深处的宿命祈求。宿命给予回应,让他顺利揽过渔网,顺势抓住何苦的手。

上了船,李太郎总觉得船上少了点什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嗨”的一声又跳下水。他在船底游了一圈,看见正沉入深处的简。这时嗡的一声,视界里的墨色晕染开来,毕竟刚才在船上还没来得及多喘口气。他瞪大眼睛,双手极力前伸,希望捕捉到一些光线。接近窒息的时刻,他的手碰到她的手。他抓紧了,觉得心安,蹬水的力度却缓和下来,甚至闭上了眼。不知过往多少个这样的时辰,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正是这双手,给了他山茶花般理想的爱。现在,给他呼吸。

等李太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船上,何苦跪在他旁边,一只小手放在他肚子上。他记起来,方才是身体里的四合一启动神经优化救了他和简。

“是你的机器人在你跳海后也跳了吗?”何苦问。

“是。这是她的功能之一。”

“对不起,刚才你险些上不来我在船上急得乱窜,却不敢下水救你。”

“这不怪你。”李太郎坐起来,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好冷。”他把简的外套脱下来穿上,然后操纵船只靠岸。

“她不冷吗?”何苦看着只穿一个胸罩的简说。

“她会冷吗?”

“可是你之前……”

“之前怎么了?”

“总让人觉得你……拿它当真人。”

“其实我们的关系很简单,我的爱让她活着,她的爱让我活着,除此之外,都是偏见。”

“她好像很不愿意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呢?好话藏在心里,自己舒心,不好的话也藏在心里,别人舒心。”

船靠了岸,沙滩还有余热。何苦趴在沙滩上取暖。李太郎见状,从一个眼镜盒大小的铁盒里拿出修斯射线笔放在地上,从小居住的老屋在阳光下缓缓现出轮廓。李太郎推门而入,给眼睛瞪圆的何苦介绍:“这种光波墙壁可以自动调节温度和亮度,看地面上的定位点,是告诉我们哪里应该放床,哪里放书架和压力式卫生间,”李太郎说着又从铁盒中捏出几粒胶囊,竖着用食指和大拇指压了一下,放到光点上,不出一分钟,老屋恢复了熟悉的摆设。

“不想在家待着的时候,就在这房子里凑合。”李太郎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对何苦说。

“你要送给我吗?”何苦用手指摩挲着沙发。

“没错。”

“很贵吧,这比我家的沙发还舒服!”

“贵个屁,以前我在家乡,出海的人都有一套这玩意儿。我刚来妃子岛的时候,想长年住在里面,结果无人机有人机的各种骚扰,我才搬到御河小区来着。”

暮色渐浓,两人走出房间。李太郎关掉射线笔,连同胶囊装进铁盒,递给何苦。

“叔叔你叫什么?”

李太郎在沙滩上写下三个字。

“李大郎。”何苦读出来。

“你才叫李大郎。”李太郎轻而迅速地拍了一下何苦的脑袋,何苦脸上闪过极度恐惧,躲到一边。李太郎心窝里突然被按下一枚图钉般,但他很快恢复轻松的样子,对何苦说:“看好了,李,太,郎。”

“太郎叔叔你知道吗?爸爸在治疗。”

“我知道。”

“我相信他会治好自己的。”

“想知道我的看法吗?”

“想啊。”

“如果一个人给心里的恶魔留了座位,那么一个恶魔离开,另一个恶魔回来。不要管你爸了,看他的造化。你只管在你心里给天使留个座位就好了,一个天使被击败,另一个补上。”

三个人回家路上,调查员半路杀出。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李太郎说:“周末也给你放假了,也几乎没怎么加班,你不要太过分。”

“真的抱歉,那份工作可能不太适合我。”

“哎呦,这话听着可真耳熟。你可考虑仔细了,这是你拿到永久居民卡的最后机会。”

“我……”

“如果你真想放弃,我可以给你安排新工作,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仍要在工作日工作,是,大部分工作的技能无法博来一张永久居民卡,但不要怪任何人,你也怪不着。”调查员换了一个稍平和的语气,“我说小李,如果你真的无心工作,可以提前离开啊,这不,今天快结束了,你后天就二十七岁了吧?”

“是,今晚算是我留在妃子岛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还有明晚呢。”

“明晚我得为启程做准备了。”李太郎说话时心里掠过几点莫名的欣然,很快湮灭在情绪里。

“给个准话,明天是依旧去诊所还是到新岗位,你也可以再去开一天挖掘机,刚才平台显示,火星那边又缺人了。”

“我到诊所去。”

调查员听了,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下,扬尘而去。

李太郎早上一睁眼,就想到这是自己在妃子岛待的最后一天了,他从枕头下拿出回七号岛的船票。家乡比妃子岛稍大一点但没有名字,人们介绍那里,就称七号岛。实际上全国只有三个岛屿拥有名字,它们都是高福利,当然在其他岛上,如果勤快一点,生活得可能更好,比如李太郎的家乡,大多以废品回收为生,除了数量比人类还多的智能机器人,还有从太空中捕捞的各种报废或失联的航天器,这些太空垃圾由空间站逐级转运,最终由航天系统派出重型载运机送回地球。大量可回收且价值不菲的零部件被灵活的机械臂卸下来,装进崭新的包装盒里运走。

李太郎起床给简充上了电。他们的爱情在妃子岛虽然不被善待,起码可以去海边,去公园和零点场电影院。回七号岛呢?乡亲们先是会捧腹大笑一番,再由他的父母将简拖到岛中荒地,骨架拆分,主板卸下,再抽出她身体里的每一根铜线缠在滚轴上。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罗洛叔叔说话的样子闪现出来,“当初我就是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回来,才下定决心离开。”

当时李太郎捡着船上的螃蟹,顾不上追问这句话后面的故事。实际上,李太郎至今不了解罗洛叔叔在外漂泊十四年的完整经历,但他好像提前说出了所有自己想要说的话。以前觉得是叔侄俩血脉相通,他这再一瞅,原来是殊途同归。

简的开机声好像有点不正常,李太郎问了她几句话,她的回复断断续续,嗓音还有些沙哑。一定是昨天掉进海里的原因,李太郎想到,顾不上上班,火急火燎赶去维修中心。

“她着凉了是不是?”李太郎问修机器人的老刘。

“应该是线路的问题。”老刘说。他在简光滑的脊背上按了几下,打开藏在肌肤里的锁扣,朝两侧轻轻掀开。简的身体里有一块主板,焊接着几万根电线和细小的零件,并不比人体组织简单多少。

“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儿,修好了比你活得长。不过你看她的手,都秃噜皮了,你可以给她保养一下。”

“用什么保养?”

“护肤霜。”

“机器人用什么护肤霜?”

“原来你知道啊。”老刘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走出维修中心已是中午。虽秋风尚未有寒意,但太阳也没什么温度。小区楼下,李太郎和痊愈的简并肩走着,他预感调查员马上就会出现,因为每当他陷入遐想的时候,调查员都会出现,给他指出生活的重心。这种预感在下一秒就变成了现实。

“在其位谋其政,你起码做做样子。”调查员仍旧轻声细语的。

“她生病了。”李太郎指着简说,“我带着她去看病来着。”

“治好了吗?”

“好了。”

“快去吃个饭,然后去诊所把上午欠的工时补上。”

“上午的就算了吧,下午我早点去。”

“不行。”

“我又不是故意旷工,早上起来我就发现她生病了,我家里没别人了,总不能把她自个儿撂家里吧。”

“我知道你的情况,不过你最好补上,因为……”

“这个月的一千块钱福利我不要了好吧?”

“什么?”

“这个月的一千块钱不要了。”

“你再说一遍。”

“这个月一千块福利不要了,你让我清闲两……”

“放你妈的屁!”调查员的声音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电锯划过黑板。李太郎第一次看见她发这么大火。“清闲两天?你他妈已经在这儿清闲十年了,还想着清闲?”

“过去的十年,我好像一直按照你的要求来。”

“可你至今一事无成,你的努力,就是表面做做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任你怎么说,我只剩两,不对,只剩一天了,也不愿多解释。”

“只剩一分钟你也要按规矩行事!你以为偌大的妃子岛缺你那一千块钱福利?”

“不缺。”李太郎把头扭到一边。

“那你想拿一千块钱把妃子岛的规矩改了?”

“不想。”

“那你刚才放的是什么臭屁?你这只社会蛀虫!我有权举报你,将你过去十年发放的福利收回来!”

短短一分钟的对白,不要说从窗户里窥视的人,有心无意路过的街坊,也得有十几位。李太郎抬了四次头,接受四种目光各具特色的审判,这审判酝酿已久,执行分外凌厉。

“抱歉,刚……刚……刚才那是无心之言。”李太郎仿佛是对着自己的脚尖说话。

“现在,把它送回家,”调查员指着简,“然后立即赶往工作地点,下班前,进行技能考核。”调查员的火气消了,“对自己要有信心。”

“好……谢谢。”李太郎牵起简的手,快步朝家走去。

暮色里,李太郎下班回家,和简在床边静坐至繁星涌现,开始收拾行李。今晚过零点,他就二十七了,他的名字会被系统挑出来,放在另一份名单里,在无人机确认这些人已经离开妃子岛后,名单清除。在某个叠衣服的瞬间李太郎想给妃子岛留下几滴眼泪,但很遗憾,没有眼泪。他确实不算是年轻人了。

此时在遥远的太空,一颗上个世纪中叶第四次太空战争期间失联的敌对国卫星出库。一周前,巡航星舰发现了它并作为军事机密重点保护起来。空间站及时与妃子岛地面指挥中心取得联络,定于今晚21点23分开启长达半个世纪未曾开启的运输通道,5分钟后关闭。

21点23分,运输通道准时开启,重型载运机携卫星降落。

通道的前段,太空垃圾检测程序里几亿只固定或飞出的电子眼,交错扫描着卫星锈蚀的骨骼,似乎要直逼内心拷问。中段,地面指挥中心展开关于风速和磁场的运算,以适时调整载运机降落的速度和角度,让事故发生的几率保持在最低水平。通道的后段,是这颗卫星久违的大气层。

透过云层,透过树叶的间隙再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李太郎走到二楼楼梯拐角,突然停下了。

他想起来忘了带简,于是上楼把她领下来,一起去解决掉妃子岛最后的晚餐。瞥见天空中颤抖着下坠的火光,李太郎以为是陨石坠落,立定,一种火药和沥青混合的味道自鼻腔捅进口腔。他咳嗽两声,茫然四顾,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大地的一角塌陷了,弥漫起几万平方公里的烟尘并未准备将世界覆盖,而是逃匿般向着天空中的一点汇聚。

后来据新闻报道,当时妃子岛的城市防御系统至少出动了四十万架无人机。

事发前一秒,那颗苍老的卫星还安静地卧躺在载运机里,满是荣归故里的欣慰,它想着应该感谢自己的文身,那面被太阳风剐蹭得满是斑驳的故国旗帜,如果没有它,自己只会被投放至七号岛的某个回收站。

老卫星越寻思越激动,于是想发表几句感言,它的信号发射装置里还保留着一点微弱的量子信号,在太空中漂泊的半个多世纪,它从未有过机会对另一个天体诉说,因为空间站已将它这类落后的科技产品在保障体系中除名,然后升级网络配置,犹如将它打入死牢,又改进刑具。

如今它正要回到地球,它记得大气层里游走着各种来自私人和企业的空中基站,在信息无限制的互换中构成世界的独特和统一,可惜今日路程的前段,总有一些密集的信号干扰着它,中段,它又觉得自己储存的那点信号在一个没有频率波动,极度平静的时空中消解掉了,直到进入后段,在载运机触及到大气层的第一秒,它终于清晰地感觉到,所有的干扰信号似乎像某种注视移开,某种絮语断绝,它发出兴奋到抖颤的声音——

牙科医生已就位,请各方准备接待。

“牙科医生”是第四次太空战争中震慑力最强的核弹名字,时隔五十八年六个月零三天,它的名字再度让妃子岛宣布进入战争状态,根据计算好的弹道,蜂群般的无人机启动激光反导模式后就位,构成第一轮拦截力量,随后地面反导星舰对准了在大气层一分为百,重力下降的核弹头,以5.3万马赫的速度发射升空,构成第二轮拦截力量。

除此之外,在北极,各大空间站,星云基地等,还有另外九轮拦截力量,然而这整整十一轮拦截力量,都指向了虚无缥缈之处,都沦为观赏性烟花——假如“牙科医生”在上个世纪中叶曾经降临,那么它随时可能再度降临;既然“牙科医生”在上个世纪中叶没有降临,它将永远不会降临。

烟花燃尽后一分多钟,大批无人机仍像一座庞大的星云悬浮在半空中等待拦截成功的信号。

因被反导星舰擦伤,重型运载机在此时坠落。约二十架无人机抽出身来拖拽,却让它从舱顶到舱底完全裂开,从中滚落的老卫星那个时候没有任何想法,它甚至来不及丢掉之前的美好幻想,就一头朝着柔软的云霄栽了下去。

又一分钟,李太郎四合一里的听觉辅助传来紧急播报:您所在的楼层因不明飞行物坠毁事件发生火灾,请即刻进入逃生通道。

当他拉着简的手跑进御河小区,大批无人机终于陆续返航,同时城市消防系统也有了充足的无人机保证所有住户安全撤离,而后,由于火情十分严重,无法再实施贵重物品抢运,只能相隔一段安全距离用高强水压喷洒。

李太郎想起自己损失了一套被褥一个枕头,所以想再去买一套,然而环顾四周,现场已水泄不通。正所谓集思广益,大家想到,如果城市气象系统派出“水神”号消防星舰,这火用不了三分钟就可以扑灭。水神号专为防治山火研发,如用于其它类型火灾,需要城市金融系统估测价值。如未达到规定的价值,无法出动。

“估测结果出来了吗?”

“等会,正在刷新。”话音刚落,那人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消防系统对这栋楼的财产估值为649.8,来不了!”

“650万水神就能来了!”这大概是一个围观者喊出来的。

“2000块钱?就因为两千块钱把我一辈子的财产烧了没人管?”一个大妈跳起来。李太郎踮脚一看,认识,“我不活了!我上辈子作的什么孽哟!我的天爷爷地奶奶!我活这么大岁数啦你让我摊上这个……”大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盯着燃烧的大楼看了一会儿,一个箭步冲上去。

人群自此癫狂形同潮涌,一波人阻止另一波人,一波人被推倒,而另一波人连忙拉拽。李太郎被人群挤得左摇右晃,他想带着简抽身,很快发现不切实际。他的四合一听觉辅助不断屏蔽着谩骂声,咆哮声,被火焰破坏的气流声,但在一段耳鸣般的噪音之后,烈焰交响曲第一乐章徐徐奏响。

躁动的人群有时挤在李太郎和简中间,让他们的臂展充分拉开,有时又把他俩挤到一块,彼此凝视。一个因三五十人互相撕扯形成的浪头飞旋过来,简顺其力道逆时针转圈,浪涛平复,顺时针转回李太郎怀中。居民楼有了倾倒的迹象,人们的狂躁达到顶峰,李太郎的舞步也因此轻快起来,仿佛他不是在人群里手足无措,而是人群都跟随他的节奏律动,火苗吞噬木材的声音,钢铁上的水快速蒸发声,墙体坍塌的声音等等,将乐章推向高潮,而后陡然恢复低沉的提琴独奏。

李太郎看着简,左眼的泪光是为了,他第一次如此侥幸在不幸的时刻,仍握着他的全部,右眼的泪光是为了,在心中端坐的天使起身,魔鬼一袭黑袍入座。两行泪水一并落下。

提琴的独奏已在昭示故事的尾声,乐章却再度高昂,而一个伸长的胳膊犹如指挥家的最后一挥,烈焰交响曲戛然而止。是何苦,李太郎看见了何苦,何夫人在打他,而他不顾一切扑向妈妈怀里。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正常!我们全部的财产、房子都没了,你还胡闹腾!”

“我的全部财产、房子也没了。”

“废话。”

“是李大郎叔叔送我的房子!”

何夫人愣住,是哪个大郎这么阔气?她很快反应过来,是李太郎。难道那个变态是个深藏不露的富豪?这时李太郎抱着简艰难地挤到了何苦跟前儿,说:“别哭了,有空我再送你一个。”

“不,那个房子最好了,没有比它更好的。”何苦哭着说。

“什么好不好的,就一射线笔。”

何夫人不知什么是射线笔,但一眼看见李太郎怀里的机器人,立即指着他的鼻子说:

“滚蛋!你想把我们家孩子带坏吗?”

“李大郎叔叔不坏!”何苦高喊,被他妈妈一掌拍倒在地。

李太郎放下简,抱起何苦。

“孩子他爸!他爸!快过来,这有偷小孩的!”

何队长从人群中飞出一脚,朝李太郎胸口踹去,李太郎凭借四合一神经优化躲开。何队长说:“放下孩子!”

李太郎放下何苦,问何夫人:“你的孩子变坏了吗?”

“你盼着呢是吧?你想让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变态的人多一些,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找错人了!”

“我找的就是你!知道何苦为什么喜欢那个射线笔吗?他想摆脱那个乌烟瘴气的家!”

“你有什么资格掺乎我们家的事?”何队长的鼻子尖顶着李太郎的鼻子尖咆哮道。“对,孩子喜欢,”何夫人夫唱妇随,“有本事你去取回来,但是你要是没那个本事,我们概不负责!我们家的门牌号是403,去吧!”

“如果我取回来,这个孩子跟我走!”李太郎指着何苦。

“一言为定。”何夫人说。

“何苦,你把射线笔放在了你家什么地方?”李太郎弯腰问。

“我不说。”何苦泪泗横流。

“他的东西都放在次卧的书桌抽屉里。”何夫人说。

“给我钥匙。”

“不用钥匙。”何队长说,“没看见吗?窗户都烧烂了,门也差不多,你踹一脚就开。”

李太郎把简转了个身,背向大楼,然后只身走向火海。何夫人坚信他是耍花招,走近两步想再骂两句,一股强烈的热浪扑面而来。在李太郎那个位置应该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她想,不行,这人不仅变态,应该还有些精神病,我得拦住他。但何队长已经冲了上去。

“王八蛋!你是想让我家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吗?”他又一拳挥过去,李太郎仍旧躲过。何苦也冲上来抱住李太郎。

“人之所以会产生心理阴影,”李太郎低着头对何苦说,“是因为心中的天地阳光明媚。何苦,知道你为什么老觉得苦吗?因为你还小,阳光全被挡住了,等你长大了,长高了,阳光,大片的阳光就会照到你脸上。”

“看这儿!”何队长一声大喝,将简一脚踹翻。

“你尽管踹,她是没有知觉的。”李太郎说。

“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

“你就是心理变态!你们之间不可能存在感情。”

“你错了,”李太郎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不仅有感情,还是感情中最为圣洁的爱情。”

“你也说得出口。”

“在她身上,我只考虑给予了什么,不考虑失去了什么,这不是爱,难道是傻吗?”李太郎挑了挑眉毛,像面对着生命中一个或一群强悍的侵略者宣示了自己的主权。

兴许是有所触动,兴许还是依靠那些冰冷的逻辑,当李太郎放下何苦,踏入楼下滚落着火星儿的区域,何夫人在后面喊:“孩子不懂事——唉,我们也不懂事——兄弟,你回来吧。”

“回去吧,大郎叔叔!”

李太郎笑着对何苦说:“最后告诉你一次,我叫李太郎,不是李大郎。还有,我进去,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

爬到三楼的楼梯,李太郎的四合一视觉辅助里闪过蓝光,是徐毅打来的电话。

“小李,明天还来上班吗?”

“真不巧,明天我就得离开妃子岛了。”

“没事——你在哪儿呢?怎么风这么大?”

“在……”李太郎到达四楼,找到何苦家,一家踹开门,“我在403。”

“403是哪儿?”

李太郎摸到厨房接了一盆水,浇在何苦房间的被子上,披着拉开书桌的一层抽屉,整个书桌突然碎成一地炭块。铁盒就在里面,可惜他眼前只有浓稠的黑色缓缓流动,时不时跃出几尾红色的鲤鱼。

“403是哪儿?”徐毅又问。李太郎仍没有回答。徐毅却听见下雨的声音。“小李你在哪儿呢?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

其实是三架喷射着水柱的无人机,机械臂抓住了正在燃烧的李太郎,立马冲出窗外。人群中一阵骚动,何苦被他妈妈捂住了眼睛。

救护直升机早已打开舱门等候。从李太郎进入直升机的那一刻,已由舱门上安装的电子眼开始扫描,因此当他躺下,直升机上的抢救系统已自动开启意识复苏程序。

“出什么事了?”徐毅驱车赶往李太郎住处。“我马上到!”这时李太郎凭借强大的抢救技术复苏过来,他回复道:“对不起,徐老师,我刚才睡着了。”

徐毅调头回诊所。“你吓坏我了!”他说,“还记得那天我帮你预约了吗?你说你想再勤奋一些,我把需要的意子给你准备好了,明天过来体验吗?”

“我的船票是明天早上。”

“我帮你向调查员申请延迟,说你要多待几天,在诊所治病。”

“谢……”

这是李太郎用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完,因生命体征减弱,四合一已经无法再维持运转。

当晚23时许,医院的医护机器人用声译机捕捉到了他大脑信号。

“你想说点什么吗?”医护机器人问。

一种音质粗糙的录音机或机器人的声音自声译机中传出。医护机器人即时开启录音功能。李太郎嘱咐道,买哪一种型号的射线笔拿给何苦,用他十年攒下的福利,足够了,然后是一阵滋滋的电流声,也许是因为哭泣,不过很快声音信号又出现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我爱人单独待一会。

简走过来,坐在李太郎旁边。

零点,简在月光下说:“亲爱的,今天是你二十七岁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李太郎用渗入眼角的微弱光线端详着她的脸,犹如端详着此生,良久,声译机里传出回应:“简啊,人一辈子其实只有一次生日,就是你降临世界的那一天,后来的,都是纪念日。”说完他握着她的手,坠入层层梦境,每一层都美得让人不愿醒来。

简的眼睛突然睁大,一动不动地说:尊敬的用户,您好,遥感系统检测到您可能已经死亡,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为不泄露您的隐私,系统即将自动注销,倒计时十秒,您可在计时结束前结束此操作,十,九,八……

七。童年记忆里某场夏末的暴雨。河堤上野草行将淹没。

六。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配音活泼的卡通片。

五。某个草长莺飞的三月,和简在电子屏幕上的初见。

四。一代人狭义的爱,漫长的恨,终不能忘情,终不泯恩仇。

三。故乡白色的沙滩。罗洛叔叔双臂的肌肉线条像一捆小麦秸秆,而青筋就是扎紧秸秆的绳。“我现在除了干的活比较多,和晚年生活没什么两样。”尽管他总是这样抱怨,但圆圆的肩胛骨昭示他依旧年轻。他在夕阳下侧身撒网,渔网瞬间布满天空,然后浸入海水沙沙作响。

“我们为什么非得离开故乡?”十一岁的李太郎坐在船头问。

“是你必须要离开,我已经回来了。”罗洛叔叔收网,去年冬天养肥的海鲜活蹦乱跳,李太郎帮着把渔网收起来,罗洛叔叔坐在船头,点了一棵烟。“其实也不一定非得离开。”他说,“长辈们当然是希望你活得开心,并且开心之后,还要找开心,但是人生总有冬天,你得抵御寒风。我们这里太小,御寒就是躲在屋子里,如果你飞得够远,办法就多一点,因为四季是固定的,而你形影不定。”

二。

一。

清晨,妃子岛东海岸,乘务员最后一次向远处张望过,缓缓关上了舱门。客轮离开妃子岛。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