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件事,无非是“团聚”和“美满幸福”。

除夕

作者/无支祁

一九九〇年秋天,孔盗出生在农村一个接生婆家里。刚生下来母子就被一辆板车转移到了另一个镇子,他的父亲,一个镇上饲料厂的职工,踏着秋风中的落叶拉了半夜的板车,心里却满是喜悦,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路上经过一个老头家里,坐下来喝了杯水,老头大半夜摸出个老花镜,可惜他苍老的鼻梁已经架不住任何东西,眼镜立刻从眉间滑落到鼻翼。老头昂着头,说,这孩子偷偷摸摸出生,半夜偷偷摸摸在路上,就单名一个“盗”字吧。孔盗因此得了名。

 

一九九〇

这年冬天,发猪瘟,死了很多猪,饲料厂效益急转直下,最终决定裁员一半。厂里立刻人人如履薄冰,大家变得沉默,互相迎面走来,眼神交错一秒,然后低头继续前行。谁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片沉默。

终于,在除夕的早上,老总手里拿着张发黄的纸,出现在厂里。第一个被叫进他办公室的是王会计,他从老总办公室里走出来的神情让这件事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秘密。那天他站在老总办公室门口,阳光猛烈,他扶了扶让他背上“四眼”外号的眼镜,有一瞬间低血压带来的晕眩感充斥着他浅浅的双瞳。众人唏嘘。按照惯例此时应该聚众嘲笑王会计,可是大家没有,他们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继续工作,一种死亡的气息围绕着饲料厂,乌鸦停留在高塔上,凝视着这片灰色的建筑群。一种诡谲的气息弥漫着,大家像是二十世纪初黑白默片里的背景小人,扮演着那个最努力工作的工人。老总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生死簿”,脚上穿着蓝色的袜子。他希望猪瘟快点过去,他从没有做好,一场猪瘟持续三十年的打算。

那个除夕,孔盗他爹留了下来,那个晚上夜饲料厂发了两斤饺子馅,大家各自用面盆去厂里盛。那个夜里,他爹用筷子沾了一点点的醋,放在孔盗的舌苔上。孔盗抿了抿嘴,开心地笑了出来。

 

一九九三

这年冬天,孔盗的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当初拉着孔盗的那辆板车,又拉着他年迈的奶奶。奶奶在一个老中医家的粮囤旁边的一个铺了三层被子的大簸箕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她年轻时一米六五,很高的个头,这时候却蜷缩在一个大簸箕上,骨头以每日可见的速度在萎缩。她眼神有些灰蒙蒙的,只有看向孔盗的时候能闪过一丝亮光,可惜她已然不再能言语。

她有时候会张嘴要吃饭,老中医说这是回光返照,人要不行了。结果过去了一阵她又张嘴要吃饭,老中医摇摇头,不再说话,以免越说错越多,不再有信服力。

除夕夜,孔盗他爹拉着板车又来到老中医家,孔盗从板车头上被抱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奶奶的簸箕前面。奶奶转过头看着他,不说话,呼吸微弱。孔盗他爹两手抄起簸箕,抗在左肩上。老中医扶着簸箕,大步走向门外。

孔盗他爹站在老中医家门口,给他的母亲掖了掖被子。他说,妈,走回家过年!这口气含好了,咱不死在别人门上!

晚上六点多,板车停在家门口,周围响起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月明星稀,孔盗晃了晃簸箕里的人,她不再有任何回应。

 

一九九七

九七年除夕,雪很大,那是孔盗记忆追溯到尽头的第一个春节。

这个除夕,孔盗第一次放鞭炮,从他的爷爷嘴里把烟捏出来,过滤嘴儿被他爷咬出了两个牙印。他颤颤巍巍地走向雪地上铺着的鞭炮,像是一道红色的疤痕。孔盗以为站在门口的那群大人会叫喊着鼓励他,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在谈及这场久违的大雪,说上一次这么大的雪是一九七七年。这一场大雪等了二十年。

引信发出“吱”一声响,然后爆炸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大人们不为所动,仍然在聊天。孔盗捂住耳朵,又松开,又捂住耳朵,又松开,感受这两种声音切换的魔幻感。他在想,原来一直只有大人能做的事,也不过如此。他并没有获得任何快感。

屋檐下挂着冰锥,门口的几根被一棍子打了下来,以免明早伤到人。第二天早上孔盗起来,发现又出现几根冰锥。一片白皑皑的雪,远方有密集的鞭炮响起,一些雪被火药炸成黑色,看起来丑陋无比。

 

一九九九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一百年好像太过于漫长,人们都忘记了这种世纪交替的奇幻感。人们在这一天频繁地提及战争、和平、历史和即将到来的崭新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萧条的金融,流浪的诗人,飘扬的红旗,人们回味着不能用任何词语来概括的二十世纪,情绪间带着一些恐慌,似乎都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汽车即将在空中有序飞行的魔幻世纪。

那年冬天,孔盗一家搬去镇上,新房子的墙上挂着日历,日历上印着乔丹,他目光炯炯,在电灯管的照耀下,一个大洋彼岸的篮球运动员,和一个沉默的家庭共度除夕。年夜饭吃完,孔盗和他爹去隔壁家串门,邻居家买了一台电视,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客厅里挤满了人,大家吵闹,又新奇。

孔盗他爹和几个男人坐在角落里,频繁地抽烟,有人说你要注意点,今年你本命年。孔盗他爹狠狠抽一根烟,如临大敌。新世纪的第一年就是本命年,他有些畏惧。

 

二〇〇〇

雪后寒的一个除夕,太阳很好。

下午天气渐渐变暖,孔盗和小伙伴玩了很久,他们在结着碎冰河边看太阳慢慢沉下去,彼此试图互相炫耀着一些事情。小伙伴说,他暑假去了趟黄山,在很远的地方,山很高很高,用了好几天才爬上去,山后面是大海。他的话像是画笔,孔盗的脑子就是那张巨大的画布。很高的山,在海边。那太阳落下去的样子,应该像是一颗星星坠入山河之中。傍晚回去的路上,孔盗沉默着在想这件事。回家以后他爹问他新年有什么目标,孔盗说,我想去黄山。他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座远方的山从何路径来到他儿子的脑子里,然后在这么一个有仪式感的夜晚,被浓重地说出来。

那个除夕孔盗失眠了,他第一次因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旅行而心潮澎湃。很高的山,靠着大海,山海相连,像是山水画中的江湖。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一定是金光普照大地,高山巍峨,大海泛着波浪,光芒璀璨。

家里厨房炉灶后面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这在以前很常见,是为了避免油烟直接污染墙面的产物。年久不清洁,上面就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油灰,有时甚至有油直接从下汇聚滚落。夜里不知几点,孔盗爬起来,拿着一把铲子,把厨房墙上的中国地图铲得干干净净,铲完以后抹布一抹,焕然一新。他打着手电,在浩瀚的地图上寻找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中国是那么大。标注每个地名、每座山、每条河的小字,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手电的光沿着海岸线寻找,像是一艘UFO在中国海域巡逻。当然,他没有找到黄山。

因为黄山根本不靠海。

 

二〇〇三

二〇〇三年除夕的下午,孔盗家厨房里坐了很多人,他的大姐蒸了一锅馒头,刚揭锅的时候一股雾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大家接过新出锅的馒头,左手扔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然后艰难地掰成两半。众人纷纷夸赞大姐手巧,做事利落,懂人情世故。

有几个人坐在桌子边上,穿着干净,里面有一个男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小眼睛,嘴巴微微有些地包天,他一边大口吃着馒头,一边满足地笑着。孔盗能明白这场热闹的缘故。

通过了这场关于人情世故的考试以后,大姐刚过了元宵节就被娶走,婚事很简陋,女方家不兴大操大办。即便如此,孔盗还是觉得奢侈,他从没有见过满地的鞭炮渣,从没有见过持续半天不停作响的鞭炮。他接二连三地以“娘家唯一男子汉”的身份,被从人群中推出去,站在众人中间。

“你姐以后挨欺负了怎么办?”

孔盗有些害怕,他没有做好任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你姐挨欺负了,你怎么办?”众人又问,“到人家门上过日子被欺负了。”

孔盗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代入到角色之中,然后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说,“我跟他拼命!”

众人哈哈大笑,无比满足,大姐听罢一把抱住孔盗。

从那天以后,孔盗再也没有见过大姐。他经常想起这个会蒸馒头的大姐,还有她离开那天的拥抱。她在孔盗的耳边说,“要有出息,要想着大姐。”

 

二〇〇七

这一年,孔盗在读高三。除夕夜又下了很大的雪,他的书桌在窗台前面,台灯发着明亮的光,射在玻璃窗上,折射出美妙的光芒。窗外纷飞大雪,还有被玻璃过滤后显得沉闷的鞭炮声。孔盗觉得手很痒,有些冻肿,但是并不夸张。他仰头看着窗外,有些走神,手里的笔停下来。

这个夜晚他手撑着脸,活像一个思春的少女。他想了很多关于以后,还有那座靠着海的黄山。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在市区一个叫“袭香湾”的酒吧里抱着吉他唱歌,这在那个时候是最酷的事情,更何况台下听歌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那个时候流行刀郎,她喜欢翻唱刀郎的歌,经常唱完一首以后对台下说,“大家下面想听刀郎的哪首歌?”因为一个同学的生日,孔盗在这个酒吧结识了她。那晚他喝得不多,但是因为从没有喝过酒,所以酩酊大醉。躺在马路边上被彻骨的寒风吹醒的时候,他看着漫天的星辰,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从发酵的植物果实中提取出这种叫酒精的东西,来让自己醉倒在每一个思绪万千的夜里。

等他的思绪从酒吧回到窗外的时候,客厅电视里传来宋丹丹的声音:“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鸡,欧耶!”

 

二〇一〇

这是孔盗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

除夕的夜晚八点,他从车间主任的手里,接过一个颇有分量的过年红包,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在此之前的一天,所有的同事都在讨论今天到底有没有过节红包。

他脱掉工作服,换上棉袄,手插着口袋,叼着烟走出厂。几个人边走边打车,不幸的是除夕夜好像没什么司机坚守岗位,他们一直往前走,一个小时后走到市区。几个人决定去下馆子,孔盗叼着烟,没有反对,烟雾熏得他两眼几乎睁不开,他懒得伸出手夹烟,就这么眯着眼跟着人群。

再往前走,经过一个大商场,巨大的橱窗透出暖黄色的灯,橱窗里是一家特别漂亮的高跟鞋店,灯光璀璨,营造出的时尚感让人感觉奢华得遥远。孔盗在橱窗前停下来,特别想进去逛逛,但是好像没有充分的理由。里面的鞋子散发着光,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短靴,细跟皮鞋。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正在试穿一双肤色的高跟鞋,换鞋的时候站立不稳,身体靠在一个高瘦的男人身上,穿好以后原地踏了两步,然后在男人面前转了两圈,男人的视线顺着她的腰往下,沿着腿,落在脚上,新鞋靓丽地闪耀着。

孔盗吐掉嘴里的烟,跑着跟上前方散漫的队伍。

 

二〇一四

除夕,孔盗仍然没有回家,厂里把他的假期批在三月,他想了想,接受了。好像回家过年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太过于深刻的意义。

晚上他喝得半醉,和一个厂妹牵着手走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头很疼,说,“我们回去吧。”厂妹跟他来到空空荡荡的宿舍里,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厂妹脱掉厚厚的长款羽绒服,跺跺脚上的雪,又脱掉雪地靴,摘掉围巾。脱掉白色毛衣,有静电的声音。脱掉牛仔裤,脱掉毛绒打底裤,钻进被窝,过一会儿,再脱掉毛绒打底衬衫,一股玫瑰沐浴露的芬芳立刻在被窝里晕散开。孔盗冰冷的手伸到她的后背,厂妹抬起腰,他顺利解开红色内衣的铁扣。被托起的胸部像果冻一样随之跳动了一下,然后坍塌。孔盗冰冷的手摸过去,她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彻底地拥抱在一起。

事毕,孔盗洗了个澡,然后又匆忙躺下,躺下的瞬间几乎就立刻睡着了。厂妹似乎还在说一些话,回味自己这希望满满的一年。

孔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二零零三年嫁人的大姐。她后来跟那个男人去广东,再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孔盗梦到他和大姐走在一个大坝上,大坝隔断了一条大江,江面很宽,河坝细长,像是一根筷子横在江面上。孔盗在前面走,大姐在后面走,突然大姐叫他的名字,孔盗回头看她,江上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她又叫了一遍孔盗的名字,孔盗说,怎么了,走啊?大姐笑笑,说,雾太大了,你走吧,我走不过去了。孔盗说,你跟着我,肯定能走过去。大姐说,不是,走不过去了,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大姐带着一种释然的微笑,温柔地看着他,说,你快走吧,走吧。说完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往前拨动,她说,走吧,弟弟,下辈子姐姐再跟你走过去。

孔盗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去,大步往前走。然后他听到噗通一声,再回头,只见浪花汹涌,漫过大坝,澎湃而来。

没出正月,大姐在广东癌症病逝,最终这个真正意义上把孔盗养大的女人,只化成了一通报丧的电话。

 

二〇一五 

孔盗结婚的第一年。没办婚礼,只是和厂里同事简单吃了一大顿饭,喝得七荤八素的,就算是举行了婚礼。

女孩是唐山人,很喜欢读书,可惜高中辍学,然后就在孔盗隔壁那个服装厂里工作。车间宿舍里有个小太妹,特别喜欢在宿舍里抽烟,她劝阻过一次,被扇了两巴掌,她连报仇的欲望都没有,她跟孔盗说,那两巴掌把我打服了。话语间没有任何挣扎。后来每天下班她就去后山上坐一会儿,等宿舍的人都睡着了她再回来,这就是她保留自己尊严的方式。有一天她坐在后山上,可能一个人喝了一些酒,跟孔盗说了打了一通很久的电话。她说,“原来我每天坐在这里,都能看到星星。后来雾霾越来越大,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觉得周围只有我自己,除了我和空气什么都没有。都说狗眼看人低,原来星星也只偏爱有钱人。我太穷了,她说。她可能哭了一会儿,又问我,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会是怎样的人生?”

孔盗默读了一下这句话,“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会是怎样的人生。”他只觉得有些心疼,第二个月两个人就“结了婚”。

除夕夜,孔盗他爹烧了一桌子的菜,圆桌上的盘子层层堆叠,等孔盗带着老婆到家,菜已经热了两遍。这顿久违的年夜饭一直吃到凌晨一点多,孔盗陪老头儿喝了一些酒,又说了很多话。老头说起大姐,有些抹眼泪,他说如果以前有钱,也许大姐就不会嫁那么远。孔盗也跟着难受,然后转身进了屋。

从这一年开始,孔盗没有离开过家。他决定再也不去任何地方,过任何一种没有家的生活。

 

二〇一七

这一年除夕夜,孔盗在医院里。本来想给老婆赶在除夕之前出院,结果手续没办下来。

孔盗坐在病床旁边,旁边摇篮里躺着一个安静的小女孩。孔盗逗她玩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应。他觉得无聊,然后在旁边空的病床上躺下,盖好被子,他跟老婆说,“你要什么就跟我说。”然后他把头埋进被窝里,掏出手机。

他显然没有睡着,被窝上偶尔传来不规则涌动。他晦涩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五颜六色的网页跳动着,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得被窝里像是个迪厅。孔盗的眼里只有屏幕里互相博弈的数字。这个游戏他已经迷上了大半年,几年来的存款玩得干干净净,还套光了三张信用卡,以及数不清的贷款。

他咬着左手的食指,红透的双眼眨巴着看着屏幕,最终画面上的三个数字显然跟他的预计大相径庭。他有些呼吸困难,把头伸出被子,旁边的女儿突然开始哭闹,他心乱神烦,又把头塞进被窝,假装没有听到。

孔盗翻了两个身,解锁手机,打开软件市场,把所有金融类的软件下了个遍,手机收到了上百个短信验证码,每条短信发进来,手机都发出“布谷”的一声音效,刚开始还能听得分明,后来短信越来越密集,变成了“布布布布布谷”。还有催收电话不停地打进来,他已经麻木,干脆切了语音转接,所有渠道的钱,一共借了一万八,实际到卡里只有一万二。他把这一万二汇总到一张卡里。这一万二此时唯一的意义就是五个数字,他点击确认,短信验证码输入,上注成功。

屏幕里那个数字滚盘开始滚动的瞬间,他把手机翻过来拍在床单上,不敢去看。然后掀开被子,起身,看了看女儿,已经哭累了又睡着。他又看了看老婆,这个刚刚剖腹产的女人,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

孔盗翻过手机,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另一场寒冬正在逼近。

第二天,催收电话打遍了亲戚朋友。已经退休的孔盗爹,正在在菜场里卖鱼。收到催收电话的时候,他以为是诈骗电话,没有当回事。不承想一个小时内连续打进来六个,终于,他仔仔细细听完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非常尖锐,各种警告接踵而至。

大年初一的晚上,老头儿收拾了鱼摊,回到家。一夜未眠的孔盗正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爹把他拉下床,孔盗浑身上下只穿着个内裤。他爹把他拉到河边,天气确实是越来越异常,这个冬天河面上没有结一块冰。 孔盗对着湍急的河水双膝跪在碎石上,他爹从腰间掏出一根穿鱼绳来,这绳子带着鱼鳃里的血色,还有大片的鱼鳞,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他爹抬起手臂,带着粘液的鱼绳在空中发出破风的声音,然后电闪雷鸣般从孔盗的身上掠过,发出“啪”的一声响,像是早晨公园里的大爷在抽陀螺,孔盗的背上立刻暴起一道红色的血印。“啪啪”,又是两声,一道血印变成了三道,他的后背像是被某种巨型野生肉食动物的爪子挠了一下。“啪啪”,又是两声,爪印变成了五线谱,一注血顺着脊沟往下汇流。他竭尽所能地喊,声音被河流和干冷的空气带走,像是给鞭炮伴奏。

 

二〇一八

孔盗第一次坐高铁应该是一六年带老婆回家过年,他觉得很平稳。225公里的时速已经很快了,但是他几乎没有感觉这是高铁,甚至觉得和北上的绿皮火车没有区别,只是坐起来宽敞一点。这一年除夕,他又一次乘坐高铁,时速350公里,几乎贴地飞行,即使射向窗外的目光放得足够长远,那些田野里的电线杆、飞鸟、枯树也难逃转瞬即逝的命运。近处铁路上的指引灯更是被拉成了线状,像是被液化一样拖出长长的光影。无数村庄呼啸而过,苦难被天地割离,只剩一些闪烁的红灯。

也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就是月亮,350时速的飞行机器里的孔盗抬头看天空中的月亮,仍是亘古不变的璀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片大地。

再快的科技产物也无法让她消逝。可见宇宙还是神奇。

 

二〇一九

孔盗回到厂里的第二年,今年没有回家过年。他有些想家,晚上吃了碗面条,一边吃一边和女儿视频。女儿嗯嗯呀呀地敷衍了两句,然后就跑出去玩了,他有些恍惚感,这一幕像极了当初他从老头儿怀里跑掉的感觉。老婆说都挺好的,老头儿身体也好转了。孔盗说那就好。老婆说,你可千万别再乱玩那些网……孔盗有点不耐烦,打断她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晚上孔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城区已经不让放鞭炮,年味顿减了大半。他想起海边的黄山,又想起二〇〇七年除夕,窗外的那场大雪。中国人很在意这种仪式感,有人说节日是人类的一场骗局,也许有一定道理。天生以“团聚”和“美满幸福”为主旋律的节日,一定会让形单影只的人儿更加寂寞。孔盗慢慢地能明白,人生不过是如此的一件事,如此不过是人生。

到了凌晨,孔盗收到一条微信:明年一定要回家过年。

孔盗没有回,手机熄屏,又塞回枕头下面。

过五分钟,又发过来一条:嫁给你是我没有后悔过的事。

孔盗回:娶你也是。

她说:新春快乐。

孔盗笑了笑,擦擦眼,满足地睡去。

责任编辑:颗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