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亡已经不稀奇了。

我的老师睡着了

作者/宗城

我的老师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老家的骑楼老街,听母亲与邻居大婶对话。

大婶问:“你家细佬现在做乜嘢?”

母亲说:“当老师,博士毕业后就去大学教书了。”

大婶说:“大学老师好啊!稳定。我都想我家闺女做老师,她不肯,讲乜嘢要做记者,我就讲她没头脑,现在做老师多好啊,做记者有乜嘢用?”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街角絮叨起来。我的老师在远处看着,走过去时,她们已经不见了。

海雾袭来,覆盖整座城市,吞没了老师的梦境。他在记忆的时间轴里游荡,他想起来,自己上一次回家是在过年时,他把面试教师通过的喜讯告诉了家人。当时,北大和我们学校有一个人才输送协议,北大的一些博士生毕业后只要通过面试,就可以在我们学校教书。

母亲觉得他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父亲坐在沙发上,也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他们一家人去小渔村吃了一顿丰盛的佳肴,烧蚝、皮皮虾、沙田至尊虾蟹粥,母亲叫他多吃灶蟹,肥、香、鲜、脆,吃了长命,讨个吉利。梦里想到吃的,老师不禁流口水。

可惜,他流口水的时机不合适。

那是在课堂,学生在汇报。上台演讲的学生见状,噗嗤一笑,又迅速掩饰自己的笑声。那段时间,老师列出十本书,每本书由一组同学负责,他们要展开阅读、研究综述、撰写书评、上台介绍,每节课会有两位或以上的学生代表组员来演讲。待他们讲完后,老师再叫学生发表意见,而后自己评判。

但现在,他却睡着了。和现实居住的楼房相比,梦里的建筑是彩色的。他望到流动的蓝天、烟波浩渺的大海、港口停留的军舰,还有投掷石子的父亲。父亲喜欢玩“水上漂”。这是沿海一带的一种游戏。简单来说,就是从海滩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投向海面,看看它能够弹起几次。父亲是玩这个的高手,一次能让石块在水面弹五六下,引得小孩子驻足旁观。

老师就这样在海边看着,他发现脚底板子的流水急了起来,沙滩边缘的海水突然猛涨,轰隆隆的,陌生路人、父亲、母亲,最后是他,被迎面而来的海水吞没。衬衫凉透了,嘴唇咸乎乎的。他醒了。

施工队还在窗外制造声响,异乡人在雾里迷失方向。我的老师睁开眼后,迷迷蒙蒙,他竭力张开眼皮,用牙齿咬自己的嘴唇,待到恢复清醒,他又像写作业一样记录台上学生发言的问题。他看了看手表,发言人已超时。

我的老师姓叶,这是他担任青教的第一年。他踌躇满志,想改变只有老师讲学生听的教学模式,给学生自我发挥的机会,为了尽可能锻炼学生,他要求尽可能多的人上台发言,其中每个人都要撰写至少5000字的书评。老师的好心成为学生的梦魇,大家就图着相安无事到期末,记下考试重点,背一背,不挂科,可他偏要折腾,把学生弄得叫苦不迭。相比之下,隔壁郝老师宽厚仁慈,作业不布置,上课不点名,考试不挂人,是学生心中的三好老师。所以他的选修课,学生抢着要。

作业多就罢了,他的讲课还不吸引人。他教的是外国文学,一门能讲出许多故事的课,被他整得昏昏欲睡。支持他的学生,强忍十分钟,也倦趴下来。他讲课的时候嘴巴微张,似鲈鱼,眼神呆滞。他死死对着PPT念,每一张PPT都有对应时间,以至于他上课常看表。他只顾着自己讲,讲到哪是哪,并不太和学生互动。他的口音浑浊,自己又板着脸,不像来上课,倒像是沉浸在学问的世界里。有时候,他讲得老长,突然止住,自己就在朦胧的阳光与灰尘中呆住,学生一听没了声,一愣一愣,以为他生气了,十余秒过后见他抬起手腕才知道,哦,他只是念快了,需要缓缓时间。

但几节课下来,很快有学生受不了这书呆子了。文院不乏预备教师,接近一半的学生都受过教师训练,一个讲师水平如何,大家心里有数。曾有个马大哈在楼道和同学议论他,说:“叶老师这讲课水平,是怎么进来的?”

同学回答:“他毕竟是北大的。”

“北大的就这点水平?我看他讲课还不如你!”

“我估计他没上过教师教育课,他应该是靠学术上来的,但学术和教书是两回事。”

那马大哈说话声太大了,他不知道老师就在一层楼梯后。

老师觉得自己给母校丢脸了,他回到住处后,对着自己整理的PPT发呆。他在想,自己念稿是不是太严重了?如果大家都这么觉得,就是自己的问题吧?某个夜晚,他甚至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对着墙壁讲,努力让自己自信一点,眉毛飞扬一点,肢体语言丰富一点。他特地下载了一批经典讲课视频,比如欧丽娟讲《红楼梦》、许子东讲现代文学、王德威的讲座等等。

这时,母亲打电话过来,问他近况如何。

老师说:“蛮好的,学校和学生都挺照顾我。”

母亲还是老样子,劝他说:“你到了新单位,要跟同事搞好关系,要让领导对你印象好。”

老师说:“知道了,妈你就放心吧。对了,老爸最近怎样了?”

母亲说:“没事,你爸还是老样子。”

老师没有多想,和母亲絮叨了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他不能再像学生时代一样熬夜,万一起不来,又得被学生笑话。

那阵子,学生们暗暗分成两派,由两个学生里的意见领袖牵着。第一派要投诉老师,第二派则主张多给点时间,不能这样对老师。但第二派拦不住第一派,还是有几个学生通过关系反映给了文院的院长和书记。于是,老师被私下约谈了。

那是一个他不敢回忆的下午,平日面善的副院长沉着脸看他。副院长没有告诉他学生举报的事情,只是提点他注意分寸,不要让学生有太多意见。他这么跟老师说:“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把自己当王爷,你不让他们一点,到时候打分会很难看,甚至影响到你的考核。”

我的老师知道话外之音。作为一个刚入职的老师,他一没人脉二没经验,一不留神就踉跄。他知道,这里不是以前养着他的母校了,他的光鲜学历也不能做太久的挡风玻璃。高学历,更意味着高期待。大家都想看看一个北大毕业的博士几斤几两,如果没有达到预期,他就可能沦为笑柄。课件、教学日历、教案……他每晚都在琢磨,日思夜思,还要通过学校的考核,教务处、教研室的人随时会过来听课,圈子就那么大,他们如果摇头,整个圈子很快就会知道。

讲课之外,老师还要顾着论文。学校要求他每年必须发表一定质量和数量的论文,这个与年终的绩效考核挂钩。在圈内,这个被调侃为“工分”,所有的课时、科研、行政都可以换算成一定量的“工分”,来进行综合考核。

约谈过后,老师一宿难眠。他尝试多与学生互动,可每当他扶着眼镜框迟疑地问:“台下同学有什么看法?”回应他的是教室风扇的嗡嗡声。为了缓解尴尬,老师只好点名来表现自己互动的诚意,听站起来的学生支支吾吾,或者索性说:“老师,这本书我没读过。”偶然听到一个回答认真的,他就骤然欢欣,但这些认真的学生,你不点他们,他们也沉默着。有时候,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像爬山虎般缠绕在他的心头,他不敢抓,越抓只会生得越多。

这里的学生很不积极。老师原以为天下学生都一样,他把自己学生时代的经验作为借鉴,但事与愿违。他还记得在北大的课堂里,学生发言是很踊跃的,甚至有些积极的学生以质疑老师为乐。可是,我的母校的学生却很沉寂,他们似乎很害怕暴露在其他人的目光之中,每当老师殷切的目光扫下去,他们就像躲避枪击一样怯生生地低下头,间或有人大胆地玩游戏。他们过来上课,好像只是极不情愿地来完成任务,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在教室和在宿舍的区别只是换了个姿势打游戏,而台上的老师,不要为难自己就好。

在这里三个月了,老师的心情如同一点点剥落积灰的墙壁,仿佛他身边的不是一群年轻人,而是《本杰明·巴顿奇事》里早早“衰老”的婴儿。

现在,离下课还有一个小时,这间教室已经睡过去一半人,阳光是温暖的被窝,而老师的课堂就是催眠剂。早在第一节课下课时,一些学生就窃窃私语:“走吗,走吗?”胆大的背着书包溜了,其他人一想到点名,还是作罢。老师叫学生不要睡觉,但现在,他的打盹成了一个笑话。后面几个男生咕叽咕叽笑:“瞧,老师睡着了!”“真的吗?”好奇的女生顺着眼神望,几个人捂起了嘴巴。

事关尊严,老师也不想困,只是台上的学生说太久,讲话像念经,他撑了二十分钟,还是没撑住。这时候,他有些理解犯困的学生了,万幸他没有一直睡下去,否则,学生讲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怎么点评?

此时,在暗沉的教室中,当一片人打着呼噜,一些人悄悄玩游戏,一位学生却在观察着老师,他叫季直,是旁听的学生,在听朋友讲起叶老师的事情后,他反而产生兴趣,不但要到了老师的邮箱,还搜索了他在知网发过的论文。

季直慕名而来,中途却也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准备点评。别的老师就算要批评学生,开头三句也是恭维,但我的这位老师好像不懂什么是恭维,他劈头盖脸就是指出不足,连讲得最不错的学生都没放过。他就这么一个人讲,台下学生做着自己的事,第四排三个女生有恃无恐打着手游,他瞪向她们,打游戏的人也无动于衷,好像台上的不是一个老师,而是走错门的傀儡,季直看着那窘境,也是无奈地笑。

上课像一场空袭,市民都闷在防空洞里,直到空袭结束,大伙儿一窝蜂地涌出来重见天日。所以,当老师宣布下课时,大家就一哄而散了,季直把书整理好,也随着人群离开。老师并不认识季直,下课后,他还要和同事一起陪一位核心期刊的权威编辑吃饭,他本来想回去抄经书的,但他的师兄一定要他作陪。

师兄说:“现在资源都在他们手上,你不去见,别人见,再送送礼,资源就是别人的了。”

他看老师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再劝了一句:“平时人际关系很重要,哪怕你材料都是合格的,人家就是不给你,你也没办法。这一次跟我去一去,下次请你吃饭。”

老师不想师兄为难,就答应下来。但他觉得,自己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不过是做别人的陪衬。他私下里也听一些朋友感慨,诉一诉出身不好的苦,而他在刚收到一封回稿信时,也陷入犹豫之中,因为刊登的版面费要三千块钱,他囊中羞涩。老师决定再投另一家试试,先不答应对方。

那天中午他和朋友去了附近一家酒楼。编辑被几位老师迎了进来,他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先生,他戴着副金丝眼镜,走起路来像前清的贵族,硕大的屁股包裹在西裤里,像两颗移动的巨石。李先生不但是权威编辑,也是大批评家,几个学术奖项都请他当评委,他一篇文章,可以定一个青年学人的走向。所以,李先生所至院校,总是不缺接待的老师。今儿个是大晴天,李先生并非独自一人,他还挎着一位女士,个儿一米六不到,大波浪,墨绿色旗袍,配一双长筒马靴。

席间,李先生郑重其事地给学者们介绍那位吴小姐,像在展览一件得意的作品,吴小姐抖擞着身子,像一位当红歌女,叶老师抬头望向她,想起了《色戒》里的王佳芝。吴小姐和李先生坐一起,仿佛易先生的父亲和王佳芝紧紧挨着,彼此隔了一个时代。

饭局里,老师们围绕着李先生展开了话茬,李先生说起了自己最近发表的一篇论文,一位老师像被震了震脑袋,迅速夸赞起那篇论文的选题思路和结论。觥筹交错中,我的老师坐在角落,偶尔和身边人聊天,大部分时候在想自己的事情,除了做学问,他日常也写小说,眼前是一幅景象,心里是一幅景象,他看到李先生和吴小姐碰杯,脑子里想的却是吴小姐偷汉子的情节。茅塞顿开时,他就想快步离开,因为他怕灵感跑掉,追不回来,于是,他想快快捉住它,一点点延展在文档里,但在招待完权威编辑前,他还不能离开。

本市虽然不如首都繁华,但大学城周围,也有一些秀丽风景,李先生此行,不但满足了胃口,也滋润了眼睛。他和吴小姐来采风,吴小姐插空给他开麦克风。夏天到了,吴小姐想起家乡的甘蔗,粗粗甜甜的,可惜眼前没有。李先生说,会有的,他刚好藏了上好的甘蔗,二人对视而笑。身旁的先生学者们,被风迷乱地刮着,专心听李先生的学术建议,什么你侬我侬也听不到。

 下午三点,李先生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走了。他走的时候,包里多了几本学术著作和塞得厚厚实实的信。李先生走后,老师和同事打车回学校,他下午在办公室里写论文,一直写到傍晚。

回去住处的路上,母亲打电话过来。

“吃饭了吗?”

“刚吃,怎么突然打电话?”

“小弟(母亲对他的昵称),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事?”他察觉出母亲语气中的犹豫,“妈,你不要瞒着我。”

“你爸他,他住院了……之前没敢跟你说。”

“爸爸为什么住院了?”

“他确诊了鼻咽癌,要去医院治疗。他上个月就流鼻血了,但我们以为是小事,他不想让你担心,就没告诉你,他说你刚去单位,要表现好,怕你请假太久影响不好……”

咔嚓一声,他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断了似的,似乎失去了什么,可他找不到。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茫茫雪地上,目送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

这时,一个学生路过,给他打招呼。他愣了愣,才回过神。学生说:“老师,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说:“没什么,老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学生笑着说:“那,老师你多保重……我听说举报的事了,老师你放心,其实我们中不少学生支持你,知道你为我们好的,只是,他们不太敢说出来……”

他们在路口分别,老师匆匆骑自行车到楼下。他着急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母亲说:“中期在鼻咽癌里治愈几率较高,80%左右,整个治疗流程大约花费20万到25万,你爸有农村医保,可以报销50%。全身癌细胞检查报告显示:肺部没有肿瘤,基本排除肠癌肺转移。也就是说,你爸他专心治疗鼻咽癌就好了。”

这天夜晚,他买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跟主任请了病假。他在收拾行李时,看到箱子里藏得很深的,是父亲送给他的那本发黄的《鲁迅小说全集》,其实那不是全集,只是出版商用来吓唬人的,翻到出版年份,是一本九十年代的书,父亲过去放在书柜里,见他很喜欢,就送给他了。

他和父亲的关系,就像这书里的两页纸,这么近,却又彼此不说话。比起母亲,他和父亲之间的交流是极少的。记忆中父亲难得打电话给他,就是要给他分享书目。原来,他那天看了中央台的一档荐书节目,觉得那些书很有意义,就想告诉他。我的老师隔着电话,听父亲的声音,其实听不太清,有的书名,听两三遍才明白。

父亲说的书单,老师在网上已经看过了,他父亲不上网,电视和报纸杂志是父亲了解新闻的渠道,但他还是听父亲说下去,并且问父亲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父亲回答什么,其实并不重要,老师只是想听他说下去。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三次电话,因为又有补充的书还没说完,他就补电话,一次比一次短,最后挂的人,还是我的老师。

他想起小时候,身体不舒服,父亲就很紧张,初三的一天晚上,他的扁桃体发炎,大半夜,疼得他直叫了出来。仿佛喉咙被锁住,许许多多火红的蚂蚁爬了进去。父亲知道后,赶紧和母亲送他去附近靠谱的医院。父亲走下楼,看到街道空茫茫的,根本没有车辆停留,他就背起年少时的老师,和母亲快跑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行李收拾好了,明早就回去。已是夜晚八点,老师喝口水后,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邮箱,处理邮件。大部分是广告之类的垃圾邮件,有一封是拒稿信。他上周末将一篇论文投给了《外国文学评论》,这是编辑部发来的拒稿信。还有一封邮件引起了老师的注意,邮件主题写着:

“叶老师,我是文院大二的学生季直,最近写的一篇小说,想发给老师看看,请求建议!”

“季直?他是我教的学生吗?可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老师有点疑惑,他下载附件打开看,正文有两行黑体字:“叶老师,我不是你们班的学生,但我有旁听您的课程,冒昧打扰您,只是因为很想听听您对小说的看法,您抽空阅读即可,如果实在没空,也没有关系!”

在这段文字后就是季直的小说,标题《西西弗先生》,总共有一万多字,老实说,看着有点头疼,因为他的每一段首行都未空两格,一段一段之间缺空行,格式问题很大,但老师挠了挠头,还是努力读下去了,他一边读一边修改格式、标出语病、插入批注,读罢,他在正文上方写道:

季直,小说已读完。

1、对西西弗先生的定位,还需进一步戏剧化,换句话说,这个人必须传奇化才有价值,也最适合第一人称叙述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2、在我看来,写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亡已经不稀奇,而西西弗身上必须还要有更进一步的东西,比如他不写东西,但喜欢把写东西的凑起来,这也是他克服种种办咖啡馆的原因。随着时代变化,文学式微,咖啡馆中的来客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纯粹热爱文学了。也就有了《茶馆》的衰落和一代不如一代的挽歌的意思。他不是理想主义者,但尊敬他们,这样,乌拉尔这个人的“不一样”也就出来了;

3、小说中尽量不要用真实的大学和学者名字。

我的老师花时间帮学生看小说,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汲取一点被需要的幸福,那种无关名利、专注于文学本身的乐趣,毕业以后很少体会到了。他想起自己还在大学诗社里的日子,一群游走在北大校园里的青年诗人,他们那时还年轻,还不必将混饭吃悬置于对爱与美的追求之上,他们可以享受玫瑰色的忧愁,花上一个下午琢磨一个汉语词汇的使用,在自己想象的花园里上蹿下跳,但他明白那是不长久的,一旦失去象牙塔和家庭的庇护,他们这些在文字里纵横古今的人,在现实世界可能什么都不是。

毕业以后,老师有时不敢看朋友圈,特别是大学同学的朋友圈。在他看来,当年的舍友里,数他混得最差。他的上铺留在北大做讲师,对床去了国王学院,时不时分享英伦三岛的秀丽风光。不在学院的朋友,一个在互联网公司月薪四万,一个出版了一本销售二十万册的图书。和他们相比,自己只是一所非211/985大学里的普通“青椒”。老师有时看自己的支付宝和银行卡账户,他就皱起眉头。昨天,他领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第二笔收入,工资、奖金和房补加在一起,扣掉险金、税和房租,到手的收入大概才5000元,和一个出版社新来的员工差不多,在北京,这样的收 入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别人。

想到自己的同学有的已年薪百万,老师不禁苦笑。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苦中作乐的人,但家乡人却总是高看他一眼,不但觉得读博当老师光宗耀祖,还以为他有很大本事,不说写软文这种腌臜事,亲戚儿子想考北京的学校,家长都联系上他,以为他有人脉,能联系上校里的领导。老师有一个公安局里的叔叔,在家乡的饭局就爱宣扬一句话,说一个家里,最好出一个当官的,和一个笔杆子,以前说到当官的,那就是他自己,现在叶老师出来了,笔杆子也就有了。

对于那些电话求助的亲戚,老师往往爱莫能助,他所能提供的帮助,仅限于发几个联系方式,或者给有才的学生推荐编辑和刊物。所以他会欢迎学生给他投自己的作品,有空时他就会看。

如今,在发送给季直批阅稿后,老师终于可以伸一个懒腰。空气中,猫的白色绒毛在盘旋。夜已深了,老师借着玲珑剔透的月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小石子路上,他看到两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体格大的紧握一个东西,一边跑一边嚷嚷,似乎在说:"来追我啊,追得到,就给你。"体格小的蹦蹦哒哒地追,却始终追不上。老师摇摇头,继续走,直走到西门。他看见年久失修的公交车站,青年男女们散状分布,等待会带他们离开的公车。

他就这样绕着校园走了一圈,再返回住处。店铺要打烊了,街边夜店还在喧嚣。当他把笔记整理好,合上电脑、准备上床时,他的母亲又打电话过来,说收到一张汇款单和一本杂志,原来是他之前写的一篇文章被登了出来,杂志寄到了父母那边,但母亲看字费劲,不晓得儿子的文章在哪一页。老师听罢,凭借记忆思索着是哪一本杂志,想好后告诉给母亲具体页数。电话另一头,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缓缓翻着,终于,她翻到了那一页,虽然依旧看不懂文章的内容,却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的母亲每周都会来电话,而他很少主动打电话,不是太忙,就是忘了。母亲总是要他照顾好自己,一些在他眼中鸡毛蒜皮的琐事,母亲也会过问。母亲曾经也是老师,所以爱唠叨做老师的经验。她很自豪地告诉儿子,自己当小学老师十四年,其间还做过班主任。她说以前教师紧缺,一位教师能兼任语文和数学老师,六个班级由七个老师管,负责授课的同时,她还要管财务。她看到哪个学生调皮捣蛋,就叫那个学生回家补课,和他谈心,讲关于怎么做人的道理。

母亲的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五次了。在过去,他听着听着就会厌烦,但在这个晚上,他不介意母亲多讲一点,此时,他的耳边依稀传来绿皮火车的声响,好像母亲多说几句话,故乡离他就近一些。

他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挂断前,他再一次重复说:“妈,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们等我。”母亲说:“其实你不回来也没事,有我陪着你爸。”他说:“这叫什么话,我必须回去的。”

那天,他在花莲乐队的乐声中入梦,梦里,他和父亲再次相遇。小时候,是父亲背着他,而现在,在梦里,是他背着父亲,父亲笑着问,背得动吗?他说,背得动,儿子背得动。

责任编辑:颗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