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请别给我爱情。

薛定谔的恋人

作者/冗谈

阔别十年,身边的人都已经成家立业,老顾却还是孑然一身。

上次遇见他,是为其接风。那次车祸耗光了他的积蓄,我们几个朋友东拼西凑也帮持些许,出院当天,我们寻了一个小餐馆,他大伤初愈不宜饮酒,我们也就点了一些果汁陪他。

饭过半晌,他说,兄弟们,我感觉我脑子好像出问题了。

我安慰他,别说这些丧气话,说得跟谁脑子没问题似的。

他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是真出了点问题,有点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狗血失忆,虽然记忆还在脑子里,但现在想事情顺序会被打乱,老是记岔,医生说可能是什么罕见的应激障碍,感觉现在看天都是一片灰,下半辈子该怎么过,我还这么年轻。

挚友多年,大家看他情绪低沉,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性子急的阿正看不下去,当时就把桌子一拍说,妈的怕毛,我养你啊。

闻言老顾转头盯着阿正,盯得他心里发毛,估计在暗自后悔,心想该怎么收回刚才那番话。大家沉默了一会,诡异的基情氛围弥散在碗筷之间。突然,老顾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要去看女朋友吗?

众人齐翻白眼,那是去年春节聚会的事儿。可转头想到,估计老顾当真身患后遗症,平常毒舌的大家倒也没再奚落他。小餐馆虽然口味一般,但其实都吃得开心酣畅,毕竟老顾大难不死,必能还钱。

后来,因为生活忙碌,原本的小团伙……小团体都各奔东西,鲜有联系,毕竟但凡欢聚都难逃一个“散”字。甚至前阵子我结婚,好几个都没来,说自己生意忙脱不开身,上班忙请不了假……

我倒也不在乎是借口还是真实的生活重担,反正他们答应我,下次结婚加倍补偿。

老顾也没能来参加婚礼,但我挺能理解,听说那次灾劫过后,他被很多工作拒之门外,收入微薄。茶余闲谈提起他,就感觉命途凄惨,像《百万美元宝贝》的女主,随时需要我过去,帮他拔掉呼吸机上那根连通生命的管道。

所以当我在北京闷头溯回的人潮中看到他时,心中填满了讶异。要知道来往差旅费开销不小,他这种省钱过日子的人,出趟远门很是难得。寒暄间,我们走到一个小烧烤摊,点了些烤串和啤酒,打算边喝边聊。

我问道,怎么有空跑来这边玩啊?

他开了一瓶啤酒,泛白的沫水倾漏洒落,让人联想到喧嚣角落的砒霜。他回我说,工作需要,帮老板运点货。

我点点头,他好像也没那么惨,咽下喉咙间的辛辣后,装作不经意问他,记得前些年你说你都快跟那个什么小李结婚了,后来怎么黄了?现在也还一直单身?

他闷了一口,摇摇头,沾满血丝的眼珠子咕噜转出零星泪光,在这油烟瘴气的烧烤摊,断断续续对我倾诉,剥开皮囊,让我近距离察究这数载年华遗留的疮疤。

 

A

老顾出院后不久,就找着一份不错的工作,全年办公室坐班吹空调,准时准点上下班,从来不用加班,当着老板面都可以追剧打游戏,还包吃包住。

听到这我忍不住打断他问,啥活儿这么好啊?他白我一眼,说,网管。

混吃等死一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波纹,无亲无故的老顾早把自己看作残障,算是知足。虽然工作中能玩游戏,但经常一局未半,就需要起身干活,为求两头兼顾,他练就了一手提莫——这个英雄原地站两秒可以隐身。

本以为日子应该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可未承想,姑娘小李就此闯进他的生活,颠覆了其平淡无趣的世界,坍塌的砖瓦簌簌而下,满地残烬,足以就地起坟。

小李是这家网吧的常客,也打英雄联盟,她玩游戏选英雄,不论强弱,只看美丑。由于频繁光临,性格开朗,一来二去混熟了网吧里这一圈子的人。大家偶尔一起排位掉分,观摩职业比赛。

老顾自然也是圈中一角,但他寡言少语,和小李相比,宛若天渊。初见小李时,一丝熟悉就攀上他的瞳仁,他想起了初中时代,那个让自己暗育情愫的女孩。打那之后,小李的笑容就住进他的脑海,闲暇时分忍不住会想起她,就连打游戏看到对面有小李爱玩的英雄,都会莫名兴奋起来,针对对方一直不放。好在人家素质不错,没有口吐芬芳,只是末了,说了一句,对面提莫玩得不错,就是少了个妈。

心巢易主,他也不想再继续混日子了,心想要还是一个小网管的话,是绝对配不上小李的。

于是他找到好朋友,当年说要养他的哥们阿正。

阿正看到老顾,先是一个激灵,冷汗顺颊而下,听完老顾的诉求,方才长舒口气。他托父亲找关系,在本地一个小公司,给他安排了仓库管理的闲职行当,事也不难,每天装货往来,进出登记,给老板写份报告就行。

换工作后的老顾自信不少,闲暇时间免不了往网吧钻,跟老伙计们一起打打游戏,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思在往哪飘。

排位上了队列,一帮人七嘴八舌抢位置,争论谁要去上,谁要去中,忽而,有人吆喝一声,老顾野吗?

老顾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句,我野得很。

然而事实如此,他打野并不太行。不用玩提莫了,什么英雄都想试,可什么都玩不好,就连出装都经常跟上局的记岔,无奈被众人丢去给小李打辅助位。对他倒不失为好事,平常腼腆自卑,支支吾吾不甚言语,现在俩人一起打下路,必须要交流,一来二去还培养了不少默契。

打到一半,老顾装不经意,问了一句,周末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小李愣住片刻,一时没有回应,手里忘了操作,英雄被小龙一口痰化掉。

些许尴尬转为红晕在毛孔间肆虐,老顾视线锁着屏幕,不敢偏移,慌忙补充了一句,上次看比赛跟你押注不是输了么,愿赌服输嘛。

小李点点头,硕大的耳机遮挡了脸,看不见表情,英雄从泉水复活。

周末吃饭,总体还算顺利,虽然老顾腼腆不言,可小李大大咧咧,嘴皮子摩挲不停,似振翅的红翼蜂鸟,因此倒也没冷场。老顾心里一直参不透小李,也不太清楚二人到底算不算约会。吃完饭,送小李回家途中,老顾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对她说,你在这等我一下。然后飞奔向不远处的出租屋。

估摸10分钟,老顾跑回来,手里还多了个小包裹。

她就地拆开,看见一套印花黑色连衣裙,深邃透底的黑。这是老顾给小李精心挑选的礼物,他说,以后我叫你黑李子吧。她问为什么,老顾低头没吱声。小李见他不肯讲,看看手中的衣裳,也就默许没反对,跑到一边抻着裙子,雀跃得像个十几岁小姑娘,迎着夏夜微风,花蕊绽出醉人的清香。

恍惚间,她的身影和记忆中慢慢重合。老顾觉得晚上的风一点都不凉了,倒是身体里有股热气,腾然往外冒。

 

B

睡梦中老顾又梦到了黑李子,这个是初中他给李菲私下起的外号,想到李菲,心中就没由来一抹躁动。那是贯穿他中学时代,一直魂牵梦萦的女孩。之所以叫她黑李子,是因为她老喜欢穿一身黑色连衣裙,像是盛夏熟透了的李子,红得发黑,甜味逼人。

那时候的老顾天天没心没肺地玩,并不在意这个乖乖学生,直到有一天逃课,他跑去城东沙滩吹海风,在那发现了一位女孩,她面向海面发着呆,赤足矗立,良久都不动分毫。玉般精致的脚趾深陷沙里,像旱地裂缝中长出的玫瑰。一袭略微宽松的黑色连衣裙,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裙摆被海风拂起诱惑的曲线,让他联想到黑天鹅受伤的羽翼。

她的样子像悄咪咪在海边舔舐伤口,以沉默无声地对抗背后的繁华,难免勾起他的兴趣,并不常见的黑色连衣裙,她和海风一起梳理青丝,成了那个夏天他记忆最深的画面。

后来的整个初中时代,老顾都对她保持密切的关注,变得跟寻常男生一样爱显摆,打球时看到她路过,就会变得格外生猛。可三年时间,二人并没有产生什么进一步的交集,好像没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就连在常去的沙滩碰见,老顾都很怂,没敢上前搭一句话。

又梦见黑李子,老顾辗转难以复眠,干脆起身,裹着夜色跑到沙滩,或许晚风能抚平他不规律的心跳。

而人生玄妙,难以猜透,他没想到沙滩上又遇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熟悉的背影,好像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借着微弱的灯光余辉,老顾隐隐觉得是黑李子。

老顾走到她身后,小心问了一句,这么晚还没睡呢?声音有些喑哑,也许是出于紧张。她差点被吓着,回头看了半天,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老顾?他点了点头,随即发现光线太暗,对方应该看不见,补充了一句,对,是我。

眼前确实是李菲,她一个人在沙滩坐着,身边还放着几瓶威士忌,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喝着闷酒。近郊的星光稍微亮了些,可惜被皎月掩盖了姿色,那天晚上他们俩就躺在沙滩,边看星星边闲聊天,可能酒精作祟,老顾胆肥起来,话题铺得很开,也问了很多学生时代匿在舌底的问题,包括为什么会逃课往沙滩跑。断断续续的笑声氤氲在空气中,湿润着两人谈话的气氛。一开始老顾还尽量披着绅士的皮,怀念青春,怀念懵懂,怀念当时的沙滩。哪知道这威士忌后劲猛得不行,前面聊着喝着好好的,到了某个时间点,突然就不行了,酒劲上涌,面腮通红,心跳好像被放大十倍,在空旷的躯体中随着酒精动次打次,震得他脑袋嗡嗡响。忽然头脑一热,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上学那会,对你……

所以她为啥逃课去那个沙滩啊,我问。

老顾脸憋得青紫,呵斥我说,你能不能挑好点的时候打断?

我也无奈,说,可能咱们这喝的酒属于前劲大的那种吧,我有点晕,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早说不就得了,还想埋伏笔啊。

他瞥了我一眼,仿佛瞧不起我的酒量,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她把课本学完了,咋考都前几名,教室待着没意思,沙滩不好看,没什么游客,人少安静,她常跑过去发呆。

确实挺没意思的,我示意他接着讲。

老顾也不太好再绘声绘色讲一遍,就简单说明,表露爱慕后,只看她一直捂嘴偷笑,很久之后才发现,原来她当时就知道了,怪不得说女生早熟呢,上学那会乳臭未干,藏不住心思的男生确实咋看都幼稚。

他们聊得还算开心,和普通人一样,喜欢说当年糗事,并且互发了珍藏的丑照。也不知是何时结束的,老顾迷迷糊糊在那睡了一宿,一早醒来不见半个人影,连空酒瓶也没有,仿佛昨夜点滴尽是虚幻,但躯体逐升的温度提醒着他残存的真实。

简简单单买了些退烧药,他四肢无力,瘫在出租房的床上呻吟,喉咙生疼,像含咽着几个未熄烟头,肺里呼出的热气灼烧着鼻腔肉壁,阵阵偏头痛也拽住了脑髓。吃药并未让他好转,费劲摸索出手机,他想给阿正打个电话。通讯录翻查间,黑李子的号码映在视网膜上,他踯躅了一会,拨通她的电话。

黑李子披着风尘匆匆赶到,她也确实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喝晕了把他晾在原地。来之后还一直道歉,请假照顾他,上厨房给他做饭,贴心至极。老顾想到他在网上看过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效应,它说,找女生借笔、求她帮忙补习功课,比起借给她东西、帮她补习功课来说,女生更容易爱上找她帮忙的那个穷/笨小子。所以调情的时候如果开玩笑似的让女孩请你喝支酒,可是一石三鸟的事情——你得了好处,她会下意识更喜欢你,将来她接受你的“帮助”也会更加没有负担。

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伟大的富兰克林,他心里偷着乐。窗外斜阳的余晖洒入,好似在为他加冕。

时光流逝得很快,就像是凌汛后入春解冻的黄河,流速让他反应不及,又念念不忘。退了烧后,他正好以报答的借口去约了几次饭,自然而然,二人开始了交往。

 

A

每周末俩人都会例行约会,愈加亲密,游戏配合也更加无隙,经常打崩一起玩自定义的朋友。当然,周围人未尝没有放水,虽然嚷嚷着老顾拱了好白菜,实际行动却算得上是祝福。

开心的日子似乎从来不会持久,那天他们正在一起看职业比赛,为厂长的开团尖叫嘶吼。网吧玻璃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位齐肩长发的女生。年纪不大,可脸上趴着一条蜈蚣长疤,下颔形状也不大自然,按常人的眼光,称得上是丑女了。

自进门起,她便开始左右眺望,像是寻人,此时比赛也打不破他们的屏息沉默,看这架势,很大概率是来捉上网小孩的家长,看比赛哪有看热闹好玩。

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见老顾后,径直向他走过来。在众人目光揣测下,先看看老顾,再看看被老顾搂着的黑李子,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打完头也没回地离开,只留下一帮人面面相觑,良久,起哄声暴起。

有人说着风凉话,老顾你这是情场杀手啊,有了咱们网吧一枝花还招惹外面的莺莺燕燕,不过还真不挑,您这哪是莺燕啊,怕是只鸩吧……

老顾被刚才一巴掌打懵了,脑中一直没检索出与其相匹配的脸,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她。一回头,黑李子面色铁青,眼神好似要阉人一般。他刚想解释,黑李子打开他的手,也气汹汹地离开了网吧。

老顾有苦说不出,他压根就没见过这位长相奇特的姑娘,很多种可能略过脑海,半天也琢磨不出自己有这么段风流事,最后只能用倒霉来麻痹自己,猜测是被人认错了。那段时间,他不得不可怜巴巴地去哄黑李子,跟她解释,逗她开心,气头上的女生根本就不买账,被逼无奈,老顾想了一个绝招——他要求婚。

他去首饰店买了一对戒指,打算找个恰当的时机,把黑李子约出来,地点就在他们缘分开始的城东沙滩。

 

B

老顾这些年省吃俭用还是有一定积蓄的,思前想后,一咬牙,买了辆车。

手续办齐后,他哼着小曲,开车去接黑李子,见了面,喇叭摁得嗡嗡响,生怕不知道他在显摆。他说,刚买的车,我送你吧。

黑李子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说,不太好吧,咱们还没结婚呢。

老顾一头雾水,问她,没结婚怎么就不能送你了?

推托半晌,最后黑李子抿了抿嘴唇,答应他说,那好,送我之后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再要回去。

老顾:……

玩笑过后,黑李子还是坐上老顾的车,车开得很快,像老顾的心情一样,都快飞起来了,黑李子坐着有点心悸,嗔怪他说,莽什么,注意安全啊,有辆车就嘚瑟。

老顾咧嘴一笑,脚上油门倒是不自觉加了些力道。他忘了,他的驾照多年前拿到手,考取之后就没怎么碰过车,其实并不熟练,现在在黑李子面前膨胀过了头,怀着初学者的技术,没了初学者的谨慎。路口处,公交车师傅老辣右向变道,车距过近,老顾手足无措,心里只剩下慌乱,不踩急刹而是躲闪打盘,车身吻上了护栏。偏偏他车速不低,整辆车当真飞起来,斜撞上了另一辆疾驰的面包车。

车祸发生的那一刹那,老顾第一个念头是,还好车买了保险。第二个念头是,完了人还没买保险。

黑色小轿车在沥青路上腾挪,像极了名为Breaking的街舞,这个词也很适合当下的场景:车顶钢架被地球吸引,又被地面排斥,在纠葛间瘪下去;淘气的玻璃碎片在车里乱窜,不小心还戳破了安全气囊阿姨的假胸;座椅倒是个模范标兵,在人体冲击下仍旧岿然不动。最要命的是,那个年头,交通安全意识都不高,二人均未系安全带,被各种作用力怀抱着天旋地转,如同被浩克擒脚乱摔的雷神。

翻滚仅仅持续了一两个周期,但车里的老顾却仿佛回忆了自己的一生,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们称之为走马灯,老顾上次体验到这个还是在蹦极的时候。

可蹦完极,等待他的是我们这一帮朋友,出了院,等待他的却是怎么也找不到的黑李子。

 

A+B

两周后,老顾终于联系上了黑李子,把她约到了城东沙滩,其艰辛不亚于攀登珠峰。

沙滩依旧没变,还是记忆中那样美好,虽然零散的游客留下了瓶瓶罐罐和一些宠物粪便,近城的海水也浑浊如墨,但因为美好曾经发生在这里,所以老顾眼里自带的滤镜,会忽略所有秽物。他想到,是不是自古人心如此,不辨优劣时,大抵都归咎于好恶。

身边的黑李子还鼓囊着腮帮,老顾的手已经揣进了兜,紧攥早就备好的戒指盒,感受自己掌心的汗液浸润盒面的天鹅绒。心中有事,眼睛乱瞟,蓦然,他目光捕捉到一张脸,是那个在网吧扇了他一巴掌的丑女。

丑女也发现了他,冷漠的视线扎过来,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同时也在仔细打量着一旁的黑李子。

黑李子倒没有发现她,余气未消,催问老顾为什么带她来这,有什么要紧事要跟她说。

老顾有些挣扎,可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单膝下跪,掏出兜里蛰伏已久的戒指。小碎钻银白色光芒对抗着天空中的皓日,好似单双眼皮二者间的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黑李子如预料中一样,面露惊色,纤手捂住嘴唇,双目圆睁,瞳孔收缩,泪水在眼眶中酝酿。

老顾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声线,问道,李菲,你愿意嫁给我吗?

沙滩上零散的游客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对他来说是个好事,他很适应生活在别人视角盲区,做一个无名小卒。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次求婚,当时的他或许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回答他的,不是“愿意”,也不是“对不起”,而是迎面的一巴掌。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为那个丑女又来发疯,但转头望去,她还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再转回来,是泪水决堤的黑李子。很明显,刚才这一巴掌出自黑李子之手。

为什么要扇我?还没待问,疑虑很快被解答,黑李子眼皮和鼻翼被躁动的血液染得通红,盯着老顾,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名字是李秋雅,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连我名字都能叫错?李菲?李菲他妈到底是谁!

脑袋嗡嗡响,他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巴掌还是这一番话,或者都有。

李菲是我。声音从旁边传来,嘶哑得略有伤恸,一直旁观的那位丑女走了过来,看着他们俩,表情不知道是哭是笑。

老顾头涨得快要炸裂,此刻,仿佛天地倒转。

 

酒瓶往桌上一砸,我说,你这讲的都是啥啊,后边没太听懂。

老顾闷下最后一口酒,怅然道,其实很简单,如果我的故事像一盘磁带,那就有AB两面。A面,是伤后网吧邂逅的小李,李秋雅。B面,是伤前爱上的黑李子,李菲。受伤后,我找不到李菲,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车祸毁容,一直躲着我。而脑子不清不楚的我,跟李秋雅交往后,又把之前和李菲的感情串到了一起,在我眼里两人成了一个。你说是不是很可笑,我这种残障侥幸获得了爱情,终究还是因此而失去,上天先要让我尝尝蜂蜜,再把罐子扔进粪坑羞辱我。一生中所爱的两个女人,都因我受伤,我真他妈是个罪人。

我说,听懂了,你是渣男。

老顾点了点头,沉重的脑袋像塞满了铅一样迟缓,眼眶像落幕的云彩一般鲜红,豆大的泪珠拼命地砸在桌上、地上,良久,可能脖颈负担不起涨水的头颅,他把头枕在手臂上,牙关也终于破开,化为一场嚎啕大哭。

他喃喃说了很多话,说自己命该如此,说混沌的记忆中,这段故事尤为清晰,一辈子抹不去,说他已经不会爱,不敢爱,能做的,只是用余下的时光偿还自己的罪孽。

他嘟囔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他脖上有根细绳吊着一枚女式钻戒,碎钻不大,反射的光辉连烧烤摊的白炽灯都比不上。我想起物理学四大神兽之一拉普拉斯魔——如果人的未来真的早已注定无法改变,那两位女士一定被拉普拉斯攥住,在老顾的心里烙下永难消除的火漆印章,与他一辈子形影相随。

看着他涕泗横流,我并不奇怪,很早之前没怎么喝过酒,看朋友喝醉了哭,以为有什么伤心事;后来喝过不少场酒,发现很多人喝醉了都哭,我又以为是正常生理现象;直到现今,年纪上涨,我算是明白一些——其实每个愿意喝醉的人,或多或少都怀揣着抹不掉的悲凉。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因为那场车祸,那个混沌的脑子,给三个人都带来了伤害。其实也完全不怪他,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一向担当着最知心最善良的那个角色,我清楚知道,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打击。

想到这,我拍了拍他因啜泣止不住颤抖的肩膀,安慰他说,兄弟,你活该。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