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真话本来不多,女孩子的脸红胜过大片言语。

郫县曼哈顿

作者/罗丹

1

电影《曼哈顿》的片头,伍迪·艾伦用他老纽约客的视角写了几段介绍这个城市的文字。徐月因为看了这部电影,飞了一万二千公里去到纽约读书,在每个暴风雪到来的三月,她会在公寓暖炉边给自己做双皮奶吃。她说她认为双皮奶神奇,能以奶的微薄之力,承起一个勺子的重量。我想这真是个浪漫的女孩,吃个奶这么多感想,她做婴儿的时候,应该不只是啜啜而已。

她说完那话后,用勺子轻敲杯中厚实的奶皮,表现出忧虑,又说:“以后万一成都也单双号限行,单号日,会不会吃不到双皮奶?”抬起一双奶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向我。

我重重地将勺子往杯中一插,捅破奶皮跟心防。时隔多年,再次严重地爱上这个女生。

那是2012年我们即将大学毕业的寒假,迫近的前途跟双皮奶店的营业时间一样充满未知。总以为手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转眼老板就把打烊的牌子挂了出来。她因为毕业要出国,跟大学男友分了手。我又没考上研又没找工作又没有女朋友,成了所有失意者的安慰。

她轻轻松手放开勺子,小孩子发现玩具机关那种惊奇,说:“你看这个勺子,放奶上不会沉耶。”

我无法抵抗这种俏皮,眼睛移向别处。这家双皮奶店店面狭窄,四张小桌子挤作一团,通向厨房的过道堆满一面墙的奶盒。整个店奶香浓郁,我讲话都开始奶声奶气。

“彬哥哥,你是不是也想出国来着?”徐月专心看着勺子,突然问道,“出国的话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做同学唷。”

我觉得这个暗示明显,但彼时我一心想当编剧,手头一个网络电影的活儿刚写到7分钟开始付费的地方,没有其他任何要务正业的想法,支吾应了声:“也许吧。”

那晚是大学期间我跟徐月唯一一次见面,理由是面交五月天演唱会的门票。那个时候我们还用人人网,她发状态求助说买不到票。我回说有熟识的黄牛,能搞到票。其实我不认识黄牛,我只是找个理由见她。我最后把自己的票给了她。室友见我可怜,把他的票给了我。室友的女友见室友可怜,就跟他分了手。

双皮奶夜之后,我跟徐月像是找回了中学时代做同学的感觉,频繁短信联系了一阵。寒假结束刚开学,她说不能再这样发短信了,太费钱了,我给你介绍款新出的聊天软件吧,叫做微信。

我装了那款叫做微信的app,开机页面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站在地球边缘的小人。很多年后一次微信的使用轨迹回顾中,我查看第一个添加的微信好友,就是徐月。她朋友圈封面看着像部黑白电影的剧照,一座大桥下,一对男女背靠在长椅上。

我问她:“这是哪个电影的剧照么?”徐月回:“对唷,就是我马上要去读书的地方,《曼哈顿》。”

我内心微凉,想到她马上要高飞鱼跃,千山万水地去拓展人生维度。而我,中学六年在郫县,大学四年在郫县。眼下的样子,还得在郫县待下去。我是郫县的荣誉县民,每一次听到身边什么叮当的敲打声,我都觉得是政府在给我打磨牌匾。

徐月微信又说:“彬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我打字道:“你终于要说喜欢我了是不是。”删掉,又说:“是啥呀?”

徐月:“我有恋物癖!”我回:“你不喜欢人哦!”

徐月:“也喜欢人,但是对物体也有特殊的喜欢。你看我封面那张剧照喔,那个桥是纽约的皇后大桥,我喜欢这些钢筋水泥的东西!我觉得它们盘根错节的,很性感!”

时间过去两分钟,我不知道回她什么好。她还来劲了,又问:“你知道成都我最喜欢哪座立交桥吗?”我打起精神,回:“是哪座桥呢?”徐月:“刃具立交喔!你知道在哪吗?”还加了一串兴奋的emoji。

我说:“知道的,就是我大学旁边的立交桥,经常出去都要走它上面过的。为什么最喜欢它呢,嗯,我猜猜,是因为它通车的时间,刚好是你喜欢的星座吗?”

徐月说:“哈哈,不是啦。你不觉得刃具这个名字很酷么,怎么会有立交桥叫这个名字呢?刃具不应该是新干线的名字么。还有喔,这个立交超级高,我第一次从上面过的时候,感觉车子要往云里面开。你说一个桥为什么要修这么高呢,它是想避开地面上的谁呢?”

我猜想她这会一边吃双皮奶一边表达困惑的样子,一定乖巧不可方物。但喜欢立交这件事,一定程度抵消了她的可爱,我在手机这边不至乱了方寸。我犹豫了下,打字问她:“请问一个男生要如何表现,才能像刃具立交,让你喜欢?”觉得心意表达明显,内心紧张,把手机丢向床脚。

徐月回道:“不知道。心脏搭桥的时候给医生指刃具立交照片,‘麻烦比着这个来搭。’这样?哈哈。”

我微微失望,又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会,互道晚安睡觉。那是我们大学最后一次联系。法国人说,喜欢一个人时,女孩第一个反应是大胆,男孩是胆怯。我信法国人那套,无比胆怯。没有类似面交门票这种刚需理由,我根本不敢跟她发信息。

很默契的,她也从来不会给我发。

那晚之后,我看熟了《曼哈顿》,希望多少了解她的热爱。那时我帮一个师兄的视频工作室干活,手头正好一个省运会的城市形象宣传片,师兄要我写几句旁白。我虽然不是成都人,但跟徐月是在成都认识。所有跟徐月共处的物理空间,成都都一脸深意的在背景处怂恿我上前。我因为爱成都的女孩而热爱成都。我模仿《曼哈顿》的开头写道:

 

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2015年Uber订单,成都全球第一。所以,成都来了就不想走,是因为只想打车。我热爱成都,并无以复加地将它浪漫化。无论在哪个季节,这个城市总是展现出灰黄的色调。那是雾霾的颜色,深冬时候颜色会稠一点。天空像一张巨大肉色丝袜,套在成都头上,像要打劫整个中国。成都对我来说意味着美丽的女孩,这些女孩让少不入川这个词有了更丰富的含义,是妈妈送儿子上大学时再三叮嘱后欲言又止的那部分。

锦里、春熙路、宽窄巷子、玉林路,这些名字念一遍,嘴巴里面就有火锅味儿了。这些年,在街头卖唱《成都》总会得到更多的打赏,因为外地游客好骗。小酒馆因此成了4A景点,但酒单还是撑不满一张A4。《成都》一听就是一个外地人写的,歌词一点也不了解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都说了,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谁跟你在街头走?

师兄看了这段文字后,很是喜欢,发信息给我:“可是这次省运会主办城市是遂宁喔。”

我选了房间最软的一个角落,将手机重重砸了下去。

 

2

就像写的情诗给了错误的女孩,不会再求后续,运动会片子拍出来我看都没看。这之后趁着器材有空,我计划着也自编自导一个短片。那阵子失眠厉害,白天刷朋友圈看到徐月,晚上就莫名梦到她。她刚开始纽约的学习生活,我都不敢点赞。担心东半球的赞,在西半球看着大拇指会朝下。情绪没有出口,我怀揣巨大私心,把她写进剧本。

我跟徐月是高中同学,只同了高一一年。高二时候分科,按照惯例,所有长得好看的女生都去了文科。她被分去了隔壁班,只能课间去厕所时,过道偶尔遇见。十六七岁是人生不得了的一个年纪,所有白天跟异性互动的细枝末节,在晚上睡觉复盘时,都有一束聚光灯打在床上。

高一时候我们每周班里都会换座位,以桌为单位,横竖排依次挪动一格。有一周徐月那桌刚好坐在了教室正中,靠讲台的第一排。晚自习都会有同学上去找老师答疑,我不是个好学生,从来都没去过。但徐月坐第一排的那周,我迷失自我,每天晚上都去。上一个同学没问完我也去,就在他后面排着,这样可以最近距离地靠近徐月。

周四晚上守晚自习的是政治老师,他比较没脾气,还有很重的狐臭。我还没走到讲台,隔了一米远就把本子扔了上去,政治老师一脸惊吓,吼道:“你干什么?”我道歉道:“不好意思老师,踩滑了,没拿住。”

徐月跟同桌那晚戴着口罩,听到动静也抬头。我虽然看不到她酒窝,看得出她在笑。前面还有个同学,我围着讲台兜个圈子,来到离徐月更近的这头。我低声问徐月:“你们为什么戴口罩?”徐月以老师看不见的角度指指讲台说:“味儿大。”我问:“你们平时来学校都揣着口罩的?”徐月:“这还是初中时候非典封校剩的口罩。”我点头,说:“多囤点口罩好,那些蝙蝠还会杀回来的。”

这个时候轮到给我讲题了。整个过程我根本就没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问的什么。中途一直拿眼角余光去瞟徐月,问完茅塞没有顿开,眼角开了。下台的时候绕远路从她身边走过,她坐直身子,又朝我笑,我余下的晚自习都春心荡漾。

教室之外,食堂是学生时代另一个拐弯抹角制造交集的地方。时常中午打完菜从窗口离开,左右两边是长长的排饭队伍。低头盯着饭菜从队伍穿过,不用看也大概知道队伍里面,哪些位置站着好看的女生,她们踩的地板会发光。于是走她们身边过时,自己的气势也不一样。端个菜,端得气宇轩昂的。食材在盘子里面惶恐了,自己那点菜价,应该是这种出场吗?

分班之后唯一一次在食堂跟徐月的交集,是高二刚开学的秋季运动会。彼时正是周杰伦最火的时候,校园里天天都在放他的晴天,阴天都放。运动会第二天的傍晚,我跟另一个同学罗典在窗口排饭,撞见了徐月。罗典是班里运动最好的男生,手长脚长,一头如奥运鸟巢般杂乱的卷发。那天下午他跑完1000米后,又背着晕倒的同学跑了800米去医务室。他是我见过体质最接近牲口的人,生病都只看兽医。

碰到徐月前几秒,我感觉到身后有一团奶香,猜到是她,心下慌张。

罗典看我神色异样,蹲下就要背我,说:“我就知道今天运动会不只倒一个人这样简单。”

果然听到徐月的声音道:“彬哥哥,你们班比完了吗?”

我转身,看到那双熟悉的大眼,跟圈住我大半学生时代的一对梨涡,内心一颤,应道:“啊,跑完了。”徐月怨道:“我们班全是女生,跑接力的人都不够。”一指罗典:“你们有这个人简直是作弊啊。”罗典摇头:“我跑出二十米,才发现上一棒递给我的是一根士力架。”

那天我穿一件用两个月生活费买的运动帽衫,款式颇特别,帽子中间有一串巨大拉链。我正转过身打菜,忽听徐月好奇道:“咦,这拉链是真的吗?”嘶的一声,帽子被拉开,像一条巨大平角底裤一样搭在我肩上。

徐月笑道:“呐,这样好看多了嘛,耐克的勾勾都露出来了喔。”我正想责怪,她这一笑,我转为自责:“为什么今天才拉开?”罗典嘶的一声又给我拉回去,说:“男生的拉链怎么能说开就开呢。”

徐月冲我嘻嘻一笑,这个时候学校广播站傍晚播音时间到,播音小姐姐一点寒暄没有,上来就开始放《晴天》。熟悉的吉他声响起,整个食堂的人像中魔怔一样,停下手中动作,齐刷刷看向对面教学楼喇叭方向。

食堂窗口其实并不对着西边,但教学楼有一列窗户材质独特,夕阳打在上面,完美折射后投向食堂。一群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像广场舞中场休息时的老头老太一样,沐浴在这片余晖中。一脸享受满足的表情,好像偶像周杰伦这辈子都不会公布恋情。

我内心一惊,猜想当下这个景象,莫非就叫做青春。阳光虽然是在别处折射,才弹到我们这里,但徐月的影子却出自她自身。我往她影子里又多站了一点,破坏了形状,产生勾结的愉悦感。食堂里不少人开始跟着唱故事的小黄花,罗典冲我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全部秘密。”

我慌道:“啥?”罗典朝徐月背影努努嘴:“你喜欢她。”

我慌张不已,生平头一次心事被拆穿,更加确信眼前这一切是青春无疑。

高三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带了相机去学校。那是我父亲单位的一台奥林巴斯,下面还贴着xx部门国资字样。拍照时一边用食指按快门,一边又腾出根手指遮住国资标签,拍照姿势相当张牙舞爪。同学们纷纷将这理解为我凶狠的不舍。于是拍照时格外龇牙咧嘴,送瘟神一样送别我们最后的高中时光。

离校倒数第二天清理教室时,徐月抱着一摞书从我们班后门口过。我叫住她,说拍照留念。她说好呀,摆好造型。我按快门却半天没反应,徐月瞪我一眼:“抱不动了,我爸还在等我,先下去了哦。”

我检查相机,才发现竟手滑按到了录像。再想叫她,只看到徐月半个背影走下楼梯间。我翻看刚才录像,是一段7秒钟的视频,拍下了她对着镜头摆拍到离开的全程。录像比照片大很多,我悲伤地想到,就算在硬盘里面,她也比别人占更多空间。

这是我高中最后一次见到徐月。收回相机时因为仍在拍摄,最后一个镜头抖动剧烈。我看到这幕,觉得像极了青春的慌乱收场。

 

3

我追忆完跟徐月那点零敲碎打的回忆,很快写完剧本。因为没钱,找了身边几个朋友来演。罗典时间最多,就演了男主。为此片头专门加了一行字:没有任何动物在拍摄过程中受到伤害。

拍摄一共进行了五天,杀青那晚正赶上2013到2014的跨年。创作总会暗暗弥补现实遗憾。最后一场戏,男主赶在女主身影消失在教室楼道的最后一刻叫住了她,成功合影,并勇敢告白。女主怀揣着这份惴惴心情,在一周后的高考数学考试中,没有做完最后一道大题。

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男女主在楼道第一次牵手的那一刻。女主的手红润通透,男主的手生满冻疮,破坏了整个画面的浪漫。但我在镜头前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觉得还是很像那么回事。

晚上我们几个男演员去市里面喝酒,顺便补拍几个城市的空镜头。出租车上,坐在后排,罗典冷不防道:“导演,女主的原型,怕是徐月吧。”

我惊道:“你咋知道?”

罗典:“你让我们在食堂唱《晴天》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我把帽子拉链拉开,看上去跟肩上搭了一条内裤有什么区别?”

我点头,伸手戳破了他手上的冻疮。

罗典忽然严肃,说:“我觉得,徐月喜欢你的。你勇敢点。”我又慌又喜:“你何出此言!”罗典像被老师抽背一样,一脸回想:“就食堂那次啊,我觉得她看你的表情是害羞的。”我佯装镇定:“哪有哪有。”

罗典喃喃道:“世间真话本来不多,女孩子的脸红胜过大片言语。”

我惊讶于这个肌肉男的突然文艺,心想只怕他所言非虚。后来,我们为了拍市中心一个空镜,在春熙路天桥等人流散去,足足等到零点。零点成都差不多零度,我们几个人冻得没有了人样。罗典说:“导演,你手机开个热点吧。”我说:“为什么?”罗典哆嗦道:“可能热一点。”

拍完凌晨3点,我们决定不回去了,在旁边的麦当劳度过2014的第一个清晨。不停地睡着又醒来,打开手机看才四点过。夜太长了,薯条都炸老了。我拿了根同伴的烟,去到外面天桥。

春熙路代表成都的绝对繁华,是成都曼哈顿。我抽了两口烟,突然意识到,无惊无喜地,我竟就这样见识到凌晨四点的成都了。没有一点励志,只有一些尼古丁。整个天桥上只有我一个人,一股陌生感突然袭来,就像一个平时总是热情的人突然对你冷淡。永远人声鼎沸的城市中心,这会清冷得像拍完毕业照人群散去的站台一样。

我得到了一份特别的心情,深切觉得这满城繁华,与我无关。有点明白都市人的孤独感是怎么回事了,它跟眼前森严高冷的写字楼一样,一副水泥材质的模样。这些建筑为城市人情打造了一种秩序,它让穿梭其中的每个人生活轨迹何其相似,但却用其绝对的棱角分明,让每条轨迹都无法产生交集。

我把烟头弹了出去,火星很快在半空熄灭。星星之火,原来在城市里燎不起任何东西。

 

4

赶在2014年春节前两天,片子剪出来了。我发了微博,圈了一票好友勒令转发,小范围热闹了一下。徐月也转发了,没有评语,只配了三个大拇指。我确信她看不出那个女主原型是她。徐月是圆脸,演员是瓜子脸,我没见过圆形的瓜子。

那个时候徐月已在纽约生活一年半,偶尔看她朋友圈动态,在中央公园跑步,体力不行,都跑不到公园中央。大雪天学做双皮奶吃,锅糊了引发烟雾报警器。我探头望出我的窗外,一成不变的郫县村镇街道,跟越挖越烂的电车铁轨。不能比,猛地拉上窗帘。

我有点体会到说走就走这种冲动的必要性了。你不用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一定要确定下一个地方不一样。当身边所有事物都是陌生的时候,每一个行为都是新的了。虽然有可能反手就戳到警报器,但那个声音会让你对时间流逝保持警觉。

除夕的时候,在大量群发祝福中,我给徐月发去了一条新年短信。翻看聊天记录,上一条就是去年的除夕,真是一岁一枯荣。

徐月回:“新年好唷,彬哥哥。”我强行展开话题,问:“觉得我片子拍得怎么样呀?”

徐月回:“好长哦。”

我第一次问学校黑人留学生他们对中国长城的印象,他们也是这样回:“好长哦。”这算什么回答?你就说你不会中文啊。

徐月补充道:“罗典挺上镜,哈哈。”

我更不开心了。为了找话题聊,我甚至看起了春晚,猜测她可能感兴趣的每个明星。

徐月说:“我喜欢易烊千玺,相信很快就可以在春晚上看到他们了。”我问:“易烊千玺,这是个四个人的组合吗?”

等到李谷一唱完《难忘今宵》,我们共祝愿完祖国好,互道了晚安,又变回了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夏天时候我半硬考半托关系的进了郫县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工作不到一个月,困扰我多年的失眠自动好了。现在每天七点多起床,白天搬砖一天,晚上回去看见床,眼皮就合上了。

每天的生活也变得极其规律,两点一线往复。生活中打交道的活人变得只有同事,以前常来往的同学也不怎么见面了。每个人都在工作与家庭的夹缝中生存,已经发福的同学为了挤得下这条夹缝,还得稍微侧着点身。

2015年夏天一个同学的婚礼上,我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徐月。跟她那桌隔得很远,终于捱到司仪讲出那句“我宣布,新婚仪式礼成!”全场饥荒结束般一阵碗筷碰撞声。我去到徐月那桌敬酒,近了打量,她职场女性味儿强了不少,但学生感还在,有种临时被高中话剧老师抽中,抹了一把妆就上台演三十岁女性的仓促感。

她看到我还是很开心,我城府不行,比她慌张一点。碰了杯随意寒暄了两句,最后客套道:“什么时候空了约个饭哦。”这是我最厌恶的那种社会人客套说辞,说了约饭其实从来都不会约,惊讶自己对她怎么也会这样子讲。

徐月同样客套道:“好呀。”

好个屁。果然,从麦秆到麦穗,水稻早就长成米了,我们就是不让它煮成熟饭。

2016年除夕,又是阖家欢乐围坐一团各自玩手机的祥和时刻。春晚开场就是TFboys,我心念一动,给徐月发去拜年短信。徐月回了个新年快乐。

我又回:“你家易烊千玺终于上春晚了!”徐月回:“你说蔡国庆怎么都不老呢?”我内心道:“是不是因为他从来不说‘有空约饭哦’之类的鬼话呢。”

我们继续往年除夕夜那种假亲密聊天,临睡前我惯性打出“年后空了约饭哈”。又删掉,觉得人生道路漫长,套路比道路还长,不能再这样了,重发:“年后空了约个饭吧,这次必须把时间说死了。”

她说:“好呀,你定时间吧。”

最后定在了年后返工的第一个周末。我有一些精致的迷信,会将生活中某些偶然事件,视作下一步行动的征兆。跟徐月吃饭的前一天,我弄丢了过年才买的白色苹果手表。我一边心痛,一边听到个声音:白表不再,所有表白不再白表!

我为这个解读感到喜悦。罗典知道我要对徐月采取行动,搜了一些攻略发我,说:“里面好几招我都用过,好使,就是第二天保释自己有点麻烦。好兄弟,祝你成功。”

我心中自有我定制的招数,将吃饭地点约在了那家双皮奶店附近。吃完饭送她回家,顺便店里一坐,点两道熟悉菜品,奶香一出,我把这白奶声奶气地一表,不怕不能拿下。

周天六点,我们准时见了面。没什么不适,中间彼此缺席的七八年时间像是不存在,吃完饭似乎还要赶回教室去上晚自习。她好像又成熟了些,终于跟那群阿姨一样,到了喜欢TFboys的法定年纪。

饭间我一直在酝酿情绪,觉得还是不敢。罗典发来信息:“成了吗?我刚听到楼下警笛声,好像是往你那边开的。”我回:“闭嘴!”

饭后送她回家,两次想要去抓她手,抬起又放下。内心慌乱,都没看路。徐月突然右手一抬,指着前面门牌:“又到这家双皮奶啦?”

我一看还真是,内心疑惑:“咦,她带我穿的哪条近路?”进店,在里间坐下,徐月说:“我就不客气了,还是要那个特浓双皮奶。”店里正在放周杰伦的歌,一切怎么那么刚好。我从前台端奶回来落座,周杰伦正好唱道:“你听爸爸的话,说我不是个好东西。”

我坐到一半僵住,冲外面尬笑道:“老板,要不咱切个歌?”老板:“好嘞。”徐月阻止:“为啥?这首挺好听。”我说:“预示不好。”徐月:“啥预示?”

我慢慢坐下,单位年终总结那种郑重,说:“那是首女方父亲不允许女儿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歌,是周杰伦写的词。老天打开了周杰伦作曲这扇门,就关上了他作词的那扇窗,还从外面反锁了。”徐月睁大眼睛:“你咋感觉不对劲。”

我调匀了呼吸,内心道:“节奏有点乱,但总算是开头了,慢慢来。”放慢语速说:“因为我希望这会背景音乐是起祝福作用的。”

徐月环视了一圈,店里就我们一桌,表情慢慢收敛,说:“所以呢?”我拿起勺子,放在杯中,故作惊喜状,说:“你不觉得双皮奶很神奇吗,能承得起一个勺子的重量?”然后勺子沉了下去。

我:“咦?”徐月愤愤道:“老板兑水了。”

我:“不重要。前段时间我拍的那个微电影,结尾你看了吧,男主要跟女主留下最后一张合影,却按到了录像。最后女生一脸埋怨地冲向镜头,这一幕不熟悉吗?”我重重咽了下口水:“我拍的就是你呀。”

“所以呢,”徐月笑嘻嘻地歪着头看我,“你想说什么?”

这个时候晴天的吉他前奏响起,老板从后厨过,冲我眨了眨眼睛。台前幕后的所有工作人员,为这一刻已筹备了太久。我感觉时机已到,反而无比冷静,一字一顿,说:“我、喜、欢、你。”

厨房传来打着火的声音,牛奶呲的一声倒入锅中,婴儿般舒滑的奶香一股一股互相缠绕着溢满房间。我感觉到大功告成。

徐月依旧浅笑盈盈,半晌,缓缓说道:“谢谢。”

我心道:“你妈,事情要糟。”她将勺子放在奶上面,竟没有沉下去。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唷。”徐月淡淡道。

砰的一声厨房门被风带上,房内奶气顿失。我整个人呆掉。

“你告诉我你的心意,我告诉你我的心思,ok的吧?”徐月认真问我。

我不是很能理解,问:“可是这是我们第三次单独吃饭了吧,女生愿意跟男生单独吃饭,不是就是有好感的意思么……”

徐月打断:“男生为什么总是觉得女生单独跟你们吃饭,就是对你们有意思?单独跟你们看电影,就是愿意上床?”

我两手在桌上都不知道放哪,说:“看电影这个,没有没有。我……我们之前还发过那么久的短信,你还问我要不要出国继续做同学,我还以为……”

徐月不解似的看着我:“男性这种生物,不是喜欢一个异性就会马上挑明么。我一直觉得,男生不说喜欢你,那就是不喜欢你。我以为你只是想跟老同学聊天?”

我简直像个吵架输了的小孩,却还想用强把对方手上的糖抢过来,无力道:“可是,高中运动会那天下午在食堂,你跟我说话、拉我帽子,你还脸红了……”

徐月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那次啊……”顿了顿,又说:“可能是因为学校突然放起了周杰伦?”

我突然来了心气,觉得再纠缠也没有意思。厨房门打开,老板边摇头边从徐月身后走过。

徐月看我,护士看体温表的温和神情,说:“刚才好像直了点。我们这个年纪也没必要像高中生一样拐弯抹角了。大家工作都这么忙,明天一上班,起早贪黑几天,什么小打小闹的情绪都没了。”

我心想:“工作一忙,什么情绪都没了这是没错。但我们之间可不是小打小闹,至少我对你不是。”终于缓过神来,试着动了动手指,觉得生活还能自理。

徐月看表,说:“我就不要你送了,也不晚,几步路,自己走回去。”

我点头,跟她说再见。这才注意到,她挽起袖子的时候,露出了一块白表。真的好白好白的一白表。

 

5

罗典知道我被拒绝之后,表现出巨大良心,连夜赶到我家楼下,说带了酒过来。我没精打采地给他开门,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见面就是一个熊抱。他穿得太厚了,我像撞进一堆棉花里。我问:“外面有这么冷吗?”罗典:“你当然感觉不出来,你心更冷。”

我们坐下,拿杯子倒酒。罗典脱下身上一亩地的棉花,摘下帽子,露出一个寸头。我略感诧异,认识十几年从未见过他剪如此短的头发,问道:“你头发呢?”

罗典搔一搔头:“剪了,冬天静电太重。”我可惜道:“多少人花大钱要烫你那种卷发。”几杯下肚,晕乎乎起了情绪,说:“我今晚可能力度没把握好,吓着她了。”罗典:“还在想呀?”

我认真道:“我给你说哦,我有提了一嘴高二运动会那个下午,她表情一下就不一样了,心里面肯定是有我的。她是不是开年这几天工作忙坏了。”

罗典拍我肩膀,说:“职场女性有脾气正常的,好女怕缠,人家说点重话你就放弃了,做个男人!”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就是时机不对,应该再坚持一下。心情变好,从桌上罗典烟盒里拿了根,走到窗户边点上。

罗典也走过来,喊了声冷,把窗户往里拉了拉,又把棉帽戴上,说:“头发太短了,不保暖。”我摩挲他头,说:“我伤心失意,害你剃了度。我会调整策略的,等我好消息兄弟。”

罗典说:“说起,徐月以前还老爱耍我头发来着。”

我往窗外吐出长长一口烟,漫不经心问道:“她耍你头发做什么?”

罗典:“高一有段时间我不是坐她前面嘛。上课的时候她经常从后面拿笔在我头发里面戳。还说我头发长得立体,像个什么立交桥。”

我转过头:“啥?”

罗典不以为意,继续说:“立交桥。你不觉得她其实有些神经质么?哪有说人家的头发像立交桥的,那桥名字还很怪,叫什么……”想不起的样子。

我心下微颤:“刃具立交。”

罗典一拍手,说:“啊哈,就是这个,你咋知道?是怪吧。一个立交桥,名字跟指甲刀似的。”

罗典自顾自在那念,我酒醒完了,定定看着他。高二运动会下午的情景在我眼中变得清晰。徐月害羞的目光,牢牢盯在一个顶着满头卷发的瘦高个脸上。

我青春最珍视的那道眼色,跟当时的阳光一样,原来是先在别人那折射了一下,才弹到了我这里。

罗典拉上衣领,又开始哆嗦。我说:“你连我热点吧。”罗典:“为什么?我有流量。”我说:“会热一点。”

我把烟头弹出窗户,一如往常,那点火星在城市夜幕燎不起任何东西。手机单位群又在响了,声音从未如此亲切。想起下周的一顿加班,我心情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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