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失去爱情。

陈晚的私事

作者/无支祁

火车站往东移,就是铁了心要放弃城西了。

坐我对面的兄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十指交叉,露出自己银灿灿的手表,看起来非常沉重。在朋友组的饭局上,我遇到过他两次,他总是对城市的规划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能从一些微不足道的规划之中悟出更深层次的经济意义。他很喜欢十指交叉,手肘抵着桌面的这个造型,他两根食指靠着嘴唇,视线从手部上方射出,像是瞄准,非常毒辣。经常是手放下来夹口菜,然后就迅速恢复到思考造型。不幸的是两次酒局我都坐在他对面,总是成为他眼神聚焦的中心。

我说,我就住在城西。大家眼神中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城西已经成了被放弃的荒原。我补了一句,但是传闻要拆迁。

说完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晚,好像拆迁这个话题就该和她一起出现。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一和任何人谈论拆迁就想起陈晚,一提起陈晚就想到拆迁。大概这就是当今城郊青年的爱情。

对面那兄弟有一些不悦,好像自己足够成熟的推论受到了巨大的挑战,他保持着思考的姿势,然后看着我,问道,原来149路公交车是不是贯穿城西,现在都不走城西了,改从城东到城南了,只经过城西的边角。

我不置可否,耸了耸肩。气氛陷入些微的紧张,我期待有人能插句话,但是这些人此刻的注意力都被一盆新上的螃蟹给吸引了。我不想进一步证明城西对于这个城市的价值,因为这没有意义;我也不想顺着他去否定城西,因为这让我在陈晚面前很没有面子。我不再看他,又总觉得他在看我。

突然,陈晚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打破了只剩碗筷碰撞声的宁静。那个兄弟终于放下了交叉的手,拿起了筷子,说,你们吃螃蟹跟吃龙虾似的,一半下肚一半造了。手机还在响,我看了眼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又看了眼陈晚,说,接啊。

陈晚看着我,对视了一秒钟,然后拿起手机,嗯嗯呀呀了几句,说,都发到你邮箱了,嗯挂了,好,我不喝酒的,他喝,等会我来开,嗯好的,拜拜。

她点了下红色的挂断键,新做的褐色指甲在高级餐厅的灯光下显得很华贵,她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我说,帮我拿只螃蟹。

 

那晚的酒局进行得无比平淡,回到家我跟攒局的朋友打电话说下次不要再喊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是确实太素了。他很惊讶,说,我还以为你今晚很开心。我说,是很开心,不是,也没有很开心,但是也没有不开心,就是感觉不是很好,你懂吗,还没到不开心的地步。他似懂非懂。

那晚我喝得并不多,只有大概四两白酒,恰到好处。我在这种时候,对很多事情的思考会尤其透彻。陈晚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漫长到我甚至有点心疼水。我穿过客厅,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水停了,她伸出一只手,说,帮我拿浴巾。我猛地拉开卫生间的移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她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我凝视着她,慢慢走进去。

胡乱折腾了一会儿以后,我们站在镜子前面,进入温情时刻。陈晚依次打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瓶瓶罐罐往脸上抹,我按照她的吩咐把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放在浴巾上擦拭,像是一根根地搓麻绳。她的头发上凝结着一些水珠,顺着往下嘀嗒。

牙膏。她把牙刷伸到我面前。

我拿起牙膏,把牙膏挤到出口处,突然停下来,说,你说你是不是有点人家说的那种女权主义啊,为什么你总是使唤我呢,手一伸就要浴巾,洗完澡我就得帮你吹头发,刷个牙还得帮你挤牙膏。

她看着我,满脸的平静。她说,你挤不挤?

挤。

 

十点多,陈晚躺在床上,敷着面膜,平板电脑靠在枕头上,播放着《前任三》,腿伸直了搭在墙上,微博上说这样能瘦腿,同时她还不停地握拳再松开,据说这样能显得手指细长。身体各器官多线程工作同时开展,互不干涉。我坐在床边打着电脑游戏,每次阵亡了就回头看一眼她,我很怕她像我操作的这个游戏人物一样突然去世。更害怕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觉得我应该是害怕失去爱情。

我安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这样,然后对着自己点点头,继续玩游戏。

夜再深一点,我们安静地各自玩手机。我突发奇想,翻了一下曾经的网络相册,有很多高中时候的照片,她其实和高中的时候长得并没有明显区别。又或者是我们在一起太久,而变化又恰好永远是潜移默化的。我看了很久,眼睛涩涩的,然后放下手机,关了台灯。闭上眼,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

今晚饭局上她手机铃声响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

 

冬天来得很快,一到这个季节,我就有些烦躁。“年”就像一个真空压缩气筒,把时间慢慢地抽走,然后把我逼在角落里让我窒息。好像每年的年底我们都要经历一场分手级别的争吵,原因当然是围绕着婚姻,和拆迁之类的。今年过年我们又吵了一架,具体原因忘了,但是我习惯把我们的一切吵架归咎于我家的房子还没有拆迁。那孙子说对了,城西还真一时半会儿拆不了。我们在吃饭的时候陷入了一种对峙,她说,不拆迁就真不结婚了?

我说,结啊,问题是怎么结。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七十平,郊区,不算老破小但也不是什么好房子,结了婚就得考虑孩子的问题,得有学区吧?

她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烦躁地摆了两下,说,行行行闭嘴吧你,让你挣钱你大嘴一咧就会打游戏,跟你说结婚你倒是一二三四拎得清清楚楚。

我低头吃饭,自觉理亏,不去惹她。

她说,那你今年不去我们家过年?

我又沉默。

她放下筷子,不可置信地问,每年都去,今年突然就不去了?你让我爸妈怎么想?

我说,都行啊,去也行。

她说,要不你把这房子卖了,我家也出点钱,换个市区学区房首付,然后一起还。

我说,行啊,你不怕还房贷日子过得惨就行。

陈晚往后一躺,瘫在椅子上,好像我这简单的一句话击垮了她。过了一会儿,她扔下筷子,拎起包,说,我回家了,既然一时半会儿你也没有结婚的意思,我天天跟你住一起也不叫事儿。

我说,我送你。

滚,我打车,你吃你的饭。

她经常一吵架就回家,因为没结婚,所以其实没吵架也经常回家,我从不阻拦,也没有理由阻拦。吃完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洗了个澡,热水从花洒上喷落的时候,我目光一直在巡视着这个狭小的洗浴间,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瓶子,分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还有小兔子拖鞋。洗完澡我用小奶牛浴巾擦干净,身体上一股清香。这他妈就是个女人的家,啥都是她喜欢的东西。我突然非常难过地意识到这件事。

我曾经觉得很不公平,我说,凭什么家里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颜色、造型?

她说,你也可以用你喜欢的啊,我又没有阻止你。你喜欢什么?

我被她突然问懵了,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你喜欢的”。

 

那晚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我喜欢什么?对,我喜欢NBA,我可以在家里放很多NBA的摆件,或者在墙上挂一些球衣。我立刻打通了陈晚的电话,我说,我要在墙上挂紫金球衣!我要买一个玻璃柜,把我珍藏的篮球鞋展览起来!

万万没想到,她非常平静地说,好啊,我又没拦着你。

是哦。我很失落,我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有拦过我,只是我自己从来就没想到过,我还可以这样做。我泄了气,又不想挂球衣了。

我抱着电话,在床上翻滚了两圈,说,我想你了,你在家干啥呢?

陈晚说,扎你呢。我买了个恶毒娃娃,在上面写你名字,你一惹我不高兴,我就拿出来扎。

我立刻脑补了那个画面,竟然觉得有些真实。蛇蝎心肠,坏女人,折磨我那么多年,从来不关心我,她指定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恶狠狠地说,坏女人,以后别想我抱着你睡。

她说,活活把你美死得了,我还抱着你睡,滚!

 

挂了电话,我把头重重地砸在枕头上,陷入了纠结。

像我这般的双子座男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能入眠的夜晚。脑子里嗡嗡的声音慢慢沉寂,很多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然后最终定格她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某个瞬间。那时候我刚下班,正在做表格,她躺在床上,玩手机,很专心,指甲哒哒哒地敲在屏幕上。我说,我马上趁你睡觉把你的鸡爪都给你剪了,你真不怕把屏幕敲坏了?

她不说话,哒哒哒哒,然后停下来,把手机靠在耳朵上,听了一条语音,哈哈哈大笑,又哒哒哒开始敲,敲完问我,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谁吗?

我停下手里的工作,认真地想,但始终无法理解她是从什么维度问出这个问题,或者说是以什么为出发点来问出这个问题的,她指的是最想成为哪个漂亮明星,还是很严肃地告诉我她最想成为她的某某同事因为她活得没那么累。我说,你说说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手里还在敲,说,我最想成为铁扇公主!她停顿了一下,以为我会问为什么,但我没有,她接着说,因为铁扇公主的老公是真的牛!说完把手机放在肚皮上,开始笑,笑得胸部一颤一颤的。

我想到那个一颤一颤的胸部,不再纠结,决定起床去找陈晚。她家离我家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她家小区的保安认识我,但是此人并不地道,每次给一根烟才肯放行。我到她家楼下,很轻车熟路,在一起快十年了,在她家楼下把她哄下来,然后哄着跟我回家这种事基本上每个月都有发生。

发了几条微信,没回。我把车停好,座椅放下来,熄火,躺在车里,电台里的主持人在翻唱一首无名的老歌:“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是不是你偶尔会想起我,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我等了一会儿,终于打了陈晚的电话,接通了。我说,晚晚,我错了。

她说,你又错了?

我说,这次我真错了,我在楼下呢,我买了一后备厢的玫瑰,还有彩色的灯,很浪漫,你下来看看。

她说,你要是有一天真舍得浪漫一回我也算服你,回回都过嘴瘾。

我说,你先下来。

她说,睡了。

我说,你下来。

她说,滚。

我说,来劲了?真不下来?

她说,滚呐,说了不下去,你把事情给我想明白了再进我们家小区,这物业也是,什么人都放进来。

我说,行,陈晚,你等着。

我恶狠狠地挂了电话,有些难过。我们吵架大多是这样,带着开玩笑的意味,但是心痛的感觉却无比真实。我躺在车里,居然流出了眼泪,把我自己都吓到了。哭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她肯定更难过。

陈晚嘴上从不积德,天生的大小姐性格,对别人呼来唤去,会撒娇,我总觉得她有一种魔力,让身边的人心甘情愿地被她奴役,并且无法挣脱。我曾强迫自己不准去帮她捏肩,但是我的手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她性格张扬,实则脆弱无比。我和她吵架,哪怕再生气,也始终恪守着一些底线,害怕真的伤害到她,例如我始终不敢说她胖,我知道她会因此疯掉。大部分时候,她在吵架中受到的伤害,会比我多得多。我去哄她,她会踹我一脚,大骂一句,滚。我当然不会滚,贼头贼脑地探过去继续哄,几次以后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经常说自己没出息,应该多生几天气,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原谅我,但是我知道她做不到。这段爱情里她看似主动,其实被动,她的小撒娇永远能得到满足,但她关于人生、关于理想的诉求,却始终被湮灭在漫长的时光里蒙尘。

她曾经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些改变,现在她不再想了,但她仍然爱我。

那晚我就在楼下的车里坐了一晚上。

我在想一个深奥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陈晚的电话响了,她为什么要先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是我们近期接连吵架的主要原因。那一眼看得我突然失去了安全感。

早上八点,我看了眼化妆镜,发现自己眼睛血红。我打通她的电话,第一遍没接,又打,通了。我说,你又睡过了?起床上班啊!

她愣了一下,我放下手机,打开免提,很清晰地听见她那边是在车上,而且应该是出租车,那边有一些“附近三公里实时单,从北京北路到黄河南路”的网约车提示音。我坐起来,陷入了一种慌乱。她说,我早就来上班了。

我挂了电话,头伸出窗外,看了眼小区里的这栋楼。

她在撒谎,她晚上根本没回来。

 

那些天她一直在准备她们公司的年会,朋友圈里的她穿着晚礼服在彩排。我存了九宫格中的一张,这些年看到她发过好看的自拍我就顺手给存下来,这个动作好像已经成为了肌肉记忆。作为当代女性,她的好习惯就是朋友圈里的自拍从来不会放超过三天,基本上第二天就删掉了,因此我总能在四五年后拿出一张她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拍的照片。我曾经有段时间很土鳖地想过,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就把这上千张她自己都不记得的照片印刷出来,组成一个巨大的爱心放在婚礼舞台的后面作为背景,她肯定很感动。后来我有一次喝酒喝多了把这个计划说了出来,她立刻严肃起来,说,不行!我以前照片都好丑啊!

那天,我下班正好经过她们公司门口,我停车,然后上楼。她们公司有一部分人是认识我的,但是大部分不认识。我到了公司门口,要刷卡进门。每次等她下班,我都是止步于此,这次我却很想进去。我不知道是什么驱动我有这个想法,我等了一会儿,没人出来,蹭门进去的想法破灭了。我站在消防通道里,抽了一支烟。给她谈了个视频。她在彩排,穿着黑色的礼裙,我说,你们公司这年会也太折腾了,还彩排。

她说,没办法,大企业。

我说,你还生气呢?

她说,不生气,从来就没生过气。

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我说,我在你们公司门口。

她悠闲的神态突然紧蹙,然后挂了视频,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刷卡的声音,推门的声音,她走进楼梯口,我站在消防通道的绿色灯牌下面。她说,这里不能抽烟,上次差点跟保安打起来,不长记性?

我说,你穿得真好看。

她说,你也就哄我的时候嘴甜了。

我说,我能进去看你彩排吗?

她说,不行。当然不行。让我们公司的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我说,看自己女朋友彩排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吗?

她说,不行。我每次去你们公司你还不是让我在楼下咖啡厅里等着,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有点郁闷,懊恼,想发作,但是又忍住了。我总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为拒绝我找好的借口。

我熄灭烟,转身离去。

 

1月17号,离过年还有几天。陈晚打来电话,就年夜饭一事重新进行磋商。她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来我们家过年。我说见面聊,她想想,说,可以。晚上我亲手做了一些菜,她进屋以后放下包,非常自然地坐下开始吃。

我说,要不,我回头去买箱酒,大年初一,还是去你们家走一趟吧。

她说,不去,去干嘛,你不是不想去吗?

我两只手交叉,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说,陈晚,你有没有一些时候会觉得,其实我也对你挺好的,你看,生活上我总是照顾你。

她像是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仔仔细细地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思考就回答我,她说,你知道吗,你对我的好,都是偶像剧式的,比如你帮我画眉毛,过马路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帮我递个浴巾…这叫对我好吗,也许是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应该是改变,陪伴,戒烟,戒酒,努力工作,对未来有明确的规划,不再惹她生气,你有没有想过。

我说,我没有想过,你想过,那你做到了吗?

她说,懒得跟你吵架。

我说,你看,到你逻辑的盲区,你就懒得吵架了,我不是在吵架。

陈晚放下筷子,说,去把卫生间日暖打开。

我说,对不起,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说,我说,我要洗澡,你先去开一下暖气。

我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日暖,说,我刚才是在模仿智能机器人,因为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对你来讲就是个功能型机器人。

她白了我一眼,脱衣服走进去,不久后传来水声。我看着毛玻璃后面纤细的身体,一些雾气顺着移门的缝隙中氤氲出来,冉冉升起。彼时彼刻闻着又重新在这个房间里飘散的某种奶香沐浴露的味道,我无比宁静。我想起很多类似于来日方长的词语,然后无比悲戚。她的包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走过去,拉开拉链。她的包总是很小,但是东西很多,数据线,身份证,驾照,口红,高光,乳液,穿高跟鞋用的润足膏……操,我居然连这个都认识。还有耳机,几枚硬币,她上班的写字楼的停车券,还有一张火锅店的抵扣券,还有,电影票,我把电影票展开,又打开手机,对了对日期,是我在她家楼下的那个晚上。

陈晚洗完澡出来,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我那么多年下班以后从来就没有正经地看过电视,不是玩游戏就是玩手机。她觉得我不对劲,但是显然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我说,我们去逛逛吧,买点衣服什么的,过年了都。

她正在擦各种水、液、膏,一毫升的某种液体滴在掌心,然后均匀地涂抹开,再滴两毫升某某乳,在脸上由下至上提拉。我把她的这个繁杂的仪式称之为生化实验。

她说,好。

我说,你先约个车。

她说,你车呢。

我说,这会儿商场没停车位,不如打车。

她说,你怎么不叫。

我说,你就不能为我做点事吗,我看电视呢,让你约个车你也磨叽,还跟我满嘴的奉献,改变,呵护,关心。

她摆摆手,说,行行行我约,大哥你别叨叨了,我真怕你了。她掏出手机,解锁,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拿过手机,她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我把手机还给陈晚,她对着镜子,伸着头,精细地按摩眼圈,近得和镜子里的那个人快要亲到一起去了。她说,叫好车了吗?

我说,你看看呢。

她低头,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网约车的历史行程订单,从城东的一个酒店,到她上班的写字楼,11公里,打车费33元,刘师傅,接待5904单,五星司机,开着一辆白色的新能源车。

日期,正是在楼下等她上班的那天,那个她从我这里夺门而出的晚上,她去了城东的一个酒店,然后跟我撒谎说回家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继续按摩眼圈,动作逐渐僵硬,眼神逐渐变得凶狠,有种穷凶极恶的感觉。我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沉寂。

陈晚做完实验,换了衣服,拎起包,换上高跟鞋,走向玄关。过程中我以为她会说话,但是她没有。打开门的时候,我冲过去,一脚把门踹起来,整个楼层晃了一下,她没有胆怯,冷静而坚定地说,开门。

我说,怕了?

陈晚眼睛一红,继续开门,可惜力气很小,门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两下,根本毫无反应,她推开我,指甲从皮肤表层滑过,她说,你给我让开!

我显然没有让开,胳膊上一道血迹浮现,还有一些青筋暴起。她使劲地晃门,但是无济于事,刚刚洗完澡整理好的头发此刻无比凌乱,脸上那么多刚涂抹等待吸收胶原蛋白,被扭曲的表情覆盖。

她又推了我一会儿,然后终于是累了,但仍然抓着我的手跟我僵持着,她没有停止发力,好像只要停了一秒钟,努力就前功尽弃。

我看着她,觉得很好笑,我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反常吗,你看,你用力地挣扎,你想要挣脱我,你此刻无比的凶恶,因为你是赤裸的,你明白吗,你在这个房间里,口口声声对我说过多少海誓山盟,或者多少埋怨,事实呢?你现在再看看你自己,还是那个善良可爱古灵精怪的公主吗?

她哭了出来,发出痛苦的抽泣。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懂如何真正地伤害她。

我扶着她的脑袋,逼迫她和我相对,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看我,眼睛转向左侧。我说,陈晚,你看,你会撒谎,天衣无缝,你不是说你从来不会撒谎吗,你不是义正词严地说过,我总是喜欢撒谎吗?

她几乎崩溃,我获得一种快感,松开手,她从门缝中侧身跑出去。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我真正地明白了一种叫心痛的感觉。我没办法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描绘。我两只手交叠着捂着胸口,还是疼,感觉五脏六腑拧在一起,慢慢缠绕,钻入。这个家像是一个监牢,她逃走了,我却无处可逃。

我躺在地上,进行了很多没有意义的思考,为什么啊,我为什么,她这是为什么?人真的是这样吗,缘分到底是什么东西,生命又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被骗了多久,她半年前的那句话是不是别有深意?

我彻夜地想,想不明白,我连我的问题都想不明白。我是有什么问题呢,还是,我们有什么问题?

凌晨,我去洗了个澡,我想,先睡一觉吧,也熬了一个通宵了。结果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粉色的床单,微亮的星空灯,衣橱里各种裙子,风衣,哆啦A梦的台灯,我想再也不会有那么可爱的一个人,她如此的喜欢皮衣短靴,像一个冷酷的机车少女,又如此的喜欢哆啦A梦,口头禅是“本胖虎今天就要你尝尝我的铁拳”。

如果她不爱我,我能接受很多事情,可是她仍然爱我。那她这是为什么呢?

我又绕回到最初的问题。

我掏出手机,没多少电了,打通了她的电话,她接了,我一张口就突然想哭,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说,对不起。她没有说话,我补充了一句,吓到你了。

她说,我没事。

我说,那你为什么挠我呢,早知道就把你鸡爪都给剪了,梅超风似的。

她说,我无意的,对不起。

我说,没事。

她说,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从来不愿意去伤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不明白,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我说,是啊,每天追剧,骂电视剧里的人骂得倒是带劲,其实都一样。

她苦笑。

我说,那他是谁呢,你能告诉我吗?

她立刻警惕起来,好像我铺垫了那么久就是为了问出这个问题,她说,你不认识。

我一股怒火顶上心头,又很快渐渐平息。陈晚第一反应是保护好自己身后的人,这个飞扬跋扈的铁拳少女,居然也会细心地呵护别人,也会从细节上帮自己爱的人排除可能潜在的风险。

我说,祝你幸福吧,陈晚,真的,我能说什么呢,祝你幸福吧,我千言万语就只想说一句,祝你他妈的幸福吧。我昨晚在想从十六岁我们认识,到现在整整十年,我再用个五年忘记你,里里外外十五年,陈晚,当我死的时候,回首这十五年,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就这十五年是有血液的,有温度的。其实我从来都觉得能有资格喜欢你已经足够幸福了,陈晚,真的,你好看,又可爱,善良,即使事到如今我都觉得你善良,真的,善良是骨子里的。我知道你很自责,因为你善良,你没有真正背叛什么,真正的背叛者不会自责。陈晚,去面对他吧,面对你爱的人。

说完我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动关机了,我不知道在哪一句的时候中断了。但是好像又全部说出来了。

我原谅她了。我睡觉之前,这样想道。这是一个男人最深情的告别。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我本来做好了睡一整天的打算,结果两个小时后醒来,手机电充满了,我拿过来,壁纸是她。我又后悔了,结结实实地后悔了。脑子里又飘来一个问题:

她这是为什么啊?

她他妈到底为什么啊?

于是我开始漫长的人格分裂。一半的我无比温柔,甚至安慰她不用自责;另一半的我凶神恶煞,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总体来说我是爱她的,整个过程里我仍然恪守着底线——没有说她胖。

因为那样,陈晚真的会疯。她有一次玩手机游戏,打开语音,跟队友交流,队友一直没说话,她在疯狂指挥,最后终于赢了,完事儿队友说了一句,我们队伍里这个女的声音听起来好肥重。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在真实的世界里为什么有人会用“肥重”这样拗口的词来形容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我知道,陈晚疯了。她大概就是那晚开始疯的,她抓着脑袋,确实疯了,开始了一盘又一盘的游戏,逢人就问小哥哥我声音听起来怎么样,她再也没有得到过“肥重”这样的评价,他们说她的声音“好听”、“好好听”、“温柔”,但我知道,她只记得“肥重”两个字。她一遍又一遍给深圳那个著名的游戏公司打电话,举报,投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确那个男人没有再上线。

我好想她。

 

1月27号早上,她敲门,我穿着睡衣,起床开门。陈晚拉着两个箱子,站在门口。我看了一眼,转身要回房间。她说,大年初二还不起床?

我说,疫情那么严重,起床能干嘛?

她说,也是。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声音很小,尽量没有吵到我睡觉。我微微眯着眼睛,从睫毛缝隙中,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她有时候会拿起一个物件然后停顿一下,认真地考量手里东西的主权归属,大多数时候都想想又放下了。哆啦A梦的台灯她放在了箱子里,其他一些我们都在用的东西,她都留了下来。

最后她拉起箱子拉链,起身,说,你看新闻了吗?

我说,没有,怎么了,又有几个确诊病例?

她说,科比好像意外去世了。

我眉毛拧在一起,说,你说啥?

她说,你看看吧,好像是直升机事故。说完她站在原地,看着我,没走,也没说话。

我坐起来,刷了很久的手机,然后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她说,你没事吧。

我躺下,头蒙着被子。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她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我们好像都觉得,在这种难过的时候她陪着我是应该的事情。她走过来,掀起我的被角,阳光从一个小孔里射进被窝,她右眼看进来,说,你没事吧?

我转了个身,不再看她,也不让她看我。

她说,我走了啊。

我说,我送你吧。

 

那会儿疫情最严重,外面下着雪,我穿着睡衣,她的箱子很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的箱子都很重。以前出去旅行的时候,就玩三天,她什么都不带,还能装满两个大箱子。到了酒店就问我,你衬衫呢我没带睡衣,你带牙膏了吗这酒店牙膏不好用,你带浴巾了吗不想用酒店的浴巾。每次听到科学家说黑洞,我总是想,对对对,存在的存在的,陈晚的箱子就是个黑洞。

城市下起雪,中午十一点,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在运河桥上我停下来,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堵车,此刻这里却看不到一个活物。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疫情原因大部分小区都封路了。我下车,站在桥边,我从未见过这座城市如此安静,陷入一种沉寂的诡谲之中,这安静之中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歌唱她饱受的苦难。我说,你能听见下雪的声音吗?

她摇摇头。

那一刻我好像真的能听见下雪的声音,像是神祇在低语。时间在某种意义上凝固了,停滞在一个瞬间,然后又重新开始摇摆。我上车,继续往前走。熟悉的路却好像又陌生,想来还是人流的原因。平时在手机地图上永远是红色的拥堵路段,此刻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我从未觉得任何一种形式的路程是美好的,彼时彼刻我却希望这条被白雪覆盖的路永远没有尽头。我一度想不明白很多事,又好像在疑问中想明白了很多事。

 

苏北的春天永远伴随着一场恰到好处的雨,然后阳光被召唤而来,肆无忌惮地在林间穿梭,落在石头台阶上,像是不同色系的石块拼接在一起。所以我小时候特别能理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意思。那几天我住在城郊半山上,这是我的舅舅十几年前自己设计、监工盖成的三楼小洋房,后来他退休了,就去离医院更近的城中小区里住了。我每年会在这里住上两三天。这房子二楼卧室的床紧紧地贴着大窗户,我每天习惯打开窗户,然后伴着春夜晚风入睡。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把头伸到窗外去睡觉,这样做的唯一的坏处就是一旦三楼阳台上的花盆掉下来了,我第二天可能就要去楼下找头了。有时候早上我会被阳光晒得热醒了,我会有点担心这毫无节制的阳光被挥霍完以后苏北会迎来漫长的雨季,曾经有一年我真的见识过,持续一个月的大晴天以后苏北下了大半年的小雨。

晚上真的开始下小雨,我躺在二楼床上,风吹起窗帘,让人心里发毛,好像要闹鬼。我关上窗户,给陈晚打了个电话,她可能刚喝完酒,发出一些头痛带来的不规则呼吸声,我们互相回忆了很多事。我原谅她了,从我内心里,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们聊得很开心,虽然有些时候我还是想问一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总能憋得住。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至深夜。我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一看,181分钟,聊了三个小时了。我说,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陈晚说,我们都说过这句话。

我说,我真的不会再打了。

她说,那就好,说明我们都能开始新的生活。

我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说,你说。

我说,不要忘记我。

她说,好矫情,我以为你会说什么深刻的话。

我说,为了让你不要忘记我,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她说,你说。

我说,你好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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