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讲究个度,轻重不对,啥都不对。

凯旋门

作者/郑执

1.

从腊月二十八往后,时建龙只担心两件事,千年虫和他的肱二头肌。

两件事都是无中生有的。两天前,时建龙刚买了一台电脑,586,组装机,一万零点儿,市面价得多花一千,他找人买的,人是他小学同班的体委,下岗后在三好街盘了个铺子,主营电脑跟配件,带卖游戏盘和黄片。时建龙省了一千,掏三百请体委吃了顿饭。体委喝,时建龙看着,他为备赛戒酒半年了——华新杯健美先生大赛,大企业赞助,第一名奖三万块钱。

中午喝到下午四点,体委脚下踩着空箱套,身子随太阳往西滑,掐住时建龙右臂的肱二头肌,说,动一个。时建龙反复攥两下右拳,再迅速摊开五指,肱二头肌平行位移,似地震中的危房。体委说,可以,跟小耗子似的,谁能想到,上学那会儿瘦成个鸡崽子。时建龙说,你胖不少。体委说,一百八十五斤,前天刚去体的检,脂肪肝。自费一千二,妈的。时建龙说,无所谓,你高。体委说,你有一米七吗?时建龙说,一米七整好。体委说,这小逼个儿,还练健美操,越练越堆,小心成球了,给一脚来回滚,哈哈。时建龙说,我练的是健美,施瓦辛格,健美操那个是马华,每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体委说,知道,中央台那女的,穿件连体裤,裆勒到大腿岔子,你说那裤子啥料的?感觉不透气。你结婚没?时建龙说,还没对象。体委说,咱俩同岁吧?虚岁三十三了,还不找。时建龙说,没遇上合适的。体委说,别说小孩话,床上合适就行。我今年明显感觉不太行了,软,力不从心,我媳妇天天闹,你说跟脂肪肝有关系没?时建龙说,锻炼锻炼,减减肥。体委说,那我跟马华蹦操。你天天锻炼,那方面是不挺好使?鸡巴是不也跟小耗子似的?嘿嘿。

时建龙的腰受过伤,当年在健身房还是新手时,做负重硬拉落下的,久坐必疼,决心找个借口先走。起身付账前,体委对他说,九九年了,要提防千年虫,说是电脑的癌症,我也不太懂,但电脑坏了我管修,你来打折,黄片白送。联系啊。

电脑是时建龙一路从三好街驮回家的,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街面很滑。中途绑电脑的绳子断了,最后一段路用推的。第二天一早,时建龙就叫人上门把网线连妥了,中午不到已自学登录黄色网站,外国的,拨号网速只够看图片,三分多钟还没刷出乳头,肚脐眼刚一露面,时建龙立刻反锁了卧室门,回到转椅上才发现金发女人没有阴毛,看着好笑,赶不及换图,飞速对着屏幕手了通淫,拿纸抹干净地板,抓紧又把门锁开了,主要是怕引起母亲怀疑。父亲去世十四年,时建龙一直跟母亲住在老房子里,两居室,一人一屋。父亲去世后,母亲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盼动迁,消息传了好几年,慢慢动静又小了。为此母亲短暂消沉,随即把生活重心转移到了给儿子相亲一事上,动迁还能等,留口气就够,抱孙子万万不能,臂力不饶人。母亲曾对时建龙下过命令,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两边都抓紧,争取在新房里添丁进口。

关于如何处理射精过后的短暂大脑空白与情绪低落,时建龙已总结出自己的经验,学习新知管用。他在网页里搜索起千年虫,网友给出最简洁的一个答案:日历进入2000年的一瞬间,计算机纪元将归“0”,人类文明倒退,一切电子设备面临瘫痪,其本质是一个在计算机发明之初便被忽视的bug,“bug”中文译为“虫”,仿佛一条以时间为食的巨大虫子。非常形象。

可惜配图是一张卡通甲虫,这跟时建龙对千年虫的具体想象出入太大,他不自觉地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父亲尚体壮如牛,手里拎着鱼竿,从运动系的巨大拱门内昂首步出,那肯定是个周五,他来迎接父亲下班,因为每个周五的黄昏,他都会陪父亲去浑河钓鱼。通常父亲会一边盯着鱼漂,一边喝啤酒,但那阵子浑河上游修坝截流,水流干涸,河道变幻成水洼散布的沼泽。浅斜的河床暴露无遗,烈日灼晒过后,淤泥中涌散出陈年的恶臭。父亲并不在意,鱼竿被闲在一旁,只管喝酒。时建龙闹心,跳下河床,用一根吃剩的雪糕棍儿胡乱搅着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企图收获一两只蛙,甚至是小水蛇。

不久,一条身负黑黄色斑纹的粘湿的蠕虫状生物,被他从面前挑起,自己竟全然不识。时建龙把怪物丢在父亲脚下,问,这是啥?父亲说,蚂蟥,吸血的。时建龙说,《十万个为什么》里有。父亲喝着说,这玩意儿神奇,刀劈斧砍都整不死,晒成干儿,冻成坨儿,缓过来还能活。人应该掌握这种本领,仿生学,科学家得好好研究。

时建龙不信,于是投入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先后以玻璃片、砖头棱儿、鱼钩子,外加连踩带跺,对那条蚂蟥展开折磨,果真无法对其造成任何伤害。蚂蟥时而变换成细绳,呈原本身长的几倍,时而又扁平作一摊烂泥,软硬不吃。时建龙折腾到满头大汗,父亲也不催,只静静地喝着酒看,中途提醒一句,小心别让它钻进腿里,顺血管一直往上游,游到脑子,人就完了。时建龙说,今天我必须整死它。父亲说,天黑了,回家。时建龙不屑,偷偷用装鱼食的塑料袋把那条饱受折磨的蚂蟥包了,揣进口袋,谋划着回家扔灶台上拿煤气烤,不幸被父亲察觉。父亲说,扔了。时建龙不肯,屁股随即挨了一脚横抽,疼得想哭。父亲说,别他妈逼我削你啊。时建龙怄气似的,把塑料袋抛向河中央,蚂蟥在半空中脱落,一头栽进黑漆漆的污泥跟夜里。

时建龙觉得,千年虫的形象理应更接近蚂蟥,它们同样无法被杀死,一个反噬时间,一个无视痛楚,都可以成为人类的偶像。

想象在此刻被母亲推门打断。果然没敲门。时建龙忙将包裹着精液的纸团揣进裤兜。母亲说,你干啥呢?时建龙说,写稿呢。母亲说,最近在写哪个国家?时建龙说,法国。母亲说,意大利这么快写完了?时建龙说,写过好几遍了,比萨斜塔,斗兽场,百花大教堂,滚瓜烂熟。母亲说,有电脑了,工作是不是方便多了?时建龙说,是,不用再跑图书馆了,写稿也省事。母亲说,好好利用。你王姨给安排了个人,一会儿去见一下,抓紧洗个头,换身衣服。时建龙说,也不提前一天说,下午要还带李戈训练。母亲说,这次你再不去,我跟你王姨没法处了,电脑不能白给你买。时建龙顺从地接过写有女方手机号的纸条。心底想,他必须把那三万块钱奖金拿到手,还给母亲。人在屋檐下,哪怕是母子俩,该低头还是低头。母亲不习惯带门,半张脸透过门空,说,我跟你爸去过意大利,你还记得吧?你上高二那年,运动系公派出差,足球交流,可以带家属,我跟你爸玩了半个月,涨了不少见识。时建龙说,记得,带回来一个AC米兰的足球,还有队员签名,后来被我踢爆了。母亲说,小龙,以后别再让妈操心了。今天你爸忌日,晚上回家烧纸。

 

2.

见面地点在回回营的一家羊汤馆,时建龙定的。女方本来提议去肯德基,时建龙说那是垃圾食品,油炸致癌。女方在电话里就不乐意了,后来迟到应该是故意。备赛这半年,时建龙基本不下馆子,万不得已只吃清真,借机大啖牛羊肉,一水清炖,不过油为宗旨。女方到时,时建龙已经点好了菜,一锅炖肉,一锅羊杂,特意嘱咐后厨减一半盐,别放味素。两个凉菜,拍黄瓜,老醋蛰头。

女方说,效率挺高啊。时建龙说,节省时间。两个砂锅底下,小火咕嘟着。女方说,等会儿还有事?时建龙说,可以没有。女方笑了,说,取决于聊得好坏呗?时建龙说,这么理解也行。女方说,听说你是搞健美的,怎么看着挺胖呢。时建龙说,羽绒服太厚,穿着吃亏。女方说,那脱了,看看。时建龙说,里边就套了件短袖,他家暖气不好,算了。女方说,腊月穿短袖,真能嘚瑟。时建龙说,主要是去锻炼方便,脱来穿去的,更爱感冒。女方舀了一勺羊汤,香菜浮着,抿进嘴里又被吐出来,说,淡点儿。时建龙说,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告诉下手轻点儿。女方说,矫枉过正了,做事讲究个度,轻重不对,啥都不对。时建龙说,有一定道理。女方说,听王姨说,你还搞文学,文武双全呗?时建龙说,给一个旅游杂志写专栏,跟文学没关系,半月刊,一个月写两篇,介绍世界各地的旅游景点,闲着赚几个稿费,够每月健身房钱。女方说,你经常出国?时建龙说,辽宁省都没出过,最远去过鲅鱼圈,小时候我爸带我去的。女方反复夹一块蛰头,几次从筷子间溜走,说,没去过你咋写出来的?时建龙说,瞎编。女方说,咋编法?时建龙说,去图书馆查资料,回家改改词,一千字一篇,容易。女方说,杂志叫什么名?时建龙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主要摆在几家旅游公司跟出国中介的 ,根本没人看。

女方说,还干别的吗?时建龙说,以前在一个私立中学当体育老师,都是有钱人家孩子,家长管不了,扔那寄宿,工资还行,夏天倒闭了,现在没干别的。女方说,学校还能倒闭?时建龙说,校长贪污建校费跑路,说说你吧。女方说,你想知道什么?你连我名字都不问。时建龙说,咱俩有第二次再问。女方说,我发现你这人挺实际。我大专文凭,在中医药大学做了两年出纳,临时工,后来不爱干了,卖保健品,赚得比过去多点儿。时建龙说,卖药啊?女方说,保健品不是药,是保你未来少吃药的,好东西。你身体好,还注意饮食,没关注过保健品吗?时建龙说,从来不吃。女方说,蛋白粉也没吃过?时建龙说,那吃,搞健美的都得吃,那不算保健品。

他掇起一块牛肉,说,你看,这都是蛋白质,但我需要的量大,这一锅肉,比不上一勺好蛋白粉浓缩得多。女方说,说得咋这么对,营养品就是弥补日常饮食中的不足,你平时吃的蛋白粉什么牌子?时建龙说,美国巨人牌,专门给运动员吃的。女方说,我做的牌子也是美国的,安利,知道吗?时建龙说,知道,王姨就做这个的,听我妈提过。女方说,你以为王姨跟我怎么认识的,她是我发展的。时建龙停下筷子,把羽绒服脱了,剩件短袖。女方说,你干啥啊?时建龙身子探前,锁紧双肩,说,你摸摸。女方说,摸啥啊?时建龙说,胸肌。女方伸出食指戳了戳,说,邦邦硬,石头一样。时建龙重新把羽绒服穿好,说,我的蛋白粉非常好,毕竟是专业的。女方说,凡事多比较一下再下结论,你还是留我张名片吧。

骑车去健身房的路上,顶风。时建龙前天刚蹲过腿,股四头肌酸得要命,每蹬一脚都像上老虎凳。他在路灯下停车,揉腿,又掏出女方的名片,巩由美,名字挺嘎咕。回想一番,她长得其实挺好看,腿也长,穿带根儿的皮靴比自己还高,可惜了。名片最终被随手丢进风里。

年关临近,健身房罕有人来,两排器械多赋闲。时建龙进来时,李戈正在杠铃架下蹲腿,光膀子扛杠铃,双脚与肩同宽,挺胸,收腹,撅屁股,每下蹲一次,面目就更狰狞,双膝狂抖着。杠铃架高两米,宽一米二,李戈在架前龇牙咧嘴的模样,莫名令时建龙想起孤身杀至城门下的阿克琉斯。时建龙走近才注意到,架旁还站着一个男人,生面孔,跟自己岁数差不多,不是看热闹的,他正在指导李戈。生面孔在旁打气,再整一个!李戈告饶,整不了!哎我噻!生面孔提高音量,整!最后一下冲刺,李戈还是半途泄气,攻城宣告失败。生面孔叹气,其实还能整。

李戈抖着双腿跟时建龙打招呼,来了,哥。时建龙应了一声,脱下羽绒服,搭在龙门架一角,短袖胸口印着“省运动系首届教职工田径比赛”,站在生面孔跟前,说,没见过你。生面孔说,第二回来,家刚搬到附近。时建龙说,办证了?生面孔说,找人办的,家里有亲戚在运动系。时建龙说,难怪,外边人不让进。生面孔说,你是运动系的?时建龙说,不然呢?李戈觉出气氛不对,打岔说,龙哥,你今天咋来晚了?时建龙说,刚才忙点儿事。两人对话间,生面孔溜达着自己绕远了。时建龙目测他的背影,一米七五上下,轮廓还凑合,脖子细长,斜方肌太薄,走起路脑袋晃晃悠悠,不庄重。

李戈说,人不错。时建龙说,就怕好人干坏事,我的腰咋伤的?不懂装懂的人给教坏的。昨天刚蹲完腿,今天还蹲,不怕瘸啊?李戈说,你这不是来晚了嘛,我瞎整俩。时建龙说,歘空还认个新师傅。李戈说,没有。时建龙说,刚才是他让你多加了20吧?对你水平超负荷了。李戈说,感觉还行啊。时建龙说,轻重不对,啥都不对。李戈说,哥,你咋还较上真儿了。

训练提前结束。时建龙心有不快,拉着李戈吃晚饭。还是清真,回头馆。李戈说,回头油大,你说的不让吃。时建龙说,不点回头,他家炖肉也不错。李戈说,哥,炖肉都要吃吐了,还不许吃主食,吃炖肉不配大米饭,等于脱了衣服不让摸,憋啊。时建龙说,减脂期间,碳水摄入必须严控,开春就打比赛了,不能功亏一篑。李戈说,哥,其实我不一定非要参赛。时建龙说,第一次,紧张也很正常,重在参与,成绩都是慢慢进步。李戈说,今天我爸告诉我,事儿办成了,我能进运动系了,保卫科。时建龙眨眨眼,眼瞅着炖肉端上来,一人一大碗,香菜落得均匀。

李戈说,哥?时建龙说,正式工吗?李戈说,合同工先进去,一年后给转正。时建龙说,那也行。李戈说,我求过我爸,让他帮你也问问,但他力度有限,这次只能办进去一个,等开春我再叫他努努力。时建龙说,心领了。戈子,我带你多长时间了?李戈说,小一年了。时建龙说,有收获吗?李戈说,收获太大了,以前体弱多病,从小在院儿里挨打,就现在这身块儿,谁想动我都得先合计合计,更别说我去游泳馆,小姑娘齐刷回头了。哥,我其实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你,今天话赶到这儿了,咱俩喝两杯吧,破个戒。

时建龙点点头。李戈喊来两瓶啤酒,先给时建龙满上。李戈举杯,说,哥,我敬你。时建龙抬手将杯中酒洒在地上,说,今天是我爸忌日,十四年了。李戈说,真快啊。说罢也拿杯中酒浇地,说,敬我大爷。时建龙抓过酒瓶,一口吹干。李戈说,慢点儿。时建龙脱掉羽绒服,说,我有个绝技,从来没展示过。李戈说,啥绝技?时建龙曲起右肘,收紧腋窝,把空酒瓶夹在肱二头肌与小臂间,说,我能给这酒瓶子夹碎,你信吗?李戈想拦,说,哥,多了。时建龙说,就问你信不信?李戈说,我信。时建龙说,还是不信,你看好了。

 

3.

 

“……中心拱门高36.6米,宽14.6米。两面门墩的墙壁上,分别有四组主题浮雕:出征、胜利、抵抗、和平。雕刻技艺完美展现了帝国风格的艺术结晶,人物造型活灵活现,整体气势磅礴。当你缓步从门内穿过,耳畔仿佛能听到百年前的英雄们高奏着凯歌,巴黎万人空巷,只为迎接你。人群之中,有你的父母、爱人、孩子。那不只是一道胜利之门,更是一道生命之门……”

——《环球旅游小览》1999年三月刊下期

时建龙的肱二头肌一半被割断,手术做了五个小时,取出四块玻璃碴子,缝了三十六针。大夫说,全养好至少四个月,训练就别想了,重物都不能提。母亲哭了好几场,年没过好。时建龙在家一直平躺到大年初三,每天下午手淫,换左手还不太习惯,中间有一次没锁门,因为母亲外出了。初四赶制了一篇专栏,还是左手敲键盘,奇慢无比。初五要去医院换药,时建龙才终于迈出门。

换完药出来,突然就饿了,他不愿意回家吃,想找个饭馆解决。溜达了两条马路,鞭炮声没断过,破五,没有一家开门。眼看再走三站到家了,终于碰到家小饭馆开着,时建龙走进去,没客。老板说,吃点啥?时建龙坐下,看着菜单,说,烧茄子,溜肉段。老板说,那不如直接点个肉段烧茄子,都有了。时建龙说,不够我吃,就单点,茄子跟肉段都多过一遍油,大油。老板说,妥了。时建龙说,来碗大米饭。老板说,sorry了,大米年前刚用光,送米的初七才上班,你来碗面条吧。时建龙说,烧茄子,肉段,必须得配大米饭,否则就是犯罪,你给我想想办法。老板说,没办法,不行你就换一家。

时建龙有点儿来气,手机在这时候响了。时建龙接电话,是个女的,上来就问,干啥呢?时建龙说,你谁啊?女的说,你没存我号啊?时建龙反应了一下,说,巩由美?

巩由美带来了两盒大米饭,不锈钢饭盒装的,压得满满登登。巩由美说,怕你不够吃。时建龙说,这事儿丢人。巩由美说,理解,有时候上来那劲儿贪那口,吃不上就抓心挠肝,不嫌烧茄子油大了?时建龙说,训练停了,无所谓了,你也吃点儿。巩由美说,刚在家吃完饺子,我姐包的。时建龙说,亲姐?巩由美,对,我家就姐俩儿,咱家不在沈阳,本溪的。时建龙说,过年没回本溪?巩由美说,爸妈没得早,就在这边过了,我姐离婚,带着我外甥。时建龙说,也挺不容易。巩由美说,我记得你不是左撇子啊?时建龙说,右手受伤了。说罢脱掉羽绒服,里面还是那件短袖,右臂缠着几圈儿崭新的绷带,视觉上比左臂粗。巩由美说,像敢死队袖标,咋整的?时建龙说,这事儿更丢人,不说了。巩由美说,你这件短袖有啥来头?时建龙说,我爸留下的,他以前是省运动系的足球教练,教小孩踢球,喝大酒,我高三那年肝癌死的。年轻时候自己也是球员,没踢出来,后来盘算培养我,我不是那块料,长身体那两年天天练盘带,个头儿还给耽误了。

巩由美说,选择搞健美了。时建龙说,从小到大在运动系的家属楼长大,身边都是搞体育的,以为这辈子就在运动系过了,不喝大酒的话,应该比我爸活得长。我爸死得着急,不然还有门路。他死以后,运动系被体院收了,算中专,新领导上来,不许接班了,门槛儿又提高,想进单位必须有体育特长,资格证和奖项都能加分,我练过别的几样都不行,后来被人带进健身房,才知道搞健美也是条路。巩由美说,想得挺明白。时建龙说,本来还指望开春比赛拿个前三名,完蛋操了。

巩由美说,没事儿,你还会写文章。时建龙说,那就是个爱好,吃饭指不上,我妈说,人还是得有个正经单位。巩由美说,这话伤人了。时建龙说,想多了,没那意思。巩由美说,话没错,但两说,对女人,有个正经归宿更重要。时建龙说,同意。巩由美说,我比你大一岁,王姨跟你提过吗?时建龙说,真没提。巩由美说,嫌弃吗?时建龙说,没所谓。巩由美说,男人嘴上都这么说。时建龙说,人家都说,女大男小好。巩由美说,其实女大男也大,才好。哈哈。时建龙说,咋说?巩由美说,我说那方面。时建龙才反应过来,说,怎么唠着还下道儿了。巩由美说,我发现你不太禁逗。时建龙说,是真没想到能跟你见第二次。

话聊僵了。时建龙闷头把两盒米饭全干掉。还是巩由美提议喝两杯,时建龙没再扭捏。几杯下肚,巩由美说,我觉得你这伤要想长肉快,更得多吃蛋白粉,想试试我的吗?时建龙说,多钱啊?巩由美说,算了,第一桶当我请你,吃好了再回来买。时建龙说,那多不好意思。巩由美说,上我家拿去吧,省得再单独跑,离得近,我姐带孩子出门玩儿了。

  

4.

那次跟巩由美做,只用过一个姿势,男站女悬空。巩由美的臀被单手托起,双腿环绕时建龙的腰,似树袋熊一样蹭着上下,可惜还没爬到顶,树就枯了,三分钟没满。巩由美安慰说,我猜你单手就够劲抱我,肌肉没白练,是紧张了。时建龙没听见,他正努力憋劲想试第二次,低头却只见树苗。

时建龙反思自己的表现,不该出这问题,肱二头肌牵连不到海绵体。想不通,主要还是觉得对不起巩由美,非买下三桶蛋白粉带走。出门前,巩由美笑着说,咋感觉自己像出来卖的呢,你不会等到三桶都吃完再来找我吧?时建龙说,不至于。巩由美说,今天没少消耗蛋白质,到家补两勺。

母亲问起过一次,跟王姨介绍那个人聊得如何,时建龙撒谎说,没有后续。本来年后母亲又从多种渠道给安排了几次相亲,时建龙都找借口躲掉了。天气渐暖之际,时建龙去医院拆线了,母亲竟也不再提相亲的事,原来是动迁的消息下来了,这回确凿。母亲的精气神一天赛一天,甚至是亢奋,日日拉着一帮老邻居,都是运动系的家属,去拆迁办堵门,逼问一平米还能给涨多少。白天,只剩时建龙独自在家,黄网登得更勤了,但主要目的不是释放,而是研究,他想测试自己盯着金发女人们的图片还有没有反应,结论是没有,换成日本的,审美亲近些,还是不起作用。时建龙意识到,这件事严重了。

中间某天,巩由美来过一个电话,邀时建龙去她家里吃饺子。时建龙在电话里问,你姐跟孩子在吗?巩由美说,当然不在,我自己包的,韭菜鸡蛋。时建龙犹豫了几秒,说,今天算了,有点儿私事。巩由美说,你有负担了,来了也不用买东西,我不干那个了。时建龙说,为啥不干了?巩由美说,下次见面再说吧,饺子我自己吃了,拜拜。

时建龙回避巩由美,是计划好去三好街找体委。他跟体委要了十张黄片,五张欧美,五张日本,他想再试验一次,是不是动态的比静态的管用。体委说,还是你身体好啊,这些够使一阵了。时建龙说,回家蹦操了吗?体委说,蹦了,马华起得太早了,我也跟着早起,蹦完就饿,早饭吃得比以前还多,一礼拜后上秤,胖出五斤,妈的。时建龙说,我是问你身体咋样了。体委说,我还真去北陵男科查了,说没啥毛病,是心理有问题,我心理能有啥问题?哈哈。

回到家,时建龙迅速把盘插进电脑主机,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画质不行,还总卡,声音跟口型都对不上。时建龙紧张感受着下身的反应,连换三张盘,仍旧毫无动静。时建龙的脑子乱了,从此他就要担心三件事了,千年虫,肱二头肌,海绵体。恰逢此时,母亲突然开门进家,时建龙晃了个神儿才回过头,母亲的目光正无处闪避。

母亲关在自己屋里哭,时建龙敲了两下门,进来坐在床边,想等母亲先开口。母亲抹了抹泪,说,小龙啊,你要是有啥想不开的,就跟妈说,妈是过来人,都能理解。时建龙沉默。母亲说,对象你要是不愿意找,妈不逼你。时建龙仍无声。母亲说,今天拆迁办回信儿了,每平米再涨五百,咱这块位置好,一平三千八,不少了,我本来想等款到手,再添点钱,换个大房子,写你名。时建龙说,不用。母亲说,只要你结婚那天,还愿意带我过就行,你要不愿意,我就搬出去租房子。时建龙说,妈,我跟你过,就咱俩,别哭了。母亲说,小龙啊,妈老了,累,以后你自己多替自己操心,行吗?

时建龙说,妈,你还记得当年我爸火化的时候,我进过炼人炉那个后屋吗?母亲说,真不记得。时建龙说,当时你哭得太厉害了,别人一起在外面搀着你,等我爸骨灰出来。结果等了四十多分钟,我爸还没炼出来,有人就开始急了,我去后屋敲门想问问,里面一个老头儿开门,穿件破烂白大褂,啥也没说,直接领我进屋了。老头儿问我,是直系亲属吗?我说是,儿子。老头儿走到一个炼人炉后面,半蹲,打开一个收音机大的小铁门,招呼我也蹲下,透过小铁门,能看见火烧得很高,我爸成了个焦黑的人形,烧成那样了,轮廓还是不错,肩宽,身子长。母亲说,你真的看见了?时建龙说,真的,老头儿还把炉钩子从小铁门伸进去,刨我爸的身子,一钩子扒拉下两块。老头儿说,让你看啊,不是我干活儿慢,是你爸禁烧啊,快一小时了,形还不散,少见。我问他,确定这是我爸?老头儿说,不能有错,今早就你家这一炉,你要不自己试试。炉钩子递到我手上,当时我都不知道咋想的,也没犹豫,就顺手钩了一下,钩中了我爸的三角肌,就一下,整条膀子就掉了,变成一摊黑灰。老头儿说,还得是亲儿子给面儿,你爸活着时候是个犟种吧?我心想,直到我爸死了,我也不清楚他是个啥样人,但他不喝酒的时候脾气更好是真的。你说呢?

时建龙讲完了,天也黑了。母亲说,这些你从没给我讲过。时建龙说,有段时间都忘了,最近做梦又勾起来的。妈,健美我以后不搞了。母亲说,别啊,小龙。时建龙说,想搞也没戏了。他撸袖子弯起右臂,说,你看这几道疤,太显眼,健美最忌讳身上有疤。凡事掌握个度,有个好身体就够了,人不是千年虫。母亲说,啥意思啊?时建龙说,等我进炉子那天,比我爸还耐烧,就算成功。母亲说,小龙,别说这话,妈害怕。时建龙说,妈,你不用怕,你有我呢。我不用别人。还有,说了你可能不信,刚才不是我,是电脑出毛病了,千年虫搞的。

母亲不说话。时建龙说,真的,电脑坏了,反正也用不了了,我想给退回去,退的钱我想先拿着,出国旅旅游,法国,意大利,都去看看,等回来再想办法把钱还你,行吗?母亲说,去吧,走一走挺好,不过退电脑的钱,出国可能连机票都不够。时建龙低头想了一下,说,那我就在国内走走,坐慢车能省钱。母亲说,也好。

 

5.

时建龙第三次见巩由美,三桶蛋白粉剩一桶半,再没动过。巩由美本来还是叫他去家里,但时建龙提议改到肯德基。两个人坐在靠窗的小桌,各自手捧一杯可乐,时建龙吃了三个鸡腿堡,还没饱。

巩由美说,你胖了不少。时建龙说,放开吃了。巩由美说,你那本杂志,我看了,笔名叫“阿克琉斯”那个是你吧?那期写巴黎凯旋门。时建龙说,你咋猜的?巩由美说,我查字数了,988个字,你说过你写一千字的,其他文章都长。时建龙说,在哪儿看见的?巩由美说,在一家出国中介。时建龙说,你去干啥?巩由美说,我要去美国了。时建龙说,美国大了,哪个城市?巩由美说,底特律,我姐给我介绍了个男的,是她自己的小学同学,比我大几岁,离婚,在美国混得还可以,自己有个装修队。时建龙说,人你见过吗?巩由美说,在本溪的邻居,打小就暗恋我,全院儿都知道。时建龙说,你还挺有魅力。巩由美说,现在老了呗。时建龙说,也不耽误。

巩由美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时建龙说,听着呢。巩由美说,那次你去我家,其实我是挺想跟你好的,但咋说也不能让我先开口,你是男的,可是你一直也没动作,我就把念头给掐死了。时建龙说,是吗。巩由美说,你还是不信。时建龙说,我信。巩由美说,我就想说,我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懂吧?

时建龙吃完第四个汉堡,吸了一口可乐,说,那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巩由美正襟危坐,说,好。时建龙说,你知道我咋能把啤酒瓶子夹碎的吗?巩由美说,有技巧?时建龙将空纸杯夹在肘间,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钥匙链,银色金属制,菱形,单面带尖,把尖朝上垫在肱二头肌与纸杯中间,模拟着当初那个令自己受伤的动作,说,没技巧,我玩儿赖了。

告别之际,巩由美主动给了时建龙一个拥抱。时建龙有些不习惯,拍了拍,送巩由美上了出租车。全天第一件事完成了,时建龙还给自己安排了另两件事,春暖花开,忙碌起来。第二件事,时建龙要去找体委收退电脑的钱。上次打车把电脑运回去的时候,体委忘带钱包了,说好退六千,比市面上收二手电脑的又多给五百。

骑车去三好街的路上,时建龙突然想出下期杂志该写哪里了,美国还没写过,应该从纽约跟芝加哥开始。想着想着就到地方了,体委正趴在自己柜台的电脑上打游戏,仙剑奇侠传,一个男的跟三个女人谈恋爱,难免沉迷。体委说,你要是因为缺钱,可以跟我开口,卖屁电脑呢,不值。时建龙说,下个月我要出门旅游,路线都定好了,等回来再请你喝酒。体委说,我这现在连马华蹦操的盘都有了,再也不用跟中央台一起早起,随时随地,想蹦就蹦。

第三件事,是掉头去健身房为李戈庆功。身上揣着六千块钱,时建龙骑得有些慢了。

华新杯健美先生大赛,已经在两天前落幕,李戈获得了业余组65公斤级第三名。时建龙自从受伤,再也没去过健身房。前天晚上接到李戈电话,时建龙还在犹豫,不是因为嫉妒,只是他没有心情再走进健身房,那里已经不属于他了。

没想到当他再次踏入健身房的一刻,迎来的却是久违的拥戴。十多个男人,有老有少,都尊称自己一声“龙哥”,这里面有四五个他都带过,真正出成绩的,就只有喊得最大声的李戈。那个生面孔也在,两个月过去,也算是运动系家属的一分子了。气氛挺不错。时建龙笑了,这又看见健身房的东南拐角处,平添了一张折叠桌,桌上堆满啤酒、饮料、两盘柑橘,还有一袋旺旺大礼包。样样都是胖人的。

时建龙主动握起李戈的手,说,祝贺你,戈子。李戈也用力握着手,说,哥,感激你啊。时建龙指着桌上的饮食说,也别太放肆了,还得坚持下去。李戈说,放心吧,就今天例个外。我在运动系不用干保安了,教员资格够了。时建龙说,替你高兴。生面孔也走上前来,对时建龙说,龙哥,还是你教得好,服了。时建龙又笑了,但没说话。

所有人围在桌旁说笑的一幕,令时建龙有些感动,又突然想要远离人群。他独自缓缓踱步来到杠铃架前 ,杠铃的杆心向上弧,时建龙数了数片重,一共140,不轻,撅的。卧推能到这个水平,那群人中也就不到两个,是谁呢?他自己的保守重量也是140,刚好是以前体重的两倍,现在胖了。极限是150,再高手,也不敢轻易推自身体重的2.2倍以上。时建龙下意识地脱掉羽绒服,只着短袖躺到卧推凳上,向上蹿蹿,双目连线与杠铃对齐,两手开握,深吸一口气——

起!一个!

起!两个!

起!三个!

——保守重量,三个结束。尽管受伤的肱二头肌痛感明显,但这么久没练,实力尚在,时建龙心中一阵狂喜,几乎蹦着起身,毫不迟疑地又拣起两片5,杠铃片穿进杆子的动作,状如男女之事,不止是体委说口中的合适,根本是严丝合缝!时建龙再次躺下——

起!一个!

起!两个!

——极限150!两个到头儿了。这次时建龙平静许多,躺着长吐一口气,心中遗憾着那帮人谁也没看见,拐角处视线有遮挡。肱二头肌疼得更厉害了,刚刚第二下,跟当初被玻璃碴子划破的瞬间有同感,不太妙,但时建龙在那一瞬间想开新的问题,阿克琉斯怎么能像李戈呢?明明是自己!阿克琉斯之肱二头肌,命定之殇。时建龙站起身,喘着粗气注视着面前的杠铃架,似一道窄门,正在朝远景后移,非但没小,反而越远越雄伟,大概是缺氧眼花了——凯旋门又能比这壮观多少呢?未必见得。

时建龙再次拎起两片5,庄重地穿进杠铃,杆子又撅高了些微。160,新的纪录。躺下,吸气,握紧——起!——尚未推至顶点,肱二头肌已似从内部被烧着,整条右臂有如被折断,整个身体被拆散,仅此而已了吗?时建龙问自己。

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在杠铃有意识般地自由落体之际,那团黑色逐渐变幻出了形状,似一条蚂蟥,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跟时建龙认识。时建龙对它有话想说,却毫无气力,他想借腰力重新将整个身体顶起,旧伤却在此刻复发,竖脊肌疑被扯断。此时,那条蚂蟥再次幻化,这次成了人形,时建龙猜,那应该是父亲,炉火中燃之不尽的男人。半秒钟后,有个声音在时建龙的耳膜中响起,那是从自己胸腔传来的一记脆响,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下身有一股温热涌上,满溢,整个人被这种舒适四面包围,似极了被那双长腿环绕的瞬间。

杠铃在时建龙的胸骨着陆,呼吸被截。大大小小的杠铃片,滚落在地,巨响引来的第一个人是李戈,他从拐角跑向杠铃架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是时建龙鼓鼓囊囊的裤裆,一株小树正在他的两腿中间勃然生长,仿佛要冲破一切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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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