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所以是意外,是因为它会留下痕迹。

麻雀病

作者/蒋一初

1.

担架床的车轱辘在瓷砖上“咕噜咕噜”地摩擦着,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因为夜里起床上厕所滑了一下,把股骨摔断了。她的儿女们疾步跟着担架床走到了手术室门口。

“这里你们不能进了,外面等着吧。”

一直走在担架床前头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示意家属止步,紧接着推开手术室的门,头也不回地把担架床拉了进去。跟在他身后的是两名主治医生、两名实习生,进到手术室后,实习生们帮着把老太太抬到手术台上。

“放着别动,我来。”

“没事。”两名实习生在跟那男人客气。

“让小六子来。”主治医生发话,实习生们索性放手在旁边看着。

“这就对了,你们的手可是宝贝,这样的粗活哪能让你们干?况且你们也没我做得好,被我服侍过的人,没人不说好。”

那个被叫做小六子的男人一边说笑一边把老太太抬到了手术台上,这一套程序他做得行云流水,等到医护人员准备好手术时,他已经离开了手术室。

小六子去医院对面的包子铺买了八个肉包子、一杯豆浆,几乎是两口一个,等走到五楼骨科住院部的时候,包子已经全部吃完了,吸光最后一口豆浆,他把带着油的塑料袋团成一团,塞进了电梯口的垃圾桶里。

还没走到张老头的病房,小六子就被人拦住了,是一直靠着他拉活的猫子。猫子带了一个女人过来,小六子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的脸上涂着很多脂粉,眼皮上红红的,嘴也是红的,像是在脸上撒了一把辣椒面。

“找活儿的?”

没再多看这个女人一眼,小六子走向504病房,到时间给张老头放尿袋了。猫子招呼那个女人一起跟了上去,女人穿着坡跟鞋,小跑起来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我老家的远房亲戚,男人死了,还有个儿子要养,这不就找我帮忙来了。”猫子从兜里掏出来两包玉溪塞给小六子,他的语气十分恳切,像是在求小六子天大的事情一样。

推开病房的门,猫子想跟进来,小六子瞅了那女人一眼:“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出来。”

房门合上,小六子随手撸起袖子,把床底下的尿盆拿出来“哗哗”地倒着尿。张老头醒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小六子凑近仔细听了听,老头在骂他呢。

“吴拐脚,我毙了你!”

“你今天中午自己吃饭我就给你毙,”小六子倒了尿,又把尿盆冲洗干净重新放回床底下,“中午想吃什么?”

张老头半天没说话,喉咙里“噜噜”地吞咽着口水,等到小六子把张老头的内裤洗干净晒好以后,老头说话了:“汪丫炖豆腐。”

“这个我不会烧。”听到小六子这话,老头又开始骂他,“我找对过的饭店给你烧。”听到此,老头才满意,迷迷瞪瞪地又闭上了眼睛睡觉。

猫子和系丝巾的女人还在门口,小六子放下了袖子,出门就看到东边的阳光照在那女人的身上,丝巾已经脱线了,翘起来的劣质丝线挂在她的脖子上摇曳着。小六子从未见过穿成这样来找活儿的女人,他也不信这样的女人能把活儿做好。

“猫子,我跟你说实话,你这个亲戚看着不行,不敢用。”

“六哥,你别看她瘦,力气可大。”

两个男人虽然背过身去讲话,但声音一点都没减弱,那女人一字一句听了进去,抿了抿嘴,走到小六子跟前:“我免费给你干一天,你看行不?”

本想着拒绝,但看着猫子在一旁殷切的目光,小六子决定卖他一个人情,而且自己也不吃亏:“行,跟我走。”

见事情成了,猫子冲着小六子作了作揖,转头就下楼了。

“我叫邹静。”

小六子停下脚步,回头就看到邹静一动不动地站在逆光里,被风微微吹动的发丝和橙红色丝巾纠缠在一起,其他的,就像她名字一样安静。


2.

邹静的到来引起了骨科住院部护工们的注意,他们从来没见过戴着丝巾的女人来做护工,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脸上化了妆,而且还穿着双高跟鞋。

女护工们开始拉起了联盟战线,不管是之前结过怨的还是从未说过话的,在漂亮女人面前,她们都成了统一的对立面。而男护工们的眼睛盯上她就挪不开了,觉得这女人走路太有滋有味了。

嚼了一上午的舌根,大家给邹静起了个外号:嬲货。

有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小腿骨折,家里没人照顾要找护工,小六子把这活给了邹静。其他女护工们着实是嫉妒,护工一天六十块钱,同等的工资谁都想干轻松点的活。五十多岁和小腿骨折意味着大小便可以自理,只需要搀扶和送饭。

其实小六子只是不好意思免费让邹静干太重的活,今天就当是考察她。

到了中午,小六子从医院对面的小饭店端了一锅汪丫炖豆腐,却在快开饭的时候接到张老头女儿的电话,今天中午她实在有事不能过去,麻烦他给父亲喂饭。小六子慌了,他不怕端屎端尿、起夜、翻身,但就怕给张老头喂饭。

张老头患老年痴呆两年,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刚开始还能在家里养着,后来在家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断了,现在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出院。

往前数七十年,张老头生活在贵州铜仁,1950年赶上了解放军进西南剿匪,小小年纪的他做什么事情都爱冲在第一个,于是他做了德江第一个带解放军进山的人。那次以后,张老头立了功,他愈战愈勇,开始深入匪窝,与大娄山的土匪头子吴拐脚结了怨。

大娄山很快就迎来了剿匪胜利,吴拐脚被俘虏的时候藏了一把刀,他想杀了张老头,原本是一刀割喉,却因为自己的拐脚崴了一下,刀刃落在了张老头高高举起、正在为胜利挥手的小拇指上。张老头在九岁那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小拇指,所以在罹病后,他总觉得有人要害他,一定是吴拐脚,一定是他。

到了病房,张老头已经醒了,他睁大着眼睛在朝窗外看。小六子把锅放好,拿着小瓷碗盛了一碗饭,舀了两勺鱼汤拌饭,然后耐心地坐在桌子前挑鱼刺。等到挑干净小半碗鱼肉,饭已经不烫了,小六子把病床摇高,搀扶着张老头坐起来。

勺子刚递到嘴边张老头就伸手挥开了,裹着鱼汤的饭撒了一床。

“你想毒死我!”

“你看我吃了,碗里没毒。”

“吴拐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孬?”

张老头除了自家女儿喂饭肯张口,其他人喂的食物他一律不吃。上次他女儿中午没来,他就硬挺到了晚上,差点就要给他挂葡萄糖了。今天中午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把饭吃下去。小六子放下碗,去找了周小霞和刘萍,让她们试着喂老头吃饭。看着来的两个生面孔,老头一下子把头转了过去,这下连话都懒得说了。

周小霞的小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她急需要钱供儿子上大学,只有讨好小六子,她才能接到更多的活。周小霞端着碗就往病床里面走去,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哄着老头吃饭。老头掀了掀眼皮,看着那碗鱼肉还是那句话:“你们想害我。”

见周小霞失败了,刘萍上前给老头榨了杯鲜榨橙汁,看了眼橙汁,张老头喝了。还没喝两口刘萍就撤掉了杯子,端起碗来准备喂饭。

“阴谋!”

饭还没到嘴边,老头再次把碗挥开了。刘萍手没端住,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清理完地上的饭粒和破碗,小六子让她们俩走了。

从远处传来高跟鞋的声响,小六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到走廊上把510病房外的邹静叫了过来。

“你今天能让他吃饭,我就让你留下来。”

听到这句话,邹静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张老头,径直走到桌子旁又盛了一碗饭,拌了鱼汤、挑了鱼刺,坐到老头床边。

“老人家,你家是哪里的?”

听到有人和自己聊天,老头立马来了精神:“你讲哪个家?”

“老家,你老家是哪的?我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德江的,德江你知道是哪里吗?”

“德江?没听说过。”

“贵州的,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很少有人知道德江哦。”

邹静没有急着给老头喂饭,而是继续和他聊天。老头的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他从自己消失的小拇指开始说起,说到了可恶的吴拐脚,说到了自己后来也参军了,在部队里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后来又跟随着妻子回到了妻子的老家安徽。妻子因为车祸去世,他没有再娶。儿女们对他都很好,就是忙,整天不着家,也不来看看自己。

“你把饭吃了,我就送你回家。”

“真的?我还想让儿子来看我。”

“好,老大老二都来,女儿也来。”

就这样,张老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一碗饭很快就见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起了瞌睡,小六子准备好了轮椅上的坐垫,待会儿老头醒了要推他去楼下晒太阳。邹静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小六子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承诺她以后有活会找她干。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其他护工的耳朵里了,周小霞和刘萍是最嫉妒的,但又不能说没给过她们机会。于是她们得了空就坐在一起嚼舌根,跟别人说邹静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法子才让张老头吃下饭的。

“见不得人的法子?”

明明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却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邹静有着狐媚的本事,连八十多的老年痴呆也不放过。

邹静没管这些闲言碎语,只是一心做好自己的事情。没过几天510病房的大姐就出院了,邹静领到了薪酬,数了数那几张钞票,是三天的工钱,小六子没有让她白干一天。邹静把钱塞进了口袋什么也没说,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小六子被护工们吹捧惯了,他站在原地等着邹静道谢,却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拿到钱不再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小六子并不讨厌,只是看着邹静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3.

那个股骨摔断的八十岁老太太跟女儿吵了一架。

老太太的存折里堪堪只有一个月的工资,女儿质问老太太,像她这样把钱都花在骗子卖的保健品上,如果儿女负担不起医药费怎么办?原本以为老人会服个软,没想到却丢出了一句:“死了算了。”

女儿正在削苹果皮,听到这句话后她把水果刀狠狠地插进了苹果,随手把苹果扔在桌子上,随后苹果晃晃悠悠地滚到了地上,裹上了一层灰。老太太没看女儿,也没看苹果,只是硬着脖子躺在病床上,一副蛮横的样子。

最终女儿决定给老太太找个护工,不再每天亲自照顾。

找护工就要去找小六子,作为护工头子,小六子垄断了骨科的护工业务。这家女儿找护工的时候周小霞就在小六子旁边,她观察这家人挺长时间了,能够感受到老太太家庭条件不错,如果做了这个老太太的生意,油水不会少的。周小霞极力自荐,却被小六子回绝了。

“一个人做两份已经够了,再多一份对你不负责,对病人也不负责。”

周小霞讪讪地努了努嘴,没再说什么。她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凭什么男人可以一个人做三份,女人就只能做两份?但她不敢说出来,如果惹得小六子不高兴,她一份也别想做。

小六子的目光在走廊上扫寻了一圈,最终锁定了一个人。那人背影纤瘦,肩颈和下颌的线条却无比坚硬。

“邹静,你来一下。”

听闻有人叫自己,邹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

“507的老太太要找个护工,你行吗?”

“行。”

把邹静介绍给老太太以后小六子就要去推病床了,临走前他想去跟邹静说几句话,但看到她清冷的表情就把话咽下去了,转身进了电梯。

这算是邹静遇上的第一个难搞的患者。

刚走进病房邹静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怄气的老太太,她的女儿已经走了。邹静叹了口气,原以为护工只要卖体力就行了,现在还经常要哄老人开心。谁的生活都不好过,好过的人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把饭盒打开,饭菜的香气扑鼻,老人的脸色有所缓和,开始注意今天的菜色。

“老太太,你看你女儿多好,这都是好菜,贵着呢。”

见邹静长得白白净净的,老太太愿意多跟她说话:“如果不是因为我腿断了我才不吃,谁吃得掉这么多?我是硬塞进去的。”

说着话,邹静把床摇高,让老太太坐起来。碗筷就放在老人面前的小桌板上,没想到她却动都不动,一副要人喂饭的架势。

“自己吃行吗?”

“你喂。”

邹静没多说话,拿起勺子开始喂饭。在喂饭的过程中,老太太开始自顾自地跟她说自己家里的事情。邹静没怎么听,目光全在老人的嘴上,一旦饭咽下去了,她就要喂第二口。等到全部喂完,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老人饱食餍足后眼皮就开始打架了,邹静又去床尾把床摇低,老人躺下后帮她盖好被子,然后拿着油乎乎的饭盒去了卫生间。

夜里老太太每过一个小时就要起来撒泡尿,邹静几乎没睡过。一般要到早晨四五点老太太才会安分点,这时邹静才能在旁边的床上打个瞌睡。自从开始做护工邹静几乎每天都这么辛苦,但每天都有收入,她很知足。

那天周小霞为了给快高考的儿子做顿饭偷偷溜走,临走前她让邹静帮忙看一下自己的患者。邹静并没有答应,但还没等她拒绝周小霞就下楼了。

这种“代班”在护工之间很常见,只要不被小六子发现,或者说只要不出事小六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的家里没点急事要处理呢?

邹静其实不太想给周小霞帮忙,平日里周小霞爱在背地里乱说话,说过的一些难听的话邹静心里都清楚。她不想捅破这件事,不想跟周小霞她们闹矛盾,也不想给小六子惹麻烦。

一顿饭的时间而已,邹静自我安慰这只是一件小事。

但后面的事情任谁都想不到是如何发生的。

当时邹静正在507病房给老太太洗衣服,隔壁506病房传来了一声巨响。原以为是谁把东西碰到地上了,但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邹静忽然想到周小霞并不在患者身边,她丢下手里的衣服就跑去了隔壁病房。

推开门的瞬间邹静差点滑倒,地上全是冒着烟的开水,还有很多碎玻璃渣,病人正满脸痛苦地举着胳膊。病人的胳膊上被开水烫出了泡,受伤的腿被固定在床上,因为胳膊过于痛苦导致身体极度扭曲。邹静看到这一幕没有片刻的迟疑,她先是按铃呼叫护士,再去卫生间打来一盆冷水缓缓地淋在病人胳膊上的烫伤处。

护士来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只问一个问题:“你怎么照顾的人?”

被这个问题忽然砸中的邹静有些恍惚,却并未替自己辩解。

小六子赶到时病人已经转去了皮肤科治疗烫伤,他看到邹静正面无表情地靠着墙壁,她很疲倦,但更多的是恐慌。见小六子来了,护士来跟他说明了情况,这件事情的影响非常恶劣,护工如此不负责任,如果患者家属追究,或许会承担不小的责任。邹静就在一旁听着,不抬头。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来处理。”

邹静抬头的瞬间,小六子看到了她额头上的皱纹。这个女人是好看的,但确实不年轻了,这种岁月的蹉跎感让小六子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不懂如何追求女人,但明白眼前的女人没有什么、想要什么,以及不得不做的事情。

“谢谢。”没有多余的话,邹静抿了抿嘴唇。

周小霞匆忙赶到医院,跟在她后面的两个患者家属来势汹汹。

“别怕。”小六子说完这句话就迎上了患者家属。

邹静留在原地,细细揣测着小六子这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以为生活会像一潭死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干涸下去,但小六子认真的神情和坚毅的背影让邹静觉得这潭死水或许可以多一线生机。谁都不想把日子过死,但谁都没有办法。如今看起来有了办法,邹静心中的那片静止了很多年的湖泊抖动了一下,泛起阵阵涟漪,带着泥土和灰尘。

患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周小霞就是看她年轻才放心离开一会儿的,她也没有完全不管小姑娘,不也找了邹静替自己看着?怎么还是会出事呢?

患者的父母没时间听他们解释,站在医院走廊上指着周小霞的鼻子骂。出了这样的事情,小六子做好了准备来解围。为了弥补周小霞的过失,小六子给家属退还了这几天所有的护工费,以及支付全部治疗烫伤的费用。周小霞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错了”,患者家属看她可怜,拿着钱就算了。

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为了挽回一些威信,小六子与周小霞划清界限,他不再会给周小霞介绍活儿,如果她有本事自己在骨科立足,那么小六子也并不会打压。可是骨科护工都靠着小六子,周小霞又有什么本事靠自己揽活呢?

小六子在杀鸡儆猴。

周小霞委屈极了,她甚至觉得这是邹静的蓄意伤害,毕竟平常自己没少说她坏话,这下子终于被她逮到了漏洞,怎么能不好好打击一番?

收拾好了东西,周小霞临走经过邹静的时候狠狠地掐了她大腿一下,这才算出了口恶气。邹静下意识用手去挡,她蹙着眉,目光凌厉。灯光昏暗,此刻的邹静显得格外清冷。

在这里讨生活的人,都是没文化、没本事的。周小霞就纳闷儿了,都是一样的人,邹静怎么看起来总是这般云淡风轻?她身上的这股劲儿,真让人讨厌。

直到周小霞离开,护工们才恢复到以往的样子,忙碌起来。邹静以为小六子会找自己讨些甜头,她一直在忐忑地等待着,但却迟迟没有等到。

她在莫名期待着些什么,却又胆怯事情真正发生。


4.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忽然有一天507病房的家属要求换护工,理由是邹静手脚不利索,怕照顾不好老太太。医院里是藏不住事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惊扰到别人。

小六子把刘萍换到了507病房,邹静没意见。她的表情很淡漠,她看着那群碎嘴的女人,就像在看一群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

一转眼春天到了,气温开始回暖。护工们的工作相对轻松一些,他们不必再给患者穿、脱厚重的棉衣棉裤,只需要简单帮他们穿好外套后盖个薄毯。

最近护工们都发现小六子的心情格外好,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他最近也不用自己的酒精灶烧干锅了,而是吃起了保温盒里的饭。有人试探着问他是谁做的,小六子也不避讳,指了指在走廊忙碌的邹静。

这个消息在护工间炸开了锅,原来邹静跟小六子好上了?谁都知道小六子前些年死了老婆,一直未娶。邹静这么漂亮,又是个没男人的,娶回去正合适。

其实邹静在春天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跟小六子在一起了。小六子喜欢邹静,邹静长得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像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根本就不像是做粗活的。两人谈恋爱后,小六子多次要求邹静不要再来医院了,他想养着她。可邹静不愿意,她还有儿子,总不能两个人都在小六子家里做蛀虫。

既然邹静不接受被自己养着,小六子就只给她派些轻松的活,也不再跟她抽成。在医院里时刻照顾着她,两人偶尔也会像年轻的情侣一样互相调笑。

很多女护工原本就看不惯邹静,现在她成了“领导”的女朋友,她们的心里就更不好过了。她们总想挖出邹静身上的缺点,可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学历低没文化、寡妇、狐媚。

第一件事大家都一样,所以她们说过几次后渐渐就不说了;第二件事也只能往封建迷信上靠,说她克夫,可人家也找到了小六子;第三件事一开始还没个眉目,但后来被人传得越来越像,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她们都见过邹静是怎么勾引男人的。

“她原来是做鸡的,就是个老婊子。”说这句话的是刘萍,她骂的是邹静。

刘萍说她的表哥上次来医院见过邹静,跟十年前建设路上红灯区的一个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去消费过,表哥确认邹静以前就是小姐。

“我家那个表哥还跟我讲,那个鸡左边奶上有片胎记,皮肤好得不得了。”

刘萍说一遍不够,说给一个人听不够,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像祥林嫂一样,只不过是带着恶毒和无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邹静的耳朵里。

当时她正在给病人喂饭,喂饭的频率没有变,手握着刚刚热好的饭碗却依旧冰凉,她的心脏似乎正挂在高空中,像在荡秋千一样,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但就是没有停下,反倒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喂完了饭,邹静把碗放在洗手池里没有洗,她转身去了走廊。

这时候大部分病人都吃完午饭休息了,护工们有了闲工夫就聚在一起聊天。邹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的刘萍。

“刘萍,你今天说了我什么?”

“我可不敢说你什么,你是什么人啊?惹不起。”刘萍的小眼睛扫了邹静一眼,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嗑着瓜子。

“我听到了,就是你说的。”

邹静站着,刘萍坐着,听到邹静的话,刘萍“噌”地站起身。

“你耳朵这么好?506倒开水的时候叫人你怎么听不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506病房烫伤的那个小姑娘也早已出院,这时候刘萍还抓着这件事情不放,看起来就像是在为周小霞打抱不平。邹静心里一直都挺愧疚的,但被刘萍这样说出来,再多的愧疚也变成了愤怒和委屈。

见邹静没什么反应,刘萍越说越起劲,甚至开始歪曲邹静和小六子的恋爱关系。刘萍说话时还会斜着眼睛瞟邹静几眼,好像从心里笃定了她是个软柿子,无所谓怎么捏她都不会反抗。

谁都没有看清楚刘萍的头发是怎么被剃掉的,邹静的手里握着的电动剃须刀还在“呜呜”地响,上面还粘着几根头发。刘萍惶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头顶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块,头皮暴露在空气里。邹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关掉了剃须刀,空气变得安静又凝重。

这一刻的邹静依旧是昂着头,消瘦的双肩没有丝毫颤抖。刘萍像发了疯一样去撞邹静,紧接着是撕扯她的衣服,说是要跟大家展示一下邹静的左胸,如果有胎记那她就是鸡,如果没有自己就去死。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护工们这下慌了阵脚,他们赶忙把刘萍拉开,刘萍上半身被牵扯住,腿还在胡乱地蹬。邹静的丝巾被扯落在地上,就是那条橙红色的、有些脱线的丝巾,它被踢到了角落的门框里,那里是卫生死角,落满了灰尘,丝巾扫过的地面都焕然一新,但那条丝巾脏了。

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因为邹静脖子上那条骇人的伤疤。邹静的脸一如既往地,被脂粉涂抹得很白,但脖子上的那道疤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女人是如何与这道伤疤共存的,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事已至此,刘萍没有跟邹静道歉,也没有再继续诋毁她。终于有一颗石子扔到了树上,赶跑了麻雀们。

生活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很多意外刚开始的时候像是要活吞了人们,但当人们摸清楚脉门、找到解决方法,又或者是完全不在意的时候,意外就会渐渐平息,末了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但只有当事人知道,意外之所以是意外,是因为它会留下痕迹。

比如邹静脖子上的伤疤,比如邹静和小六子结束了短暂的恋情。


5.

小六子的家不大,邹静经常去他家里帮他打扫卫生,最后一次去是在和刘萍吵架后的第三天。

和往常一样,邹静买了一些菜,进门后先把筒骨洗净,丢到锅里煮着。然后打扫卫生,把他家的里里外外都擦得干干净净,小六子带的是女儿,比一般男人要爱干净些,但总归没有女人细致。每次邹静看到梳妆台上的几个彩色发圈都很心疼小六子,他的妻子很贤惠,女儿教得也很乖巧,这么美满的家庭被疾病击碎,是没办法苛责任何人的。

房间打扫干净以后,筒骨也煨出了香味,邹静想着今晚回家的路上再买一些,煨给儿子喝。儿子就要上初中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邹静不想让孩子过得太苦。她的丈夫一年前因为酗酒后横穿马路,被货车撞飞到绿化带上,当场死亡。丈夫的死没有让邹静的生活变得更糟糕,反而赐予了她新生。

长达十年的家庭暴力让邹静日复一日地活在恐惧中,脖子上的疤就是她的丈夫用刀划的,原因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他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结果谁都没有死成。

邹静时常会做噩梦,梦的结尾永远是鲜红色的。

直到遇见了小六子,她感受到了真实存在的温暖,让她无所顾忌地选择和他在一起。生活早已破败不堪,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夕阳投射在厨房的玻璃窗上,早春的日光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真希望生活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邹静切了一根白萝卜扔进汤里煮,等小六子回来就可以喝了。

小六子没有接女儿回家,而是把她送去了奶奶家留宿,他回到家的时候脸色不太好,邹静以为他身体不舒服,给他盛了一碗汤,小六子没有喝,而是平静地看着邹静。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刘萍说的那些话。”

早春的夜是冷的,邹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她没有回答小六子,而是自顾自把那碗快要凉掉的汤喝完了。安稳的生活还没过几天就要结束了,在小六子问出那句话的时候,邹静就决定离开了。

几天前小六子在床上摩挲着她左胸上的胎记,还不正经地说这是通往她的地图,那时的旖旎放在今天看来,是不顾一切的伤害。他相信了刘萍的话,其实他是想问自己是不是做过鸡,毕竟刘萍有证据,她的左胸上有块胎记。

喝完汤,邹静一并把碗筷洗干净了,然后穿上鞋逃一般地出门,头也不回。

小六子追出小区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邹静了,后来他无数次给邹静打电话,再没有被接通过。小六子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想有个清白的另一半,他想谁也不会觉得他做得过分了。

忽然消失的邹静抹去了小六子心中的疑问,他已经不关心问题的答案了,因为他意识到邹静确实被他、被护工们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她不能原谅这样对待她的人。

那天的筒骨萝卜汤很好喝,小六子很后悔没有和邹静一起喝一碗。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邹静,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邹静毫无了解,也从来没关心她很私人的事情,只知道她丈夫死了,还有个儿子。他没问过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不喜欢花,抑或是讨厌些什么,他只想到问她是不是曾经做过鸡。

小六子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邹静时的样子,她的脸被涂得很白,脖子上系着橙红色的丝巾,整个人怯生生的,但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坚毅。

这样的光景,这样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6.

离开骨科住院部以后,邹静找了一份家政阿姨的工作,因为她手脚麻利、话不多,很多人都愿意找她打扫卫生。

此刻邹静的心里是宁静的,她想她不需要男人了,她甚至不想再同男人说一句话,男人对于她来说是桎梏,是用来捆绑她的。

她确实出卖过自己的身体,刘萍口中的鸡就是自己。

邹静死去的丈夫好赌、酗酒,诱骗妻子去做皮肉生意。从那天开始她被软禁了,与自由一并失去的是尊严。

其实邹静知道为什么丈夫会这般狠心,因为他从未信任过自己。

结婚后不久,邹静的丈夫便听说了邹静曾经为别的男人打过胎,从那天起,邹静的生活就被无数的“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别抵赖了”充斥着,再到后来是变本加厉的暴力、殴打。

那时的邹静会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爱漂亮了,爱穿漂亮的衣服,化漂亮的妆。曾经她为了避免挨打,扔掉了所有的化妆品,但并没有用。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恨自己,其实她现在也不明白,但她也不想明白了。

活了半辈子,她信任的人永远不信任她,道听途说的话似乎永远比她的保证和赌咒更加有说服力。曾经也疑惑过,也不甘过,但现在她想通了。

在做家政的这段时间里,陪伴她最多的是窗外的麻雀,它们总是成群地叫着,鸣声喧噪。麻雀们总有本事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人相信将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但其实麻雀本来就是吵闹的生物,甚至不能算作是益鸟,为它们的叫声买单的人只能算作是倒霉吧。

谁都无法阻止麻雀们乱叫,邹静为自己这样的人想了一个代号,叫麻雀病患者。麻雀病患者天生倒霉,活该被人指指点点,没有为自己平反的能力。

邹静边擦窗户边想,迟早有一天,这些吵闹的麻雀们会接二连三地死去。

责任编辑:颗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