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知道和真正发生之间,总还是隔着一万个想不到。

一路向南计划

作者/田雪珊

1

从前天晚上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开始,西南的两个太阳穴就像被吊上了一根绳,互相拉扯着在脑中较劲,形成一阵节奏规律的鼓点间奏,不时在脑袋中回响。

妈妈说,奶奶病危,进了ICU。

西南的奶奶已经85岁,这个年纪算是高寿,但近几年的身体状况确实每况愈下,虽然如此,但心里知道和真正发生之间,总还是隔着一万个想不到。

事发突然,从北京回老家最快的方式是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第二天早上九点出发,这个时间正好是北京的早高峰。西南在这个熟悉的时间朝着城市以外的方向轰隆前行,突然有种上学时考砸了之后逃学的心情。

 

2

小时候,奶奶是西南最喜欢的人,因为西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奶奶在孙辈中也格外偏爱她。就连西南的名字也是奶奶起的,说是因为东北太穷了,希望西南长大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所以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里去掉了东北,就剩下了西南。这就导致西南从高中毕业之后的每一次自我介绍都像表演段子,大家好,我是来自东北的西南。这么有寓意的名字说出来总是全场大笑,可能是因为高级的喜剧内核总是格外深刻吧。

西南没有辜负奶奶的期待,一直好好长大,升学就业,如愿去到远离家乡的北京工作,奶奶寄予厚望的一路向南计划也算阶段性成功。可现在计划进行到一半,创始人就要退出,执行人只得原路返回起点,哪有奶奶这样没有契约精神的人呢。

窗外接连不断的电线杆像工作面板的连接符一样反复出现,不断拉扯出西南记忆深处跟奶奶有关的片段。西南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指着电线杆上的麻雀问奶奶,它们会不会掉下来,奶奶说不会,西南问为什么啊,奶奶说长大再告诉你。西南小时候喜欢奶奶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会告诉西南很多无聊问题的答案,不像爸爸妈妈总是拿出一副小孩子什么都不用知道的傲慢样子出来。但关于为什么,奶奶总是说要长大才能知道。当然西南长大之后就明白了,奶奶也和其他大人一样会糊弄小孩,只是方法不同。但这并不影响西南喜欢奶奶。

来接站的是关井,西南的爸爸,这个整日满面红光略带啤酒肚的男人,终于有点年过半百该有的样子,应该是奶奶病重让他油光的前额多了几条明显的皱纹。西南看着关井表情严肃的样子不像是接女儿,倒像是来抓犯人,严密巡视的目光终于在看到西南的一刻冰雪消融,松弛的肌肉终于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西南也像夜巡的灯塔找到目标一样满足地挥手,按理说20小时无眠的的西南此刻应该头痛欲裂,想象中的痛苦没有如期而至,反而被找到家人的安全感包裹严实。就这一瞬间吧,西南和关井都能拥有从生活中探出头透一口气的快乐。

回家路上关井一直在问西南的工作和生活,没有主动提到奶奶的事。西南努力挑拣着好听的话说,终于在回答了五个问题之后,忍不住切入正题:“爸,我奶怎么样了。”关井正在过一个转盘道,一边打着方向盘身体微微向侧倾,认真盯着来往的车辆,直到车平稳驶入下一条路,都平静地直视前方,好像并没有听到西南在说话。“爸,奶奶怎么样了。”西南又问了一遍。关井缓慢沉着地由鼻腔吸入一口气,像是瑜伽老师让人彻底放松时候的腹式呼吸法,然后继续目视前方:“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西南和关井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客厅两侧,面前黑白配色的茶几像是公正严明的审判桌,即将宣读庄严的判决结果。西南记得上一次这样严肃还是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

关井反复摆弄着手里的车钥匙,“西南,你听爸爸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很正常,我们要放平心态,生老病死都是很正常的事。”西南耐着性子听了两句,有些不耐烦,“我只想知道奶奶怎么样了。”

大人们都是这样,不管你长到多少岁,在他们眼里总有些问题的答案你永远不需要知道,当然有些时候他们也不会直接拒绝回答,而是拿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出来铺垫一堆你完全不关心的事。在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上,好像全世界没有人比做父母的更擅长。而对付这种情况聪明的孩子知道撒泼打滚,年长的孩子会选择假装生气,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被认真对待。

果然,关井终于抬起头直视西南的眼睛:“奶奶情况不大好了。”

西南真的觉得有时候跟自己爸妈说话比读懂甲方的需求还要难,这叫什么回答啊?奶奶你快从病床上起来看看你儿子,比你以前对付我的时候还要过分。

“什么叫情况不大好了,是奶奶时日不多了吗?能活半年还是一年,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或者咱们转院呢,去大城市治没准儿就能治好了呢?”西南被关井的回答气到爆发,炮语连珠地问出在脑中转了二十个小时的设想和疑问。

可能是西南的态度让关井做父亲的脾气也上来了,车钥匙“啪”的一声被撂在茶几上,“如果能治我跟你大伯二伯会不给奶奶治吗”,关井瞪了西南一眼,稍调整情绪,接着说,“奶奶年纪确实大了,身体受不了折腾了,你也知道她最近两年身体不大好,这次很大几率是熬不过去了。”

“你们爷俩儿一大早的干什么呢?都不看手机的,微信说了要给咱妈熬米汤有人做吗?”妈妈从门口突然进来,风风火火地一边脱外衣一边问话,正好在关键处打断了关井父女的对话。

“大夫说咱妈情况稍微好点儿,能吃点儿米汤了。”

“我去接西南没看手机,再说米汤让二嫂熬不行吗?”关井边解释边起身去厨房逃离这个气氛紧张的审判桌。

“二哥跟二嫂现在不是那个吗,我怎么好意思张嘴让二嫂帮忙啊。”“那找那谁啊?”“我怎么开口找她啊?”爸妈像是在打哑谜,西南一句也没听懂。

“妈,二伯母怎么了?那谁又是谁啊?”西南跟着妈妈往厨房走,接过盛米的碗,顺便说出心里的疑惑。“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你去把里屋的小铜锅拿出来,在最里面的箱子里,用那个给你奶熬米汤最好。”

看,又是这句。

 

3

到了医院西南才明白,爸爸说的“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在东北这座落后的小城里,奶奶住的已经是条件最好的医院。这座从西南记事起就存在的医院,已经由记忆里那个棱角分明的建筑,逐渐被时间打磨得圆滑消沉,新漆的外墙也掩盖不住裂缝中散发出的破败沉闷。从进入医院开始,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和发霉的味道就开始作祟,让西南脑中熟悉的鼓点又开始咚咚作响。

ICU在医院三层最里面的拐角,像心脏在人上半身左侧的地方一样,ICU这个昂贵脆弱的分支,也被安排在医院相似的地方。那是一扇白色刷漆的铁门,上面的玻璃上贴着一行靛蓝色的“重症监护室”。门口两边有两个长椅,坐满了无精打采的人,旁侧还有几个人垫张报纸窝在地上,身上裹着分不出是咖色还是黑色的羽绒服,一圈毛领只剩下一撮毛,颓丧地耷拉在地上。

看着这个场景西南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常去的超级卖场,准确地说是一个早上五点开始卖特价商品的超市。门口也是一堆人,围在拉锁铁门的两侧,就在奶奶家对面的街角,一大群人在薄雾朝阳的包裹中摩拳擦掌。不同的是,奶奶和他们等待的是特价的商品。而自己和眼前这群人等待的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亲人。

爸爸说,ICU有特殊规定,每位患者每天只允许四名家属探望,时间只有十分钟。而这宝贵的十分钟,也要经过医护人员的安排才能轮流进去,不守时不配合的家属很有可能失去第二天的探望机会。

人类组织的结构总是相似的,就像眼前这个费用高昂的ICU就跟监狱的管理办法差不多,可能是因为里面关着的都是被剥夺某些权利的一群人吧。

西南安静地站在一边,跟大伯关山、二伯关海,还有大伯的儿子关磊一起等待,跟家人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紫色外套黑色长筒靴的阿姨,妈妈说她是二伯的朋友。

医生终于喊了奶奶的名字,今天是西南跟大伯、爸爸和大哥一起进去。那扇白色铁门刚一打开,就有一股类似隔夜蒸笼的味道涌了出来,西南强忍着胃里的翻涌穿上防护服,跟着护士往里走。

事实证明,西南错了,这不是监狱,而是向死神购买阳寿的商城。

这个学名叫做“重症监护室”的地方,看上去更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购物商场。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寻呼台,里面有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工作服的护士。四周整齐地排列着身上插满管子躺在床上的重症患者,统一穿着条纹病服,敞开的前胸贴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方块,紧密连接着旁边不断闪烁的精密仪器。床头的标签和仪器上的数字就是代表他们生命的价签。普通人肉眼很难判断他们的生命体征,因为大部分患者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你可以通过旁边机器上闪烁的数字知道,他们还在活着。但你很难分清,是因为他们活着机器才运作,还是因为机器在运作所以他们才活着。

看到西南变得迟钝缓慢的脚步,关井伸手扶住女儿的腰,悄悄在耳边说:“别害怕”。

西南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肚子鼓得像个一戳就破的气球,满脸浮肿像个惨白的蛤蟆似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奶奶。如果不是这里安静压抑的气氛让自己喘不上气来,西南真的很想大声尖叫。

西南反复看着病床上的标签,确认写着的是奶奶的名字。

关山和关井一边一个握住母亲的手,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低到几乎要贴在母亲的氧气面罩上,用类似琼瑶剧里面感情丰沛的语气说:“妈,儿子来看你了。”“妈,你能听见儿子说话吗?”“妈,你听见了就赶快醒过来跟儿子回家啊。”

西南不记得是从关井的话还是关山的话开始流眼泪的,原本来之前自己脑中设想过无数种逗奶奶开心的方式,可现在甚至想要像平时一样在父母面前佯装开心的样子都做不到。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西南终于控制不住加入了琼瑶剧,呜咽着哭喊:“奶奶,奶奶”,多一句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关磊把米汤递给寻呼台的护士,仔细地询问着奶奶一天的状况。但无论他问什么,护士都面无表情地统一回答:“正常”。

熟悉的失重感更强烈了,并且伴随着呼吸困难的压迫感。这道白色大门的里面像是无氧的深海空间,奶奶和其他的患者都被插满导入和排出液体的导管,戴着氧气面罩,他们甚至连衣服都不需要,尽情在这个世界里面无知无觉地自行漂浮。

如果说躺在床上这个浮肿的深海动物一切正常的话,为什么她还不能回到地面呢?西南呜咽着想要质问护士,被关井半推着送到奶奶身边,按着后背小声说:“关西南,快来跟奶奶说几句话”,然后附身靠近奶奶,像是她能听到一样声情并茂地说,“妈你看,西南回来了。”“对,妈你睁眼看看啊,你的孙女回来了。”关山也兴奋地跟关井一样按着西南的后背。

终于,西南在两个男人的压迫下不得不近距离直视昏迷中的奶奶,准确地说应该是沉睡,毕竟在仪器有显示和护士说正常的情况下,奶奶的生命体征还存在。

西南记得奶奶喜欢侧身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睡觉,微微张嘴仰着头,并且伴随轻微的呼声。每次去奶奶家,说好关灯睡觉之后,西南总会在黑夜里听到打火声,随后出现一枚红色的星星,然后屋子就有了一股麻将馆独有的烟草香,星星灭了西南就知道,奶奶要睡了,睡前一根烟是奶奶的习惯。但是现在护士说奶奶一直在睡着,可旁边的心电仪一直发出红色的亮光,所以西南心里觉得,奶奶没睡,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很快就到了,西南一家人红着眼睛沉默着从ICU出来。关山和关井跟外面的人汇报里面的情况,关磊跟西南坐在隔壁的家属陪住病房。

“小不点儿,回来啦。”关磊比西南大了整整一轮,所以总叫她小不点儿。

“哥,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么了,你八十了在我面前也是小不点儿。”大哥说着,一把搂住低头摆弄手指的西南。

西南知道,大哥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人啊,想象中的难过和实际上的难过不一样。独自承受的脆弱,跟被人保护的脆弱也不一样。原本还沉浸在刚刚的冲击中准备放空一下的西南被大哥这样一抱,反而绷不住了,熨平的脸蛋又皱在一起,“哥,我害怕。”“我知道。”“哥,我害怕奶奶。”“我知道,我知道。”“哥,我怕奶奶没了。”“我知道,我也怕。”最后一句,关磊的声音有点抖。

西南从小就是关磊的跟屁虫,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关磊抱着打游戏,小西南乐得跟大哥混,关磊也愿意借着带孩子玩的由头出去鬼混。有一次关磊跟几个男孩子约架,把西南放在土坑里面,结果架打到一半西南哭了起来,最后关磊不仅挂了彩回家还挨了骂。关山拿着两指粗的钢筋满屋子追着打关磊,嘴里骂着:“你出去打架还带着你妹妹,关西南要是有个好歹你怕不怕,啊!”那时候关磊被打得小腿肿成大腿粗,硬是咬着牙根没流一滴眼泪,梗着脖子说不怕。在一边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西南,也一骨碌跳下地跑到关磊身边,跟着喊不怕。

小孩子哪里懂得失去的痛苦,只有大人才明白。

 

4

那天从ICU出来之后,奶奶的主治大夫出来跟兄弟三人说了一下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后事,做好随时送走奶奶的准备。因为ICU资源紧张,医院建议可以撤机器自然死亡,因为奶奶现在的情况基本上就是靠机器维持呼吸和排泄,没有机器可能几个小时都活不了。当然,最后要怎么做,还是看家属的决定。

刚刚还在生死间游离的感情拉扯,忽然变成了财富投资回报率的博弈。

“大哥,你说怎么办好。”关井先把问题抛给了关山。“我觉得呢……”关山的话还没说完,关海直接开始发表意见。“我觉得咱不能撤机器,撤机器不是送咱妈去死吗?”“老二,话不能这么说,”刚才还温吞的关山,突然提高了声音,“咱妈如果能治好,别说一天7000,就是一天70000这钱我也掏,但是问题不是治不好了吗?”“你别光说漂亮话,这钱也不光是你一个人掏的,而且那么长时间咱都治了,不差这几天!”关海一把将ICU的化验单直接扔在旁边的病床上。“哥,咱们都是为了咱妈,好好商量,别吵吵。”关井站到关山关海中间,抓着关海的手臂强把他按在椅子上。“老二,你要这么说话可就过分了,你的意思是我心疼钱不给咱妈治呗!”“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就是不让撤机器。”

关海话落,半天屋里都没人说话。

“我觉得吧,这事大海说得有道理,大哥你也考虑考虑,咱这半个月都住了,差这几天,周围这些人得咋看咱家啊。”那个关海的朋友突然冒出来说话,柔声细语间夹枪带棒的,几步走到关海身边站着。

西南正纳闷他们家的事哪里轮到一个外人插话,关磊紧跟着站出来帮关山说话。“爸,咱家的事还是你跟二叔三叔找个人少的地方商量吧,这门口人多,让别人听了笑话。

“西南,陪妈上个厕所。小井,你跟哥看着点咱们的东西。”妈妈说完就挽着西南往外走。

“妈,你是不舒服吗?”

“我是不想看戏。”

 

5

总之那天的结果就是,奶奶还是要继续呆在ICU。

晚上兄弟三个都回家,二伯母来医院陪妈妈守夜,怕有什么意外情况总要有个人在。西南问怎么不让他们男人在医院,女人总是不那么方便。妈妈冷笑了一下,说男人倒是方便,就是脾气急还不会照顾人,三句话就把小护士得罪了。

之前关山和关海好几次因为奶奶状况不好不能探视跟护士嚷嚷,弄得之后的几天护士见了家里人都没有好脸色。而且奶奶在里面谁都看不见,万一因为家属态度不好而有状况就不好了。所以奶奶生病这段时间,是妈妈和关磊在医院时间最多也最常陪夜,二伯母偶尔来换个班,白天关海和关井总在,反倒是关山来得最少。

在西南的记忆里,关山是个脾气暴躁的好人。记得当年关山和老婆还没离婚的时候,关山很喜欢带西南去自己家里玩,可能因为家里都是男孩,所以对唯一的小女孩更喜欢些吧。每次不管家里做什么菜,关山总要在一边大声嚷嚷,好像一定要说出些不好来才能证明自己的权威,吓得西南坐在小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是对西南的时候,关山总是轻声细语的,那副喊起来破锣似的嗓子一见到西南就刷了层蜜。小时候的西南,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喜欢关山的,虽然他不是个能随便亲近起来的人。

但是这次,关山说要让奶奶撤机器,不仅西南觉得他不像话,而且如果奶奶在边上听到这句话,一定又会像以前健康的时候一样,叼着卷烟骂人:“这个来讨债的死崽子!”

之后接连三天,西南每天都长在医院里,但却不敢再进ICU一次。那个分割着陆地和深海的白色大门,锁住了曾经健康爽利的奶奶。

那天下午,妈妈因为连续在医院守夜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好关山和关海来了,像下命令一样强制妈妈回家休息一天。晚上,关井下班到医院换班,带了点饭菜,一家人围在病房的小柜子上凑合吃一点。关山还去买了一瓶小烧,拿着一次性纸杯跟兄弟一起喝起来。

“唉,咱妈这情况,看样子是等不到鹏子回来了。”关鹏是关海的儿子,西南的二哥。“是啊,这孩子在老美子手底下干活不容易,本来今年都不准备回来的,为了咱妈订的五月份机票,谁知道现在就,唉。”关海提到母亲的病,眼眶泛红,赶紧眨眨眼看向窗外。“是啊,鹏子那孩子有出息,能去挣美金了。不像磊子,四十了连婚都没结,还得我这个老头子给他还贷款。”“大伯,我大哥也是正经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是顾家才一直陪在你身边呢!”西南听到有人说大哥不好,赶忙帮他辩解。“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关井故作严肃地训了西南一句,又悄悄在下面怼了她两下。

“大哥,儿孙自有儿孙福,鹏子和磊子都是好孩子,哪有这么比的。要这么说,这西南一个姑娘家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对象对象没有,还赚不上几个钱,我这不得愁死了。”亲人之间也是听到别人家不开心的事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为了让关山舒服,关井就拿西南来开刀了。

“唉,说到底,西南是个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不用愁。老三你也是有本事的,老二更不用说,厂子年年扩张,就我一个废物典型啊。”关山主观意识强烈把全家评价了一圈,提手就把纸杯里的二两酒干了。“哥,慢点喝,西南去给你大伯买两瓶水去。”“爸,咱那床底下不有两瓶吗?”西南刚挨说又要去跑腿,一百个不情愿。“让你去你就去,这水放好几天了怎么喝。”“你怎么知道超市的矿泉水就不是放了几天的呢。”西南嘴上嘟嘟囔囔,还是磨叽着起身穿外衣。

西南哪里不知道,他们就是兄弟之间要讲悄悄话才要把她支出去的。

也许是西南脚步太快,没一回儿就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病房里面关海激动的声音。“得得得,你少在这卖惨,妈这医药费也不光你一人出,咱们哥仨平摊,别老觉得你吃亏。”“都别吵吵了,大哥,你有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但是有什么事能不能等妈,”关井的声音稍有停顿,“反正之后再说。”

有些话,可以在心里想,但不能在嘴上说。关井知道这个道理,可关海不知道。

“行了老大,我明白你那意思,就你儿子金贵,比咱妈都金贵。行,妈一死立刻把你那份钱给你行了吧。”“你说什么呢!”关山和关井几乎是同时说出的这句话。

奶奶,看看你的好儿子们啊。

西南知道自己不该进去,但是那一刻的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猛烈跳动的神经做出正常人的判断。她缓慢平静地拉开病房的大门,面色平和地审视着三个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中年男人脸上由激动到尴尬的神情,异常优雅地把两瓶矿泉水放在靠近门口的床上,说:“水来了,酒就不用醒了吧。”

直到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西南才肯让自己的身体发出自然的颤抖,然后凝望着那扇白色大门,替房间里面的三个人跟奶奶说对不起。

从那晚之后,西南就再也没跟关山说过话,跟关海偶尔说句话也是冷冰冰的语气。不知道是自己的态度不够明确,还是全家人都被长久的医院生活折磨到失去以往对自己的关注,总之没有人来问西南怎么了。但她还是在心里坚持着认为,自己是在为奶奶而战。

总之这样的自我战争并没有持续几天,因为在那之后的第一个周六早上,奶奶的心电仪就由红星点点变成一条红色的直线,奶奶终于游入深海沉沉睡去。而那时候,西南因为前两天强烈要求在医院守夜正在家里补觉,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送去了火葬场。

西南真的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跟奶奶生气,奶奶这个老太太真是的,单方面毁约也就算了,自己千里迢迢回家来陪她最后一程,可她临走都不让自己陪在身边,这是为什么啊?

但奶奶是个有原则的人,到最后都没有告诉西南为什么。

 

6

奶奶走后的第三天是葬礼。如果用一个词来说,就是热闹非凡。

有时候西南觉得,关于死亡的一切仪式都是为了活着的人缓解哀思。就比如眼前这群朋友的朋友和亲戚的亲戚,三十分钟前还在灵堂里眼含泪光地吊唁奶奶,现在就能热络地坐在一起,像是互相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推杯换盏,激动之时还能端起酒杯拍掌大笑。这群活跃的新鲜生命像是忘记因何缘由聚集在这里,只顾着制造又一场热闹的人间烟火。

最后宾客散去剩下西南一家,关海家就只有他一个人,妈妈说关鹏改签困难回不来了,二伯母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西南撇撇嘴,想说点难听的话,但想想如果奶奶在,肯定会说自己不懂事,就算了。全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饭边聊天,说的都是葬礼流程和来的朋友礼金之类的事情,只是平时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的关海始终没说话,西南还以为他是惦记奶奶心里难过。直到刚刚在宾客席坐着的那个去过医院的阿姨来了。

关海忙不迭地起身给她拽了把椅子过来,两人迅速地对视一下。西南有种吃苍蝇的感觉,人类对灾难的预感总是格外准确。果然,关海清一下嗓子,突然端起酒杯站起来,带着一种滑稽的正式感说:“咱妈这事咱家办得挺好的,现在妈也走了,我正式跟大家宣布个事。”对,他用的是宣布,也就是传达一个既定事实,“我跟春梅昨天已经领证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啊。”就在这个诡异的氛围当中,关井带头举杯,用高于平常两倍的声音应和着:“来来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啊,一家人。”

西南眼前突然涌起一堆簇拥着的酒杯,碰撞着溅出的白酒在宴会厅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比眼泪还要澄澈。西南突然有点想哭,爸爸举杯了,妈妈举杯了,大哥也举杯了,如果自己不照做一定会被全家人骂,会被说不懂事不成熟,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西南很想问为什么,但是奶奶这回真的不在了。

回家的路上,西南一直没有说话。关井问她,是想要像对你大伯那样对我吗?西南没有说话。关井接着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西南还是没说话。关井继续说,奶奶这些年身体都不太好,我们哥仨儿工作都忙,是你大伯提前退休接奶奶过去亲自照顾,一住就是五六年,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西南撅着嘴,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那他就能要求撤机器害死奶奶,就能惦记奶奶的钱吗?关井笑了笑说,你大伯是因为这几年工作耽误了,又没少给奶奶看病花钱,恰巧赶上你大哥工作不顺利买房子还贷款压力大,才想着为孩子打算,而且他哪里害奶奶了呢?那也是医生的建议啊,难道医生是要害奶奶吗?这种时候西南并不准备讲道理,医生是医生,大伯是大伯,医生是奶奶的儿子吗?那个医生也是没良心的坏蛋。爸爸说,你这样就是不讲道理了。西南说,我就是不讲道理怎么了,奶奶生病的时候跟我讲道理了嘛,她跟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二伯换老婆跟奶奶讲道理了嘛,奶奶要是活下来也得被他气死!西南越说越委屈,奶奶下葬的时候都没流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爸爸拍拍西南的后背,低下头,想要看着西南的眼睛,但是西南就是扭着脸不看他,你这时候怎么不说你二伯肯给你奶奶花钱,又带着新媳妇来医院照顾的事了?一提这事西南气就不打一处来,抹了把脸上挂着的泪珠,没好气地说,呸,花钱了不起啊,那是他应该的,还新媳妇,我要是知道早就替奶奶给她撵出去了。爸爸被西南气笑了,你这个孩子啊。我不是孩子了,别老说我是孩子,我都快三十岁了!西南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就来气,赶紧反驳。好啊,既然你已经不是孩子了,那你说吧,奶奶生病这几年你照顾了几天?你出了一块钱吗?还是,你能保证一辈子不结婚不离婚就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呢?爸爸扳过西南的肩膀,终于对上西南惊滞的眼神,说:“但是你觉得奶奶会怪你吗?”

好吧,西南得承认自己输了。

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要跟大伯继续说话,承认那个俗气的女人是自己的新二伯母。但不是因为爸爸的话,而是因为既然奶奶都不会生气,自己跟奶奶是一条战线的,就原谅他们吧。

西南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十岁算不算长大,更不懂成熟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即使奶奶不在,自己也会重新出发,继续执行一路向南计划。

奶奶,您放心吧。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