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真的有些事情逃不过因果轮回。

酒局不续杯

作者/MacKenzie

不记得是《法华经》,抑或是哪部佛经记载,凡有罪恶极深重的灵魂,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便瞬间坠入无间地狱。那里没有空间,灵魂会和堕落于此的灵魂交融在一起,充斥在地狱各处。那儿也没有时间,这里的灵魂没有诞生也没有死亡,一切没有源头,更不会终结,只有永恒的折磨和苦难。

最痛苦的大概就是临终时刻吧,一切不甘不愿,终其一生的求不得和怨憎会刹那间涌上心头,定是痛苦不堪。无间地狱说的,大概就是让灵魂永远陷于临终一刻。也不知想出来这样刑罚的是谁,真是绝顶的阴险歹毒,心狠手辣。

我倒也好奇,交融在一起的灵魂最终会不会因为受着同样的苦,最终忘却了自己,最终汇合成一具灵魂。倘若真实如此,那也太沉重了。

 

PartOne.

我倒是太相信这些,哲学语言里称我们“犬儒”,我们倒是更喜欢称自己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从小看着父亲在生意场上打滚培养出了这样的生存本能,因为心怀鬼胎而口蜜腹剑,也为了明哲保身而老谋深算。应酬桌上的运筹帷幄。

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也早已没了气力换洗衣物,残留的一点精神仅够支撑他回到家里匆匆躺下。一直到太阳开始刺眼,他总是猛地惊醒,是做了噩梦,却始终不记得到底梦见了什么。我们兄弟俩和母亲早已离开家去,独留他一人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母亲送我们兄弟到学校后,一个人先到了公司处理琐碎的事务。小的事情父亲管不来,大的决定母亲又不敢妄下裁断。只好等着下午,父亲洗去昨晚的一身酒气后,再一起商定决策。处理完大小事务,也差不多到了我们放学的时间,母亲独自驾车到学校,领我们放学回家。保姆在下午的时候早就清洗好了昨晚留下的餐具,做好了一切家务,准备了晚饭。十几年里,我也没见过她几回。

在家里头各顾各的,也用不着说话交流。小时候倒也经常闹腾,哭闹着爸爸总是在外头喝酒应酬,周末放假时也不愿陪陪我们,哪怕只是一起散散步。记忆里父亲的样子总是模糊的。母亲呢,也只是一直对着手机,谈着生意。即便一起待在家里,也是各自三人,形单影只。

我比哥哥小半轮。哥哥也只得常安慰我,“爸妈辛苦做生意挣钱,为的就是让我们一家过上好的生活。现在的吃穿用度,不都是这么来的吗。爸爸做生意,社会上暗潮汹涌的,自然也就需要他去应酬周旋,分清敌友,交结关系了。他不也想着等到以后退休的时候能够好好陪我们。妈妈也是一样吗,在家照顾我们的时候还得分神应付客服。要多理解爸妈,快些长大,才可以一起分担呀。”

小时候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看多了,也接触了些,半只脚踏进去了,也就懂了。

 

PartTwo. 

到我初中的时候,父亲觉得已经可以带着我出入他的交际圈了。我也才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参加年会,一起坐上同一张饭桌。小孩子要是不能喝酒,是不能和大人坐一桌的。

哥哥已经大学毕业,父亲生意场上的人多半也都认识。牵着我叔叔伯伯地叫着敬酒,还一边教导着我,所谓干杯就是要一饮而尽,这才豪爽尊重。敬完满场后,哥哥又坐下轮着敬了同桌的长辈们一杯,恭恭敬敬。母亲倒是不喝酒,只是告诉我们几个,今天喝得尽兴些。

十几桌下来,喝了小半两的白酒,我早已醉得摇摇晃晃,只好扶着桌子坐下,看着大厅在我面前摇摇晃晃。

哥哥和爸爸却依旧十分清醒,和客人们继续谈笑着,全无一点醉意。想必哥哥在大学里头也做生意,也常要迎来送往,也需要应酬吧。到底应该是生意没做成,这才回来和父母一起经营家里头的公司了。抑或是自己白手起家,始终比不上两代人苦心经营的成果,回来继承或许更有收获。

不知道是晕了多久,大厅和在座的各位家人宾客们也在摇晃里慢慢暗淡了,只剩下耳边聒噪嘈杂的欢快笑声混杂着喜庆音乐。看到这么多人仰慕敬重自己,客人们的把酒言欢,日益兴盛的家族生意,这应该就是父亲和爷爷追求的极乐吧。

昏了许久,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父亲的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哥哥和父亲也趟在一旁。妈妈也正卧在办公椅上,看着手机半睡半醒。

应该是母亲没有气力扛着我们三个上车回家,又或许是客人们也是和我一样,醉得早又走得急,也就没工夫帮着母亲把我们三摊烂泥扶上车子吧。到底还是同甘,却不愿共苦。享受着各自生意上带来的好处,但也就此止步,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谁都不想多掺和些别人的事,更别说在患难的时候拉一把来了。也有些会做人的,假模假样说些体面话的,关心道需不需要把我们一伙人送回去的。母亲定也是客气地说不愿给他们添麻烦,他们估计也就顺着言语推脱了。即便留了个坏印象又怎样,生意上归根结底还是需要相互照应的,怎么也不该为了这些小事情闹得不愉快。

看着母亲的手机渐渐暗去,我也跟着泛起倦意,又沉沉地睡去了。再起来的时候天已经亮得刺眼,被爸爸和哥哥的谈笑声吵醒,头依旧晕得厉害。我迷糊地爬起来睁开眼,听着他们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哥哥刚毕业不久,还记得当时学校里和同学们把酒言欢时的模样。哥哥每次和同学们喝酒,常和父亲一样喝到天蒙蒙亮,也都会有人喝得烂醉。待到酒吧的老板实在撑不住,他们就一起互相架着,摇晃着走回宿舍美美地睡上一天,顺道翘上一整天的课,也不怕老师和领导问责。同甘苦共患难,可真是爽快,只是毕业后早已各奔东西,名字和长相好多都模糊了。

老师和辅导员知道他们平时有正经事情要忙,商人家的孩子,总得趁着现在多把握些以后用得上的人脉,免不了喝酒应酬,到底也是不敢招惹他们。成日不出现的孩子,和同学的关系也淡薄。日子久了,白天的时候也就变得形单影只,好在每晚有他们这群兄弟,想着以后要一起闯天下的兄弟。等到醒来,又是一晚的杯觥交错。只是我始终没听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每晚都喝酒,真是那么要好的兄弟,又怎会连名字都记不得。我估计着,应该是兄弟太多,记不过来吧。父亲应该是知道,只是无奈一笑,也不说破。

母亲接我们回家换上干净的衣服,吃了些点心后又催促着父亲,今晚还要单独请重要的客户吃饭,要再三确认好晚餐的饭店,没时间磨蹭了。从家到去往饭店的路上,他们不停地向我唠叨着该守的规矩。怕我这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出了差错,得罪了客人丢了大单的交易,更怕客户记恨,以后给自己小鞋穿。今晚一起吃饭的客人,生意做得大,平时也指挥惯了。和我们往来已经算谦躬了,更别说这次还赏脸照顾父亲的公司了。父亲平时在公司里对着员工趾高气昂的,终还是有对别人点头哈腰的时候。

母亲送我们到饭店门口后也就回去了,在我们这,除非是情人,不喝酒的女人可上不得饭桌的。他们可不愿讨论什么平等权利,守着老规矩总是没错的,规矩一辈辈地轮回下来,总有它的道理。即便不妥,更别说这必会惹得妻子难堪,到底还是钱财和名声重要,谁都不想当那个第一个指责皇帝没穿衣服的白目,规矩定了也就守下去了。名声重的,不喜欢老传统定了新规的,终究也只是他自己喜悦罢了,说白了还是折腾下面这群高不成低不就的。

 

PartThree.

哥哥一边和父亲耳语,嘀咕着带我参加这次晚宴并不妥当,怕我冒犯了今晚的贵客。小孩子终究还是不稳妥,等大学的时候迎来送往学多了,再一起同他们交际应酬更合适些。父亲只是小声说了句:“总归要学的,早些开始好些,酒量得从小训,以后你们两个人的老婆打点上下事务,大事和应酬还是得靠你们兄弟两个。酒量,得打小练,这社会,不喝酒可走不通,还得人前闹笑话。我们父子俩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在包厢的大厅里先坐着,他们先到过道阳台那里抽烟谈事情去了。正坐着发呆,突然一声推门,一个模样比哥哥大几岁年轻人径直走了进来,满不在乎地问我:“明叔呢,没和辜叔在一起吗?”

“在这呢。”父亲叼着烟进来了,指了指我和哥哥,“这两个是我儿子,快叫叔叔好。”

“原来是郑公子啊,失敬失敬。不用叫叔,我们同辈,叫哥就行。”年轻人一改原来的漫不经心,原本冷漠的脸也刹那间挂满了笑意和热情,定是觉得刚才冒犯了我。想必是误以为我是司机的孩子,不愿多搭理我。话倒是说得十分圆滑,虽谈不上得罪,但也没多留把柄,事后到底还是没法追究。

“都在这呢,快到桌子上说吧。这是我刚毕业的侄儿,他爸妈要多帮扶着,现在随我跑生意,跟着长点本事。这两个是你家的公子吧。这次我可带好酒过来了,快一起入坐。”

他们三个在车上教导的礼仪,我倒是谨记在心。说到底还是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是为了什么,一坐上酒桌多半也忘了。

“老辜啊,哥们。要不是这次合作,您可能都忘记老弟我了吧。昨天年会你没空过来,今天怎么说兄弟俩也得好好聚聚。这不,我把我两个孩子都带过来了,以后还指望着老哥你多教导着点呢。”

“哪里哪里,昨晚我们公司也是办年会,本来想着错开。兄弟都赏脸请我过去了,我怎么说都得领情才是。可惜请帖都发出去了,有领导在,也不好改。昨晚都喝到挺晚吧。”

“哪里。想着能和兄弟你一起喝上两杯,再辛苦不也爬起来赴宴了吗。我老婆不太行,也不能喝酒,就让她先回去了。”

“那,这个小朋友能喝多少?”

“昨晚喝了几两,小孩子嘛,多给他锻炼锻炼。”爸爸说着给我使了个眼色:“快敬伯伯一杯。” 

我昨晚的酒还没醒,手摇摇晃晃地洒出来了一些。又想起了哥哥昨晚说的,这是大不敬。哥哥连忙说:“辜伯您好客,酒倒得满。按理您是长辈,应该我们给您斟酒才对。”

我也隐约懂得了里面的意思:“伯伯,是我不对。这杯我自罚,我再敬您一杯。”

说完便连忙站起来,将杯子里头的白酒一饮而尽,又忙着倒了一杯,弯下腰,示意敬长辈一杯。又一杯下肚后,惹得全桌哄堂大笑。辜伯也玩笑道:“孺子可教也啊。小朋友这年纪,应该还没抽烟吧。过几年也该学了,和朋友往来,酒该喝,烟也该抽。老弟啊,你说我教得对不,可得放手让他学啊。老祖宗可说,人无癖不可交。”

说完又是惹得哄堂大笑,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在笑些什么。也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连连称是,说伯伯教得对,我该好好听着,牢记于心,这可是金玉良言。我只是还迷惑着,为何杯子里头的酒洒了是大不敬,为什么要用酒自罚,也不清楚生意为何可以靠着喝酒撮合,更不清楚我刚被教导了些什么。

只是记得母亲常教我的话:“年纪小,别乱开口。长辈说什么,你应承下来就是了。”一餐吃得战战兢兢的,生怕长辈又问些什么,不知怎么回答,闹得尴尬。只是敬酒时多说几句吉祥话,多赔笑,给长辈客人留个好印象,也算是为家里长点脸。晚饭一直到深夜才结束,说是谈生意,到底还是些家长里短。倒也没多少话题,就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翻着花样重复了一个晚上。你一句,我换着法地重复一次。对方便自然会觉得找到知音,酒场上觅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其间我也被调侃了几句,伯伯到底还是不高兴有我这样的半大小子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辈分和年纪都太小,对他不尊重,不够格和他坐一桌吃饭。好在酒还是能喝些,算是抵了些罪过。事后父亲也教导我,想当人上人,在人头堆里面往上爬,这些个自尊也好情绪也罢,到底还是些绊脚石。忍气留财,圆滑着点,不应该有太多的情感掺入到工作里头,更别在交际上意气用事,要大气,有格局。

直到将这位大客户送上回家的车后,父亲和哥哥才松了口气,说这单生意可算是成了。虽然之前已经考察过我们资质,也看过样品,谈过折扣。但这些好像根本不是关键。成败到底还是在于有没有把这位贵客给伺候舒服了。到底怎么才合对方心意,说也说不清,大家也只好按着规矩和旧历办。

 

PartFour.

爷爷去世了,就在我高三的时候,元旦前后没几天。听父亲说,好像是肝出了些问题,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错过了能医治的时间。家里头的生意,是爷爷年轻时打拼下来的。年轻时拼命,顾不上老婆孩子,总还是觉得遗憾。常想着等年纪大些,孩子接过自己手里头的事业,也成了家。等孩子忙闲,孙子放假的时候也能陪陪自己。只是到头来,是这位一直被忽略的妻子在临终时牵着自己的手。原本期待的阖家欢笑,到底也没能实现。

父亲接替起了爷爷开拓的事业,自然被寄予了更上一层楼的厚望,工作和应酬自然比他更加忙碌。家庭都没多余的时间光顾,哪来的时间陪伴父母。我们这辈的,将来也要接替父亲传下来的事业,从小也被寄予厚望,严厉管教和繁重课业,玩乐的时间就更屈指可数。说到底,是我们自己不愿意败坏家业,背上个不肖子孙的罪名,因为受不起家里人眼里的失望,更放不下现在优渥的生活。从小忙碌的学业,逐渐成人后便也开始随着长辈出入交际场,倒也没有多长时间待在家里,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楼子花上起楼子,父辈创下的基业,子辈要发展,孙辈要辉煌。说什么代代兴旺,到底还是陷在里头。与其说是按着规划好的剧本,把几辈人活成一代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思想,一具灵魂,借着家里头一代代的身体不断地借尸还魂。新生儿和世界的连接最为强烈,但却没有思想,只是一具容器,一个能够被灌装入老旧灵魂的器皿。尽管自己的灵魂已经年迈,但壮年的灵魂已经活在了孩子的身体里,年幼的灵魂也已灌入到孙子的头脑里。即便年老的自己终将死去,年轻的孩子也总会接替上自己。自己的灵魂又是从祖宗那里开枝散叶得来的,灵魂就这样轮回着。时无间,命无间,究竟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时间概念。一具灵魂,借着我们祖孙三辈的身体同时存活着。

临终的时候,陪在爷爷身边的,只有奶奶。但是两个人自年轻起就分工明确,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一个人管外头和应酬,杀伐果断,另一个管里头的细碎,重在谨小慎微。两人待在一起,也没什么豪言语的。只是他们开始幻想着,等爷爷肝病痊愈了,夫妻俩一定要开始学习怎么恩爱,要试着去生活。儿孙要忙事业,终究还是指望不上,没办法陪到终老了。

爷爷年轻时是怎么孝敬曾祖父的,我们都不清楚,只知道曾祖父走得极早。爷爷年轻时忙着做生意,应该没有办法亲身照顾曾祖父。我们只是听爷爷说过,曾祖父一生没什么成就,算是对不起祖先。宗亲们常也对曾爷爷指指点点,爷爷从小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所以年轻时才那样卖力地拼搏。说光宗耀祖是家训,倒不如说这是宿命,是祖辈们为自己家族下的恶毒诅咒。

灵魂的时间延绵着,他们便一直困在其中受着折磨。留给人的时间太短,以至于没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所要面对的课题,好让自己从轮回中解脱。意识到自己不过只是在不断地循环,一直在追求自己可能并不想要的东西,终其一生都在同自己所渴望的美好擦肩而过。自己子子孙孙也会如此。一切总是在终了之时才恍然大悟,但自己种下的诸多成因已经生根发芽,自己已经没了力气阻止他们开花结果。一切像极了《玛窦福音》,凡是开悟的定会愈加清醒,凡是受苦的,也必定更加痛苦。

隔几天又是年会,这几年虽然爷爷病重,但家里头的生意却愈发红火。父亲常想着不能辜负爷爷,打点好生意才是爷爷最想看到的。

葬礼临近年末,只得匆匆举行,倒也算是隆重。办了整整七天,一直到年会早晨才结束。七天里,烧纸钱的火炉几乎没有熄过,经师和和尚们一批接一批地轮着,一直从刚进灵堂,诵到了头七。

光纸扎的童男童女,就烧了好几对,房子车子也是照着爷爷生前的喜好烧了几处。原来裹着爷爷遗体的草席,在先人入土后,要按旧历割下一半给了奶奶。接过一半草席的奶奶终究还是泣不成声。

没什么比真切的死亡更有重量了,两个人忙活了一世,硬着头皮抗过多少腥风血雨,还是逃不掉把自己归还给土地的结局。盼望着的荣华富贵,子孙满堂,全都实现了,可心里头却总感觉愈发空闲。奶奶呆呆地杵在灵堂许久,眼神空洞,诵经声和女儿们的哭喊慢慢地在她耳边淡去。

年轻时向自己许诺的,已经悉数到来,可奶奶依旧是孤身一人,我们也定将如此。到底没能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只是听见人世间都夸赞着权势财富的美妙,我们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到头来,自己还是没能活明白。白白来了这一世,也艰难地将就了一世。自己给儿孙们留下的,反倒让他们背负上放不下的执著。是温柔乡富贵场,也是牢牢困住他们的枷锁。

只是将就久了,也就沦陷了,紧跟后头的,自然就是奴役和折磨。压迫重了,奴隶也就不想反抗了,只会变得更加顺从。以为冥纸和彩糊是我们往生后要带去享受的,不料他们全都化做皮鞭,重重地抽在灵魂上。不断地提醒我们,自己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错误。

结束了七天的葬礼,下午我们便急着赶回家里,匆忙地换身干净衣服,洗去一身的纸钱味,晚上该赶赴年会了。

 

PartFive.

今年的年会就在工厂里举行,新包了一块地皮,准备扩建厂房用。笨重的重工机器还没搬进来,刚好留着这次旺年用。今年到访的客人比去年多了不少,二十几桌下来,比去年多出整一倍的宾客。

在简陋厂房里办年会,却比往年在酒店包厢里头的更加富丽堂皇。屋顶悬着的暖黄色灯光,像是把白昼搬了进来。酒店的后厨,也被我们包了半个,就在厂子里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忙活着。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餐桌交椅,全都套着白色的棉套。不怕脏污,我们根本不打算换洗,用完后便跟着厨余一起,丢弃便是了。

今年哥哥倒是不在,有些肝疼,医生建议不要饮酒。面对着整场的宾客,我也只好拿着酒杯,跟着父亲一起,一桌桌地敬着到场的宾客。锻炼了几年,一切也都顺利。

二十几桌轮着敬了一杯,估计有小一斤的白酒。胃有些难受,里头并没有翻涌,头也只是有些晕乎。我再没有第一次的胆怯,虽然心中依旧迷惑不解,为什么情谊深重会用敬酒来表现。但一切按着旧例照做总是没错的,古人自有古人的道理。也不必思考太多,有样学样,总归是稳妥的。

葬礼上跟着回来的还有些亲近的长辈,做法事的时候也为他们临时安排了座位。我们辈分小,上一轮是敬宾客,于情于理都该单独敬一敬长辈,要逐个敬才显得尊重。

这一桌是临时安排的,没坐满,父亲也就顺着坐下了。和长辈们谈了几句,也算是喘口气。先是说着不着边的体面话,长辈们也顺势夸着爷爷生前的为人,说正是这样的为人才培养出了像父亲这样的好子女。

父亲连连称是,也一边谦虚着,说爷爷当年可比他艰苦多了,自己只是再接再厉而已,不值一提。说着,原本喝进肚子里的酒,慢慢地在他眼睑旁闪着,一路滴到桌上。

“我还是不孝顺。小时候算命,说我命硬,不能喊他爹,更不能叫爸,也就叫了他一辈子的叔。到头来也只是和亲戚一样,合乎情理而已,谈不上尽孝。他病重的时候,我只是给了他最好的医疗条件,实在没有办法照顾他。”

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葬礼在外人眼里只是一场表演,用隆重来炫耀财富和权势罢了。父亲作为一家之长,虽然有姑姑们和母亲打点细碎,但自己总得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好友。这么多人面前,不好失了礼节,到底是不好大哭的,还要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和他们谈天说地。到来的吊客,想着强挤出一丝丝的悲伤和不舍,终究还是徒劳。一群是紧守着同个祖训的亲戚,一伙是有着同样追求的友人,到底是传承了同一个思想,用着同一个灵魂。自己靠着传承和教化早已不生不灭,又怎会吊唁自己。但这一切不过只是灵魂的傲慢。

“才刚出殡,现在却还要在这里和朋友们说笑。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真是不孝。”

长辈们也只是安慰道,父亲把事业发展得这么好,对得起祖宗,这才是爷爷最想看到的。大家都是要成大事的人物,一切要以大局为重,不应该沉溺在这些小家的情感中。父亲早已是家族的骄傲,名字定会留在族谱上最显眼的地方,爷爷应该含笑才是。

话说一半,便有个年轻的后辈过来向父亲敬酒。父亲也顾不得脸上的泪水已经垂到了脖颈,嘴上还挂着鼻涕。顷刻间又是笑容满面,一点也没有刚才的愁色。一边扶着年轻人的肩膀,一口饮尽满杯的白酒,一边称赞着后生可畏。

 

PartSix.

父亲今晚喝了许多,也拉着我在长辈这一桌坐了很久,谈论的话题也从爷爷身上,转移到了我即将面临的大学选择。到底亲戚长辈们不懂父亲此刻在难过些什么,他人即地狱,感同身受终还是奢望。父亲只是说,不管我选择什么,他都尊重,只要我为人正直就足够了。可斟酌了一会,又说道,但也别选择像文学哲学这些空泛的专业,没实际用处。往小说不能安身立命,往大想不能经世济民,浪费时间和精力罢了。家里的事业还需要我和哥哥顶起来,我们的一切计划都该以此作为基础。

父亲在焦灼,他所追求的一切,到底还是他的父辈从小教导他的。一直自嘲自己是粗人一个,不懂得什么高雅爱好,只认得生意场上的来往和杯子里的几口酒。和爷爷一样,本是想着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到头来却是把一家子都困在富贵场里头。外人眼里风光富贵,可只有自己知道,我们只是有家庭关系绑着,实则形同陌路的。沉重的责任已经耗去了我们大量的时间精力,我们也就没有心思去互相了解交流。看起来家庭美满,实则早已妻离子散。

爷爷原本还可以指望着,等自己退休后,可以和孩子孙子一起,享几年天伦之乐。可父亲接手了爷爷的生意后,便也成了年轻时的爷爷,甚至比他更忙碌。孙子们呢,正为了将来接替父亲做准备,倒也像极了年幼时的父亲。终还是跳不出轮回,只是重复着不甘和遗憾。

年会散场,有了几年的锻炼,还有几丝意识可以扶着父亲回到他的办公室。哥哥也开着车前来接我们,一家人就在办公室里头坐着,听着父亲唠叨着酒后的胡话。亏得是他的好哥么们都回去了,久憋在心里头的话,这才终于有机会和我们宣泄。

具体说了什么,我倒也记不清了,只听到了几句。哥哥还年轻,二十出头,还接替不起家里头的事业。父亲如果有一遭真倒下了,这个家也就散了。今晚到场的“好兄弟”,果真是好兄弟,有钱有酒才请得动。当我们顶替起家里的事业后,当他弥留之际之时,估计也是像爷爷一样。赤条条地来,也孤单单地走。

想着别让我们兄弟两个像他一样,虚度几十年的人生,深陷在上一辈人的期望中无法自拔。却又不忍心辜负爷爷留下事业,他也希望能传到我们手里,慢慢地变成基业。

父亲还是知道要面对自己的人生课题的,知道一世风光背后都是沉重的枷锁。不摆脱枷锁是负担,抛下拥有的一切去摆脱枷锁也是负担。枷锁不一定能摆脱,倒不如还是紧攥手里头还拥有的。五阴炽盛,拥有的多了,也就更放不下了,只好一头扎进里头,越陷越深。万一心里头想要失而复得的欲望盖过了一切,从头来过,负担岂不更重。还是就这样生活,将就着也能过。只要拥有的权势和富贵庞大到可以掩盖人性和内心的渴望,人生也算是圆满了。即便波涛汹涌,紧握手里残破的桨,祈祷着一天还是能到达彼岸。

想着发愿求些帮助,好让下一辈子的自己不至于深陷在自己掀起的波澜里。神佛菩萨没出现,自己又没那勇气和定力,也只是更加绝望了。不自觉地挣扎着,反倒是在轮回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舍得自己所继承的一切,愿发得还是不纯粹。

我们都向佛菩萨祈祷,许着帮我实现这个,我就回报佛菩萨那个,终究还是买卖。佛菩萨要塑个金身,却得帮信众赚个万贯家产,怎么也不合算。况且神明都没有形体,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关在个监狱里头,还让受庇佑的信众们装点这个牢笼。他们想要的,希望信众面对的,终究我们还是听不下。世人常言快活好,唯有万般荣华富贵忘不了。

 

PartSeven.

过了半年,我也读了大学。临去学校的时候,哥哥还不时地嘱咐我,要和同学们处好关系,也该多处些同乡的朋友。我们家乡的人,不管在家里头斗得多横,在外头到底还是团结的。到外头去的,总归是为了谋生路,一起同仇敌忾互相照应才有发展。结交些生意和政场上将来会有作为的朋友,于公于私都还是有些用处的。

到校不久后,我也顺着他们的意思,多结交些朋友,同乡的朋友。也多跟着学长学姐们做些生意,课上到头来还是学不到能用的。从小接触的也只有贸易,学习考试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以后能把生意做得更好,实在是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大家都说富裕好,应该不错,就把追求富裕当做人生目标好了。别的,也就先别管那么多了,等哪天自己挣够了,自然有时间考虑。

军训结束后,乡会的师兄师姐们也就拉着我们一块迎新。与其说是欢迎我们这群新鲜人,倒不如说是要教导我们分出个长幼有序。这是社会的规矩,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从小被教导的规矩,自然也就是他们的规矩。

迎新晚会开在一个小酒馆里头,包了场,彻夜响着碰杯声和骰子声。和师兄师姐们亲近的老师也在,留在当地工作的往届学长学姐们多也到场。

按他们的规矩,要长幼有序。得一起先敬老师们一杯,再敬毕业前来的师兄师姐们一杯。师弟们还要各自敬师兄们一杯,敬师姐们的,她们倒是可以随意,但作为小辈,应该干杯才是。但凡迟到的,早退的,都应该各自自罚一杯。遇上小辈不会说话,说错了什么惹得长辈们不开心的,看脸色也知道应该自罚一杯。

跟着父亲参加应酬了几年,知道里头的规矩到底是不大对的。与其说是自成一派,倒不如说只是拙劣的模仿。学着父母,学着小说和电视里头的情节,学着自己有幸参加过的聚会。但父亲说的我还记得,把对方伺候舒服了,才是要紧的。玩着扮家家酒的孩子,总有一天要成家的。模仿久了,假的也就随着日子变成真的。

其间听到一个师姐说道:“我师弟明天要补考,我让所有师弟自罚一杯向会长赔礼道歉,还不够意思吗?”

我大概清楚,这是师兄们觉得不够尊重。师兄倒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高兴,只是长幼有序,没有小辈不赏脸奉陪的理,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不高兴。我便也拦了拦师姐,说道:“师兄,真是不好意思。明天有事,但还是觉得今天日子重要,特意过来捧场。耽误了师兄复习备考,我自罚一杯。”说完便吞下满满一杯的啤酒,也不多,就一口的事情。喝完便咬开一瓶啤酒的盖子,拿起来对着生着气的师兄,:“会长,那位师兄也是因为我们才特意过来,自己又实在有事要忙。说到底,扫了老师们和师兄师姐的兴,是我们不对。该罚,我代替所有学弟学妹自罚一瓶。以后大家多聚聚,下次聚得开心点。”说罢,便一口不停地喝完了一整瓶的啤酒。只看见生闷气师兄默默点了点头,活似初中时单独宴请的那位贵客,名字我倒也是记不清了。

不胜酒力的,还没喝完一圈就已经倒下了。晚会从八点开始,一直喝到天亮,当中撑下来的,还是多数。酒吧里,自然也是躺的趟,横的横。剩下几个还有些精神的,也只是在一旁摇着骰子。人多了,他们没法照顾,到底还是不想照顾。

各自回宿舍的路上,我问一个师姐,乡会到底是有什么好处撑得他们这样拼命。明明差别不过几岁,又是怎么分出来的长辈。

“乡会的好处很多啊,像今晚的费用,就是一个在国企工作的学长资助的。你要是想在学校里面立足,就得圆滑一点,喝点酒总是没错的。到了社会也是这样,提前做做准备。想要赚钱,赚大钱,就得这样子。”

那位师姐穿着朴素,只是素色的T恤搭着牛仔裤,简洁得体,可也不昂贵。家境应该也只是小康吧。想必在他们的认知里,会喝酒应酬就能赚到钱,升官发财就是他们一生所望。毕竟从小就是被这么教导的,父母也是这么教导他们的。如果自己叛逆了,想要追求些不流行的,旁人的冷嘲热讽和生活的不顺遂,总能鞭打着你回归到时代潮流的大军。

可时代的潮流终还是轮回,循环往复,即便表面上的进步,本质核心的东西却还是一直重复。从原始人起,从我们的祖先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想着衣食无忧。现在,我们依旧想着衣食无忧。只是慢慢地,原本的食物变成了钱币,演化成了货币,最终抽象成了权力和财富,到底还是没多大变化。如果硬要说这是一种进步,倒也没办法反驳,但仔细想想就还是觉得不稳妥。

可糖类吃多了便会头晕犯困,睡多了,自然也爱做梦。以至于我们误以为自己可以追求意义,追求爱情,追求超脱理性的艺术。有的人尝试了,做了,也成就了。可一旦有人尝试追随他们,社会总能用糟糕的现实将他们唤醒,追随者们要么折中拥抱世俗追求,要么屈服重新为世俗追求而奋斗。不愿低头的,多也葬身在现实的鞭挞里了。

所以学校里头毕业后薪资高的专业人满为患,艺术、文学这些败坏发展的科系逐渐杳无人烟。三三两两的学生里,真追求这些的也不多,只是沾个名校的光,来镀金罢了,到底还是荣华富贵来得好些。倒也不是说那些清楚将要付出的代价,享受富贵场的人都是愚钝,他们是解脱的真智慧。

我们的祖先没有名字,只是用他们的族群称呼他们。他们只是一类人,没有差别自然也就不需要名字。我们也只是做梦,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独特到可以拥有姓名,但真的留名的,终究还是那几个。几千年下来,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差别的一群人。听着一样的音乐,追随着一样的流行,追逐着同样的目标,也定当承受着相同的痛苦。

都只是轮回罢了,无间地狱,现在我是真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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