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他!点他!点他!

与姜文有关的日子

作者/马东

1

1963年1月5号,一个男孩出生在唐山。医生来登记新生儿姓名,他爸在部队没回来,他妈表示还没起名儿。医生做主,他爸是当兵的,那就叫他姜小军吧。

姜小军他爸姜洪齐是个工程兵,喜欢文学,也动手写小说,有报社想调他去当编辑,但部队不放,他妈高阳是小学音乐老师。姜洪齐常年不在,跟着部队到处跑,姜小军在唐山农村的姥爷家度过大半个童年。

离开姥爷家回到父母身边,姜小军又跟着跑了很多地方,先去了贵州,又搬到湖南。他爸部队老放电影,他老看,看的多了,就不再只满足于看。七八岁时,姜小军开始用纸剪一些人物,编上故事,用幻灯放给其他小孩儿看,还要注明是哪个电影厂拍的。这是他最早的导演作品。

除了导演,姜小军还喜欢表演。在贵阳上小学时,学校排话剧《消息树》,姜小军演了一个美国兵,那是他第一个舞台角色。姜小军平时就爱模仿人,邻居看了都觉得有点意思,就是这孩子实在是丑,要不以后还真能当个演员。人们说的多了,姜小军也跟着认同了自己的丑。

1973年,姜小军10岁,全家结束奔波,定居北京,住在东城区内务部街5号大院儿(后改换门牌为11号)。院儿里出了很多搞文艺的人,姜小军每天一睁眼,就在这个环境中蔓延生长。

其实姥爷早给姜小军起好了名字,叫姜文。上小学时在班里,这两个名字一直被乱叫着。直到定居北京,趁着还没人知道姜小军,姜文才终于固定下了名字。姜文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叫姜武,妹妹叫姜欢。姜武原来叫姜小兵,也是医生起的。

进京后,北京不承认贵州的学历,姜文又在西直门一小重读了一遍六年级,一年后在北京72中上了中学。姜文4岁入学,10岁就小学毕业了,所以他比同班同学都小两岁。在72中,班上有个同学叫英达,二人交好,还坐过同桌。

英达常去5号大院儿找姜文玩,一帮大院儿子弟,一起抽烟,一起拍婆子,一起弹吉他唱苏联歌,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姜文上中学时就爱演戏,每次看完话剧和电影,回来就给大家学,看过的人都说像。英达老撺掇姜文,让他去当演员,还给他推荐了一些剧本。英达他爸英若诚当时是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姜文通过英达知道了人艺,爱上了话剧,觉得这帮人特别有本事。

姜文最爱于是之的《茶馆》,看过二十多遍。到后来,里边的台词他倒背如流,还能模仿演员的音色。他从于是之身上找回一些自信,演员还是得看演,演比脸重要,于是之长得也不行,大家照样喜欢。那时姜文的理想就是去人艺当一个话剧演员。

姜文在72中连初中带高中,一共上了六年。1979年高考,英达报了北大,考上了,姜文报了北电,没考上。落榜后,姜文整天瞎晃,但他心里不慌,觉得有年龄优势,有晃的资本。英达来找他,鼓励他继续考,这回报中戏。

第二年,姜文报了中戏表演系。考试那天,英达骑自行车驮姜文去了考场。考小品时,姜文幽默、松弛的表演拿了高分,可到了考形体和声乐时,老师们对他就没那么满意了,本来已经算淘汰了,但姜文在考试中朗诵的那段契诃夫的《变色龙》,摒弃做作,自然贴合的状态打动了班主任张仁里老师,张老师力主留下姜文。最终,姜文被破格录取。

中戏四年,姜文功力大增,表现出众,练就了自己塑造角色的独特方法。

1984年,姜文从中戏毕业。他想去人艺,却被分配到了另一个话剧团体,青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姜文在青艺演了一年多后,被陈家林导演看中,找他去演电影《末代皇后》中的溥仪。

为了演好溥仪,姜文下了大工夫,他反复看溥仪的纪录片和传记《我的前半生》,还专门去拜访了溥仪的弟弟溥杰,了解溥仪的生活细节。当时姜文脸长腮窄,和溥仪真有几分相像。他第一次见溥杰,溥杰就说,这个人,像我大哥。那段时间,姜文满脑子都是溥仪,夜里躺在床上还和姜武一直聊溥仪。

姜文塑造角色,从来不计成本。谢晋导演找他演《芙蓉镇》里的右派秦书田,但他生活中并没有接触过右派,根本不了解右派是什么样,为了演好秦书田,他花了几个月时间走访了50多个当年的右派,和他们深聊。最终,他为秦书田写的人物小传、心理分析和行为设计,比《芙蓉镇》原著小说还厚。

《芙蓉镇》让姜文声名鹊起。1987年,24岁的姜文凭借秦书田一角,荣获第10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主角。拍《芙蓉镇》时,姜文和大他八岁的刘晓庆有很多对手戏,二人日久生情,相知相恋。

真正让姜文名声大振的作品是《红高粱》。这一次,姜文参与的,不只是表演。张艺谋也承认,从头到尾,大家都商量着来。除了角色塑造外,姜文还贡献了很多精彩的剧情细节设计。1988年,《红高粱》拿了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姜文登顶一线。

此后,姜文又连续接拍《本命年》、《大太监李莲英》等电影,后来还演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拿了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红遍挂历。

姜文的脾性很有意思。接下《本命年》后,他找导演谢飞要了《愤怒的公牛》录像带,他很喜欢罗伯特·德尼罗,想学他的硬汉表演法。后来《本命年》在柏林拿了银熊奖,记者采访姜文,说他的表演很像罗伯特·德尼罗和马龙·白兰度。姜文答,对不起,我没听说过他们。

 

2

其实1990年演完《大太监李莲英》后,姜文对演戏这件事就没那么大劲头了,他想获得对一部电影更大的掌控,他想当导演。

实际上,在过往参演经历中,他已经或多或少干了导演的活儿。周围的人,也一直在撺掇他。姜文说他干很多事,都是被别人撺掇的。当演员,英达和一众同学撺掇过他。当导演,谢飞、田壮壮、张艺谋撺掇过他。

姜文最终当了导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动机,就是他看电影时老有一种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我看有些电影的时候老觉着,这也是好吗?这不好啊。你瞅着,我将来拍一个,比这好。」

沉淀了两年,没接任何戏,姜文就一个人在家,看书、学英语、看录像带。同时,他开始找题材,四处寻好小说,刘晓庆也在帮他找。他看上了池莉的小说《你是一条河》,最后因为版权问题,被迫放弃。

那段时间,姜文和王朔玩得多,见面勤。他俩家就隔着一条三环路,经常互相串门,晚上在一起看录像带。有一天,王朔发现姜文正在争苏童小说《红粉》的影视改编权,就上去劝,说算了,你争他干吗呀,你看看这个。说完,递过来一本《收获》,上边发了一个他新写的小说,叫《动物凶猛》。

姜文带着杂志回了家,半夜两三点,临睡前翻出来,开始看《动物凶猛》。他一看,立刻觉得这就是一部电影,画面感、流动感十足,激动地没了睡意。他阅读速度有点慢,一直看到天亮。他看到了5号大院儿,看到了一起拍婆子的发小,看到了自己整个少年时光,他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小说,拍成电影。

姜文想让王朔当编剧,把小说改成剧本,但王朔不愿意,他前一年连小说带剧本刚写了一百多万字,写恶心了,不想再写了,还有一个原因是王朔痛恨给有追求的导演写剧本,惨痛经历不堪回首。王朔答应姜文帮他推荐一个人来改。又过了一段时间,姜文去问,王朔干脆说,我也别推荐别人了,我就推荐你吧,你自己改。

1992年劳动节那天,姜文在西坝河北三环路边一间小屋里,开始动笔写自己第一个电影剧本。强行开笔的姜文没想到自己会写得这么顺,所有场面和对话都主动冲上来找他。他把BP机和电话都关了,憋在这个6平米的小屋里,昏天黑地,一直写,连日子都忘了。但他自己说,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就是愿意干这事,一点也没努力,一点也没强迫自己。

写剧本的过程中,姜文一直在听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意大利的旋律将他拉回青春期。6月13号,姜文写完了。6万字的小说被他写成了9万字的剧本。开头是一段温暖耀眼的画外音:

 

故事发生在70年代初的北京,可话还得从现在说起。

那时候……一想起那时候心里就激动,甚至谁要说「那时候」这三个字都让人觉得兴奋。那时候永远是盛夏,大晴天。

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我们,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剧本写完了,可投资一直没着落,只好先撂下去干别的。11月,姜文去了美国,开始演《北京人在纽约》。次年4月,姜文杀青回京。

回来以后,事情突然变顺了,刘晓庆去找了香港制片人文隽,文隽信姜文,觉得姜文值得投,他在香港拉到一笔钱,姜文自己又谈成一笔来自台湾的投资,再加上刘晓庆之前说好的国内投资,钱很快就够了。

1993年4月,香港港龙电影公司、台湾协和公司和云南一家房地产公司,共同组成投资集团,电影定名《阳光灿烂的日子》,三方共出资100万美金,项目启动。刘晓庆和文隽做了电影的监制。

钱解决了,就可以开始找演员了。原剧本很长,一共有三个不同年龄段的马小军:一个七八岁的马小军,一个十六七岁的马小军,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马小军。

三个人演一个人,姜文自己演三十多岁的马小军,他希望这三个人一定要像,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孩子长大了,所以找小演员的标准就是,像姜文。最难找的,是十六七岁的马小军。

剧组的四五个副导演撒网到北京各中学去找、到全国各地去找,还在《北京晚报》和《新民晚报》登了广告。最终,千挑万选下,来自青岛的少年滑板冠军夏雨脱颖而出,十六七岁的马小军有了。姜文他妈到剧组看过夏雨,说挺像中学时的姜文。最后姜文又找夏雨聊了一次,聊完就定下了。

7月,演员基本都找好了,姜文把他们集体送到京郊良乡一个部队汽车团,给他们穿上军服,切断一切对外联系,让他们每天听革命歌曲,看那个时代的报纸,看苏联老电影,还请杂技团的老师教大家骑自行车,还把当年的老顽主找来和演员们聊天,给他们看当年的黑白照片,让大家全身心沉浸在那个时代的氛围中。姜文管这个叫浸泡演员。

姜文还组织所有演员坐成一圈儿读剧本,一遍遍地读。可以说,谢晋是姜文的导演课老师,姜文和谢晋学到很多。当年《芙蓉镇》开机前,谢晋就组织他们读了大半年剧本,然后又让他们下去体验生活。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姜文老爱升格,也是和谢晋学的。

1993年8月23号,《阳光灿烂的日子》正式开机,这天也是王朔的生日。开机仪式现场贴着两行字:「阳光永远灿烂,朔爷永远牛逼。」那天,剧组放了很多鞭炮,炮火连天。

 

3

开机一周后,资方付的定金就都花完了。拍摄虽在继续,但处处都在赊账。制片主任二勇天天向刘晓庆告急,刘晓庆天天打电话四处催款。

屋漏逢暴雨,受全国房地产业萧条影响,云南那家房地产公司突然撤资,拍摄难以继续。刘晓庆先开始搭钱,然后姜文开始搭,搭光了积蓄,创作班子也开始往里搭。最后,刘晓庆连妹妹和老妈的存折都交给了二勇。

终于,熬来了转机。昆明宏达公司愿意投资,很快给刘晓庆带去了180万的支票,救活剧组。但后来文隽那边的钱又出了问题,拍摄资金一路磕绊。

资金有磕绊,故事很流畅。姜文越拍越顺,他把故事放在了自己最熟悉的内务部街5号大院儿。后院儿有个高烟囱,他们院儿曾有一个孩子爬到顶上,转圈走。姜文这个事安给马小军,拍到了电影里。

《阳光灿烂的日子》聊的是夏天的事,却是在冬天拍的。有时候一上午就干一件事,把地上的冰喷化,然后演员们把衣服脱了,喷上汗,装夏天。最终出来的效果,比夏天还夏天。

姜文对品质有力求最佳的执念,《阳光灿烂的日子》用了25万尺胶片,创下当时中国导演耗片比记录。其中拍米兰卧室挂的那张照片用了四本胶片,一本4分钟,一共16分钟,一秒24格,相当于是拍了23040张照片,从中选了一张,最终采用。

力求最佳与控制成本是死敌,姜文只擅长一个。剧本里有6行字,描写马小军送他爸的场景。很简单的6行字,实拍时动用了20辆坦克、10几架飞机、几千人次,拍了半个月。

1994年1月28号,剧组停机,进入后期制作阶段。剧组弹尽粮绝,很多人已经两个月没开到钱了,一些扛不住的人直接撤了。后期做到一半,一分钱也没了。二勇把最后一点钱都用来给文隽打电报要钱了。

剪片过程中,剪接助理给姜文出了一个主意,姜文有点犹豫,找王朔聊。王朔问你犹豫什么,姜文说我在别的电影里没见过这么弄的。王朔对他说,「姜文我不知道你们拍电影的怎么想的。我们写小说的,要是有一东西,别人没用过,就是牛逼,我非用不可」。姜文一下通了,「用」。

3月9号,姜文咬牙完成了初剪,片长4个多小时。但混录、配光和做拷贝的钱依然无望。姜文开始到处找新投资人,王朔也跟着他胡乱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大款。

突然有一天,王朔跟姜文说,来了一个法国制片人,叫让·路易,他也许能帮忙把这事办了。让·路易看完4小时初剪版后,盛赞,「如果谁错过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就等于错过了费里尼的第一部电影」。

让·路易给姜文写了7张纸的观后感,聊得非常细。最终,让·路易以取得《阳光灿烂的日子》德国版权为条件,安排姜文去德国做后期。这会儿,文隽又联系上了,继续帮着对接各种事。

让·路易想送《阳光灿烂的日子》去欧洲影展,他让姜文准备些带子,姜文当时连转带子的钱都没有,只好用家用摄像机对着剪接机拍了十几分钟,交给让·路易。姜文在德国做混录的第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威尼斯电影节一个选片人,他兴奋地通知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入选了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威尼斯电影节主席看了样片,非常喜欢,但是要求姜文把片子剪到两小时以内。姜文后来也没搞明白,最终入选,到底是因为让·路易送给选片人的十几分钟,还是因为文隽送去的初剪带。

这部电影的命途多舛还没结束。到了威尼斯后,姜文发现,电影的英文拷贝丢了,他们赶紧通过航空公司又寄来了英文拷贝和意大利文拷贝。忙中出错,最终他们给评委放了意大利文版拷贝,评委来自各个国家,很多根本不懂意大利语,只能半看半猜把电影看完。这对评奖非常不利,但最终放完后,整体反响依然热烈。

9月15号,威尼斯电影节大奖揭晓,夏雨凭借《阳光灿烂的日子》拿下影帝。

《阳光灿烂的日子》回国公映后,技惊四座,在两岸三地引起轰动,成为文艺界大热。同时也获得了市场的拥抱,甚至还举办了一场超前首映权拍卖会。开画后一票难求,最终,《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平均票价五块钱的1995年,斩获5000万票房,拿下当年国产片票房冠军。年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1995年度全球十大佳片,《阳光灿烂的日子》位列榜首。

陈丹青后来说:「姜文无疑是二十年来最有才华的导演。第五代在寻找电影,想象电影,姜文直接给你电影。」

 

4

1995年,电影局和美国桑丹斯电影学会在北京举办「北京桑丹斯国际电影节」,来了很多美国的制片人、发行商和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也来了。当时姜文手上事儿多,抽不出身,没参加这次活动。

电影节期间的一晚,昆汀离开了集体活动,朋友带着他,开了一个小时的高速,来到河北涿州影视城《秦颂》拍摄现场,看姜文演戏。

姜文带昆汀去了他的阳光灿烂公司,二人相谈甚欢,聊了剧本创作,聊了调教演员,还一起在阳台上吃了饺子。最后,姜文拿出自己之前买的《黑色通缉令》(即《低俗小说》)剧本,请昆汀签了名。昆汀也跟姜文要了两张《阳光灿烂的日子》签名海报。两人还一起合了很多影。

1997年,姜文在北京一个聚会上结识了法国人舍妮维斯·桑德琳,当年秋天,二人结婚,后生下一女,取名姜一郎。四年前,姜文和刘晓庆平静分手。

《阳光灿烂的日子》后,姜文又开始了寻找故事之旅。他很多剧本都是从音乐开始的,写《阳光灿烂的日子》时,他一直在听《乡村骑士》。他自己说,一听那音乐,仿佛就能闻到七十年代的味儿,心里就翻腾上了。

这次,让他翻腾的,是两张CD,一张是日本军歌,一张是刘星的专辑《一意孤行》。两张CD带来的激荡,诱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想起了最近看过的众多小说中的一个,尤凤伟的《生存》。

姜文在《生存》里找到了他想要的故事核。「一个本来没有介入战争的村庄,突然来了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翻译,翻译在中间搅浑水,他们将怎样互相面对?」

但原著小说里的军民奋勇抵抗侵略,姜文并没有采用,他走了另一条路。同时,他拍《生存》还有一个目的:

 

我们以前拍的抗战电影,被日本人拿去教育年轻人:你们看,中国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间谍,他们哪个不是不穿军装的军人?既然他们全民皆兵,我们就可以对他们全民歼灭。

于是,我们的这些老电影成了他们掩盖当年屠杀中国平民的把柄。但事实上,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全民皆兵,那只是我们的一个理想。而我们现在拍电影,就再不能给日本人这种口实了。

《生存》拍成电影后,名叫《鬼子来了》。其实《鬼子来了》的精神之源,姜文很早就开始琢磨了:「我觉得一场灾难的发生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灾难过后我们不能深入地研究和总结这场灾难的根源。正是这种想法,促使我一直想拍一个中日间的故事。」

筹备期间,姜文看了大量关于抗战的史料,还数次前往日本靖国神社,研究里边供奉的侵华鬼子。

这次拍电影,姜文再也不用担心投资的事了,「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是我找投资,拍《鬼子来了》,就是投资找我了」。

1994年,王中军,王中磊两兄弟一起创办了华谊兄弟广告公司,1998年,华谊转型做电影,投钱拍的第一个片儿,就是《鬼子来了》。除了华谊,还有两家公司一起投。

姜文这次把队伍拉回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唐山。电影主场景选在了唐山迁西县潘家口水库,姜文花80多万在水库边的山坡上造了一个村庄。

饰演主要角色花屋小三郎的日本演员香川照之第一次见姜文时,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开拍?」姜文答:「先进行军事训练。然后从八月份,一直干到年底。」香川照之沉默了。

姜文还是老规矩,先组织大家集体学习,一起阅读文献,一起看战争电影和纪录片。剧组在密云一个武警训练基地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军训。日程安排非常紧:

 

“5:30 起床

5:40-7:00 早训练 5公里徒步 最后冲刺

7:00-7:30 洗漱 整理床铺 打扫卫生

7:30 早餐

8:30-10:00 队列训练

10:00-11:30 警察功夫训练

12:00 午餐

12:30-13:00 洗浴

13:00-14:40 午睡

15:00-18:10 战术动作训练 匍匐前进 翻越障碍

18:30 晚餐

19:40-21:30 阅读录影资料 战史书籍研究

21:30 就寝

军训结束后,剧组又组织大家进行了踩点、走场、听陈强讲战斗经验、试装、拍剧照、彩排等一系列活动。香川照之数次感慨:「这真是一个好厉害的国家啊,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实拍?」

 

5

姜文拍完《鬼子来了》接受采访时说:

 

很多人嫌我拍电影时间长,拍得慢。说句实在话,有时我真不愿意把电影拍完,我就愿意晕在这里头。剪接机最后搬走时我也不愿意看,我心里怅然若失。

《鬼子来了》拍得确实慢。有一天下午,就拍了两个镜头,用手赶走趴在马大三脖子上的蚂蚁。剧组人员抓来一堆蚂蚁,为了不让他们在脖子上乱爬,大家先把蚂蚁装在了瓶子里,闷晕菜了再放出来。

为了拍好电影最后马大三被砍头的那场戏,姜文专门从美国进口了几台可以滚动的特殊摄影机,最终完成了那个气贯唐山的头颅主视角镜头。《鬼子来了》用了48万尺胶片,预算比原计划的2000万超了30%。

姜文有自己的理论:「拍电影就像打仗一样,打仗的目的是赢,不会节约子弹和枪支。」

《鬼子来了》确实像打仗一样苦。潘家口水库周围什么娱乐都没有,天天拍夜戏,那年冬天,唐山特别冷。拍大屠杀是在户外,一冻一晚上。室内也不暖和,拍地窖戏,钻在地下,比室外还多了一分阴冷。晚上就是大家挤在炕上,轮流小睡,睡一会赶紧起来接着拍。

实拍结束,苦日子并没完。剪接比拍摄还慢,一共剪了九个月,剪到后来,所有人都烦了姜文。不过,慢工,确实出细活。2000年5月21号,《鬼子来了》荣获第5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评委会大奖就是仅次于金棕榈的第二名。

好事坏事,结伴而至。《鬼子来了》没有通过广电总局的审核,直接送到戛纳参赛,被定为违规操作,再加上另一层最根本的原因,历史立场不正,《鬼子来了》被禁止公映。坊间还在传,姜文本人也受到了五年内不能担任导演的行政处罚。

被禁的消息甚至传回了《鬼子来了》的拍摄地,潘家口水库。一个当地男孩洞悉一切,他对前去采访的记者说:「姜文没有经过审查,就把电影拿去了外国,还获了奖,所以他们禁了这部电影。」男孩没看过成片,但他说他知道电影被禁的原因,「农民们没有反抗。电影里没有红军,也没有游击队。」

这部没有公映的电影,在豆瓣上,依然有27万人通过各种渠道观看了它,大家联手打出了姜文的生涯最高,9.2分。

 

6

不能导,姜文只好去演。2001年,姜文出演了电影《天地英雄》,拍摄过程中,经赵薇介绍,姜文认识了同组演员周韵。周韵比姜文小15岁,也是中戏表演系的,和姜文师出同门,都是张仁里老师教的。

同一年,桑德琳应法国中华文化学会邀请,回巴黎大学教书,并带走了女儿姜一郎。桑德琳和姜文开始长期异国分居。

这期间,一个叫陆川的新人导演给姜文写了一封邀请信,想让他主演自己的处女作《寻枪》。姜文答应了,还表示愿意做监制,帮忙拉投资。两人第二次见面时聊了六个小时,聊完以后,陆川有一个感受,「电影学院的学生都觉得自己看过所有电影,但姜文才是真正看过所有电影的人」。

《寻枪》开拍后,姜文在剧组欺负陆川的传闻就没停过:姜文在片场替陆川喊过开机、姜文摔过陆川的导演椅、姜文干涉过陆川放孔明灯的一场戏。还传,陆川受不了姜文的手把手监制,打电话跟王中军哭过鼻子。这时的姜文,已经是江湖上著名的「不好合作」了。

姜文后来回应过:「我帮他找钱,我做了监制,后来他说我欺负他。有帮人找钱、又当演员、又当监制,这样欺负的吗?」

拍了28天后,姜文杀青,陆川又找了个替身,偷偷拍了十天,把自己的想法塞了进去。

非典时期,有一天姜文半夜打车,到地方后,姜文掏钱递过去,司机不要,歪着头说:「你不就是演姜文那人么,甭给了。」姜文笑了,这句话有意思,谁不是在演自己呢。

转机到来之时,姜文已经五六年没当过导演了。那是在一个国际电影节上,姜文遇到一位国内管电影的领导,二人进行了一组效率很高的对话:

 

领导:姜文你怎么不拍东西了?

姜文:让我拍吗?

领导:谁说不让你拍了?谁能拦得住你姜文拍电影啊?你姜文拍电影肯定有市场,应该抓住机遇。

回国后,姜文就拉起队伍,成立了一个叫「不亦乐乎」的工作室。没导戏的这些年,一直有人在给他递小说和剧本。2004年秋天,一个朋友给姜文推荐一个短篇小说,女作家叶弥写的《天鹅绒》。

那阵子,姜文也弄了几个别的剧本,想到一些精彩的东西,但没头绪,一团乱,《天鹅绒》一来,一下就撞顺了,构思都连起来了。

姜文安排人去找叶弥买版权,叶弥表示,姜文要拍,还买什么,他喜欢,我送他。姜文还是执意要按规矩买下版权,叶弥执意不要钱。姜文说那我送你个礼物吧。叶弥说行,我喜欢北京的红心萝卜,你就送我萝卜吧。

姜文说他每次拍一个电影之前,都必须在脑子里先把这电影看了,甚至片尾字幕都出了,都想透了,他才敢去拍。看完《天鹅绒》后的一个早晨,一缕阳光隔着窗帘打进来,姜文看到了电影的结尾,然后又看到了整个故事的绽放伸展。

2005年,分居多年的妻子桑德琳回国和姜文协议离婚。同年,姜文和周韵注册结婚。

离婚又结婚这一年,姜文开始筹拍《天鹅绒》,电影起名《太阳照常升起》。姜文从《鬼子来了》开始,尝试了编剧组的创作方式,尝到甜头后,《太阳照常升起》继续编剧组。姜文找来过士行和述平跟他一起写。

剧本的雏形,是姜文口述的,但姜文口述的不是文字,是影像。姜文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最能贯彻《太阳》的内核:「如果是文字语言能够表达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再拍成电影了。」

姜文喜欢召集一群人来开剧本讨论会,他自己主持会议。有参与过的人表示,想真正了解姜文,就得参加他的剧本讨论会,他的天才、自信、意志和标准、世界观和方法论都在里头。一个夏天下来,胜读三十年书。

聊剧本时,姜文还喜欢找人朗读,那年夏天很热,不亦乐乎工作室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姜文喜欢自称宫里。

宫里有座小假山,一帮人跑到山上,夜里没有灯,打着手电筒,一起读剧本,气氛像剧本一样浪漫。《太阳》由四个故事组成,四个故事既彼此独立,又闪烁交错。剧本一遍遍地改,最终,改了27稿,姜文才心满意足。这次的剧本,姜文没有把所有故事都讲出来:

 

我觉得好的作品,都是会引起人们想象的,想象得越丰富,越有意思,大家并不期待着说你告诉我,一二三四五六,完了,这不叫作品。

姜文喜欢往电影里藏彩蛋,有的容易找到,有的打死也发现不了。他最爱的一个彩蛋是《红色娘子军》。《太阳》里有,《阳灿》里也有。其他电影里没有是因为年代不对。他自己说,将来他所有(年代合适)电影里,都要有《红色娘子军》。

建组阶段,有一些人哭着喊着要进姜文的组,有一个人是写了一首屈原体的诗发给姜文,才得以成全。

 

7

2005年秋天,《太阳照常升起》正式开机,第二年春天在云南拍完了九成戏分。为了等新疆秋天的景,剧组停了几个月。

8月底,姜文和周韵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取名姜太郎。电影里最后那场小孩儿出生在铁轨的戏,用的就是姜太郎。这也是周韵第一次演姜文的电影。关机那夜,姜文带着大家高唱《国际歌》,从没这么高兴过。

这次的投资,依然动荡。王朔给姜文介绍了太合影视的董事局主席王伟做投资人,太合投3000万。但后来太合发现,花完1800万,电影才拍了不到三分之一,太合决定撤资。姜文的导演和演员片酬都没要,还开始往里搭钱,搭光了自己的钱以后又找姜武借了七八百万,周韵也出了400多万。还是不够。

最终,焦雄屏找来英皇的杨受成和利雅博,杨受成愿意投《太阳照常升起》。姜文提前告诉他,大哥,这部可能不赚钱,因为这不是个商业片。杨受成说,没事儿,我是一个要脸的人,我不在乎钱。英皇的钱进来以后,一举完成影片。最终全下来,一共花了1000万美金。

钱不够花,是因为姜文更会花了。《太阳照常升起》剧组动用了几百只飞禽走兽,姜文觉着其中很多毛色质感都不对,都给改了,重新上色。姜文还从千里之外运来了300多立方米的藏式房屋和数十吨鹅卵石和红土。

任何一个环节,姜文要的都是极致。电影里有一个重要道具,鱼鞋。姜文要求,「拍摄要有透视效果,鱼眼要有神,像活的」。

为了达到姜文的标准,服装组四处辗转奔波,前后用了近一百个人工。鞋底是请云南剑川的能工巧匠纳的,鞋面用了贵州水族的马尾绣,鱼眼是请大理的刺绣师绣的,最终,合众匠之力,打造出了十三双巧夺天工的鱼鞋。

姜文和各工种的合作都能过得去,唯独配乐不行,他自己聊过这事儿:

 

我脑子里老有音乐,有时候能唱出来,有时候唱不出来,这就是我跟作曲特别难合作的一点,这段儿画面出来,我脑子里已经有一段曲儿了,我等他那个曲儿跟我这个怎么对上,对不上就特别搓火。

姜文拍完画面后,找了久石让来配乐。样片送到日本,很快,久石让做完了一稿,返回北京。姜文不满意,飞到日本和久石让面聊。久石让弹钢琴时习惯抽烟,二人在录音棚里发生争执,僵持不下,久石让怒扔烟头,摔门而去。那天,久石让扔了两次烟头,走了三次。

争执的原因不复杂,送样片前,姜文按自己的感觉,找了几段莫扎特,已经贴到了样片上,让久石让就按这个感觉走,还要比莫扎特更好一点。久石让很不高兴,没这么玩过。中间人一直在劝架,走了三次,劝回来三次。久石让厉声质问:「你告诉我音乐史上有几个莫扎特?」

最终,《太阳照常升起》的配乐在扔甩磕绊中完成了,姜文非常满意,觉得真比莫扎特,还好一点。

电影全部做完以后,姜文送了审。这次很顺利。2007年9月,姜文带《太阳照常升起》去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参赛前办了个壮行会,姜文意气风发,在台上还引了句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一次,姜文在威尼斯铩羽而归。失落的姜文没再引辛弃疾,自己填了一首《念奴娇》: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

一代人来,一代去,太阳照常升起。

浪子佳人,帝王将相,去得全无迹。

青山妩媚,只残留几台剧。

 

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

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

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

风流如是,管他今夕何夕。

10月,《太阳照常升起》公映,铺到全国的拷贝,比同年上映的《变形金刚》都多,但最终票房只有1800万,资方血赔。绚烂的画面和叙述方式带来了两极反馈,喜欢的观众如获至宝,不喜欢的观众,摇头表示看不懂。看不懂的,占多数。姜文遭遇首次口碑票房全面失守。

关于看不懂,姜文丢下两句话,像是气话,但其实不是:「看不懂是件可耻的事」,「看不懂就再看一遍」。

关于影评,姜文多年前就撂下狠话:「评论家就像太监。自己办不了事,净瞧皇上在那儿办事了,回头到处散去,假装懂。」

 

8

姜文跟人说过:「《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送给观众的礼物。」

英皇仗义相助《太阳》后,姜文跟焦雄屏说:「赚钱还不容易。等这部完了,我帮他们拍几部赚钱的电影。」《太阳》票房大败后,杨受成非但只字未提,甚至还主动宽慰姜文,提出愿意马上签约再投五部。姜文很感动,表示这份心意他心领了,下一部电影,如果愿意继续投,英皇拥有优先投资权。

姜文之前接受采访时说羡慕张艺谋有个张伟平,替他搞定一切,他只需要专心把电影拍好就行。2007年,姜文找到了自己的张伟平。那年秋天里的一天,34岁的电视剧制片人马珂收到一条短信:「老弟,可好?」他回过去:「对不起,没存电话,您哪位?」对方回了四个字:「太庙,老姜。」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前身是皇室太庙。马珂赶紧进宫,面见姜文。马珂是姜文的陈年影迷。聊完以后,姜文邀马珂一道,带《太阳》去了威尼斯。一路上,两人谈了很多,姜文让马珂谈的最多的,是关于对《太阳》宣传和发行的看法。2005年时,马珂就去找过姜文,想给他当制片人,但当时姜文正在忙《太阳》,没顾上深聊。

从威尼斯回来以后,马珂跟姜文说,你应该专注于创作,剩下的事,你需要一个团队。于是,志同道合的二人各占50%的股份,沿用工作室之名,成立了「北京不亦乐乎电影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是史航推荐给姜文的一个小说,叫《盗官记》,是马识途的《夜谭十记》中的第三记,是一个民国背景下的故事。电影定名《让子弹飞》。

《太阳》是三个编剧,《让子弹飞》翻了一番。最早在顺义开剧本讨论会时,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个编剧。姜文的习惯是先大范围讨论,聊出来的好东西他都想要。

故事线写在黑板上,整整五块大黑板,黑板上贴了120张纸,每张纸是1分钟的内容,每一排是10分钟,每一个10分钟的故事点一目了然。玩完了《太阳》的非线性叙事,姜文这回走了严格的商业叙事技术流。

最终,剧本打磨了两年。编剧们已经不记得改了多少个版本了,反正至少是三十版往上数。姜文说整个剧本创作过程中,其实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前期的「聊」。姜文说他愿意跟会写字的人一起聊天,有意思。「聊」在整个写剧本的过程中占了七成左右。编剧述平管这个叫「聊人生」,聊得天南海北、乱七八糟: 

 

到最后聊透了,大家想法一致了,就谁写都行了。风格决定了,世界观决定了,这时候具体每个角色说什么话,怎么说,基本方向就不会差。

为了邀周润发、葛优加盟,姜文专程写了两封亲笔信,这也是和谢晋学的,谢晋当年拍《芙蓉镇》,就是一封手写信邀的姜文。

在新「不亦乐乎」,二人分工明确,姜文专心创作,马珂负责制片、融资、宣发和各种事。

姜文以前拍电影,因为投资掉过好几次链子,导致进度停滞。拍《阳灿》时,有一天,姜文喊完预备,发现灯都转到另一头去了。一问,制片说没钱了,灯爷不干了。姜文问,那怎么弄。制片说,大哥你出点呗。姜文把脏话咽回去,「出」,灯爷才把灯转回来。

有了马珂后,姜文再没缺过钱。提起《让子弹飞》的投资,姜文有点兴奋:「这次资金相当他妈正常。这回我根本不知道钱在哪,马珂说你拍吧。没人说过导演咱们没钱了。」

《让子弹飞》里有一个炸碉楼的镜头,姜文本来想,镜头一转,一个爆炸声,暗示完成。马珂知道以后,赶紧劝住,「别呀,炸」。马制片专门拿出一笔钱,做了这个特效。

《让子弹飞》用了很多《太阳照常升起》里的配乐。老有人问为什么,姜文解释过一次:「我向《太阳照常升起》致敬,因为我发现没人致敬。」

电影里有一场鸿门宴,是重头戏,姜周葛三位大哥飙戏,剧组把影棚拆了,专门搭建了环形轨道,用了三台摄影机,每台摄影机五个人操控。三台摄影机必须在运动中同时、交替对着三位大哥,难度空前。这场戏拍了一个礼拜,全片一共用了55万尺胶卷,这一场戏,就耗了18万尺。

姜文这回全身心投入创作,前所未有的轻快。《让子弹飞》剧组的整体创作氛围非常好,姜文说有点像他读中戏时候,一个班的同学一块儿完成了一个作业一样。

关于拍电影,作为老游击队员的姜文,也有了新的认识:

 

电影这事啊,我们原来做过一个比喻,就有点像那种拉力赛,有人开车,有人看地图,有人换轮胎,这一辆车里面有三四个人。我以前是把这车当自行车骑了。那当然就比较累了。

有了马珂的保障,《让子弹飞》在制作阶段没有了之前的磕绊。拍了四个月,剪了六个月,很顺。姜文的每部电影都是自己亲自剪,但他不会操作剪接机,一般都是他坐旁边,告诉剪接师怎么剪。剪《让子弹飞》时,剪接师小曹是南通人,说的一口南普,两种口音连串带撞。

姜文半真半吓唬地跟他说,你这个不行,你得把口音改过来,剪接和口音是有关系的。姜文觉得,你怎么说话,什么样的节奏,什么样的口音,都会影响剪接效果。

初剪完以后的第一版是三小时四十分,马珂看完大喜,这把成了。

《让子弹飞》制作费花了1.1亿,马珂投了骇人听闻的5000万专门做宣发,在此之前,没人在宣发上投过这个比例。马珂对宣传提了八字要求:「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12月16号,《让子弹飞》公映,口碑票房,全面爆炸,上座率奇高,全国各地都在急调拷贝,增加排片。有人进影院看了11遍。《让子弹飞》拓宽了大陆的观影人群池,把很多从没进过影院的人,拉进了影院。上映11天,《让子弹飞》票房破4亿,追平《阿凡达》最快破4亿纪录。最终砍下6.59亿票房。

英皇这回继续投了《让子弹飞》,赚翻,把上次赔的也都赚回来了。事后,杨受成要给姜文一个红包。

姜文说不行:「大哥,没人给我过红包,我也不想要别人给我红包,不好意思,这我算怎么回事儿,您给我钱,我还得谢谢,不行。如果咱这事儿非得说高兴一把,不表示不合适的话,今儿我发您八百万红包,您拿走,因为您牛逼,您想投这片儿。」杨受成收下了,他说从来没人给他发过红包。姜文说,今天就有了。

 

9

姜文承认,拍《让子弹飞》开始是有一点赌气,但后来就忘了。

他觉得大家喜欢看,总是一件好事,但这个东西,确实不难。「并不是说《让子弹飞》不好,但它确实是一个尊重电影规律的东西,其实尊重电影规律很容易,就是戏剧性嘛,我是学戏剧的,这个容易」。

《让子弹飞》升空后,姜文开始下一个电影,是史航之前给他推荐的一个故事,民国阎瑞生案。姜文把这个普通的谋财害命案构建出了异常丰富的层次,他一直觉得:

 

电影得是在家长里短之上的一种梦想,而且就是非分的东西才行,你天天聊这个分内的和家长里短,那不叫电影。

这次姜文创作的灵魂音乐是一首爵士,Sidney Bechet 的《Egyptian Fantasy》,埃及幻想曲。

还有一首阿根廷探戈舞曲也很重要,《Por Una Cabeza》,中文名可翻成《一步之遥》。最终姜文没在电影里用这支曲子,但用它的名字做了电影名。

这次的剧本前后写了四年,编剧人数冠绝姜文电影之首。姜文,王朔,廖一梅,述平,阎云飞,郭俊立,孙悦,孙睿,于彦琳,一共九个编剧参与了《一步之遥》的剧本创作。

姜文自己本身就是剧本狂人,自己爱写,也爱找别人写,但凡遇上会写的,看中了,就用尽办法去求,策动不成就鼓励,鼓励不成就威胁,总之一定要弄来。

拍摄时,《一步之遥》的场记板上闪着红灯的名字是 Grand Party 。编剧廖一梅说,她在组里的四个月,基本就是以参加姜文的趴体的心情度过的。非常快乐,夜夜笙歌。编剧组在剧组的地位和待遇好到遭人恨,可以用导演的厨子,吃导演的东西,喝导演的酒,还专门有人给送过来,编剧组会议室正对导演的私人厨房。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配了健身教练的健身房,一个有氧,一个无氧。

王朔第一次给姜文写了剧本,他构建起了《一步之遥》的血肉骨架。虽有九个编剧,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时在场,有人只负责前期,有人进行跟组,姜文从来不会拿一个死剧本直接拍,剧本会随着拍摄不断成长。

姜文的编剧组不是分工制,而是刷漆制,你刷一遍,我刷一遍,一层叠一层。每个人都全身心投入到故事中,整体创作氛围非常好。

编剧们表示,他们一共写了十个剧本的体量。每次写完交给姜文后,姜文都是一通怒赞,「简直太棒了,没人能比你们写的更棒,只有你们自己能写出更棒的。再来一稿吧」。

关于写作,姜文说过一段儿重话: 

 

他们写小说,写剧本,我觉得这就算文学的一部分吧。文学如果被一个国家,被一个社会忽略了,这社会是要堕落的。 

这回故事的主角,继续姓马。至此,姜文所有电影里,都有姓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马小军,《鬼子来了》马大三,《让子弹飞》马邦德,《一步之遥》马走日。

2013年9月,《一步之遥》开拍。姜文首次使用了3D摄影机,和《阿凡达2》将要用的机器是一款。《一步之遥》是世界上第一部用这套新设备拍摄的电影。姜文一直觉得,电影,首先是个技术,技术上一定要做好。

《一步之遥》投资过了3亿,各方面都很巨大。群演来自43个国家和地区,人数超过2万,服饰总数达到27249件。电影里还搭了一个国内最大的舞台,能同时容纳2000人观看花国总统大选。电影里有火车戏,姜文要求布景搭得不像火车,但又要比火车还火车。火车上要有金色沙滩,试来试去,都不行,最后,拉来六吨玉米,磨碎,才实现了姜文要的感觉。

这次拍摄,姜文遇到了导演生涯最大的一场意外。他们在怀柔中影基地拍花国总统大选,前一天消防部门专门去做了检查,没有任何火灾隐患,过了不到10小时,棚里就着了一场大火,火势燎棚,消防队员让剧组做好烧三天三夜的准备,幸好到晚上火就灭了。万幸人没事,但大火烧毁了主场景大世界舞台的60%,直接损失一千多万。

2014年1月,姜文五十一岁生日后的第三个星期,《一步之遥》杀青。这次一共拍了200个小时的素材,最后减掉了198个小时。

12月15号,《一步之遥》电影首映式在北京奥体中心羽毛球馆举行。四年前,《让子弹飞》的首映式也是在这儿。那次电影放完,掌声雷动,这一次,安静多了。三天后,《一步之遥》公映。字幕一走,放映厅一开,人流如潮,恶评亦如潮。想从人群里找一个说看懂了的人,很难。

上映6天,依靠马珂的大力度宣传,首波票房潮冲过3.7亿,但受口碑牵制,单日票房急转直下,难过2000万,排片率也从首日的53%断崖跌落至19%。《一步之遥》算上宣发,投资过了3亿,除去电影发展基金,营业税,院线和影院要分的账以外,票房至少得过10亿,资方才能勉强回本。

最终,《一步之遥》票房止步5.13亿,血赔。《太阳照常升起》也是血赔,但起码豆瓣评分保到了8.0。《一步之遥》创了姜文生涯最低,只有6.3。这把是实实在在地全面坍塌。

接受采访,姜文强压内火,不方便说得太过:

 

从我的角度说,迄今为止,我认为《一步之遥》是我拍的最好的电影。大家议论的很多缺失对我是基本常识,比如叙事、逻辑、起承转合,就好像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但我不想拿基本功聊一辈子。

我当然不希望十年后别人才觉得很好看。我做了20年导演,《一步之遥》就是我最好的电影。哪怕它只卖了一块钱,哪怕16亿人不喜欢,我也不在意,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在私底下,姜文和编剧李非聊天,谈到《一步之遥》,甩过一句话:「我再也不干这包饺子喂猪的事儿了。」

 

10

谈到姜文,王朔说过一段话: 

 

有时无端感到有些内疚对他。他身上有股劲儿让很多认识他的人愿意为他做点事。一般聊到他,不管大家对他的某部电影看法如何,他的电影票房啦获奖啦成绩如何,一个评价是普遍有共识的:中国需要有这么个人。

这个评价很高了我以为——类型片导演不管多么成功都是可以替代的,而老姜是一个有自己态度且旗帜鲜明的人,有他在,我们才好说本大国电影也不都是行活儿。 

姜文说电影是他生命中第一必需品。生命在继续,电影就不能停。2007年时,民国三部曲缔造者史航同志给姜文推荐了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姜文又看了个通宵,决定拍成电影。

《侠隐》在大陆出版后,好多人找张北海买影视改编权。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好跟他侄女张艾嘉商量,她对演艺圈比较熟。张艾嘉拿到名单一看:「这个人不要理,这个人欠钱不给,这个人给的钱太少,这个人是个混蛋。」

最终,在同行的衬托下,姜文顺利拿到了《侠隐》。但他没有马上开拍,「我得把他想明白,不想弄得糙」,他先拍了《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但姜文始终放不下《侠隐》,版权到期后,他又续了两次。

姜文拍电影的原则,王朔总结过三条:

 

一、必须和自己之前的作品保持最大不可比性,基本思路南辕北辙。

二、必须有一定规模投资,他不大看得起低成本电影,认为电影就是奢侈品,要保证制作。

三、不凑合,从人员到周期,尽量给自己的工作人员争取最大利益。

姜文的每次改编,基本就是重写。他看原著小说只看一遍,这一遍留下的印象很重要。「我忠实的是这一遍原小说带给我的强刺激。我认真的、一次性的、强刺激地读了《侠隐》之后,我脑子里看见的那个电影就是现在的电影。」

姜文最终给他在脑子里看见的这个电影起名叫《邪不压正》。

从剧本阶段开始,《邪不压正》筹备了四年。编剧何冀平先花三年时间写了三稿,那版剧本对有些导演来说已经是一个完全可拍的作品了。但姜文觉得还能更好,又找来李非和孙悦两位编剧加入。

孙悦之前就是《一步之遥》的编剧,她觉得给姜文写剧本就像做雕塑,先要有一个大的轮廓、大的形式出来,然后再一点一点的磨细工。这次孙悦依然跟组,她印象中不存在一遍过的剧本,几乎每场戏在拍摄之前都还在修改剧本,主要是在改台词。

关于什么是好台词,姜文举过一个例子:一条河在中间,这边一个聋子,那边一个聋子,俩老头。这边这个扛着一根竿子走。另一边的聋子朝他喊:「怎么着,钓鱼去。」这边的聋子其实没听清,但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聋,赶紧回:「不是,我钓鱼去。」那边的聋子也没听清,他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聋,急着说:「嗨,我还以为你钓鱼去呢。」

这是姜文喜欢的好台词,「两老头的内心,活生生落在这儿。这两个人的台词,都是在否定、掩饰的过程中,暴露出来了。这东西太妙了,我要找到这样的台词,我觉得我才能拍这场戏」。

导戏时,姜文总是要求演员把台词说得香一点儿。他解释,香就是更享受一点,演员陶醉在自己的角色中,说出来的台词就香了。

电影里有一场重头戏,六国饭店酒局。酒局看似热闹戏谑,其实剑拔弩张。戏不算长,但这场戏,李非前后写了7万字。7万字其实已经是两个普通电影剧本的体量了。

 

11

《邪不压正》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其实姜文拍《邪不压正》,还有一个私心:

 

我特别想让我的两儿子能看。我的几个电影,我这两儿子其实没看过几个,都不太适合小孩看,我就琢磨我怎么能弄一个让小孩儿看的片儿。《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看了,非常喜欢,会反复看。

两个儿子,姜太郎十二岁,姜次郎十岁。姜文说,《邪不压正》有点像自己给两个儿子送的礼物。

《邪不压正》的复仇故事发生在姜文小时候住的内务部街5号大院儿附近。但现在的内务部街已经变样了,完全不能拍。「只能搭景,但你不可能搭那么大的景,你把东城区给搭出来?」

最后,姜文在云南石林县杏林大观园搭了4万平米的房顶。特效团队配合这些房顶,做出了一个美轮美奂,张北海看了会哭鼻子的老北平。电影里有一个李小龙梗,那是姜文送给张北海的礼物,张北海特别喜欢李小龙。《邪不压正》里姜文带了很多私货,他觉得不夹带私货都不叫创作。

特效团队活儿做的非常认真,其实姜文的整个团队都非常认真。姜文说他现在有一个好处:「传说中我很认真,这事已经传定了,所以来的武指比我认真,我说行了行了,这样可以了,人家说不行不行,再来。」

周韵说,每一个部门最后都被姜文打磨成了细节控,甚至扩散到了剧组吃饭上。姜文不许任何人蹲在地上吃,必须坐着吃饭。

《邪不压正》剪辑节奏非常快,《阳光灿烂的日子》有3000多个镜头,《邪不压正》有3600个。《邪不压正》一共拍了400个小时的素材,比《一步之遥》还多了一倍。最终成片2小时零7分,剪掉了398个小时。

这一次,曾经说从没想过和姜文分开的马珂,已悄然退场。在《一步之遥》里担任选角副导演的周韵,在《邪不压正》里直接升顶,做了总制片人。

姜文说:「周老板是温州人,人家必须当老板,人家有这个实力。」他说他自己不爱算账,算不过来账,「再大的账也是仨瓜俩枣,对我来说。值不得我费那么大的心思」。

窦文涛问姜文,你是导演,周韵是总制片人,拍摄预算超了,听谁的。姜文紧了一下眉,又松了:

 

什么叫预算。你想不想把这事办好。我觉得当导演就是请观众吃饭,你老是说这菜太贵,那菜太贵,我觉得没意思。

2018年7月10号,是姜文请人吃饭的日子。《邪不压正》在密云古北水镇举办首映礼。对于姜文来说,这辈子,就是一顿饭,接下一顿饭。客人爱不爱吃,赔不赔钱,好像都不重要,甚至饭菜本身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些认真做饭的过程。

 

我不自觉地经常会用我拍过的电影来串起这30年的过程,我原来也挺排斥这个的,我说这个东西就是假的,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你用很长时间去把他做出来的时候,你搭进去的时间是真的。

责任编辑:柒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