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你帮我杀个人。

没有神像的庙宇

作者/枨不戒

“我想请你帮我杀个人。”

这是赵明明对程易说的第一句话。他们站在明德职校旁边的电影院后巷里,青砖路面只有一米宽,两旁是小饭馆的后厨,地上流满污水,锅铲在铁锅里哗哗的声响像是春雷泼洒在盆地的梯田上,油烟袅袅中少女的嘴唇开开合合,像一只惊惧的蝴蝶翩跹在沟渠旁的湿地上,无声的诱惑。

“你说什么?”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红绳上的转运柱迸射出夺目的光辉。

赵明明又说了一遍,语速飞快,像炒锅里迸出来的豆子,敲得门牙发酸。

他脸上的笑收紧了。正要说话。背后乌黑的门洞里出来一个人,“让让,让让。”嘴里不耐烦地嚷嚷,像是赶苍蝇一般。一大锅的洗锅水泼到青砖上,热腾腾,油汪汪。

赵明明有些作呕,污水里漂浮的褐色筋膜让她想起黏膜、血管的污秽,没吃早饭的食管里酸水一股股往外冒。她借口去马依然家里做功课,下楼了却往反方向走,坐公交,步行,好不容易找到职校来,万幸堵住了人。她买了一只炸鸡,封马依然的口。

“犯法的事,我可不做。”他笑。

“我有钱。”赵明明说道,“五千块够不够?要是你能等,下个月我还能给你两千。”五千块是她攒了半年的积蓄。下个月是她十七岁生日,会收几个红包。她看着少年硕大的喉结,急切地交底。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拨弄着手腕上的转运珠,心里却对女人有了新的认识。

“可他们说,你收钱办事的。”赵明明的勇气一下子泄了,双手抓着背包的绳子,踌躇间,漫上来的污水把新球鞋沁湿了。

“你脑子有病吗?打架和杀人是一回事吗?赚钱是赚钱,没命怎么花钱?”他嗤笑道,“你进过少管所吗?知道警察怎么办案吗?一张口就是杀人!你杀过鸡吗?杀过鱼吗?”

少年嘴角有道疤,讥讽的时候,脸上肌肉堆挤在一起,很是吓人。赵明明像课堂上睡觉被老师叫起提问的坏学生,惊得直往后退,胳膊肘在墙上蹭了两块白印子。

“那你还想杀人?”他呲着牙讥讽。

“你不帮忙就算了。”被羞辱的愤怒让赵明明忘记了害怕。她是听F班的男生说的,说明德职校的地盘最大,因为他们老大最狠,动过刀子进过少管所,现在城西的夜市都归他们管,只要给钱,打人要账都可以。原本就不该来这种地方的,鞋子还沁湿了,她恨恨地想,扭头就走。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小混混,能指望什么?英雄救美?义薄云天?没有抢劫和占便宜就是走运了。

回去的路她记得很清楚,从巷子出去,右拐,穿过电影院前面的主干道,走过两个街区,再右拐,就能看到85路公交车的红色站牌,坐12站,大润发站下车,站台斜对面就是镶着金色琉璃瓦做成牌坊样的皇冠小区正门。只有逃脱那个家的时候,她才会感到一丝微弱的快乐,囚犯越狱一般,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公交后排看着天窗上划过的树叶,只是踩在盲道上走一段笔直的路,完完全全自己一个人,就有种憋气后从游泳池底浮出水面的解脱,类似自由。可是再过一个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她就会回家,心里不能疏解的怨恨像爬满黑蚂蚁的蜂蜜罐子,黑压压的阴郁和自弃,疲软,喉头作呕。每次快要挨不下去的时候,她就用牙齿咬嘴巴,虎牙扣住颊侧的嫩肉,咬住拉开,拉来咬住,周而复始,就咬出一块惨白的肿胀瘢痕。她飞快地走,飞快咬嘴巴,口腔迅速弥散开来锈的腥。

“哎!”背后的声音喊道。

她没回头。他要是来抢她的包,她就踢他裤裆,这是体育老师上课时教他们的。

“哎,叫你呢,跑那么快做什么?”

他喘着气和她并行。

她警觉地看了一眼,那道疤软软垂在嘴角,不怎么危险,脚步就慢了下来。

“你为什么想杀人?”语气兴致盎然。

“不为什么?”她闷声回答。

“有人抢了你男朋友?你男朋友变心了?是遇到了坏老师?”他喋喋不休,像只笼子里放出来的鸭子。

“都不是。”她烦躁起来。

“那你倒是说啊?”他笑嘻嘻拉住她手,“我还没见过买凶杀人的女生呢?啧啧,不可貌相。”

“关你什么事?”她甩掉手腕上的热度。奇怪,他捏着她腕骨的时候,并没有浮起熟悉的恶心感。

“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呢。”他说道,“你别看不起我,我虽然读书不行,可是见得多。你们这些乖学生,都被学校教傻了。我最会帮人拿主意。你之前那个主意,太傻。”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定定看着他,“你想得到什么东西?是要钱吗?”

“干吗说那么直白?”他挠挠头,没有和女生相处的经验。他虽然说起来一套是一套,其实嘴都没亲过。职校的女生本来就少,剩下的几个也是天天往外跑,谈男朋友要挑有钱的。谁都知道他没有父母,跟着奶奶住在棚户区拆了一半的危楼里,之前打篮球时也有黏上来的,可他一分钱不肯花,出趟门连公交卡都不给女生刷,没多久就散了。

“我也是讲义气的好吧!和你交个朋友,不行吗?”

“色狼!”她垂下秀丽的眼。

“只是交个朋友而已。”他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你怎么心眼儿那么多?”

你怎么心眼那么多?这句话,在过去十几年里,她听到过太多次了。轻飘飘的,嗔怪的,语重心长的,气急败坏的,各种语调都有,横的竖的长的短的劈下来,刀刀见血。她只能把发冷的锈咽下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这句话像是魔咒,把心里的锁打开了,她恶毒地想,就算那些肮脏的东西跑出来又怎样?左右没人会死。

“你想对付的是谁?”他问道,“其实有很多方法都能让人不痛快。”

“你很想知道?”

他用力点头。

“他叫赵建国。”她用遗憾的语气说道。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赵建国不是自己生父。虽然所有人为她的生活编织出一幅父女情深的长卷。吃饭的时候,多夹一筷子鱼,母亲会软绵绵笑,你们父女俩口味真是一模一样,喜欢吃鱼吃虾,贼腥,不知道你们怎么那样爱?考试得了第一名,老师们会说,果真是虎父无犬女。赵建国是三十年前的市高考状元。照相时,赵建国总是搂着她。还是闺女像我。小远长得像母亲,细长的凤眼,尖下巴,她是圆圆的杏眼,方方的下颌,和赵建国正气凛然的国字脸放在一起,是有几分相似。她个子高是像他,聪明是像他,沉稳也是像他,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原本的爸爸不是他。母亲费尽心思想抹掉过去的所有痕迹,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可笑的怯弱。有时候她故意提起久远的记忆,母亲迅速拉下脸,精致的眉和馥郁的唇狠狠下滑,刻出岁月里没有淘洗干净的怨毒。你说那些干什么?你是有什么毛病吗?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少!没人的时候,母亲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有时候,她分不清,这股厌恶到底是沿自生父血脉的仇恨,还是单纯遭受青春肉体威胁时的本能自卫姿态。

她是四岁来赵家的。过程非常清晰,之前的轨迹也非常清晰。母亲牵着她的手,说要去个有趣的地方,去了那里,每天有饼干和糖果,有洋娃娃和动画片,但她一定要听话,不然就会被赶出来。赵家在镇上,烟草公司旁边的白色小洋楼,她的房间在二楼,方方正正的床,方方正正的柜子,和墙壁被油烟熏黑的小房间是两个世界。母亲穿了一件红色呢料西装,胸口别着红花,赵建国穿着黑色西装,头发被摩丝抹得亮晶晶,大人在高声说话,笑声听起来像骂架。晚上她怕黑,不肯离开母亲,于是三人一起睡在红色婚床上,半夜里她被热醒,猫一般的声响吵个不停,黄色台灯像一只跳舞的手。

次日早上,母亲让她喊爸爸。她低着头不说话。这些全是爸爸给你买的,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你机灵一点,让爸爸喜欢你。我有爸爸的,她小声辩解。那是个杀人犯!我不想听你再提到他。从今天起,赵叔叔就是你的新爸爸,唯一的爸爸。

赵明明记得自己的生父。他是个小个子,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供人嘲讽取乐的异类,脾气却和长相相反,暴躁易怒,能把比他高一个头的健壮男人打倒,喜欢打猎,可以轻松横渡长江,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跳跃的神经都洋溢着男子气概。他打母亲时,男子气概尤其强烈。幼年的混沌岁月里总是伴着哭声,和后来猫样的呻吟完全是两种风格,不哭的时候,母亲也不愿意抱她。一个无用的,柔弱的女孩。只带来屈辱和负担。电视机嘈杂的夏夜里,堂屋的地面上丢满了骨头,酒壶歪倒在尿盆旁,母亲坐在地上,小声地哭泣,害怕惊醒月亮一般。她倒是没挨过打,骨肉和女人不一样。三岁那年,长江发洪水,男人们没日没夜守在堤坝上,水还是淹进了屋。田淹了,房子泡了,钱却没有,于是争吵、殴打,又一次重复,母亲被打断了肋骨,她看着爬不起来的母亲惊恐地尖叫。母亲被邻居送到镇卫生院。大舅来出头,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打得红了眼,动起家伙,大舅抽了条板凳,父亲摸向门后的扁担,拿错钎担,尖锐的生铁扎进肉,带出血沫。大舅的肺被捅了个窟窿,还没扶上车,人就走了。死的时候脸像紫茄子。她和母亲被叔伯从江边的平房里赶出,谁也不理她们,只能去打零工。幸好遇见了赵建国。

赵建国和母亲是高中同学,说起来两人的缘分比生父更早。他对赵明明很好,说话轻言细语,又有耐心,会抱着她一起看电视,出差时给她买礼物。母亲在新的婚姻中很不安,每天都会教训她——应该这样说话,应该那样做,你要多讨爸爸欢心。眼睛变成昆虫似的复眼,全部放在她身上,仿佛她是颗定时炸弹。直到怀孕了,那害怕再次被遗弃的不安才减退,同母异父的弟弟小远给母亲注入了新的活力和自信。她舒了一口气,这个小弟弟像是在帮她还债。赵建国带她去文化宫买小人书。你放心,有了弟弟,我和妈妈对你也不会变。她点点头,伸手指向三国演义的画册。赵建国掏钱买下画册,又买了根雪糕给她。爸爸对你好不好?他抱着她,裸露的胳膊从双腿中间穿过。好。她不舒服地扭了扭屁股。你最喜欢谁?燥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嘴巴里的雪糕并没有预想的甜。爸爸。她漫不经心地哼哼道。爸爸也爱你。她却已经失去了耐性,眼睛盯在画册上一秒也移不开。

她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小学毕业的暑假。那年他们已经搬到市里。盛夏去医专游泳,母亲给她买了件红色碎花连体泳衣,最小号,穿着还是大,下水后荷叶边漂起来,半边胸部露出来。鹌鹑蛋大小的胸,她自己都没发现,可大人发现了,男性的视线让她感受到了莫名的羞耻,赶紧爬上岸。一转眼,明明也是大姑娘了。回去路上,赵建国对母亲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一只手从睡裙下摆伸进来,握住鹌鹑蛋大力揉捏,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痛得她失去睡意,又不敢睁眼,只好翻了个身,房间里一片安静,她竖起耳朵,却再没动静,最后挨不住又睡了过去。第二天她跟母亲说,要换回自己房间。家里只安了一个空调,在主卧,于是把她的床也搬进主卧,两张床并排挤在一起,大人睡席梦思,小孩睡硬板床。半夜她被尿憋醒时,总是看到摇晃的台灯,游魂般的猫叫声中,又不敢起身去上厕所,周而复始的折磨。现在更是惊悚。

大热天的,你又折腾什么?母亲抱着小远摇晃,很不耐烦。我想自己睡。就你事多?母亲用指甲狠狠掐她耳朵。别人都是自己睡的,她坚持。我可不会给你搬床。小远拉了一泡屎,母亲急忙跑进卫生间。吃饭时母亲抱怨她事多,小小年纪心思多。明明长大了。餐桌上,赵建国笑道,射过来的眼光却别有意味。桌上四个人,两个同谋,两个局外人。搬出来后,心底的恐惧并未减轻,睡觉前,反锁门还不放心,枕头下藏把铅笔刀压着睡。母亲偶尔过来拿棉絮,扭不开门,又是一顿大骂。在自己家里反锁什么门?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她低着头不做声。赵建国从远处飘来的视线里噙着笑,像是在嘲讽她的可笑的挣扎。

夏天是她最讨厌的夏天,因为所有黑暗的记忆都发生在夏天里。又是一个暑假,打完乒乓球在卫生间洗澡,浴花上堆满泡泡,轻盈的洗澡歌,哗地一声被帘子拉开的声音打断。他站在帘子后面,脸上带着毫无羞惭的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尖叫,而是用帘子挡住身体,眼睛与他对峙。这次她不想再忍。没人的时候,她向母亲寻求保护,昨天他偷看我洗澡。说出来,反而没那么羞耻。谁?母亲柳眉倒竖。过了半晌,母亲明白过来了,面皮折叠了几番,扭出一个强横的嗤笑。怎么可能,你这么个黄毛丫头?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她和母亲其实是竞争者。多么悲哀,她不说话了。母亲又和缓了下来,用手抚住她肩膀,你肯定是搞错了,他也许是着急上厕所,一时没注意。门是反锁的,没钥匙开不了,她一直唱着歌,可这些母亲并不想听。

她不相信母亲真的不知情,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又或者,不过是女儿的砝码太轻。楼道里,赵建国堵住她,钢针样的胡渣往脸上戳。她总是在逃。他总是能找到最快的围捕途径,所有人所有物都在给他大开绿灯,而她是无处可躲的无助猎物。睡觉睡到半夜,总是听到锁眼扭动的咔嚓声,小小的,像啮齿动物在床下啃噬饼干,睁开眼睛,只有透过窗帘的浑浊月光。她疑心自己有了幻觉。睡觉前拿了根火柴棍,往锁眼里戳了戳,到底不敢折断,又抽了出来。半夜咔嚓声又响了起来,她捂住耳朵,蜷缩在被子里,天大地大,她却只能躲进被子里,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收留她。她木然看着镜子里的身体,终于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不同,第一次,她怨恨自己是个女孩。

我要住校。她找母亲。好好的,为什么要住校?家就在市里还住校不是让别人说闲话吗?母亲道。你帮帮我吧!妈,让我出去住吧,我害怕他。她语无伦次,眼泪顺着脸颊流。他只是喜欢你,母亲神情狼狈。不!你不知道……她痛苦地尖叫,喉咙里阵阵污秽翻滚而出,剧烈地打嗝。会好的,母亲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我……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她艰难地说道。你到底爱不爱我?她哭的头昏脑涨,终于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爱!母亲大声说道,怎么可能不爱。可是没有他,我们活不下去的。小时候的事,你已经不记得了。没遇到他之前,你连发烧了都不敢去卫生院看病,连罐奶粉都买不起。明明,那种日子,你是不能想象的,不仅是穷,没有男人,谁都能来欺负。没有他,只会有更多更坏的人。母亲抹着眼泪说道。明明,这个世界比你想的更复杂,也更可怕,我不能离婚,我们要顺着他。他在外面有人,不缺的……他只是一时好奇,会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再过一年,你就读大学了,到时候去国外,澳洲,加拿大,随便你,以后回不回来也随便你。母亲紧紧搂着她,眼泪滴到头皮上,雪花一样冰凉。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程易指着看不出样子的土地庙说。

庙很小,缝吹拂着墙砖上露出来的稻草,瓦片是黑的,一半整齐,一半叫野猫踩碎,黑洞洞的正殿里有三个石桩,看切口是被斧劈的,残留的底座上还有颜色发黑的红漆。

她看完了,从后门出来,想绕道偏殿去看看。

“别去,旁边的厢房已经塌了,土堆里藏着一窝蛇。”程易拉住她。

她站在门槛上远远看了眼,倒塌的土砖里蒿草长得有一人高,密密麻麻不透风,就不再坚持。

她望着山脚下。真是奇怪,残破不堪的棚户区和新修的锦绣花都小区之间只隔一条河,越过菜汁般浑浊的狭窄河流,她能看到白铁栅栏上迎风招摇的硕大玫瑰,远看花瓣是浓稠的黑。

“这个土地庙,建了好几百年了。”他说道,“我奶奶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那时候雕像没有被毁,中间是穿着红袍的土地爷,两边是披着霞帔的娘娘。”

“为什么有两个娘娘?”她不高兴地打断。

“我哪知道?神仙的事情,管那么多干什么?”他挠挠头,又找出新的趣味,“我奶奶说,以前这里的香火可盛了。不管是求子还是求财,求平安还是求姻缘,只是敬香跪拜,土地爷有求必应呢!说是过去的时候,连省城的达官贵人都慕名前来呢!” 他指向山脚,层峦叠翠之下,长江像根缎带软软地绕着土黄色的小房子。“你知道老码头为什么要建在这儿?因为土地庙香火盛,大家下了码头都先来拜神。我奶奶说,小时候这里的庙祝给我算过命,是天生的水命。明年我就实习了,跟船一年就能考证。到时候只要你考南方的大学,我都可以去看你。”

不管是土地庙,还是老码头,都和棚户区布满裂纹的老房子一样,被时代远远抛到了身后。土地爷连自己都护不住,谈什么灵验,她绕过地上的垃圾,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前任守庙人贴的明星年历,时间还是十三年前。

她意兴阑珊地回到大门前,拿出纸袋里的冰淇淋,按着裙子坐在树荫下。他喜欢给她买冰。化得这样快,吃的都是水。她只吃蓝莓味的冰淇淋,巧克力冰淇淋的白奶油太邪恶,搅拌了也盖不住,草莓冰淇淋融化后,一样让人恶心。其实比起破败的古庙,她更想去溜冰场,KTV,或者迪吧之类的坏女孩出没的地方。不过这里另有用处。

“那个赵建国,是你什么人?”他用勺子戳塑料碗里的冰沙。

察觉到她的目光,又小心地解释道,“你们都姓赵。”

“我妈的丈夫。”她舀了一勺蓝莓冰淇淋。

“不是亲的吧?”他的五官皱了起来。

“嗯。”

她想起生父,他似乎是有一头自来卷的蓬松黑发,眼睛很大,瞳色很浅,有些少数民族的感觉。如果他还在,赵建国这样的禄蠢,一枪就崩了。 

搬到市区后,她和小时候的玩伴断了联系。城里女孩和乡镇女孩是不一样的,融入没那么简单,母亲又管得严,放学后必须回家,不能在外面玩耍,周末要上补习班,要练琴,除学习之外的活动都不愿意她参加。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不要跟着别人学坏。母亲这样说。别人会的,别人知道的,她都不知道,她连泰坦尼克号和流星花园都没看过,家里的VCD只有迪斯尼,所谓的友情根本建立不起来,唯一的同伴就是马依然,因为马依然爸爸是赵建国的秘书,她们的友情就是课间一起上厕所,放学后偶尔一起做作业,她私下对马依然说的话,大部分会流淌到赵建国和母亲耳朵里。看着班里女生捧着男明星照片尖叫,心里只有厌恶,那么浅薄,那么欢喜,偏偏她们能得到,她以为这股厌恶是源自蔑视,其实是因为嫉妒。她找不到说话的人,很快就进入了成人的世界,补偿一般,这种早熟让她有了某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我可以帮你出气。”他吃完塑料小碗里的冰沙,拍拍胸脯说道。在停车场里戳破汽车轮胎,往奶箱里丢死老鼠,又或是泼红油漆,这些都是他做惯的,虽然没有实质性伤害,但持之以恒的折磨像睡觉时床垫上爬满虱子和臭虫,下作却十分有效。

“我不想看到他,他只要活着,我眼睛就会看到他。每看他一眼,我就会恶心一次,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解脱。” 

那天晚上,主卧里传来久违的争吵,她贴着房门竖起耳朵,听到客厅那边隐隐传来字节,‘龌龊’……‘脸面’……‘闲话’,尖锐的断续的是母亲的声音,听不到男声,很久之后,‘从古至今,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养小老婆?’她捂住耳朵,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一个字‘田’摆着长长的尾巴,在明黄色的灯光中摇曳,搅得夜色凝固成一碗酥碎的豆腐花。她用指甲划着地球仪上的图案,一下又一下,狠狠抠进‘加拿大’三个红色小字里。

“你的想法太偏激。”他睁大眼睛,瞳孔里清澈照出惊惧。

“那该怎么办?等坏人自己落入天网吗?”她嗤笑。

 “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程易认真说道。

“我不信!有的人从没干过坏事,为什么要遭罪?上一辈子的债带到下一辈子来的说辞根本就讲不通。”

程易指着大殿背光的地方。“你看,现在还有人来上香呢。”

她顺着手指看过去,黑漆漆的地面上,砖缝里插着几簇烧完的香,几乎发现不了的粉红色,阴森森的诡异。

“我还是喜欢立马兑现,不喜欢没期限的拖欠。”

“你会帮我吗?”她转过头问。

“不行的。”少年一愣,热情被猛力腰斩。

“怎么不行?”她拉住他的手,“你只是帮我,我一个人不行,力气不够。就算运气不好被抓,你也不是主谋。”

“不。”

“你不喜欢我吗?”她扬起脖子,柔柔地问道。手顺着涤纶衬衣往下,觅洞的蛇一般游走,少年抓住她的手,她并不在意,赶在他下定决心之前一把攥住。

“不要在这里。”他可怜兮兮地恳求。

手背的力道松了下去,变成小狗般委屈的呜咽。

“没人看见呢!”她抽出手,慢吞吞擦干净,心里很是平静。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示好,他是喜欢她的,每个字每个眼神,藏不住。凭借本能操控一个成熟男人是困难的,但操控一个青涩少年往往是能成功的。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心里的厌恶又涌了上来,亵渎这青涩的预备水手,亵渎这些没有身躯的神,并没有想象中的乐趣,说到底报复也是一种发泄,是无能者的歇斯底里。

“你帮我把东西准备好。”他们并排坐在庙前的空地上,垂着的脚下面是氤氲水汽,她突然很不想回家,就想在这里一直坐着,看太阳淹没在江水尽头,看透明的月亮挂上山顶的树枝。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她看着他,没说话。

你别傻了,你妈妈是我养活的,没有我,她去街边站都没人要咧!哪能穿金戴银,进出都有小汽车坐?上个月一天的晚上,赵建国坐在沙发上对她满怀恶意地耳语。臭死了!她忍着恶心挪到沙发一边。他马上又跟过来。厨房里母亲正在煮解酒汤,真是贤惠。她想站起来,被赵建国一把按住,油腻的头搁在肩窝里,让我靠靠。她心里烧起一把火,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也许两者都有,猛地一把将他推开。母亲正好出来,端着西红柿、豆芽、葱白煮的红彤彤一大碗。你们父女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赵建国撒娇,阿凤,我头疼。你先喝汤,喝完我给你揉揉。赵建国叹息,还是阿凤心疼我。哎,人老了,就是遭嫌。你知道就好,母亲咯咯笑道,要不怎么说老夫老妻呢。哎呀,明明吃醋了。赵建国看着她往房间走,在背后大笑,状若疯癫。

程易在难挨的沉默中败退下来,眼神变得沮丧,然后疑惑,慢慢醒悟,最后慌乱无比,像是吃一块慕斯蛋糕,吃到一半,才发现蛋糕上的巧克力粉原来是虫子,甜蜜和满足变成不安,混杂着悔意。

“今天老马跟我说,看见有男生在一中门口等明明。”晚饭时,赵建国笑眯眯说道。

“明明谈恋爱了。”

“是吗?”母亲吃了一惊,脸上却松了一口气,上挑的眉毛和唇峰疲软地垂了下来,脸庞变得温婉柔和。

“不是等我。”她厌恶地开口。

“别瞒了,我都知道了。那个男生是职校的混混。”赵建国的眯缝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反正我不认识。”她把碗里的饭一口拨完,推开椅子。

“姐姐,姐姐。”小远在旁边叫她。

“别管她,姐姐不听话,小远可不要学姐姐,长大后要乖乖的。”母亲拍拍他的手,“我们小远最会吃饭了,来,把这个煎鳜鱼再吃一块,这可是妈妈专门给你做的。”

“你对明明也要上点心。”餐厅的声音继续传出来。

“我有管呀!一天到晚,什么事都找我,又不能把她拴在我身上!”母亲辩解。

“你是忙着打牌吧!这个月又输了几万?有些事情我不和你计较,可我计较的事情你要给我做好。”

她砰地一声关上门,重重倒在床垫上。 

“你真的在外面和混混谈恋爱?”母亲铁青着一张脸扭开门。

“没有。”

“不管有没有,我不想再听到这种事情。”母亲不耐烦地说,“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不知背地里说什么。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出国的好。你爸说得对,女孩子放远了不踏实。”

母亲的话,把她最后一丝侥幸也给打灭了。困在这个牢笼里,过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安安分分上大学,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心照不宣地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根源,每个人都有家庭,像烙在身上的印,然后有一天,若无其事地带着对象回那个家,然后有一天,在众人瞩目中搭着赵建国的胳膊走过红地毯。完美幸福的一家。多么恶心,想一想脑袋就要爆炸。

越道貌岸然越无耻下流,母亲对虚荣的沉迷上了瘾,赵建国征伐女人的兽欲,那么污秽,不讲道理,偏偏他们都能自洽。她总是愿意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哪怕没那么多。她试图体谅母亲,报答她。可是受折磨的只有她一人。其实小时候,母亲对她也没多好,揉面剁馅洗盘子,双手红肿粗糙,说话咬牙切齿,每次她提出要求的时候,那双手就狠狠拧上她的耳朵,仿佛她的存在就是种过错。她是累赘,是麻烦。母亲的爱,一直稀薄寡淡,她以为这是天生的,可是小远出生了,原来爱是可以分组标注,收放自如的。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自己,为什么偏偏牺牲自己。

程易按照她的吩咐,买了棒球棍和绳索,手套也准备了。心里总还是不踏实。程易总是在放学后来找她。黑色夹克棒球帽,人蹲在小小的电动车上面,大狗一般。他们沿着笔直的林荫大道往前走,一个前,一个后,像鸭蛋青河道上的两只纸船,旁边点缀的是叮铃铃的自行车,偶尔也有目光瞟了过来,他实在不像个好人,但她不在乎,直白的坏比虚伪的好高尚太多。她是被锁在高塔里的莴苣公主,必须砍断尖利的荆棘森林,越过飘满毒雾的沼泽,打败看守高塔的恶龙,才能爬上塔尖见过她,要有最出色的武艺最聪明的头脑和消解所有邪恶魔法的真心。好她没见过,也许可以求助于坏带来的力量。

“你真想好了?”他们坐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晒着毒太阳喝啤酒。

“想好了。”嘴唇沾在铝罐上,有种暖烘烘的满足感,酒汁流进喉管里,暖烘烘一路到胃,原来这就是市井的烟火味。

“其实我可以带你走的。”他把手里的空铝罐捏得啪啪响,“我实习就有工资……”

这样小孩子梦呓般的废话是她不想听的,自己都不信的话,拿来哄人,不是天真,简直是蠢。可是他蠢起来的样子,又有些可爱,她嘴里反驳的话都不忍说出口。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她笑着反问。

“我从来最讲义气的,答应过你的就不会反悔!”他一张脸憋得通红,似乎是受了莫大侮辱。

“我知道的。”她安抚地拍拍他肩膀。

“你会一直对我好,记得我吗?”他的眼睛望着她,亮得刺眼。

“会,我会的。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熟练地撒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接下来几天她很谨慎,放学就回家,沉默,顺从,母亲的脸色好了些,总算有了打牌的心情。很快就到了周五,又是赵建国去锦绣花都会干女儿的日子,他总是在十一点回来。他们观察过很多遍,停车场在外面,就在河边。天黑就进去,守在停车场,等赵建国来找车,从背后一棒打倒,绑上手脚,拖到停车场东北角,脚上绑了石头轻轻推进河里,再折回去绕到小区正门口出去。运气好的话,回去的时候,母亲应该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也无所谓,赵建国不在了,好处最大的是母亲。外面也不大会找他,只会以为他逃到了国外。这个计划,她想了一年了,天衣无缝,行云流水,只要一个同伙即可完成。

她打包了冰沙和炸鸡,下出租车的时候又买了鸭脖和啤酒,两只手沉甸甸的,爬上来一身汗。等程易的时间里,她的心变得绵软,软得像果冻样颤抖。

一开始,她只是想利用他。反正他一遍遍跑过来也只是图色。从小学开始,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好,个子高,皮肤白,就算是大合唱也是站C位,节目年年美育节压轴。可是他完全没有传闻中的狠,反差太大,留出足够的空间可以玩弄,让她生出怜悯之心来。她没办法在码头的脏污板房里做一个快乐的小女人,却很愿意每个周末和他在土地庙前看夕阳,能让她说这么多话的,他是第一个,就这一点,他应该感到骄傲。她散漫地想,手里的水珠越来越多,袋子里的冰碗越来越软。等他到了,也许只能喝冰果汁了。她其实并没那么渴望去国外,只要能够摆脱就好,她反而更愿意在国内读大学,上海就很好,只要能考得上。她看了看腕表,五点五十,还有十分钟,他就到了。

太阳晒得头晕,她站起来,拎着袋子走进漆黑的门里。程易把东西藏在窗台下的杂物里,掀开掉漆的木板,他的旧背包就压在最底下,上面全是灰印子。她抖了抖灰,很沉,转过身,脚底又踩到一簇烧完的香。无数微尘在窗户拉出的光柱里旋转飞散,这是个被岁月和信仰遗忘的洞窟,兽尸一般,脏腑被掏空,只剩残留的皮毛,有人却做着它活着的梦,它,和人,就活着那个短暂虚无的梦里。

已经六点过五分,他仍然没来。

她愣愣看着面前的石桩,想着他说过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红袍土地爷和霞帔土地娘娘的样子。他也许是不会来了。 

她扔掉背包,击起一片灰尘。门外的太阳很毒,眼睛酸痛,都不敢睁开,只能眯一条缝。她坐在他们经常坐的悬崖边,垂着双腿,拿出炸鸡和鸭脖,都很辣,必须要喝水,她把融化的冰沙喝掉,又开了听啤酒,暖烘烘的胃,暖烘烘的太阳,充实得近乎幸福。

她是个坏女孩,她想。他没来是对的,不值得。她不觉得失望,仿佛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心里松了口气,像是考试全部押对了题,尘埃落定的欢喜。有些话再也不用讲了,可怜兮兮的,迂回羞耻的,统统抛掉,那些软弱的侥幸也统统抛掉,蛇蜕皮一样,把无用的旧的都扔掉,长出稚嫩的疼痛的充满力量的新肉。她知道自己会活着看赵建国死掉,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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