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清白无辜却遭到了伤害的小孩,原本都拥有辉煌的未来。

美丽的豹子

作者/春帆

小妹不是念书的料。是我妈很小时候给我的评价。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也会念书,常常在班里得第三名,排在沉默寡言的眼镜妹和高个子旺仔陈后面。我妈这样说,是因为我姐太会念书,是镇子上第一个拿到全国奥数大奖赛,从四年级直接跳级升初中的小孩。

不用说,我姐是我妈眼中最有出息的小孩,等我上了小学,才知道她也是所有老师,包括校长眼中最有出息的小孩。那时候我刚刚上一年级,和旺仔陈坐同桌,老师们第一次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时,都会先说,你是钟安妮的妹妹啊。

钟安妮就是我姐。

我妈说,叫我姐安妮,是因为她怀孕的时候梦见两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所以要给我姐取外国小妞的名字。我爸没有反对,他想讨我妈欢心,随便她叫女儿什么。他满心巴望着我妈再生一个儿子,这样就可以用他准备好的名字了。

两年以后,我出生。我爸准备的名字又一次没用上。第二个女儿的降生让家里充满了失望,我妈大概也没有再做什么小天使的神奇胎梦。所以我就叫钟琳。我妈后来安慰我说,当时有个红极一时的明星就叫陈琳。呸。我才不要和明星的名字一样呢。

上小学前有天傍晚,我在门口和旺仔陈玩石子,玩着玩着突然打了起来。旺仔陈当时还没有每天喝旺仔牛奶,比我矮,比我瘦,我一下子就把他推倒在地。旺仔陈趴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和我对骂,后来骂不过我,他就说,你这个多丫头,当时你妈真应该听我妈的把你扔掉。

我那天才知道我刚生下来时,周围人都劝我爸妈把我扔掉再生一个儿子。我丢下大哭的旺仔陈,跑回家里问我妈。她正在烧菜,没有理我。我便抓住她的衣角又问了好几遍,大声喊着,是不是有人要你把我扔掉。

我妈被我问烦了,说,是哦。早知道你这么吵人,我当初应该听他们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我放下我妈的衣角,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房里走去。差一点我就成了没人要的小孩了,我越想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钟安妮正在屋子里捧着一本厚书看。虽然我家穷得一本书都买不起,但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很多书,每天都看个不停。她看到我哭,抬起头说,又没有丢掉你,你哭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对着钟安妮吼道,仍然大哭不止。我小时候哭的本事异于常人,可以连着哭好几个小时不停。钟安妮头埋在书里望都不望我。我一个人看着窗户外面的太阳,哭得伤心欲绝。

不久,我爸带着一个大西瓜回来。钟安妮放下书去切西瓜,我妈便在外面喊我。我一听慢慢走到外面。西瓜还是要吃的,便一边抽噎一边啃西瓜。西瓜混着眼泪,有点点噎人。我爸问我怎么回事。我妈和他说了原因,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点都不好笑。我在心里大喊,吃完西瓜又跑回了房里默默流泪。过了一会儿,钟安妮进来说,光哭没有用。我记得是哪些人,你要不要报仇?

我问她,怎么报仇啊?

等天黑,你听我的。我姐说。

我们两个一直坐在门口等着太阳落山。不一会,看到旺仔陈的哥哥回来,他比我们大好几岁,已经上初一了,总是斜背着书包,单手骑自行车的样子非常潇洒。他看到我们姐妹俩便伸手和我们打招呼,我因为刚刚和旺仔陈打过架,就别过脸假装没有看见。

过一会儿,钟安妮站起身来,说,差不多了。起来吧。

我看了看西边,太阳果然只剩一点点,天已经迅速地黑了下来。我转过头来看着钟安妮,天呐,我姐的表情非常严肃,看起来好像是要去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的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带着我来到旺仔陈家门口,对我说,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拼命地点了点头。

她朝旺仔陈家门口吐了口唾沫。

我也跟着吐了口唾沫。

她朝里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人时,才指了指他家门说,踹吧。旺仔陈家的屋子,前面是两间瓦房,用来堆放杂物,后面隔着院子才到住人的地方。所以前面发生什么,还得从后面走出来才能知道。

我心里非常紧张,但一想到旺仔陈的妈竟然劝我妈把我扔掉,我就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下去。大门发出砰的一声,钟安妮一下子拽住我往回跑,耳后听到旺仔陈的妈在院子里喊道,谁啊。钟安妮和我躲了起来,紧张地盯着旺仔陈家门口,看到她妈走了出来,茫然地看了看门口,又转身回去。我们便一起笑了起来。

那晚的报复行动持续很久,前后两条街几乎每家的门都被我们踹了。钟安妮采取的策略是,两条街间隔着来,观察好情况再动脚,这样不容易被发现,踹到后来我觉得嘴发干,脚还有点疼,但是心里很爽,觉得自己报了大仇。钟安妮说,以后还哭不哭了?我摇了摇头。她说,哭没有用,如果别人打你,你要打回去。如果打不回去,就想办法打回去。

我看着钟安妮,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我觉得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要知道,在这个每个小孩都说脏话的街上,钟安妮是唯一一个从来不说半句脏话的小孩,而她却为了帮我出气,陪着我往每个人的家门口吐唾沫。

夏天过去以后,我终于上小学了,班主任是个胖胖的女老师,总是朝我们瞪眼睛,把食指弓起来敲学生脑袋瓜。不过她从来没有敲过我,反而对我格外关照。我猜大概是因为她觉得我也和钟安妮一样聪明。

不过很快她就认清了事实,我不是钟安妮。和读书比起来,我更喜欢和同学们一起跳皮筋、玩石子、跳绳……课间十分钟虽然短暂,但是那些游戏对我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好像我去上学就是为了下课能玩上十分钟。

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掉队。考试前钟安妮会在家教我功课,虽然不停地骂我太笨,但她很有自己的一套,什么问题到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一下子变得清晰明了。所以我虽然玩得很凶,但始终能考到班上前三名。

有一天给我补习的时候,我发现她正在看一本奥数习题,便问她,你看奥数干什么?

要去参加比赛,临时抱佛脚。钟安妮说。

什么比赛?

全国小学生奥数大奖赛。

难吗?

钟安妮说,和121-99的难度差不多。

我那个时候正为三位数加减法头疼,便说,那也不简单啊。

钟安妮骂道,那还不因为你笨!

现在想来,全世界骂我最多的就是钟安妮。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再听听她说,那还不是因为你笨!

两个月以后,比赛结果下来了。原来这次的全国小学生奥数大赛是六年级学生参加的,而钟安妮当时才四年级。她的数学老师说服了校长,派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参加比赛。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升旗仪式,校长在主席台下给她颁奖。那一天是我小学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天,风把国旗和校园里的树都吹得哗哗响,校长先是发表了一通演讲,他用浓重的方言提到了奇迹、天才、榜样这样的词,大概是因为激动,他在广播里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同学们显然和我一样,觉察出了校长语气中的不同寻常,好像他在我们这个矮屋子、矮树,普普通通的郊区小学里,发现了不得了的宝藏。他终于讲完后,钟安妮的名字从广播里传来,她慢慢地走上了国旗台。

我站在远处看着我姐,她额前的刘海被风高高地吹起,太阳照在她平静的脸上,照进她湖水一样的眼睛里。她整个人闪闪发光。我就在那一刻明白,钟安妮和钟琳不一样,虽然我们是姐妹,又都姓钟,但她和我截然相反,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

不久,校长把我爸妈叫到学校去,亲自接待了他们。他们聊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那天晚上我爸回来以后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整张脸都红扑扑的。他看着钟安妮的眼神,也好像她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儿,更是碰巧来到家里的尊贵客人。

在饭桌上,我爸说了校长想让她跳级的想法。我妈说,你们校长和老师都说你不应该在小学继续耽误下去。我爸说,你自己看呢?我们都随便你……他显得有些拘谨,不知所措地抓着酒杯看着一言不发的女儿。我长大以后才能理解我爸,一个祖上都没什么人读过书的朴实农民,听完小学校长告诉他女儿是个天才以后,他内心喜悦和慌张参半的复杂情绪。钟安妮说,我书都看完了,可以考试。就这样,这年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姐参加了镇上的初中摸底考试,四年级的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初中,一瞬间轰动了整个郊区小镇。

我爸妈对我姐跳级上初中这件事难掩喜悦和骄傲。暑假,钟安妮得到了一个重要的礼物。那天我和钟安妮正在看古天乐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侠侣》,小龙女被点了穴后,尹志平突然来了,还往她脸上盖上了一层手帕。钟安妮和我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觉得尹志平对小龙女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们连忙跑了出去,看到我爸手扶着一辆崭新的天蓝色自行车站在那儿。它漂亮得不得了,把手和轮轴银光闪烁,漆黑的金属小篮子稳稳地挂在前面,小坐垫散发出新皮革的好闻气味。我爸轻轻地踩了一下脚踏板,链条便灵活地转动起来,带动钢圈、轮胎飞舞起来。自行车发出轻柔的嗡嗡声,好像一只春天的小野兽伸出嫩爪开始奔跑。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我爸说,安妮,以后你上学就骑它。

我看了一眼我爸,又看了看钟安妮,发现她看着自行车并没有特别欣喜。是给她而不是给我,我像是被咬了一样,迅速地缩回了手,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里。

 不过我很快听到我爸推着自行车出门教我姐练习骑车。我生着气,心里却对骑自行车上了心,看电视剧也不再专心,总是眼巴巴地朝外面瞟上一眼。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跑到门口看我爸教钟安妮骑车。

我爸正在给她讲解怎么上车,连续踩脚踏板保持平衡,刹车,最后抬起右腿越过座位稳稳地落回地面。然后他把车交给站在一旁的钟安妮。她第一次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愣愣地看着我爸。

我爸热情地说,快上来试试。

钟安妮慢吞吞地爬上自行车,我看着她笨拙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多滑稽啊,好像她不是爬上自行车,而是在爬上一头凶猛的野兽。钟安妮坐在车上紧紧抓着把手,我爸扶着后座,车子停在那里,父女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幅静止的风景画。我爸在后面说,踩。用脚踩。钟安妮却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一动都不动。

我爸又喊了一声,钟安妮才犹豫着伸出脚去踩脚踏板,然而车子刚刚开始转动,她就一下子跳了下来。我爸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一滑,车子迅速朝一旁歪去,摔倒在地。父女两人看着摔倒的自行车,谁都没有说话。

我爸把自行车扶起来,钟安妮又坐了上去。车子刚开始动时,她又跳了下来。我爸问道,怎么回事?钟安妮沉默着。他让钟安妮站在一旁,自己跨上车开始骑,一边骑一边告诉她,不用害怕,车子很稳。

两个人折腾了很久,我爸终于慢慢泄了气。他推着自行车回来,脸上是一副被你搞败了的无奈表情。钟安妮跟在他后面,从龇着嘴大笑的我旁边走过。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切。我才不管。原来世界上也有钟安妮不会的事,我要天天来看她骑自行车,跳上跳下,出洋相。

之后的每天傍晚,都是钟安妮的练车时间。我每次都站在一旁看,旺仔陈也和我一起。从那时候起他手上就总捧着一瓶旺仔牛奶,把我馋得偷偷咽口水。我爸妈轮番尝试以后都对教会钟安妮骑自行车失去了信心,旺仔陈的哥哥——陈磊哥便主动帮忙当起了老师。

陈磊哥暑假以后上初二,已经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了。他皮肤很白,戴着一副眼镜,笑起来很斯文。那时候我觉得陈磊哥帅得不得了,和总是挖鼻孔,打奶嗝的旺仔陈完全不同,看着他教自行车,我真希望坐在车上的是我。

陈磊哥很有耐心。他一只手扶着后座,另一只手扶着把手,让钟安妮先不要踩,而是他推着车子慢慢向前走。几天以后,钟安妮终于克服了恐惧,慢慢地开始踩脚踏板。我和旺仔陈紧张起来,看到钟安妮踩下去,又踩下去,一圈又一圈。

她没有跳下去。

我对旺仔陈说,你哥好厉害噢。他说,没劲,我一直等着你姐再往下跳呢。

那段时间我和钟安妮都在闹脾气。我嫉妒她有一辆新自行车,她气我总是嘲笑她。但听到旺仔陈这样说钟安妮时,我想都没想就打了他一下,说,我姐这么聪明,怎么会一直犯低级错误。

钟安妮的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陈磊哥跟在后面扶着后座。自行车轮滚动着,发出欢快的嗡嗡声。又骑了一会,陈磊哥在后面默默地把手松开,准备让钟安妮自己一个人骑。

只听“轰”的一声,钟安妮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倒在地。

旺仔陈大笑起来。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赶紧跑过去扶我姐起来。她身上擦破了几处皮,我一边帮她拍身上的灰,一边问她,没事吧。疼不疼。她说,没事,没事。

陈磊哥扶起自行车,站在一旁看着我们。

还学吗?他问。

学。钟安妮说完,又爬上了自行车。

那个暑假是在她的跌倒和爬起中慢慢度过的。就在暑假快结束时,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天傍晚,一辆装饰浮夸的蓝色大篷车缓缓驶来,最先吸引我们的是高声喇叭里的吆喝,车子驶过面前时,我看到巨大的铁笼子里,站着动物们:老虎、狗熊、猴子、几条小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我们都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目送大篷车远去。只有钟安妮,她双脚有规律地踩动脚踏板,好像脚下生出波浪。车子平稳地向前滚动,她终于学会骑自行车了。

马戏团要在镇子上表演的消息很快传开。我兴奋得不得了,求我爸让我去看。我爸说,那我们一家四口都去。明天我去买票。

不用给我买。钟安妮说,她一向不爱凑热闹。

马戏团可以看动物表演,平时看不到噢。我爸说。

我不去看。钟安妮说。

不去看就算了。我说,明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爸,给我买冰激凌。

好。我爸答应道。

晚上躺在床上,我问钟安妮,你为什么不去看马戏?

我要练自行车。她说。

你不都已经学会了?

练得不好。她说,要骑得更熟一点。

你如果不去,我就让爸爸给我买两个冰激凌。我说。

好。她答应道。

一起去吧。

马戏团里的动物,我不喜欢。她说。

马戏团里的动物怎么了?我问。

它们在笼子里长大,已经不是真正的动物了。

那它们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们只是披着老虎、狮子、猴子的外壳,而不是真正的动物。钟安妮说。

我没有听懂,就说,它们就是动物啊。不过会表演而已。又不是人假扮的。

钟安妮便说,你真是笨!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啊。我说,明明就是你说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那我问你,什么是真的动物?

豹。

豹?

钟安妮点了点头。

噢。我打了一个呵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困了,便闭上眼睛。

钟安妮说,马戏团里会有老虎、狮子、大象和其他动物,但是没有豹。

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句,嗯。

你知道为什么吗?钟安妮兴奋地说。

我强撑着打架的眼皮问,为什么?

钟安妮说,因为豹不会被任何东西驯服……

她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我听完这句话,就一下子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我爸妈带我出门去看马戏,在门口碰到了旺仔陈爸妈也带着他,我们便一起去。我问旺仔陈,你哥不去吗?

旺仔陈说,他同学约他明天去。你姐呢?

我姐不喜欢看马戏表演。

旺仔陈说,你姐除了喜欢看书,没见过她喜欢看啥。

那晚我吃了两个冰激凌,开心地把手都快拍肿了。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精彩的表演,回来的路上还和旺仔陈兴奋地讨论着。我想着,回去一定要和钟安妮好好卖弄一下,让她后悔死没有跟我们一起来。

等我们到家时,却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门是锁起来的,屋子里的灯亮着,自行车停在堂屋一角,像是刚刚停好一样。家里的一切都稳稳当当,待在该待的地方,只有钟安妮不见了。

我妈一开始以为她是出门去找我们,或者去附近的同学家里串门。但是半个小时以后,她和我爸都坐不住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隐隐担心起来。已经十点了,钟安妮从来没有这么晚都不回来。她怕黑。夜里自己一个人都不敢上厕所,总是要我陪。

我们开始找我姐,我爸一个人,我跟我妈两个人,分头去敲邻居家的门问情况。我想起来旺仔陈的哥哥今天也没有去看马戏,便跑过去问。陈磊哥不在家,旺仔陈说他去同学家玩了,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回来。旺仔陈他爸妈听说我姐不见了,便和我妈一起去找,又让我们两个待在家里给陈磊哥打电话问问。

旺仔陈拨通电话,问陈磊哥有没有看到我姐。我看到他摇了摇头,放下电话说,我哥他很早就去了。那时候你姐还在门口骑自行车。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旺仔陈说,没事噢。你姐那么聪明,肯定是去哪里玩了。说着,我们两个走到门口等消息。

街上的门都打开了。邻居们听到消息,都拿着手电筒跟我爸妈一起出门帮忙找。留下的人站在门口低声说着话,大家的脸上都挂着不安的表情。我想起大人们嘴里常常用来吓唬我们的话,拐小孩的人贩子,吃小孩的虎姑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抛得越来越高。但我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好像一哭就代表着已经发生了不好的事。

一直到深夜,邻居们都回来了。我妈已经给外婆、叔叔他们打了电话问情况,大家都急匆匆赶来,仍然和我爸在外面慢慢找着。

钟安妮。钟安妮。钟安妮。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

钟安妮消失了两个星期。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做噩梦,家里的气氛令人窒息。我妈两眼无神,每天早上都要出门,一条街一条街,一条小路一条小路,一家一家,翻来覆去地找着。后来她开始坐车去市里找,早上天一亮就起来,晚上很晚才回来。

有天早上她正准备出门,我爸拉住了她,让她休息一天。我站在一旁,看到我爸眼窝深陷,整个人都憔悴了。我妈原本呆呆怔怔的,听到我爸这句话,突然大声咒骂他。她挥舞着双手,一边骂一边出门,整条街都听到她的骂声,然而没有人出来看,没有人说话。

我爸没有回嘴。我站在我爸旁边。我心里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我们家就完蛋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摆到钟安妮睡的那一边,假装她还躺在那里一样,对着空气说,你如果回来,我就把这些都给你。也不跟你吵了。什么都听你的。不要你刷锅。不跟妈妈打小报告告你状……

说到后来,我躲在被窝里一下子哭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擦眼泪,在心里骂我自己,钟琳你哭什么。她马上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你哭什么。但是我越是这样想,眼泪反而越流越多,根本控制不住。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门外崩溃的哭声吵醒的。我惊慌得连鞋都没有穿,一下子冲到了门外,看到我妈正抱着钟安妮,大哭不止。我爸蹲在一旁,也哭个不停。钟安妮又脏又臭,头发黏在一起,脸上都是灰。我看着她,我姐的眼神非常空洞,虽然我就站在她眼前,但是她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直直地盯着前方。

那一瞬间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马戏团里的动物,只是披着老虎和狮子的外壳,但已经不是真的动物了。我觉得我妈怀里抱着的,只是一个钟安妮的外壳。真正的她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感觉,我并没有多想。我走上去,拉着她哭起来。

我们都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钟安妮从来都不说。

我爸妈因为我姐重新回来,简直像死而复生一样,看我姐不愿说,就不再多问。他们买了很多吃的回来,我天天吃完饭就主动收拾碗筷去刷锅。唉。我想。她都回来了,刷锅就刷锅吧。

 但是我慢慢地觉得,钟安妮变了。夜里躺在她旁边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潮湿的,类似沼泽的气味,好像她身体的最深处,有什么彻底地腐烂了。那些曾经燃烧着的,一去不复返,彻底的消失了。

她躲在屋子里,变得不愿意讲话,也不再抱着书看。更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看着天花板和墙发呆,我有时候和她讲半天话,才发现她双眼空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对钟安妮来说,我们已经变成了背景装饰。什么都不是了嘛。

这样的钟安妮让我害怕。

很快。这个糟糕的暑假结束了。我和旺仔陈一起上学。我姐每天骑车独来独往,一个人去镇子上的中学。我妈本来要拜托陈磊哥带我姐一起上学,但钟安妮听到后非常抵触,大声地拒绝。我妈也只好作罢。只是每天早上她出门前,我妈都要讲一大堆话才放她走。

十一放假的一天,我在门口跳皮筋,钟安妮在屋子里。我那时候喜欢把皮筋攀在门口的柱子上,一个人也跳得兴高采烈。我正玩得起劲时,陈磊哥突然走过来和我讲话。

钟琳,你爸妈都不在啊。

不在。都出去干活了。

你姐呢?

在屋子里。旺仔陈呢?

他钓虾子去了。

我听说便停下来,说,死旺仔陈,钓虾子怎么不叫我一起。

陈磊哥笑了,从口袋里像变魔法一样掏出一把小零嘴说,钟琳,哥哥给你吃。

我看到花花绿绿的小零嘴,又看了看陈磊哥,开心得不得了,真的是给我的啊。

陈磊哥点了点头,把小零嘴都放到我手上,家里还有,都是旺仔藏的,你要不要来我家,哥哥找给你。

我笑着说,好啊。好啊。死旺仔陈不带我去钓虾子,我就吃他的零食。

这时,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一个人,她一下子就把东西从我手上抢了过去。

是钟安妮。她正狠狠地瞪着我。

你干什么?我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闭嘴!钟安妮凶我。虽然她平时也凶我,但那次完全不一样。她的语气里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我立马不说话了。说实话,我其实一直比较怕我姐,因为她总是比别人高明。

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姐。钟安妮。突然把她抢过去的小零嘴狠狠地朝着陈磊哥的身上砸去。我看得很清楚,有一块糖甚至直接砸中了他的脸。

我惊呆了。天呐。钟安妮疯了吧。她为什么要砸陈磊哥啊。他只是给我小零嘴吃。而且,当时的陈磊哥已经很高了,甚至比我爸还要高一点。他平时虽然很斯文,但是我们也都看过他生气时死劲揍旺仔陈的样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钟安妮不怕惹陈磊哥生气吗?万一他生气要揍我们怎么办。

这时,钟安妮狠狠地抓着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把我从陈磊哥身边拉开。她大喊着,走!信不信我杀了你!

我呆呆地看着她。钟安妮两眼放光,看起来像燃烧的火焰,虽然我被她搞糊涂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神经。但是我发现她又变回以前的钟安妮,耀眼、明亮,充满力量。

我跟在她后面,像是魔怔了一样,呆呆地,仿佛只能听从她的话。

虽然没有吃到小零嘴。但是我看着钟安妮,心里却感到高兴。

从那以后,陈磊哥再也没有跟我们姐妹说过一句话。

直到现在再想起来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我简直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当时如果我跟着陈磊哥去他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我。那天,是我姐把我从命运的悬崖边缘,猛地拽了回来。

那天晚上,已经复活的,我自己这样觉得,真的回来的钟安妮,和我说了她失踪那段时间的故事。

我们两个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谈起这件事。

你们去看马戏的时候。她说,有人敲门,我去开门,看到一只豹站在家门口。

不是吧。我惊讶地说。

不要打断我。我姐说,然后便跟我讲了她这段神奇的经历。

她看到豹的时候,也像我一样非常惊讶。她不知道豹是从哪里来的,要做什么。豹什么都没有做。它只是看了我姐一眼,然后就转身走开了。钟安妮就好像中了魔法一样,跟在豹后面,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离开了街道、郊区、城市,最后走到了一片巨大的森林里。

她走得忘记了时间,也完全不知道饿。直到后来有天,走到了悬崖边,实在没有路了。豹忽然蹲下身来,好像等着我姐骑上去。我姐便像爬上自行车一样,骑到了豹身上。

美丽的动物向着悬崖一跃。

我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抓着豹温柔的毛。

我听到风声。钟安妮说,等到她感觉到自己再次落在地上,就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回到街上。豹不见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站在我家门前。

钟安妮说完以后,我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真的吗?我问道。

真的。她说。

我不信。我说。你编故事骗我。

你不信就算了。她说,躺下来转过身去,忽然转变话题说,以后离旺仔陈兄弟两个远一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只是那一晚以后,我和钟安妮就很少聊天了。等我长大一点点,我更觉得她是故意给我编了一个虚假的故事来掩盖什么、掩盖我们去看马戏那晚,她遇到的可怕的事。 

等我长大以后,也许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我朦朦胧胧猜到了钟安妮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过,钟安妮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姐完全没有被毁掉。

她就像她故事里的豹一样。孤独,骄傲,不会被任何事情打败,不会被任何人驯服,不会被任何噩运捏在手里而不反抗。

在我升初二的那一年,钟安妮考上了香港那边的大学。她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偶尔给我打电话,督促我念书,开场白永远是那句,那还不是因为你笨。我为了不输得太难看,拼了命一样读书,也顺利地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不久,高考失败的陈磊哥结婚,我给我姐打电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件事。钟安妮嗯了一句,没有多说。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钟安妮买了飞机票,我和我爸妈第一次坐飞机。起飞时我握紧了我妈的手,看到我爸妈脸上的表情,像小时候一起去看马戏时那样兴奋。我们在香港度过了整个暑假,后来她休年假,和我们一起回来帮我准备上大学的行李。

傍晚时候,我们姐妹俩出门散步。沿街还是熟悉的房屋、树、电话柱,盘得像蜘蛛网一样复杂的电线。我们姐妹两个看着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街道,第一次意识到,它破旧、沉闷,布满了时光的灰尘。

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也许永远都不会意识到。

我想就是从那时候起,钟安妮已经开始筹划着要尽可能地改变一切。

散步回来走到旺仔陈家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声。

夫妻生活。我说。

我姐停下脚步,她突然低下头,像小时候一样,朝他家门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我看着钟安妮。

她转过身来,拉着我往回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陪你报仇。

我记得。我瞬间就想了起来。

那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如果别人打你,你要打回去。我姐说,如果你没办法打回去,就想办法打回去。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说。

钟安妮摇了摇头,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最近明白,有些事是你想尽了办法,也没有办法报仇。

我看着我姐,觉得喉头干涩。

钟安妮说,陈磊是个令人作呕的畜生。但是。容忍和包容这种畜生的世界,更令人作呕。

姐。我伸出手来要拉住她,想到那天下午她冲出来救我。当时的她已经崩溃,然而为了保护我,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

我看着她,眼睛红了。

我姐捏紧了我的手,说,不要哭。钟琳。世间有很多恶,我们必须要充满勇气。我本来准备要自杀,但是那天,我听到他又要犯贱,我就想他要是敢动你,我一定杀了他。

钟安妮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哭。但是现在再提起这些时,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真是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啊。

钟安妮最后一次回来,是我们从街道上搬走,住进她在城里购置的房子那天。

那天我爸真的喝醉了。他一直说,因为生了两个女儿被人瞧不起一辈子,今天终于挺直了腰杆。我妈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一张我几岁时,全家人一起照的全家福。

我。钟安妮。我爸妈。一家四口,笑得非常开心。

你看。我妈说,你们两个小时候长得多像。

我看着照片,才发现原来小时候的我和钟安妮几乎像双胞胎一样,只是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你还跟小时候差不多。我妈说,看着我们姐妹两个,你姐啊,完全长成另外一个人了。

钟安妮和我都笑笑不说话。我们走到阳台,在落地窗前喝咖啡,聊天。

房子很漂亮。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看电视剧,他们都住这种高级住宅。我们那时候就很羡慕。她说。没想到今天我们也能拥有。

那你要不要回来?我问。

她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以后爸妈都要你照顾。我要去远处。

去哪里?我问。

钟安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说,我从很小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有辉煌的未来。

我们都知道。我说,你是钟安妮。

不仅是我,是像我一样,很多的小孩。钟安妮说。都会有辉煌的未来。

好了,不要再炫耀自己是天才啦。我笑着打断她。

钟安妮笑笑,并没有再往下说。

我现在才明白,她口中和她一样的小孩,并不指的是天才,而是指的受伤害。

那些清白无辜却遭到了伤害的小孩,原本都拥有辉煌的未来。

只是,因为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受害者不能开口,作恶者逍遥快活;即使想尽办法,也无法挥出拳头报仇。

让她们永远地停滞在那里。

我一直觉得钟安妮完全没有被毁掉。只是猜中了部分。

她的心里有我不能懂的绝望。那种绝望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三年前,我们突然接到电话,钟安妮消失了。

她去登山时,人不见了。她的朋友们都很困惑。登山的过程异常顺利,没有遇到恶劣天气。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钟安妮的东西一样都没少,登山杖、背包、水壶,都好好地摆在原地……看起来,就像她丢下行李,独自走进了山里一样。

我们已经失去过她一次。这次又失去她时,我们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

整理她的东西时,我才发现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房产,保险,钱,多到让我诧异。原来她早就为我父母安排好了晚年的一切。确保他们能够过上富足的生活。

看起来,她好像早就为自己的消失做好准备。又或许,她一直在等待着。

还记得我刚刚和你说的,钟安妮给我编的那个豹子的故事吧。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她虚构的,直到她出事的那天晚上,2017年4月27日,一个春天的晚上,差不多就是现在。

那晚我睡得很不好,总觉得会有事要发生。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非常轻非常轻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立马醒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就在我快要睁开眼睛转身时,我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个庞然大物一下子抬起前爪按在我的被子上。

它靠得很近,坚硬的胡须摩擦着我的脸。我知道它在看我,它甚至能看得出我已经醒了。它挪动爪子,轻轻地按在了我的头发上,轻盈、柔软,散发出青草和露水的气息。

不一会儿,似乎是一声唿哨,这种感觉一下子消失了。

我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坐起身来,看到我的被子上有一个美丽的爪印。

我想到了那野性难驯的动物。

是豹。

它带走了钟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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