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被困在生活的牢笼里,就算不封城,她也无处可逃。

求婚以前

作者/蒋一初

1月16日

平板电脑上的婚纱图片被来回滑动着,选图片的男人似乎更偏爱富士山下拍的那套婚纱,因为他的目光在这张图上累计停留了二十五分十七秒。

“先生,除了户外实景拍摄,我们还有棚内拍摄,棚内拍摄更划算一些,效果也不会打折扣,您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套餐。”这个男人已经选了一个小时了,但还是没做决定,销售小王坐在旁边忍不住催促。

那男人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我要选最满意的,给她一个惊喜,就选这个。”

小王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去,他选中了那套富士山下外景拍摄图。小王深谙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她赶紧拿出纸笔,准备跟面前的男人算价钱,刚写了几行数字,那男人的手机响了起来。

“吴泽,我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结果很不好,你说我要怎么办啊!”张悠悠的哭声很大,吴泽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外面去说话。

小王默默地放下了笔,她叹了口气,这单生意八成是成不了了。

“不好意思啊小王,我家里出了点事,下次再来找你聊。”吴泽拿起头盔就要往门外走。

“没事的先生,下次您来再找我就可以了。”小王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吴泽接过名片后就出门了,他抬腿跨上了自己的电瓶车,启动前把踏板上的外卖箱挪了挪,给脚腾了个地方。

小王看着吴泽骑着外卖电瓶车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啐一声,一个臭送外卖的,没钱还爱看贵的,早点去选便宜的套餐不就行了?找这么拙劣的借口回绝,可真把人都当成傻子了。

张悠悠坐在医院里的花坛旁,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并没有人停下脚步问问她怎么了。人都在医院里了,不哭难道还会笑吗?

“悠悠!”吴泽把电瓶车停好就冲到了张悠悠身旁,在外卖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打开递给她。

张悠悠没有喝水,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沓纸递给吴泽:“你看。”她哭了太久,嗓子里卡住了痰,声音异常嘶哑。

“喝水喝水。”吴泽翻开那一沓纸,在一系列指标下面他能读出意思的只有这样一句话——双肾表面光滑,肾实质回声增强,分布不均与集合系统界限不清,集合系统增宽,排列不整齐紊乱。诊断意见:双肾弥漫性病变。

两个肾都病变了,他寻思着应该挺严重的。吴泽想了一会儿说辞,但感觉怎么说都不对劲,干脆直接说了:“这是什么病啊?”

“尿毒症晚期。”

“还能治吗?”尿毒症吴泽听说过,他经常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有人得了这个病,然后就去募捐,挺花钱的。

“能。”

听说还能治,吴泽松了口气:“能治咱们就治啊!别哭了,我带你去吃饭。”

被吴泽一说张悠悠忍不住又哭了,她明明在母亲面前很坚强,但一看到吴泽所有的情绪都绷不住了:“要换肾,我们没钱。吴泽,我们家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吴泽沉默了,他知道悠悠家里没钱。

原本张悠悠家里有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后来她弟弟结婚,家里就卖了一套房给弟弟买婚房,为了表示公平,父母给了悠悠二十万现金,意思是这二十万和弟弟的那套房抵消了,以后不要说爸妈偏袒了谁。

上个月悠悠用这二十万租了间沿街的店铺开奶茶店,现在身上还背着贷款。如果这二十万存款没花,还能维持一下前期治疗,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悠悠都想去卖血给妈妈治病。

“悠悠,要不你和张振商量一下,让他把房子卖了?”

听闻吴泽这样说,张悠悠瞪大了眼睛。


1月18日

张振是张悠悠的弟弟,新房刚买半年,现在卖等于亏进去了装修费。就算弟弟有孝心愿意卖房救母,弟媳王娜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当初张振不准备买新房,就在家里老房子住着,等到拆迁再换房,但王娜死活不同意。现在让他们把房子卖了,他们估计得把张悠悠活吞了。

母亲的病不能拖着,想了几天,张悠悠还是决定去和张振商量卖房子的事情。

晚上七点,张悠悠到他们家后就没有见到张振,王娜给她泡了杯茶,只要张悠悠站起来或者是眼睛往四周看,王娜就紧张到不行。

“我弟什么时候回来啊?”茶杯里的水已经兑过两次了,喝得张悠悠现在膀胱发胀。

王娜赶紧给她的茶杯里倒水:“他今天加班,要晚点。姐姐要不你先回,等他回来了让他打电话给你。”王娜知道张悠悠盯上了自家的房子,张悠悠一进门她就给张振发了微信,让他晚点回来。

“电话里讲不清楚,我当面和他说吧,”张悠悠站起来刚一抬脚就被王娜拦住了,张悠悠有点莫名其妙,“干吗?”

王娜警觉道:“你想干吗?”

“我想上厕所,”张悠悠绕过了王娜往卫生间走去,心想着这人真是魔怔了,好像她能把房产证抢走一样。

一直等到了十点钟,张振还是没有回来,张悠悠见时间不早了,喝了一口没味道的茶后离开了他们家。

张悠悠前脚出门,张振后脚就回来了,他皱着眉头,虽然觉得妻子做得有些不妥但是什么都不敢说。

“我让你躲远点,你躲小区里万一被你姐看到了怎么办?”王娜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白了张振一眼。

张振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见茶几上有半杯茶就拿着杯子喝了:“你也知道那是我姐啊?你说你让我躲着她干吗?我妈那事我不该出面问问吗?”

“行,那你去问,问完你就把房子卖了,但卖之前我要跟你盘算盘算,你别忘了这是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

王娜把毛衣针随手扔到沙发上刚好扎到了张振的大腿。关房间门之前她还不忘对张振说,把你姐喝过的茶杯洗了。然后“嘭”的一声把张振关在了房间外面。


1月20日

张悠悠连续跑了两天,张振一直都不在家,她想不通为什么公务员会每天加班到深夜,也可能只是张振在刻意躲着自己。

奶茶店的生意非常好,吴泽一天能抢到好几单奶茶,他最喜欢送奶茶,因为这样他每天都能多见到悠悠几次。等单的时候他可以坐在奶茶店里休息,跟悠悠闲聊两句。

“吴泽,今天下午你能帮我看一下店吗?”悠悠的小脸被口罩遮去了三分之一,只露了一双大眼睛在外面。

吴泽皱了皱眉:“行啊,你要陪你妈去医院?”

“嗯,今天要透析。”

“怎么每次都是你带你妈去?张振呢?”吴泽看不惯张振,虽说他是家里的老小,但都已经成家了还不会心疼人,就看着姐姐风里来雨里去地陪着母亲看病,从来都不会关心一句的。

看了看时间,悠悠把围裙脱下来给吴泽套上:“我回家给我妈做饭了,今天下午辛苦你了,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吴泽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冲着悠悠伸长了脖子。悠悠打了他一下,看到现在四下无人,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路上慢点!”

虽然是外卖员,但吴泽也很会做奶茶。

在开奶茶店之前悠悠就很爱喝奶茶,但她和吴泽都在为了结婚攒钱,舍不得经常喝奶茶。有一天在送外卖的时候,吴泽听说了一个自己在家做奶茶的方法,他当初就下单了茶叶、奶茶包和珍珠。在悠悠喝了好几次“过于淡”和“非常甜”的奶茶以后,吴泽终于掌握了做奶茶的方法。这是专属于悠悠的奶茶,不用选择几分糖,也不用选择全冰、半冰还是去冰。

下了公交之后,悠悠扶着母亲进了医院,她发现今天的医院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有好几个穿得像“宇航员”的医生疾步行走着,他们统一都去往了呼吸科。

“他们怎么穿成这样?”母亲也好奇地望着那群医生。

悠悠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这让她不禁想起最近网上有新闻提到“新冠”肺炎在多地确诊。原以为只是传染性强一点的肺炎,但现在在医院里看到穿戴成这样的医生,她开始重视起这件事情了。

在等母亲透析的时候,悠悠在不停地刷着新闻,她看到武汉已经有一百多名确诊患者了。张悠悠是孝感人,武汉距离他们很近,这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看到很多网友都在囤口罩,悠悠脑子一热就下单了三盒口罩。自己家一盒,吴泽一盒,弟弟家一盒。她还在淘宝上看其他类型的口罩,忽然接到了孙大夫的电话,孙大夫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距离母亲透析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悠悠把手机揣进兜里就去找孙大夫。

原来是找到合适的肾源了,孙大夫滔滔不绝地跟她分析着手术方案,告诉她不要担心,要相信现代医学,李秀虽然身患尿毒症,但还是有机会拥有更多好日子的。张悠悠从来都没有不相信医学,医生是她心里最崇敬的人,但她不相信自己,她没有钱。

孙大夫看出来了张悠悠的困境,他安慰小姑娘,让她先跟亲属借一借,后续不够可以申请募捐。悠悠点了点头,张振的房子必须得卖了。

悠悠回到店里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吴泽从对面的小饭店炒了两碗牛肉炒饭,两人坐在奶茶店里把饭给吃完了。

等他们洗完杯具、打扫好卫生已经九点多了。电视一直在放着新闻,新闻频道提到马上要连线钟南山,谈谈这次“新冠”肺炎。悠悠和吴泽不约而同地又坐了下来,他们打算看一下新闻。

“非典”那年吴泽在上初中,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条新闻是“非典病毒是果子狸传染给人类的”,所以当他看到新闻上说这次“华南海鲜市场”在贩卖大量野生动物时,有了历史轮回的错觉。


1月22日

“悠悠,初一早上我去你家拜年啊。”

吴泽拎了两袋东西进门,悠悠正在做奶茶外卖。一个袋子里装着春联、“福”字,另一个袋子里是悠悠喜欢的零食、饮料。

“好啊,那你下午跟我一起来店里?”悠悠给店里的服务员放假了,但店铺都已经租了,她想趁着过年多赚点钱。

吴泽比了个“OK”的手势,拿起悠悠做好的外卖转身出门。

这会儿店里没生意,张悠悠点开手机通讯录给张振打了个电话。之前打电话给他一直不接,今天才响了两声竟然就接通了。

“姐。”张振正在带薪上厕所,刚刚手机一响差点被震到坑里,他下意识就把电话给接通了。

张悠悠怕他挂断电话,一口气把话说完了:“振振,妈的病不能拖了,你和王娜还年轻,你们现在把房子卖了以后还会有房子的,但妈如果没钱治病就没有以后了。”

“不是我不想卖,这事情我根本就不能提,一提王娜就要跟我闹离婚。你知道我有公职在身不能离婚的。”张振一心想走仕途,有离婚史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所以你要为了前途不管你老妈的死活?”张悠悠太了解弟弟了,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做什么都要拿第一,父母都以他为骄傲,很多事情都会偏袒他。导致现在他站在更高的台阶上,只想着自己的前途命运,对家人不管不顾。

“姐,我卡里有两万块钱,现在就给你转过去。我还有事先挂了。”

张振提起裤子,把衬衫扎在裤子里,然后扣紧皮带。洗完手以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是个家里一地鸡毛的公职人员。

没过一会儿悠悠就收到了两万块转账,她想着后天除夕夜张振夫妻俩肯定会回家,到时候再跟他说房子的事情。

下午有两个小姑娘是戴着口罩来买奶茶的,张悠悠忍不住问她们戴口罩是不是为了预防“新冠”肺炎。

“嗯,我们在网上看到说这个肺炎和‘非典’差不多,出门要戴口罩预防。现在还挺严重的,我们买完这次奶茶就准备不出门了。”

悠悠不由得又感叹了一句:“这么严重啊?”

“反正防患于未然吧,你们开店也要多注意消毒,现在人流量还挺大的。”小姑娘善意地提醒了张悠悠一句,但这句话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最近因为母亲的病情张悠悠不怎么刷手机,也没空看新闻。等到那两个小姑娘拎着奶茶走了以后,她打开了微博,发现热搜榜上有很多关于疫情的内容。她一个个点进去看,等到全部看完,她的内心像是被海啸席卷后的废墟,一片死寂,没有生气。

吴泽到店里时,张悠悠正在洗杯子。

“今天这么早打烊吗?”吴泽刚刚送的那单外卖的小区电梯坏了,他跑了十二楼,把他累坏了。他在冰柜里捞了一个冰块含在嘴里,缓解一下疲惫。

悠悠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儿跟吴泽说:“我准备关店了。”

“关店好啊!我们去日本玩。”

几个月前悠悠就跟吴泽说了想去日本玩,所以吴泽才会在选婚纱照的时候一眼相中那套富士山下的图。

“不是,是没法开店了,你看新闻。”

电视里正在播报着“新冠”肺炎的新增确诊病例和新增死亡病例,在中国地图上,武汉地区的疫情数字鲜红一片。

看完新闻后,吴泽帮着悠悠擦桌子,他说就当过年给自己放个假了,疫情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今天距离奶茶店开业刚好一个月,张悠悠原来准备在过年期间把本钱收回来,但现在不得不关店停业。拉下卷闸门、上锁,临走之前张悠悠扯了好几次锁,怕没有锁牢。


1月24日

昨天武汉封城了,张悠悠忧心忡忡地陪着母亲来医院透析。

照理说今天是除夕,医院里应该没什么人的,但她发现医院里的人比平时还要多。医生、护士也没有轮流值班,而是和工作日一样全员在岗。

等在透析室门口的时候,张悠悠时不时就会听到有人在哭。而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比上次见到的还要多。

张悠悠捂紧了自己的口罩,想快点离开这里。

“你怎么来了?”张悠悠赶紧把吴泽拉到了相对安全的楼道里。

吴泽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刚好在这边派单,送完了就顺便来陪陪你。”

张悠悠打开吴泽带来的食品袋,里面装着一盒豆油卷,两人干脆坐在楼道里吃了起来。

“我刚看到张振了,他们一群人好像要出去视察。”

半小时以前吴泽给公务行政大楼送了一单外卖,他远远地看到了张振在一群穿着制服的人里面,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张振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他是市监局的,这次“华南海鲜市场”贩卖野生动物的事情被曝光,媒体、舆论都在讨伐市场监管的疏忽。

刚刚张振接到通知,孝感要于今天二十四点封城,所有的店铺关门歇业,各小区逐步实行封闭管理。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让她在家囤点吃的,减少出门次数。张振也想跟爸妈说一声,但他不想跟姐姐沟通,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父亲。

听了吴泽的话,张悠悠想起了刚刚父亲给自己发的短信:“哦,我爸刚刚给我发信息,说让我回家的时候多带点菜,应该是张振跟他说的吧。”

“你去他家这么多次一次都没碰上?”

“没有,躲着我呢,王娜精猴儿一样,肯定是她不让我们见面的。”

吃完最后一个豆油卷,张悠悠把食品袋攥在手里。

吴泽担心悠悠为母亲治病的钱发愁,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你先别急,我这里还有点钱,待会儿我去ATM机转账给你。”

“不用,张振前几天转了两万块钱给我,先这样维持着吧。”如果不卖掉那套房子,就凭着吴泽的那点钱换肾根本不够用。

吴泽没坐一会儿就走了,他要回家帮着准备年夜饭,临走前还跟悠悠说了一句明早去拜年。

这个年过得很冷清,张振在单位执勤,王娜说不能聚众聚餐。张悠悠随便炒了几个菜,就这样带着二老像往常一样吃晚饭。没有贴春联、也没有发红包。

春晚多了一个朗诵节目,李秀看得很认真。

“医院里面是不是有很多病毒?”李秀问张悠悠。

悠悠没有回答母亲,而是在揣测她这句话的意思。前些天悠悠无意听到母亲跟父亲说自己不想治病了,想把钱留给儿女。

当时听完悠悠并不震惊母亲的选择,因为她一直都是这样,是中国最传统的职业女性,工作家庭两不误,能为了儿女牺牲所有。母亲在退休前耗尽了自己的精力,退休后还没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就患上了重病,有时候张悠悠觉得这不是在惩罚母亲,而是在惩罚儿女。

“妈,病毒是可以预防的,你戴上口罩和手套,勤洗手就可以了。”

李秀试探地问女儿:“医院咱们还是不去了吧?我怕被传染。”

张悠悠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我已经买了一次性雨衣,去透析的时候给你穿上。”

十点一过二老就睡觉了,张悠悠把客厅的电视关了回自己的房间看新闻。她看到本地新闻提到1月24日24点孝感将会封城,看了看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封城的消息并没有触动张悠悠,她本就被困在生活的牢笼里,就算不封城,她也无处可逃。


1月26日

短短几天时间,小区全部被封了起来,每家每户只发一张出入证,两天才能出门采购一次,外来人员一律不许进门。

吴泽被关在小区外面没能来拜年,只能借着送外卖的名义给悠悠送了一包东西,等到悠悠把东西拿回家以后却在阳台上看到了吴泽正在冲着自己挥手,下一秒就接到了吴泽打来的电话。

“悠悠,我主动加入了这次疫情外卖配送队任务。”吴泽正在楼下咧着嘴笑,悠悠甚至都能看到他的大白牙。

悠悠有些担心他:“这样不是更危险吗?能不送还是不要送了吧。”

“那不行,如果大家都不送,城市不得瘫痪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疫情期间接单配送费翻倍了!我多送几单,等疫情好了我们就可以去日本玩了。”吴泽的言语间都透露着兴奋,他从来没有想过送外卖的人有一天也能成为社会的支柱,能赚得比白领还多。

“好,那你一定要做好消毒工作,不能让自己生病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又来新单了,我走了啊!”吴泽用力地冲着悠悠挥了挥手。

悠悠拉开玻璃窗,把头伸到了外面使劲地喊着:“注意安全!”

吴泽送来了一些菜和米、面,自己之前还买了很多菜,家里囤了太多菜,张悠悠担心吃不完。她换了衣服,装了一些好点的菜和一袋面粉,去了弟弟家。

小区进不去,王娜只能隔着门取悠悠送来的东西。王娜的眼圈红红的,看得出来她刚刚哭了很久。

张振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每天都在外执勤,有时候还会频繁进出医院,她十分担心张振的人身安全。

“并不是他一个人在一线,这是他的职责。”悠悠也会心疼弟弟,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有公务在身,出了事情他得顶着。

王娜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银行卡出来递给悠悠:“卡里有八万块钱,加上张振之前给你的两万,刚好十万。你先拿去给妈用着,后续不够我再跟我爸妈借,但我们的房子真的不能卖。”

悠悠没想到王娜会主动拿钱出来,她接过银行卡后冲着王娜点了点头:“嗯,谢谢。”

回家的路上,悠悠想着自己把店盘出去还能拿回来一半的钱,这样再到外面借十万就能做换肾手术了。她刚准备跟孙大夫打电话,忽然意识到疫情期间店面是租不出去的,而自己刚付过的房租也收不回来。

这一刻张悠悠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钱存起来呢?


1月30日

进医院大厅之前,张悠悠给母亲穿上了一次性雨衣,粉红色的。

李秀穿上粉色雨衣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对着玻璃照了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穿这个颜色,买透明的就行了。”

“透明的卖完了。”说完之后张悠悠给自己套上了透明的雨衣,“走吧。”

李秀跟着张悠悠,忍不住回头又照了一下,其实她很喜欢粉色。

医院里人很多,床位爆满,好多人都躺在地上。

“悠悠,我们下次不要来了吧。”一些患上“新冠”肺炎的人会发出快要枯竭的喘息声,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讲话的声音都变了。

其实张悠悠也不想让母亲冒险,但尿毒症晚期只能靠透析延续生命,她不能看着母亲等死:“孙大夫说透析不能断的,要不下次我们再早一点来?”

“没有用的,不管什么时候来,医院里都是这样。”

李秀活了大半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医院。每个患者的手里都握着一根被点燃的引线。他们竭尽全力想要找盆水把火星浇灭,但却找不到水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炸弹同归于尽。

透析完回家后,李秀忽然说自己身体不舒服,量过体温后发现她正在发烧。

张悠悠脑子里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给张振打电话,希望他能让母亲做上核酸检测。

“姐,现在要求居家隔离十四天后再做检测,我真的没办法搞床位,医院床位恨不得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张振的情绪很不稳定,这些天他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而他作为一线执勤人员完全无法顾及到家人。

张悠悠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和难过都涌上了心头:“张振!这是你亲妈!她情愿不治病都不愿意卖你的房子!你还有点良心吗?”

“姐!我们领导都没办法给他爸搞到床位……你以为我不想让妈住院吗?”

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张振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工作,他相信只要积极防疫、做好控制,疫情一定会好起来的。但他现在忍不住站在马路上哽咽,他开始怀疑自己,他不孝顺、没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都见不上母亲一面。他开始质疑自己的生活还会不会好起来,母亲还会不会好起来。

张悠悠不想再听他说自己有多么的不容易,“啪”的挂断了电话。


2月1日

吴泽正在超市里对着配送单挑选蔬菜,他接了同一个小区三户人家的单,都是要买菜的。他的手机响了,他没看号码就接通了:“您好,我马上送到。”

“吴泽,是我。”悠悠的嗓子哑了。

“悠悠?你怎么了?”

“我妈走了。”

张振放下了手里的菜,意识到了不对劲:“去哪了?”

“去世了。”

人死了好像一切都沉寂了,虽然母亲的话一直不多,但家里总是温馨的。母亲去世后,家里毫无生气,冷得像冰窖一样。

而父亲显然被“新冠”肺炎吓到了,母亲得了几十年肾病都没有生命危险,而“新冠”一下子就把她带走了。而他们一直和母亲同吃同住,如果说母亲被传染了,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也被传染了。

去殡仪馆的时候张悠悠死活都不愿意见吴泽,她担心自己患上了“新冠”传染给吴泽。吴泽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他们恋爱五年,悠悠在吴泽的心里一直是个有点小脾气的女生,但从未见过她如此坚毅的一面。

母亲去世后悠悠第一时间安顿好父亲,然后联系殡仪馆,最后才是通知张振、吴泽。在此期间悠悠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没有时间哭,大脑中全是各种方案,怎么安排母亲的后事?什么时候可以去核酸检测?如果父亲被传染了要怎么办?

“姐。”

张悠悠正在殡仪馆等着签字,她没想到张振会这么快赶来,她指了指一扇大铁门对张振说:“妈已经进去了。”

“姐。”

张振说不出话来,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而嘴里只是在一声一声地叫着“姐”。他不敢喊“妈”,他害怕上下两瓣嘴唇碰在一起的叫出那个字的时候,会忍不住情绪崩溃。

殡仪馆里四处都是这样的景象,没有人在意这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是否在哭,因为每个人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之下,无所遁形。

站在远处的吴泽默默转身离去,他启动了自己的电瓶车,开始为下一户人家送菜。疫情之下,好像所有的悲欢都被二倍速播放了,人们的情绪无法得到延宕,只能裹挟着恐惧被历史的车轮碾过。


4月1日

“两份珍珠奶茶,打包带走。”

“好的,请稍等。”

孝感解封半个月了,今天是张悠悠开业的第一天,都是一些回头客来照顾她的生意。进入春天以后,疫情渐渐好了起来,除了人们脸上依旧戴着的口罩,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中午吃饭的时候吴泽神神秘秘的,问悠悠下午能不能关半天店。

“开业第一天就关半天不太好吧?”

吴泽觉得悠悠说得对,但有些事情他真的等不了了:“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就跟我去一下吧。”

悠悠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吴泽要干嘛,嘴角扬起了笑容:“什么事情?你不说我就不去。”

吴泽心里一横,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了,他站起来望着悠悠,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单膝跪地:“悠悠,嫁给我吧。”

张悠悠怎么都没想到吴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自己求婚的,此时的她还穿着围裙,手里在做着奶茶,而吴泽的身上穿着蓝色外卖服,袖口还有深色的污渍。这个求婚现场草率得不能再草率了,但张悠悠觉得够了,如果生活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就好了。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后也跟着母亲走了,但万幸的是张悠悠自己没有感染“新冠”。解封以后张振才得空休息,但没想到他大病一场,在家躺了一个多星期才好。以前悠悠总是觉得弟弟太傲气,但现在她不觉得傲气是什么坏事了,因为只有这般傲气的人才会在这场战役中坚持到最后。张振从不服输,面对病毒也是一样。

“好啊。”悠悠接受了吴泽的求婚,也答应了他下午关店半天。

张悠悠坐在吴泽的电瓶车后座上,一路上看着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一点一点地复苏,她的内心十分充盈。

抵达婚纱摄影店以后吴泽轻车熟路地带着悠悠往里走,前台马上迎了上来:“您好,请问两位想了解一下婚纱照吗?”

“对,我们要买那套富士山下的。”

“抱歉先生,因为疫情现在所有境外拍摄的项目都关闭了,您可以重新挑选一下,咱们国内拍摄的效果也很不错。”

“那也行,但是我要找这个人跟我说,”吴泽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就是她,小王。”

前台接过名片后表情变了变:“先生,很抱歉,小王感染‘新冠’去世了。”

责任编辑:颗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