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认准了就是一辈子。

刘吾本逃婚

作者/栗博士

1

2009年的夏天,这个不幸的姑娘从医院偷偷跑出来和她的未婚夫到河堤上散步,老人摇晃着鞭子催促河堤边上吃草的牛回到牛圈里,岸边蚊虫很多,刘吾本一边走一边用手像牛尾一样驱赶蚊子。

走到一处不被蚊虫叮咬的沙场,两人坐下来,很有默契地看着眼前的沧浪长河,坐了十分钟,刘吾本觉得之前胳膊被蚊子叮得有点痒,挠了挠胳膊问她,“老实说,绿娃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父母上午已经告诉了她婚事,刘吾本要出三十万的彩礼。她不知道是害羞结婚还是不满意自己的标价,但是右脸颊旁边贴着纱布,看不出表情。

刘吾本更为滑稽,虽然没有包纱布,但头已经被未来的岳父打成了多边形。

绿娃看着刘吾本说,“对不起啊,我爸爸脾气暴,力气也大。”

刘吾本咧开半边还能动的嘴笑着说,“没事啊,说明我这个头啊有很大的延展性。"

 

2

转折要从一个蚊虫不多的夏天说起,江南小县湿气重,绿娃像往常一样放了暑假来诊所里拔罐。

照理说绿娃一个正值花期的女孩子,干嘛找刘吾本拔罐,拔罐得把上衣都解掉,奇的是坊间那些长舌妇人像是对此事只字未闻一样,三年的夏天绿娃都在这儿拔罐,闲人却从不为这件事嚼舌根。

这就要说说绿娃的样貌了,绿娃生有奇相,颇有些像《山海经》中有诸山的山神,书里写龙身鸟首。

说她是鸟首是因为她的嘴小小尖尖的,有点像鸟的喙,一双眸子如同狭长的岩石缝,看不清眼白,漆黑得深不见底,这种异于凡人的风味可能给没见过她的人一种误解,以为她就算不丑也长得奇怪。

正好相反,刘吾本在她来拔罐的时候就觉着她长得漂亮,小小尖尖的嘴说话很温柔,细长乌黑的眼眸里藏着整个小镇的春天。

既然漂亮,那么大家对她敬而远之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为龙身了,是一种不算严重的皮肤病,症状比银皮屑要轻多了,可能很多朋友都见过这种病,一年四季皮肤总是很干燥,皮肤角质微微裂开。

绿娃解开衣服后把自己放在床上,用毛巾把身体的两条侧边圈起来。这个时候刘吾本才从帘子后面出来,擦干净罐子,点燃酒精燎一圈后扣在绿娃后背上。

第一次她来的时候刘吾本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他的QQ号被盗了,他生气,什么红钻蓝钻黄钻还有那几篇抄的《特别文摘》的日志附带几百条留言都没了。

不过刘吾本对绿娃的病还是有所耳闻的,但他觉得完全不是坊间说的那样,别人说的像大旱的庄稼地那样颗粒无收太恐怖,他觉得只不过表面微微裂开,像层薄薄的龙鳞,穿云沐雨的时候可能还会化掉。

临走的时候绿娃加了他那个只有一个星星的号。

绿娃每个夏天都要找刘吾本拔罐,坊间便传绿娃找刘吾本治皮肤病,可治了三年也不见有什么起色,可见刘吾本屁本事没有,全靠他爹的招牌混吃等死。

拔上罐后得有个十几分钟,他照例去电脑旁边斗地主。没想到前面那家卖烟花的店失火,一条火龙席卷了一整条街的商铺。

刘吾本冲回去给绿娃起罐,扯下帘子裹着她冲出火海,跑到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喘了口气,姑娘已经晕了过去。起手给她把了下脉,还好,就是吓着了,脖子上有血顺着流下来,拨开刘海,刘吾本心里一惊,破相了。

事发突然,刘吾本也回想不起来是在哪磕到了绿娃的右脸。

父亲留给刘吾本的家业就是这家中医诊所,他大概连父亲十分之一的本事也没继承到,现在诊所被炸上天,立身之本没了,穷苦的日子似乎可以一眼望到人生的尽头。

 

3

当然一无所有还不是刘吾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两手空空地去病房看人家姑娘的时候,挨了她爸一顿毒打,大耳刮子贴得他找不到北。

第二天绿娃的爸妈找上门来,家里人给客人点上烟后,绿娃父亲跷着二郎腿说,“我家孩子脸上掉条口子,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绿娃一辈子的事,咱们不能不慎重啊。”

刘吾本母亲不是个善茬,以前有名的铁公鸡,接过话茬,“绿娃天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就凭这身好皮囊啊,就算脸上没那个口子也照样嫁得好。”

绿娃爸妈闻话顿时脸撑成了猪肝色,刘吾本父亲想了想,“我儿子是肯定不当缩头乌龟的,看你家闺女的意思吧。”

绿娃爸爸赶忙说,“这事我给她做主了,彩礼三十万,还有,绿娃现在也算你家的预备媳妇了,她这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得靠你家了啊,我们两口子自己过活都快来不及了。”

刘吾本母亲说,“我听街坊说绿娃在省城里,边上学边打两份零工,你们两口子麻将扑克轮着换还是真够辛苦啊。”

绿娃妈妈说,“哎,彩礼还可以商量的呀,咱们这不是还没完全定下来嘛。”

刘吾本父亲说,“绿娃大学毕业前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负担,不过那三十万的彩礼要让这小子来出。”

绿娃爸爸听后望向刘吾本,“吾本啊,不是叔叔不信任你,不过绿娃这一辈子的大事叔叔耽误不得,要不你打个欠条吧。”

刘吾本母亲闻言只觉着二锅头上头,张口就要骂,刘吾本父亲摆摆手,“无事,让他打欠条。”刘吾本和母亲在原地干瞪眼,父亲去书房取了纸笔,三十万,最迟两年还清,还不了上法庭。

送走了绿娃父母,刘吾本母亲说,“这俩害虫,家里什么好的都给小儿子,女儿上大学勤工俭学,不给他们打点农药还真以为只有他俩最摇摆。”

刘吾本安慰母亲道,“没事,刚才我用左手签的字,看不出来是我写的。”父亲看着母子俩,笑了笑回了房间。

 

4

河堤上的两人吹了一会儿风之后就不再说话,绿娃两眼望着金色的大河,她喜欢这条河,但她不喜欢河里自己的样子。

刘吾本躁动不安,不愿意欣赏不知疲倦的水,于是看着绿娃,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绿娃眼里的和他眼里的并不是同一种哀愁。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许了啊,我呢,吃喝不嫖赌,爱占小便宜,现在药店被炸没了,我也没有工作,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目光短浅的普通男人,当然啦,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拿出我所有的财产来补偿你的,可我的钱已经和药店一起被炸上天了。”

绿娃看着河边的乔木野草,低头无话言,刘吾本接着喋喋不休,“不愿意结婚也正常啦,你看我二十六了都还没准备好,更不用说你了,不过欠条已经打给你家了,就算不结婚我也会把那三十万还给你的。”

 

5

“养鱼,养甲鱼一本万利,搞好了一年十几万呢。”在刘吾本兴致勃勃地讲述接下来的致富计划时,绿娃托起下巴说,“你喜欢写诗吗?”

“写诗?”刘吾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姑娘迎着河风轻轻吟诵道,“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此情此景让刘吾本老脸一红,她念的是他前天的QQ签名,泰戈尔写的,最近一年刘吾本一直抄一些《读者文摘》的短句来附庸风雅,不过一向视坦诚为自己唯一优点的成年人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羞愧的感觉让他认真凝视眼前的少女,虽然白天的太阳狠毒,但她仍旧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袖衬衣裹住自己的手臂。右胸口上绣着一颗小红心,白色的牛仔裤,裤腿上有一些褶子,露出脚踝,脚踝上系着条红绳结,踩着一双蓝色条纹的白底布鞋,散着一头长发,发带随意地绕在左腕上。

 

6

然后两人一起去逛街,照了几张大头贴,吃刨冰吃到牙齿没有知觉,想去KTV没钱,用个山寨机听了一下午的歌,其实也没几首歌,几首莫文蔚的歌翻来覆去地听。

晚上刘吾本沿着河堤送她回去,地上的风与水里的光,脑中一些急切干涩的念头渐渐饱满起来,充满弹性。

回到家后已是深夜,刘吾本从他爸的书架上搬出一摞《青年文摘》,潜心搜索那些空洞华美的文字,一行一行地看,生怕错过可以写作签名的句子,看得他眼眶都要裂开,搜到一句便如获至宝似的马上摘录下来,可他阔别学校多年,平时在小诊所里工作,也没个领导来发表会议精神,手头连个像样的本子也没有,他索性抄在手边的处方单的背面。

时钟走了两个小时,刘吾本感觉快要瞎掉了,看一眼这摞处方单也挺厚的了,拿到自己房间吭呲吭呲地背,背了十分钟便不再挣扎,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有见面,绿娃出院了,要做暑期实践,刘吾本则无事可做,他现在可以胸有成竹地去找绿娃聊聊诗歌,电话打给她总是占线,去她回家的小径上等她,反复几晚始终不见绿娃踪影,刘吾本只觉着满腹的浪漫句子快要爆裂开来。

晚上回家的路上,大概是诗情画意读得太多,刘吾本看小镇路边肥硕的站街女郎都丰姿绰约起来,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女郎见生意上门,肥硕的腰肢显得更加畸形,恶魔的声音传过来,“小帅哥,带一个女娃不,还有学生妹。”

刘吾本陡然惊醒,摆摆手答道,“不了,家里有一个。”

 

7

刘吾本现在的营生就是到处打短工,毕竟还有三十万要还,前些天去乡下插晚稻,这段时间在北河大桥的物流做搬运,每天早上六点去把货卸到空地上,然后穿着印有xx鸡精的蓝色罩衣,脚蹬电三轮去送货,空地上一卡车的货送完了,刘吾本就蹬着电三轮回家,给车充电,吃母亲做好的饭,陪父亲喝茶,洗澡,写诗。

所谓只要大量的重复便没有不可能,刘吾本功力日渐增长,从最初的摘抄诗句到现在也能胡诌几句“她微笑,善良的花朵就绽放,她哭泣,坚强的石头就破碎”之类不明觉厉的句子了。

这一晚不知是韭菜炒蛋吃多了还是怎么着,一身元阳化成了无数的灵感,一路写到十二点,母亲敲门进房间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货呢。”

刘吾本兴奋地告诉母亲,他的脑子就像一个雨季里的一个破房子,灵感像水一样源源不绝涌进来,挡都挡不住,外面加上塑料都挡不住。

母亲说,“不就是脑子进水么,把那碗糖水喝了快睡。”说完掩门离开。

可他却不那么想,他一边喝母亲熬的冰糖梨水,一边在眼前的三页纸上找自己最钟爱的句子,还突发奇想要在电三轮后面支起两根竹竿,把最好的一句诗做成横幅挂在上面,越想越困,伏案做梦去了。

 

8

这个夏天刘吾本挣了有三桌婚宴酒席的钱,QQ号给了表弟让他帮自己挂着,想想那三十万,越想越愁。不过绿娃还是在上学的前一个星期出现了。

在下午给桥东一家杂货铺送整箱零食的时候,三轮突然没电了,刘吾本倚着大桥栏杆生气,往前望见一个身影神似绿娃,越看越像,简直跟自己诗句里的“她”一模一样。

其实他早就有预感这个夏天会再遇见她,所以在第一次结工资的时候他就买了本泰戈尔的诗集放在电三轮上,不管天多热,他在那件xx味精的罩衣里面一直穿着一件白衬衫。

刘吾本脱了罩衣拿上诗集一路狂奔,下桥后沿着河堤发疯似地跑,双腿抡得飞快,终于跑到了她身后,她一转头,还真是绿娃。

见到真的是她,刘吾本很想吟诵一句自己写的诗,可是在刚刚来的路上刘吾本差点把肺跑出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后便蹲在地上喘粗气,绿娃连忙上前要搀他起来,他摆摆手,把诗集递过去然后自己站起来。

“你怎么了啊?”绿娃问他。

“没事,心跳太快了,让我缓缓。”

绿娃红着脸和他坐到河堤上,刘吾本想吟的那句诗此刻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他已经把它写到了诗集的扉页上,他本想在两人相处的不经意间吟出那句诗,于无形之中展示自己的文学素养,但是现在又不好意思把诗集要回来再看一遍扉页。

身上的这件白衬衣闷得太厉害,和汗水一起粘在刘吾本身上,刘吾本感觉自己快要尸臭了,绿娃开口说,“吾本,你把衬衣脱了吧,看你怪难受的。”

脱了衣服后反倒是刘吾本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啊,肥肉有点多,早知道有今天我就在家多做一点呼啦圈了。”

绿娃说,“没有啊,我很羡慕你啊。”

“羡慕我?”

“喏。”绿娃伸直手臂,长袖里面的皮肤露出来一点,细碎的皮肤纹路像渔网一样罩住了绿娃的身体。

“哦,你说这个啊,我觉得很漂亮。”

见绿娃不太信,刘吾本坏笑道,“你想啊,我给你拔罐的时候看过那么多次,有必要骗你么。”

绿娃这一次没有像普通少女那样害羞,转头认真地对刘吾本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但是我知道,人生确实很长,称心的东西也会变成恶心的东西。”

 

9

其实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但是出伏后的秋老虎并没有饶过刘吾本,高温让他这个曾经的蹩脚医生在搬运一麻袋山核桃时差点昏厥过去。

绿娃在去学校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每天都会和刘吾本一起散步,顺着河堤走到太阳下山,在四五米高的沙堆上坐一会儿。

刘吾本白天拿出打牛的力气去干活,以便准时下班,下班后吃饭,然后在堤坝的另一侧等绿娃。

河堤边上有草,小家畜在堤上来来回回地走,今天白天一个人下了整整一车的货,觉得身体劳损得有点严重,刘吾本找了一块周遭没有牛粪的地方躺下等绿娃。

绿娃从家里走过来得花二十多分钟,走到后俯下身子望着他,头发垂下来弄得他痒痒的,他说,“今天怎么花那么久?”一直看天上的云弄得他的头有点晕。

然后一起散步,壮丽的落日,和煦的河风。

绿娃说,“你今天吃的什么呀?”

刘吾本说,“唔,中午忙着搬货,吃的青椒斩蛋盖浇饭,晚饭吃我妈煮的绿豆粥,你呢?”

绿娃说,“我吃的番茄鸡蛋,我们俩今天都吃了鸡蛋啊。”

刘吾本说,“但是我不喜欢吃番茄鸡蛋,酸酸甜甜的。”

见绿娃不说话,刘吾本接着说,“不过只要你喜欢就好啦。”

绿娃轻轻笑起来,帮他整理白衬衫的衣领。

在离别的前几天他每次都很想抱抱绿娃,可她身上的龙鳞好像片片都是逆鳞一般,就算刘吾本不小心碰到,她就像浑身着了火一般往旁边发射四五米。

 

10

第一个秋天总是很难熬,刘吾本在去商贸城送货的时候差点被人拿刀砍,今天要送的货是一麻袋价值几千块的香料。

货送到商贸城的一个调味品店里,收货人是个独眼老头,刘吾本骑着电三轮到的时候老头正在店门口杀鱼,货到了打开麻袋,里面的桂皮碎成很多小块,丁香肉蔻等也被挤压得不成样子。

刘吾本一见老头抄起刀马上弃车逃跑,菜刀在他耳旁呼啸而过砍在了电线杆上。刘吾本跑过去拾起刀随便看了下电线杆上增粗增大的广告。

刘吾本把刀还给老头,老头还要动手被街坊劝了下来,“这是刘中医儿子,算了吧。”刘吾本谢过众人的宽容准备骑车走,老头伏在车轮边桀桀地笑,把三轮气放了。

刘吾本骑着歪歪扭扭的车回到货运站,货款没收到,挨了老板两个耳光,电三轮没收了,要想接着在这干,明天必须找那个独眼老头一分不少地把货款收齐。刘吾本脱了罩衣扔在垃圾箱里,走路回家。

回家后在门口听见绿娃父母为了彩礼钱和母亲争吵。

在屋外等到十二点,绿娃父母出来了,对刘吾本母亲的话将信将疑,不过有收据,料他也不敢逃婚。

刘吾本悄悄溜回自己房间,书桌上放有一碗糖水和一碗鸡蛋饭,他吃饱喝足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两件外套,两套秋衣秋裤,一套自己的诗集,写在两个防近视练习本上。他很想给父母留一首诗,但怕母亲看了会更难过。

在松滋桥洞下被河风吹了一整晚。

白天在桥洞附近租了房子,容量不大,一个卫生间,一个卧室,一张藤床,书桌,马桶,还有刘吾本,装满了这个地方。        

刘吾本摊开练习本写了几首诗,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肚子饿了,出去找活干,为了节省体力就在桥东这一片溜达。

刘吾本看见有人在往电线杆上贴增粗增大的广告,坐过去对那人说,“大叔带我一个吧,这活我看不错。”  

大叔看了他一眼说,“这活你干不了。”  

“我能行,我以前做装潢的,贴这个一点问题都没有。”  

“行吧。” 

和大叔不同的是,他白天写诗休息外加出门散步考察各个片区的电线杆,晚上干活贴小广告,一晚上八十。

这份工作他从白露一直做到立冬,腊月临近,母亲也会带点腊肉香肠到出租屋来看他,帮他整理房间,看到他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母亲骂了一句“鬼画符”然后整齐地叠拢在书桌的右上角。

 

11

和腊货一起靠近还有绿娃大学放假的日子。

而且在冬天日子过得很快,刘吾本一开门,看见绿娃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

“喏,珍珠奶茶,喝不喝,嘻嘻。”

刘吾本接过奶茶,“出去走走?”

绿娃捏着耳朵说,“不了不了,外面冻死个人了。”

两人在刘吾本床上并肩坐着,半年没见,绿娃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我去你家找你,你妈妈告诉你搬出来住了,还吓了我一跳,你搬出来住谁给你做饭呢?”

“我自己做啊,喏。”刘吾本指了指门外,“楼道里有个蜂窝煤灶,我每天就在那上面生火做饭。”

“好呀,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在送货吗?”

刘吾本迟疑了一会儿,“嗯,我现在专职写诗了,就靠稿费生活了。”

绿娃脱了鞋顺着床爬到书桌边,指着练习本问道,“这就是你写的诗吗?”

刘吾本飞扑过去把本子合上,事实上他没有给任何地方投过稿,也不知道自己写的诗有没有到二流刊物的水平,扑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绿娃,两人一起软软地滚到床沿上,绿娃嘻嘻地笑了起来。

刘吾本打开三级耗能的空调,两人像过去一样吹着暖风并肩坐着说话,听刘吾本说看起来充满诗意其实穷苦的日子,绿娃也很兴奋地向他描述新的学期发生的奇遇,在她打零工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很有钱的中年男人。

不知道聊了多久,强劲的二手空调把房间温度推升了起来,绿娃脱掉羽绒服,里面穿了一件黑背心,与大片的龙鳞形成对比。

绿娃问他是不是还记得第一次相遇的样子,“怎么突然这么问?”虽然相遇至今已有数年,但刘吾本觉得在夏天之前自己根本不曾也无从了解眼前的女孩。

“那你记不得了?”

“记得记得。”刘吾本努力回忆起来。

两人探讨了几分钟后,绿娃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回忆过去的日子有些奇怪?”

刘吾本把脸凑过去离她很近说,“这个倒不算什么,只是一般你很少问我问题,今天突然开口问我,我以为你会问一些诸如‘你什么时候娶我’之类的问题。”

 

12

不等她做出反应立马抱住她,闪电一般的速度,为了防止她像以往一样发射出去,刘吾本死死地抱着。

几乎用上了摔跤比赛中的十字扣,就是那种双手扣住对方的双肩和前胸,双脚扣住对方的臀胯和大腿的害羞姿势,绿娃倒没有发射出去,只是前胸剧烈起伏,背着他说,“你想干什么啊?”

刘吾本心想,对啊,我想干什么呢,只不过是想抱一下她,可为什么非得这样抱,怕抱不住,可人家若是不愿意让你抱呢,那我还得问一句这样被我紧紧抱住可还舒服,一般人只怕说不出口。

她用着烈士的语气说,“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刘吾本想了想说,“感觉像青蛙抱对。”

“讨嫌,我是问皮肤怎么样?”

“皮肤?”刘吾本用下巴蹭了蹭她后背的龙鳞,再去蹭她的脸蛋,“很滑嫩啊,不过比起脸蛋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不过比我这张脸强多了。”

“对了,还有个事要告诉你,今年暑假我不会回来了。”

刘吾本松开了她,“有很重要的事吗?”

绿娃说,“嗯,就我的人生而言这件事的重要性可以排上前三。”

刘吾本看着绿娃说话的时候满眼的星河,也替她高兴起来。

 

13

春天是绽放的时间,特别是在爱人并未互表心意的时候,就会绽放得更加灿烂。

绿娃的父母来催了几次款,刘吾本把自己贴小广告赚的钱抖落干净了,也就只有七千块,母亲又给凑够了一万块,好说歹说才把这对卖女儿的父母送走。

母亲替他发愁,他安慰母亲,“没事,我虽然挣得不多,但是其实还挺开心的。”

其实开心倒谈不上,毕竟挣的是缺德钱,但是好在弹性工作制,刘吾本有大把时间来看书写东西。

尤其是在把镇上的所有电线杆都牢记于心后,白天根本不用出去勘地形,就是睡大觉写小诗,晚上出门干活,而且这样二十四小时只用吃一顿饭就好了。

接下来的夏天刘吾本没有什么好期待的,毕竟绿娃不放假,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前推进。

在他即将辟谷大成的时候,傍晚拉开门准备照例出去干活,门外绿娃的父母把他吓了一跳,“叔叔阿姨,不,岳父岳母,您再给我点时间,马上就有来钱的路子了。”

“别,你可别这么叫我,折寿。”说完绿娃母亲打开包包拉链翻找东西。

刘吾本觉得是法律传票,心想一切都完了,去牢里接着写吧。

结果绿娃母亲递过来一个纸袋,打开一看,一万块钱和那张他用左手写的欠条,怎么个意思?

 

14

他们身后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欠账一笔勾销了,这张条子你把它烧掉吧,就当从来没有这件事。”

刘吾本有点不敢抬头看中年男人,低头看对方铮亮的皮鞋,转头对绿娃父母说,“我这算不算逃婚?”

绿娃母亲破口大骂,“逃婚?哪来的婚,臭不要脸的东西每天早上你还知道洗把脸嘞,你哪里配得上我们家闺女。”

绿娃父亲摸出一包好烟点上,“小伙子,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讲,你要再四处传播有损我女儿的谣言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刘吾本思路一下子没扭转过来,只得一个劲点头。绿娃母亲对中年男人说,“还是只有像谭总这样有家底的体面人才配得上我家闺女。”中年男人摆摆手,“还是要看绿娃的意思。”

“没事,这婚事我替她做主了,她还小,我还摁得住她,哈哈。”

“不不,这已经不是封建时代了。”中年男人对刘吾本说,“之前绿娃告诉我要回老家和你结婚,想来也不是自愿的,现在已经还她自由了,我还是想忠告你不要做空想家,年轻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我也是像你这样过来的。”

刘吾本说,“谢谢你的忠告,我也可以给你一句忠告。”

“嗯。”中年男人不明所以。

刘吾本说,“你把手伸过来。”

中年男人觉得奇怪还是把手伸了过去,刘吾本搭在对方手腕上,脉象四平八稳,“没什么忠告,你的身体很好。”

绿娃母亲不管刘吾本的那些废话,抢过欠条用男人的打火机烧掉了。

刘吾本躺在家里的床上想今后没有绿娃的生活,母亲哼着小曲在厨房忙活,想了想后,他把自己的几百首诗誊在信纸上,出门找到邮局,先贴了邮票,打开手机看一眼绿娃给自己发的学校地址,拿笔的手滞空了一会儿,填上了当地都市报的地址。

然后第二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他写了很多关于第一个夏天的诗。

 

15

好在刘吾本还是等来了收获的秋天,都市报的编辑表示很喜欢这种小布尔乔亚的东西,诗歌可以让满篇男默女泪故事的报纸突然格调高起来。

刘吾本秋天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起床写一首诗,然后编辑成短信发给编辑,诗句的稿费够他一天的生活费,母亲也很开心,每天和街坊们谈笑风生,几行字就可以吃碗牛肉面,太牛了。

这样的节奏刘吾本从收到稿费的第一天起调整了好久,晚上不用出门贴广告,十几分钟的工作时间就搞定了一天的生活,以前昼伏夜出贴广告,躲避城管,同居委会大妈打游击战,那时养出来的肌肉线条也磨灭了。

当然人还是习惯安逸的,况且他根本没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也很清楚没有诗歌的生活谈不上没有希望的生活,所以他也没有髀肉复生未建功业的痛苦。

但他恐惧这个冬天的到来,那些噼哩哗啦的鞭炮,人满为患的宴席,鳞次栉比的车队,这些热闹繁华的景象让他害怕失去第一个夏天。

刘吾本找表弟要来以前的号,表弟用他的号打游戏开外挂导致被盗过好几次,空间里全是黄色图片,点开绿娃的头像,聊天记录显示的还是药店被炸之前的无聊对话,再去绿娃的空间里看看吧,一条一条地翻,她在学校过得很丰富,有社团活动,有文化节,有她和同学去KTV的照片,还有与那个中年人的合照,有去酒吧做过服务生,去工厂流水线打工,这些大多都是小镇的蹩脚中医或者是三流诗人不曾经历过的。

刘吾本心想,原来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也并未了解她啊。对啊,既然没有走进一个人的心里,又有什么资格去说自己为他人做过什么呢,更何况诗歌也算不上一种付出。

 

16

想好了一切后,刘吾本去镇上的代售处买了一张去省城的火车票。

在路上刘吾本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人就算读过再多的故事,他没坐过火车,肯定也写不出火车上的故事。

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灯光,刘吾本不禁诗兴大发,在手机又编辑了几行字,职业病估计又犯了,他笑自己,没有把编辑好的诗发给编辑而是存到了自己的备忘录里。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他下了火车时的心情很好,买了份城市地图,一号线倒二号线,到了绿娃的大学。

今天是这个学校的泰戈尔文化节,绿娃在空间里有谈到会在台上朗诵泰戈尔的《飞鸟》,他想把从那个夏天出发的记忆定格在这个画面上。

偷偷溜进会场,刘吾本站在过道里,看见之前那个中年人也在观众席上,灯光打下来,绿娃从幕布走到舞台中央,一身黑色晚礼服,不同的是她拿着诗稿的手臂像藕节一样光滑。

刘吾本突然释怀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好像把他在都市报上发表的诗与泰戈尔的《飞鸟集》相比较一样。

而第一个冬天,绿娃所说的重要的事正是她现在的改变。

回去的火车上,刘吾本意识到一些东西渐行渐远,他的心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车厢。

 

17

度过了第二个冬天,通过当地文联主席的政治关系,刘吾本的新药店马上就能在旧址上重建了,白天忙着监工,晚上抽时间看书写诗,没灵感的时候通过空间看看绿娃最近的生活,这种朦胧而又伤感的文字很意外地受到当地中学生的欢迎,原本靠政府扶持的都市报销量翻了好几番,市领导在精神文明建设会议上还着重表扬了刘吾本,搞得他哭笑不得。

有一天都市报编辑打电话过来告诉刘吾本明天的诗不用发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包了一整个版面,刘吾本心里纳闷,包这种小报纸的版面打广告有效果吗。

第二天报纸的头条只有两行比他的水平高一万倍的诗,“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刘吾本看着报纸,再看看身边的摇头电风扇,原来夏天又到了。

刘吾本走上河堤,像往常一样坐着吹风,直到傍晚,天色沉下来,朝身后看,堤边的房子和竹林像一幅窗贴画,绿娃撩起头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这里?”刘吾本说,“替你治病的人告诉我的。”

“难怪那天我向谭总请假回来时,他说你一定会提前知道的。”绿娃托着下巴说,随即转头质问他,“前几天你没有来这里散步,河边只有我一个人,你不会反悔了吧,我给叔叔阿姨的礼物都买好了啊。”

“放心,我马上就攒够三十万啦。”

责任编辑:柒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