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了妆都是丑八怪!”

便利店女主角

作者/黄正

二月十四日,黄昏像潮水般贴着地面漫进便利店时,王佳琪一动不动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等待黄昏像往常一样将她淹没。

那时,她失焦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起了一层雾。雾中飞快爬行着蚂蚁般的文字,耳中两倍速播放着电视剧片尾曲,不久便会自动跳转下一集。那个她唤作“木脑壳”的男人正弓着背,屁股坐着一只脚,双手捏住手机在玩一款射击游戏,这会儿正斜着脖子瞄准。她坐这儿整整一天了,并排坐着的男人也玩了整整一天。这天他们还没迎来一个顾客。

他们一岁的儿子突然开始哭泣。

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眼神却像满弦的弓箭,催促他赶紧起身去终止这恼人的哭声。而此刻他身心都牢牢吸附在手机屏幕上,无暇顾及左边的婴儿哭声和右边的凌厉眼神。她把心一横,也决定置之不理,悻悻翻了个白眼,弓也松了弦,她把耳机音量调大了些。

 

戴连衣帽的男孩在这时走进便利店。

他揣着手,低着头,目光也走在地面上,走得很急。

没等王佳琪看清,这个瘦高的身影就从眼前一晃而过,消失在货架后面。她警觉地坐直身子,转头在监视器里找回男孩。

一到货架后面,男孩便停下脚步,抬起头,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她蹙起眉头,打量这个鬼祟的男孩。一身宽松的运动服把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仅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那双红色名牌运动鞋让她打消了警惕。他开始在货架前来回走动,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犹豫的右手悬在挨挨挤挤的货品前,好像非要把什么刻意藏起来的东西找出来不可。男孩笨拙又磨蹭的样子让她充满了疑惑,眼瞅着着急。

 

路灯在便利店外亮起,暖黄的灯光一拥而入,覆盖了黄昏暗沉的光线,天快要黑尽了。

在敞开的墨绿色玻璃门上,她瞥见上面映着一个女孩。女孩看上去很年轻,个子不高,脸很小,一身质地柔软的粉色装扮让她看起来更加娇小。她捧着一束粉色玫瑰花,双腿颀长,脚上也穿一双红色运动鞋,乖巧地站在路灯下,看一看便利店,又低头弄一弄怀里的花。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王佳琪忽然想起,那束玫瑰花一定是她的情人节礼物。

只要看见打扮得还不错的女人,王佳琪就会不假思索地嘀咕:

“卸了妆都是丑八怪!”

对眼前的女孩,她也是如此评价的。从结婚开始算,她至少一年半没化妆了,所以觉得自己当然有资格对她们品头论足。她不加掩饰地厌恶打扮漂亮的女人,像上了年纪的刁钻妇人一样评价她们是卖弄风骚,是装给男人看的。她更厌恶男人,正是那些愚蠢的男人助长了女人的妖风邪气。但男人的愚蠢也是装出来的,用来掩盖尽人皆知的好色本性,他们善施狡猾的伎俩让女人言听计从,可能用甜言蜜语,也可能用一束便宜的染色玫瑰花。

“一束廉价的花就能在一间廉价宾馆里换一个快活的夜晚,男人多精啊。”王佳琪摇摇头,她打心底认为爱情就是这样彼此算计又乐此不疲的游戏。

现在她对那个男孩又多了几分好奇,转头看回监视器。

 

监视器里没有人,戴连衣帽的男孩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柜台前,低垂着头,让王佳琪心里大惊,却面不改色。

现在她看清了男孩的脸,那躲在帽子里的俊秀轮廓。他不过十八岁上下,稚嫩的面颊上有一层稀薄的红色,五官小巧,比少女还要灵动,尤其那鲜嫩的嘴唇让她心里一颤。只是眉毛修得太不对称,像练毛笔字的新手写了两个生涩的“一”字,却让她不可抑制地心生怜爱。她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好一会儿了,还不打算挪开。

男孩小心翼翼抬起头,视线和她碰个正着,又慌忙躲开,然后用手指着柜台上的饼干,强作镇定地告诉她:

“结账。”

尴尬的情绪只在心里一闪而过,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是男孩的慌张让她心安理得。她不慌不忙拿起饼干准备结账,饼干下的拙劣秘密在此刻暴露无遗。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那盒避孕套,翻过来扫码,然后和饼干一起装进便利袋,递给男孩。

“二十二。”

她干脆地说,没有去看他,似乎觉得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把他吓跑。

男孩接过便利袋,直接塞进衣服口袋里,一边掏手机一边说:

“你……小孩好像在哭。”

“二十二!饼干四块!避孕套十八块!”

她故意把“避孕套”大声说出来,是对他多管闲事的回应。

仓惶付完钱,男孩涨红着脸径直走出便利店。

王佳琪转头在玻璃门上注视着男孩的背影。一踏出门,他如释重负地摘下帽子,像完成了一项不可告人的任务,得以以真面目示人。然后他连蹦带跳走向女孩,还得意地拍了拍鼓起的口袋。女孩不看他,低头假装整理花束。他把女孩一把搂进怀里,像捉住了一只胆小的兔子,然后依偎着亲昵着,沿着路灯走进远处的霓虹里。 

 

银漆剥落的货架上,散落着蒙尘的蔬菜,枯黄的蒜苗、皱巴的茄子、疤痕累累的土豆……它们的间隙属于那些成色不错已经被挑走的蔬菜,而剩下的这些,无精打采地堆放在阴影中。盯着柜台对面这些无人问津的蔬菜,王佳琪心里一阵发酸。

身边的男人仍在打游戏,孩子依然在哭。远处的霓虹和远去情侣,让她觉得十分遥远。

“要是我没有结婚……”她突然泛起一阵悔意。

结婚前,她当然是个招人喜欢的漂亮女孩,男人们总像一群赶不走的鸟儿,叽叽喳喳围绕在她身边。情人节是检视他们诚意的节日,她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欢腾起来或是自惭形秽。现在呢?那些对他趋之若鹜她却不屑一顾的男人们都消失了,那些快活洒脱的时光也一去不返了。

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几乎被忘记的情人节,连一束廉价玫瑰花也没有。她像一个坐在黄昏尾声里的落魄公主,孤独回味着昔日芳华。

在熄灭的手机屏幕上,王佳琪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屏幕上的她蓬头垢面,和心中的自己判若两人,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变胖了,变老了,也变丑了。她心想再没有男人会被她吸引了,除了……那几个每晚十点下班的工人。他们总是穿着满是泥浆的制服准时出现,来买龙凤烟。每当她俯身从玻璃柜台里拿烟时,他们总用贪婪的目光打量她。她的眼睛从不回避这些目光,反而会炫耀似的动来动去。通过敞开的玻璃门,她会注视着这群男人勾肩搭背走远,如意料中那样嬉笑谈论着关于她的话题。

可她明明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五岁。和同龄女孩一样,她渴望纸醉金迷的生活,渴望与英俊的年轻男孩或有为的成熟男人恋爱,同龄男人是她们最不屑的。但是两年前那个心存侥幸的夜晚,她怀孕了。他们曾路过好几家便利店,可当时那个男孩竟没有勇气走进去买一盒避孕套。于是那些为年轻女孩敞开的充满无数可能的大门,“啪”的对她关上了。

她看见自己自此以后都困在这个不足五十平米的便利店里,困在这个局促的柜台里,和这些货架一起褪色,日渐衰老和臃肿,直到漫长岁月的尽头。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像现在一样百无聊赖地坐着,日复一日守着这个冷清的小店,守着那个不思进取、不懂浪漫的男人和只会哭闹的小孩。看着让她不省心的爷俩,王佳琪恍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两个孩子的妈!

结婚不到两年,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在这分秒难熬的日子里,她总把不安分的双眼寄托于那扇敞开的玻璃门,让目光游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摆脱身处的狭小空间和凝滞时间,和外面世界发生交集,获得片刻的平静。也许,她只是在反复确认这扇门还没有关上。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的确给自己留了一扇门。那扇门的钥匙就是她的孩子,会带她通往另一种可能。

她在心底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个阴谋,一个想起来连她自己也会害怕的阴谋——身边的男人并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那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富家子弟,有着俊朗的五官和稚嫩的面庞。那天,两粒轻浮的火星偶然碰到一起,引燃了转瞬即逝的激情,也播下了意外的种子。那年他才十八岁,还远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有着草率的青春和远大的前程。

一番深谋远虑的挣扎后,她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而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木讷男人,不过是她挑选的牺牲品。想到这里,她竟得意地笑了。

漫长岁月的尽头,孩子长大成人,父子终会相认。从那以后,她死水一潭的人生将会扭转,她将彻底摆脱这周而复始的循环。想到这里,每天的等待便有了意义。

 

“幺儿,你看琪琪在发神,在傻笑,你看她,你看她一天是不是瓜兮兮的。”

男人逗着怀里笑嘻嘻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王佳琪面色一片惨白,万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父子。

孩子的双眼皮大眼睛无疑来自她优质的基因,但微微鼓胀的胖鼻头却和抱着他的男人毫无二致。

“你电视剧追完没有,好看不?”

电视剧?她不安地瞥了一眼手机,仿佛是这个布满指纹的冰冷机器拆穿了她自欺欺人的阴谋。

“刚才那个娃儿来买避孕套,我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差点搞忘了,”男人自顾自地说,“现在的娃儿确实比我们当年有安全意识……”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个男孩让她迷了心智,产生了幻想,幻想出如俗滥电视剧一般的剧情。

仿佛听见唯一那扇门骤然关上的声音,她脑袋顿时一片空白,然后被感伤和羞愧填满。羞愧是因为脑中的愚蠢闹剧,更是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丈夫。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转动着不知所措的眼珠。

“情人节,我还是给你发个红包吧,发1314要不要得?”

她把飘忽不定的目光投向门口,确认那扇玻璃门还敞开着,这让她稍得慰藉。然后她松开紧攥手机的双手,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两片苍白的嘴唇却不听使唤,僵硬地吐出字来:

“你的木脑壳,终于开窍了,你的钱,还不是我的钱,有啥子意思?”

男人对她风起云涌的内心没有丝毫察觉,在他听来,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在挖苦他。

“你可以用来发朋友圈呀,我看你好久都没发了,给你提供点素材。”

他当然不可能发觉自己荒唐的内心戏,转念一想,王佳琪渐渐镇静了下来。

“那你发5200。”她理直气壮地说,男人顺从的模样让她更加心安理得。

“好,你说了算,私房钱全部给你,一分不留。”他故作委屈,近两年的夫妻生活,让他深谙取悦妻子的最好办法,就是放低姿态,让她在言语上占据上风,“晚上我们去吃顿好的,火锅要不要得?你最喜欢吃火锅了。前面新开了家,我们去试一下,打八折哟。”

她当然想吃火锅,可转眼就想到朋友圈发火锅照片太不合时宜了。

“我们去吃西餐!”

“也可以,听你的。”

“走!现在就走!今天位置打挤。”

方才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她欢快地跳起来,搂住脖子用力吻他,压扁了他胖乎乎的鼻子。

“你今天怎么了?有点过于热情了哦,快去把睡衣换了。”

“马上,再等我涂个口红。”

 

关上敞开一整天的店门,挂上临时外出的牌子,他们沿着路灯走向前方霓虹闪烁的商业街。

“昨天快递小哥跟我说,让我们代理快递驿站,我答应了,”男人认真地说,“再过几个月,对面小区就交房了,我们生意要好起来了。我准备卖些关东煮,早上还可以卖包子馒头,卖鸡蛋饼,下午卖烤肠,小娃儿放学最喜欢吃烤肠了……”

她把他的手抬起来绕住脖子,把脸贴在他胸膛上,继续听他滔滔不绝的规划。

“等人流量起来了,我就去跟前面的洗衣店谈合作,帮业主收送衣服,多赚点奶粉钱,你朋友圈代购也不要停,过不了好久,生意就要好起来了……”

初春清冽的晚风,男人厚实的胸膛,怀里安睡的孩子,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她轻轻吻了孩子,像在嗅一束捧在怀里娇艳的花。

静谧的月光披在他们身上。她抬起头,发现月亮也深情凝视着她,除了月亮,她还看见星星以外的星星在闪烁,低头四顾,她看见街道以外的街道伸向远方。她觉得,早该出门走走了。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