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给别人取过什么外号吗?

外号

作者/短痛

“我们都在黑暗里前行,但不要急着闭上眼。”翟阿曼拿这话生硬地安慰王乙的时候,刘大嘴正在远处色眯眯地盯着她,而王乙也还没彻底变成那头众人皆知的驴。

王乙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在人们的嘴巴里越长越像一头驴的呢?明明只是从镇上转去了城里上个中学,怎么就变成了一头驴呢?

这个问题还得从刘大嘴说起,初一四班,刘大嘴,原名,刘大伟,因为谐音,顺口,被后排的三个同学唤做刘大嘴。那三个都是刘大嘴的老相识。早在小学四年级便做了同学,当年他们仨是插班生,自打他们来了之后大伟就变成了大嘴,起初还不情愿,但说来也怪,小学毕业之后,大嘴的嘴巴就越来越大,原本薄薄的,粉粉的嘴唇也越发的厚了,黑了。

其实刘大嘴本以为在升了初中之后便可彻底摆脱这个不中听的名号,无奈命运像是一只追着人玩耍的小狗,你越是甩,越甩不掉,刘大嘴认了命。不但嘴巴越抻越大,还拼命地发挥大嘴的优势,上课抢老师的话,下课找同学的茬。仿佛一天不动嘴,里头就生疮似的。班上的人大多不敢惹大嘴,以及他身后的三个老相识。他们不仅是城里人,而且自成一派。一下课就在班里耀武扬威,摇头踱步,像是闯入百人村的几个小兵,仗着手里有枪便可横行无阻,那枪是城里人的身份,更是他们可大可小的胆子,见着惹不起的人,胆子放肚子里,过安生日子,见到惹得起的,胆子放嘴巴里,嘴脸毕现,吓破胆小怕事之人。

刘大嘴在下午第一堂课上睡完午觉后,便想起了什么。痛定思痛决定报一报嘴巴变大之仇,可仇人是老相识,且以一敌三,难免自讨苦吃。大嘴并未过多思索,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调转枪头,决定把自己那份由委屈堆积出来的怨愤泄在王乙头上。

他决定了,不能自己一个人天天顶着个绰号过日子,也得给王乙安一个,这样心里才舒坦。被嘲笑之人一旦也有了可嘲笑之人之后,就像是太监突然发现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太监,心里好不痛快。

几十个同学,为何偏偏是王乙呢?一,乡下来的,家里没家底。二,插班生,班上没根基。三,身板瘦小,拳头没力气。四,普通话不标准,反驳也没底气。五,独来独往,下手便利。六……这么一细想,伤害王乙的方便之处简直不胜枚举。这些都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王乙是翟阿曼的同桌。能在翟阿曼面前作作怪,出出风头才是大嘴的心头快事。

该取一个什么样的绰号才能一击即中呢?才能让众人心悦诚服呢?虽说在报仇的对象上,大嘴并未思考过多,仅凭趋利避害,欺善怕恶的本性便轻松选定,可关于报仇的方式他却费了好些脑力,甚至在计算受害者的痛苦程度上,也下足了功夫。

绰号必须拿人,一叫出口,绰号下的人就得越来越像绰号里的形容。那人喜欢这绰号就会模仿,不喜欢就会刻意排斥,装成另一副模样,欲盖弥彰。总之绰号是个咒语,一旦脱口而出,便吐字成茧,光是想想就恐怖,被众人吐丝,想要破茧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破茧——要么彻底离开听说过这个绰号的人群,要么从一开始你就不在意。不在意,那绰号就成了镜子上的水渍,每次回看,它都在,但你知道它与你无关。可有几个能做到,能做到的人哪里会有人给他取绰号,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绰号对字数也有严格要求,一个字太少,三个字稍多,四个字别扭,五个字暧昧。驴,稍有偏颇,就可以听成绿,铝,鱼,同音,谐音,一旦加入联想便混淆视听。帽子这东西必须一扣即中,一下扣不住,扣不实,那帽子就成了没人要的玩具,发明玩具的人见大家都不争抢自己就也玩不香了。

三个字“大蠢驴”杀伤力渐弱。四个字“特大蠢驴”就别扭了。五个字“讨厌的蠢驴”暧昧不清,“什么的什么”这样的格式一旦用上总显得拖泥带水,哪怕是由壮汉叫出口也软趴趴,没力量感。绰号这东西脱口必须有力,一口唾沫一个钉。不然说破嘴皮子也是毛毛雨。

当然也有例外,就是那绰号本身就是一个老词,例如,李莲英!东方不败!这类耳熟能详的,叫起来顺口,容易意会。也实属难得,只是缺乏新意,不具备独特性。要知道绰号就是独特性最伤人。

刘大嘴对绰号有着如此深入的了解,与他那几个老相识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曾经他也深受其害。要说什么人,害人最可怕,那便一定是受过害的人,什么人,打人最疼,那便一定是挨过打的人,他知道打人打几寸,打多狠,伤多深。总之,当一个人想报仇,但又不敢找仇人报仇时,那么他的狠劲儿就已经收不回来了。

回过头来看,两个字“蠢驴”就刚合适,不过形容还是普遍。如果此人确实又蠢又像驴那么这种绰号就会像瘟疫一样传开。不仅是绰号传开。可怕的是这顶绰号的帽下之人成了病毒本身,具有了传染性。身边人都得当心,不能靠得太近。

而身中此毒的人往往不急着身亡,要在他人的目光注视下才会毒发。

相比,蠢驴,“阉驴”就厉害些,管他像不像,帽子先扣上,一旦涉及隐私方面,就有了不便窥探的内容,又因大家都看不到,自然会选择草率地相信,反正事不关己。这样既丰富了想象,又丰富了业余生活,既不杀人,又能看人垂死挣扎真是太叫人舒服了,心窝子直痒,绰号就成了痒痒挠,一叫,就是一挠,再一叫,就挠舒坦了。

 

仅仅是对着王乙叫出“阉驴”这两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大嘴仔细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从大伟变成大嘴的。

首先必然要先让周遭人对‘驴’这个特征有一定程度的共识。其次要慎重挑选第一次脱口而出的场合。必须一击即中,一呼百应,如果时机不对,铺垫不够,那么一个永久的绰号就疲软成了一时的笑料,这绝对难消大嘴的心头之恨,想到这里大嘴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日益增厚的嘴唇。

为了让自己的嘴唇不再变厚,他可是付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努力。例如,抿唇,咬唇,舔唇,稍有干裂脱皮就用手去抠,去撕,用牙齿去磨,去咬,即使破口,出血也在所不惜。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一天不咬,不舔,就浑身不自在,连深呼吸都不彻底,使不上劲儿。可一切的努力都适得其反,因为常舔,嘴唇干裂得更厉害,因为干裂出血,唇色愈发暗淡,从粉红到血红,从血红到紫红,直至今日,日渐发黑。不仅颜色异常,连唇的厚度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是常用的胳膊必然变粗,常用的手掌必生老茧一样,嘴唇的厚度有增无减,脸皮也日益厚实了。

大嘴每晚睡前都会对着上帝祈祷,十几岁的孩子郑重其事,厚厚的嘴唇念念有词,日复一日不见起效,他想通了,求神不如求己,他对着镜子自己琢磨,自己练习,终于有一天他发现只要把嘴巴抻大,肌肉拉伸,嘴唇就会稍稍变薄,此等发现被大嘴视为上帝的祝福。于是但凡在人多的场合,他便会大声说话,说话时极力地抻大嘴巴,力图最大程度地拉伸唇部肌肉,把嘴唇变薄。

这样一来,“大嘴”这个绰号便更深入人心了,加上他敦实的身板,鼓鼓囊囊的肚皮,班上的人就像是联系上下文一样地总结出了对刘大嘴的深刻理解,因嘴大而贪吃,因贪吃而肥胖。根本没人注意到大嘴在食堂里吃得很少,铁质餐盘里的鸡腿大多是被他那三个老相识给瓜分的。

在第二堂课结束前大嘴已经计划好了。他先跟前后左右的同学们描述了驴子的特征,任劳任怨,呆头呆脑,老老实实,脸似马非马,之后便描述了王乙的特征,同样的词汇照搬一遍,再补充说明王乙的日常细节,例如从不跟同学来往,不参加集体活动,特别是男生的足球,篮球。就连上厕所都是一个人去,从不结伴。尿尿时站在蹲坑里,面朝墙,从不把他的小兄弟示人,这说明什么?

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没有小兄弟。二,他的小兄弟,羞于见人。没有是不可能的,没有怎么可能站着尿。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他有小兄弟,但小兄弟有毛病,和大家的不一样,不中用。小兄弟有毛病,不中用的是什么人?是“阉人”。

瞧,他那老实人的劲儿,上课不举手,下课不乱走,一看就是驴胎转世。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什么吗?对,阉人,我看他就像头阉驴,我爷说过,只有阉过的驴最老实最听话,你们说是不是!讲到这里,前后座的同学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疑惑里还掖着二两好奇。一方面大嘴说得有理有据,另一方面毕竟没有眼见为实,难下定论。


但很快大家就信以为真,因为大嘴不仅有理论分析,还有顺口溜帮人加深印象,就像是乘法口诀表,一旦背会,终生难忘。

“一根红肠,一对铃铛,铃铛不响,红肠不长。”叫大嘴自己都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几句信口胡诌的流氓话远比之前精心编排的长篇大论管用得多。不仅起效快,而且传播广。不出三天,整个年级的男生都会背了,女生虽背不出口,但心底也多少知道了初一四班有一头阉驴,原本连王乙是谁都不知道的人,现在居然也能把阉驴和王乙的脸对上号。

叫人绰号,必须当着当事人或大伙儿的面叫,私下戏称,或单独两人叫来叫去是没什么大意思的。可初一是个尴尬的时间段,大伙儿的感情还不够深厚。而王乙又是下半学期临时插班进来的,独来独往,跟同学们鲜有交谈。所以大家最多也只是私下里过过嘴瘾。每次有人一喊出口,听到之人就闷头坏笑,眼神对碰,仿佛是几个地下党对上了暗语。

“绰号变成代号”这样的情况刘大嘴肯定是不满足的。他决定亲自打破班集体里这种没事儿偷着乐的局面。

机会来了,体育课,同学们都下了操场,只剩零星几个磨洋工的同学。搁从前,刘大嘴早就跑去操场了,可这一回,他的心头肉翟阿曼身体不适,请了假。而翟阿曼的同桌王乙也刚好在教室里。大嘴瞬间来了精神:“阉驴,你是不是也身体不舒服啊。”王乙作为风眼里的人还未知晓自己的别名。尽管龙卷风外头的人早就观赏半天了。

大嘴踱步靠近,在翟阿曼的课桌上敲了两下:“是不是驴子只要阉过了,每个月就也会来事儿,也会见红啊!”翟阿曼瞪大嘴一眼,这叫大嘴更来劲了,挺直了平日松垮垮的背。十四五岁的年纪,男生只有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才会如此挺拔,如此耍宝。当着心头肉的面,跟比自己弱一点的男生对话简直比直接跟心头肉说话还过瘾。

可王乙总不接招叫大嘴这样自说自话像个傻帽。“嘿,我说你到底是头阉驴还是闷驴啊!”这回王乙听出意思了,但因为普通话蹩脚的缘故,紧闭双唇,舌头在上颚来回摩擦。

“刘大伟,你到底去不去上体育课!”翟阿曼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课本上。

大嘴吸了吸肚子,刚要回嘴“王乙,走吧,我们去上体育课”,翟阿曼扯起王乙的袖子就往外拖。大嘴喉结一动一动地像被谁塞了只死老鼠。王乙死死盯着翟阿曼脚上那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那双鞋真好看。见王乙愣住不动,翟阿曼就索性拉起王乙的手。站起来的瞬间王乙瞥见翟阿曼膝盖软了一下,应该是肚子痛,她就是为了这个才请假的。这一软叫王乙的脸硬了起来。一把推开大嘴,跟着翟阿曼往教室外头走。

老实讲原本他打算混过三年,谁也不理。反正城里没好人。这念头是小学毕业前种下的,王乙在镇上念书时有个朋友跟他说过,城里什么都好,就是人不好,特别是一些有钱读书又不读书的坏小子,你要受了欺负,回来告诉咱,咱帮你弄他。城里人再厉害也是嘴皮子功夫,咱不怕。王乙当然是不会回去搬救兵的,就算打一架又如何,他的朋友们还不明白,城里这些坏小子的嘴皮子简直能杀人。

 

城里头当然有好人,城里和镇上一个样,有好有坏,只不过他来的时间还太短,分不太出来。大嘴是一眼就分出来了,翟阿曼是心头肉肯定是好人,王乙这个阉驴,也配和翟阿曼坐同桌,真是老天不开眼,叫阉驴走了狗屎运!为了自己的心头肉,大嘴决定好好整治一回这头阉驴,叫他再不敢把他那驴蹄子放在翟阿曼的眼前。他显然已经忘了是翟阿曼主动牵上王乙的。爱情使人盲目,仇恨使人顽固。

大嘴跟小伙伴们说,他肯定不敢去上厕所,你看他每天最多去一回厕所,我估摸着是尿不出来。毕竟阉过了,家伙什儿不好使了。话刚说完,王乙就径直往厕所走去。大嘴不慌不忙,满脸堆笑跟在后头喊:“上厕所去啊!”王乙回头,见大嘴毫无恶意的笑容本能地点头。大嘴乘胜追击:“哦,原来阉驴也是要上厕所的呀。”王乙眼皮撑大,眼球突出,鼻翼煽动,扭头要走,还不敢走得太快,似乎身后是一群野狗,一旦跑起来定是要被追上咬一口的。

大嘴不追上去是早有打算。待王乙钻进厕所以后,大嘴左手往空中一挥,像是立起了军旗,带着他那三个老相识,快马加鞭地赶过去,大嘴在门口刺探军情。见王乙裤子一脱,尿液噼里啪啦砸出响动,大嘴再次挥动左手,一伙人配合之迅猛,之完美堪比前科累累的打劫团伙。一人勒住脖子,一人掐住手腕,一人顺势扒下他的裤子,大嘴顺势将已经褪到脚脖的裤子跟鞋带绑在一起。

大嘴又绕到他身后,一弯膝盖一顶他的腘窝,王乙腿一软差点跪下来。其余三人,三两下把王乙抬起来,尽管王乙还在挣扎,但架不住三人的力气。硬生生被架出了厕所,王乙急了,扯住其中一人的头发死命地拽,没走出厕所几步,王乙就跌了地,就自由了,大嘴早就在厕所外头招来了一群同学们进行观摩。还记得之前说的吗?身中此毒的人往往不急着身亡,要在他人的目光注视下才会毒发。王乙一边尽力捂住自己,一边解开打在裤裆上的死结。

为了完成这个动作王乙只好跪在地上,额头也磕着地面,以光溜溜的屁股蛋儿示人。这样的姿势叫王乙第一次在众人眼中变成了一头活驴子。他们的目光在王乙身体的各个角落里走了一趟。慌乱中王乙从自己的胯下看到了一双鞋,从无数双鞋中间钻了出来。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是翟阿曼。但很快那双鞋就消失在人群里。

上课铃响,人群散去。只剩一头光着屁股的驴子还在地上与自己缠斗。这堂课,王乙缺席了,他钻回厕所,自习了一堂名叫徒手解死结的手工课。最终他用牙齿把鞋带咬松,扯断。脱掉了鞋子,提上了裤子。短短十来分钟,浑身上下冷热交替,出了一阵热汗又打了一阵寒颤,泥浆般的汗渍糊了一脖子。穿好裤子后,双脚钻回那双没了鞋带的帆布鞋,他像是驴子回驴棚一样地躲进了其他楼层的厕所。

下堂课上课铃响时,才踢踢趿趿地走回教室。

翟阿曼没像其他人那样用目光去烫他,只递了一张纸条。“我告了老师,不怕。”

果然,当天放学,班主任就把他们叫进了办公室进行了象征性的谈话。在对大嘴一伙人劈头盖脸一通乱骂之后就叫他们滚蛋了,只留下王乙。“明天有校外领导来听课,老师希望别再出什么乱子,今天的事你受了委屈。不过你能讲讲,他们为什么欺负你?这事要不是翟阿曼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王乙一声不吭,闷着头,恨不能把下巴戳进自己的胸口。“不要以为你不讲话,就没你的责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呢?干吗就挑你欺负?别怪老师嘴巴严,都是为你好,等你将来进社会,你就晓得了,不是你有理你就什么都对,你要晓得,有理不一定走遍天下,有脑子才走遍天下!”王乙什么都没说,只顾着点头,只求能赶快离开这里,离开班主任的嘴巴。

那一天王乙知道了两件事——一个是,苍蝇只叮有缝的蛋。另一个是自己点头的样子越来越像头驴了。这是他用余光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看到的。

可王乙的心里也多了两个疑问,为什么没人去问,蛋是怎么裂的呢?为什么自己被人们喊着喊着就喊成了一头驴了呢?本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他,顶着一张叫人记不住的脸,无论衣服换多勤都跟穿校服似的,从没人看出什么不同。

可就是这绰号一顶上脑袋,便成了这个班级的标志性建筑。下课也不敢去尿尿了,怕被人弄,被人看。不尿更遭人说——看来确实是阉了,尿不出来咯!哪里是尿不出,我看是憋着尿劲,充硬。

其实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打一开始他就不该应,绰号就是愿打愿挨的诅咒。这么说还是太残忍了,其实他也没有应,只是在心里接受了,行为扭曲了,就连面容,肢体动作都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一头驴,是不需要名字的,所有人似乎都同一时间忘了他的名字。无论是私下谈论,还是当面称呼,“阉驴”已经成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注解。而大嘴更是把对着王乙喊“阉驴”,当成了一种吸引翟阿曼注意的最佳方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翟阿曼和王乙形影不离,全天都坐在座位里,中午去食堂吃饭也坐同一桌。这叫大嘴更加恼火。

 

作为住宿生,每隔两周,回家一趟。周五下午就放假了,王乙走出学校附近的两条街之后,就有公交,这趟车会直接把王乙运到家门口。走路时,他常被一些东西击中胸口,屁股,脖子,那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几个坏小子的一口痰,一颗石子儿,甚至是一颗从嘴里吐出的硬糖,他们有的坐在轿车的副驾驶,有的坐在摩托的后座,速度之快,脚力望尘莫及,等王乙反应过来,他们早已扬长而去,就连骂一句脏话,也只能留在他们身后的疾风里。

而最近翟阿曼陪他一起走,这叫王乙免受了许多袭击。

“你总不高兴的样子。”翟阿曼走路时齐耳的短发一跳一跳的。

“高兴不起来。”王乙想告诉她自己越来越像头驴了,一头驴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从人活生生变成驴,这简直是比绞刑还残忍的诅咒。

翟阿曼侧过头,盯着王乙的脸,仿佛在追问。王乙埋下头,后脑发烫。

“我觉得我生病了!”

王乙觉得自己的驴样是一种病,正在变异的病。

“你没病,是这世界病了。”

“世界那么大,我那么小。”

“那又怎样!”

“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同时都病了,只有我没病?”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的话,那这个世界的病就不会好了!”

太年轻的聊天内容总是有一种生硬的深刻。

而这些生硬的对话实则是少年人对世界的冷酷宣言。

“翟阿曼,你想过死吗?”

“没有,我的命是我妈换的。我不能死。”一周前王乙刚在与翟阿曼的闲谈之中得知她母亲是难产死的。王乙问,那现在你跟你爸两个人过吗?翟阿曼说,还有一个阿姨,说完就不再继续说下去。王乙这么问并不是好奇,而是想要寻找同类,因为王乙就是跟母亲两个人生活的,父母早就分开了,加上父亲常年在外拉货,跑长途,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

“只要活下去就总有一丝希望。”翟阿曼咬着牙。

“不,是人终有一死这件事,让我觉得人生还有一丝希望。”王乙说着脚尖猛地踢起路边的一颗石子。

“我们还年轻呢!”

年轻?不过就是一段最有活力又最无能为力的时间罢了。王乙不敢在他们这段来之不易的交谈里继续掺进这样的丧气话,万一连她都讨厌自己的话,那就连最后一点做回人的时间都没有了。

“你放心,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的,我没想死。” 

“你真的没想过吗?”翟阿曼这一问,倒是把王乙吓愣了。

也不是没想过自杀,正是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之后才决定暂缓的。他以为,好好活着是另一种自杀,是一种毫不轻佻,极其漫长的死法。

王乙拼命摇头。试图营造出一种自身并不具备的坚强秉性。“死,多疼啊!” 王乙把话含在嘴里,过了两遍,软软地送出去,每个字都裹上了一层细软的包装,要不是口音的限制,简直像是在念叨一句电影台词。“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还是活着好,你说得对,活着就有希望。”原来自己也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那时的他还体会不到,每一个会说软话的人,都受过硬伤。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翟阿曼也只是在用试探,寻找着同类。

 

一到家,王乙放下书包,冲进厕所,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似马非马的长脸,一用力呼吸就煽动的鼻翼,不知是不是太阳晒过的缘故,皮肤也越来越黑。他张开嘴,用力露出牙龈,镜子里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这不就是一张驴脸吗?

“王乙!”猛地被母亲这么一叫居然有些不适应。打小他就对别人叫自己的全名有一种天生的羞耻感。他多次想给自己改一个更好听,至少更自然些的名字,但都被母亲驳回。

因为王乙这名字是算命的算来的,花了大价钱。

据说那算命先生的岁数比王乙的姥爷还大,但腿脚利索,满城游荡。

母亲说,都叫王乙了,那不如叫王甲。

算命的说,这孩子,连名带姓不能多于五画。就像五行,五脏,五官,五指,都在乾坤中,多一画那就是乱了命盘,这险可不敢冒。

母亲说,那叫王一,也行啊!

算命的说,风头太盛不好,莫要出风头。乙,在甲之后,屈居第二,丙丁之前。既是平安有福,又不是贩夫走卒。大器晚成,七分文曲星赐教,三分能入官门。这命格,若不早死,便有福祉。这种命少有,六十年前,我还小,我师父遇到过一回。

母亲问,那六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算命的说,早死了。

母亲问,啊?

算命的扶了扶墨镜,是死早了,没守住。否则天降大福啊,能保全家三代平安富贵。

母亲问,怎么才能保住。

算命又扶了扶墨镜,这个嘛,不能说,折寿的。

母亲立马会意把钱塞进他的手心。

算命的说,这是做什么,这是买我的命啊!

直到扭扭捏捏地又收了两回钱,才开口,孩子不宜放身边,且让他浮沉,看自己的造化,你们的命格与他的不对盘。

算命的说的准不准不知道,但听说,第二个月就被人举报诈骗,被抓了。身份证显示,他才五十二岁,只是长得老。不过有点是真的,说了王乙的事儿,他真的折寿了。就死在第二年。死得也利索干脆。装瞎子,过马路不看红绿灯。被货车撞出去好远,好在五官还在,五脏俱全,人还在五行之中。

作为当事人王乙可受够了这名字,这名字写在任何签名栏,别人拿起就念王二!语文老师人好,批改作业,最差就是乙,几乎人人都拿甲。可乙还是存在的。那似乎成了少数人的罪名。而这个罪名从一出生就被算命先生摁在了王乙头上。

“你在厕所捣鼓什么呢!在听吗?过两天我搬去跟你王叔住,你王叔说了,刚好是本家,这样以后你也不用改姓,方便。你快出来,晚上跟我一块儿去王叔那儿吃饭,他还说,城里这中学不好,课业太松,不利于抓分数,要想把分数抓牢了,还得去全封闭式学校。你出来,妈跟你好好说说。”

“我拉屎呢。”

“跟你爸一德性,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出来,一会儿王叔过来接我们,别让人家等,”

“学校,在哪儿?”

“在县里。”

“不想去。”不想去的原因当然是翟阿曼,再有就是进城读书,是父亲赔了多少笑脸,求了多少人,费了半条命才办成的事儿。

“我看你就是懒,不想好好学,到底是你爸的种,懒驴一样。”

“我爸不懒,他跑长途,养家呢。”

“当年我叫他学个技术,偏不听,瞧你王叔,考了保险证,卖保险,有提成,带徒弟,有下线,不用坐班就来钱,劝劝你爸,赶紧也买个保险,你王叔能优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城里的花花世界,我看你都玩疯了你!”母亲一边说,一边拆开新买的化妆品。一看那包装就知道是城里买的。“去县里的学校,全封闭式的,好好读,知道不!不然大了,被人欺!”

光书读得好是没用的,他没有那种显而易见可以随手展示的优点,被人欺负或忽略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儿。他背地图,背圆周率,背帝王年号,练绕口令就指望着哪天能派上用场,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嘴巴又不听使唤,没有被肯定过的人的嘴巴总是更耐得住寂寞。嘴巴闷出馊味儿也只敢攒一口唾沫自己吞了。每当想到那些羞耻时刻他就会突然抽搐似的晃动一下自己的脑袋和小腿。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哼” ——瞧,更像头驴了。

 

再回到学校,翟阿曼已经被同学私底下叫成了骡子。不用想,一定是大嘴带的头,王乙怪自己,若不是自己越长越像驴子,翟阿曼又怎么可能被人喊成骡子呢?

“他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个是阉驴一个是骡子,不可能有结果,就算不是阉驴也没用,骡子永远没种,别不服气,阉驴,有种生一个看看呐?别光瞪眼啊,瞧那一对驴眼够大的呀!”大嘴的气焰里添加了嫉妒,火力更猛了。

渐渐地,翟阿曼也愈发像是一头骡子,不知是否是天热出汗多,发丝开始紧贴头皮,只要有人在身后议论她,她扭头就龇牙咧嘴对人嘶叫,那是一种被挤压变形的愤怒。王乙始终跟着她,无论她做什么,王乙始终跟在她身后,这叫他俩看起来更像一对了,一头驴子,一头骡子。

就在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硬是把尿憋到放学才尿的王乙在厕所的蹲坑里第一次见识到了人言可畏。

“其实翟阿曼是被王乙连累了,否则也不会被大嘴这样羞辱。”

“你们懂什么,人家聪明着呢!她就是不想大嘴老缠着她,才总跟王乙待一块儿的。”

“现在自己倒变骡子了。”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翟阿曼是骡子了,大嘴还好意思缠着骡子吗?要是缠着骡子,大嘴成什么了。”

“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哪像你们,也就看个乐子。”

“这不就是卸磨杀驴嘛!”

这不就是卸磨杀驴嘛,作为人,王乙没想到,但作为一头驴,他心知肚明了。

王乙决定,听母亲的,去县里读书。

没多久,班里调了位置,翟阿曼和王乙分道扬镳。是翟阿曼主动跟老师要求的吗?王乙不敢往这方面猜。

但显而易见的是翟阿曼从骡子又慢慢变回了人。

从此没人敢跟王乙玩儿了,起绰号的人也没了意思。

如果今天没人叫他,他反倒觉得寂寞冷清。

王乙常常在夜里觉得自己是鱼,适合在水里生活,安静的,清凉的,游动着,不用嘴巴伤人。大鱼吃小鱼,可以吞了我,甚至可以咬,但不要嚼,不要嚼舌根。那是永远无法被取缔的酷刑,那是永远不会被宣判的罪名。

他是鱼,可其他的人都是鸭子,乌龟,牛蛙,他们在水里玩够了就上岸。还把他也拉上岸,对他来说,上岸就是游街,就是示众,就是在无数目光下见证自己的死状。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别人都有两套生存系统,可以在水下,也可以在地上。为什么他只能在下面,不能在上面。也不是不想上去,只是无法呼吸。

他像是被吊起来的鱼,嘴巴拼命地张着,也是无意义地张着。这时他想到了笑,只有笑能让他这只鱼长出肺,只有笑能让他在岸上呼吸。哪怕是假的,也不能阻止这场大笑了,哪怕是假的,起码也能驱散一点岸上之鱼那份无能为力的羞耻。

 

几个月之后,父亲知道了王乙要转校的消息,大老远地赶回来。

父亲当着母亲的面问王乙,你想不想去,你要是不想去,谁也不能逼你。

王乙缩着脖子不说话。

父亲说,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才把你弄进了城,现在说转校就转校,你倒说句话呀。

王乙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转校是王叔的意思。

母亲时不时扫两眼不言语,很勉强地笑笑。

王乙说,我想跟着你。

父亲说,我跑长途,常不在家,身边带不了你。

王乙说,我不念了,跟你跑车,一样的。

父亲说,蠢驴!不读书,跑不远的。

王乙说,那我去县里,去县里读,读好了一样考大学。

父亲没再说话了。

多年以后王乙彻底脱下了那张伴随了他整个青春的驴脸,却走了父亲的老路,结了婚,又离了婚,为了还房贷也跑起了长途车,儿子同样跟在了母亲身边。

 

在儿子十五岁生日那天,王乙捧着蛋糕和一双名牌球鞋走进前妻提前一周就订好的饭店,参加儿子的生日宴。问儿子有什么生日愿望。儿子说,想转校。前妻蹲下来跟儿子说,妈妈知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但妈妈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能适应好的,对吗?

那一刻王乙再一次拉下了驴脸,胃里涌出一股酸水,直往上顶,干咳两声,忍住了干呕。

不要相信大人突如其来的夸奖,那不是真的,那只是因为他们想暂时抛下你,让你自己搞定这一切,搞定连大人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一切。

王乙在生日宴结束前,把儿子拉到一边问,你为什么想转校。

儿子把脸埋进胸口,王乙握住儿子的手说,不想说就不说。如果你真想转校,爸帮你办。

儿子抬起头问,爸爸,你有给别人取过什么绰号吗?

这一问把王乙瞬间拉回了十四岁那年。那是一有人叫他阉驴,他就双腮发紧,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后脑发烫,干呕不止的一年。可干呕的瞬间,从嘴里掉出来的舌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驴了。

最终王乙转去了县里的一所全封闭式中学。城里人欺负他,他逃脱了,回到县里,他复读一年,从最小的变成了最大的。功课一年前就学过,仿佛自己是从城里学成归来,那些压在心头的委屈累积成了一种堵不住的愤怒。一张驴脸渐褪下去,现出人形。他在夜里细细地嚼——取绰号是这样的,必须是多数人给少数人取,小混蛋给老实人取,自认高人一等的给他下巴颏底下的人取,否则就不成立,否则就不传染。为什么要一到班上就想给别人取绰号?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成了刘大嘴,甚至有点理解刘大嘴了。

第二天他就物色到一个坐在他前排的小毛头。他一早就盘算好了,下课铃一响,就一掌拍在他的肩头,熟悉的两个字脱口而出“阉驴”,小毛头一转身就憨笑:“你咋知道,我是阉驴!”满脸堆笑,他知道选对了人,这小子早就是一头驴了,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选错了,错就错在他早就是一头驴了。一副被欺负惯了的孬样子,甚至不被叫上两声还会觉得受了冷落。王乙问,谁给你起的名儿?小毛头说,要不,你再起一个?

在那一瞬间王乙多想学着翟阿曼的口吻告诉他,都在黑暗里前行,但别急着闭上眼啊。这话他是说不出口的,见过黑暗的人从来只能默默地祈祷光明来临,谁也不敢讲,穿过黑暗就一定会看见光明。对人,对己都没什么信心。

“爸爸,那有人给你起过绰号吗?”此时此地,儿子把问题翻过来又问了一遍。

话还没落地,儿子的大舅就在人群中间,手往空中一挥,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王二,过来喝一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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