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囚徒。

马纳普斯的囚徒

作者/周子逾

每个人都是囚徒。

时间的囚徒,地点的囚徒。

过去的囚徒,回忆的囚徒。

一张照片的囚徒,一首歌的囚徒。眼泪的囚徒,笑容的囚徒。孤独的囚徒,喜欢的囚徒。

得不到的囚徒,舍不得的囚徒。有恃无恐的囚徒,痛不欲生的囚徒。

活着的囚徒,死掉的囚徒。

自己的囚徒,全世界的囚徒。

你的囚徒。

 

我们画地为牢,我们走投无路,我们故步自封,我们无法停下脚步。

想要等的东西,永远等不到。

想要等的人,永远不会来。

但是我没有选择。

因为我是囚徒。

 

1.

2006年,我心灰意冷,像高位截瘫的病人,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等到傍晚,暮色降临,我下床出门,转进网吧打游戏。

打到1点多,两眼发花,下机吃宵夜。

火车站附近有家巴子面馆,皮肚面南京一绝。一勺辣油香飘十里,零点之后人满为患。

十几个平方的店面,挤满晚班出租车司机,通宵上机的大学生,衣着暴露的夜店辣妹,吃面吃得大汗淋漓,用南京话大喊:老板,再来豆儿辣油!

店里是完全的丛林社会,排队不存在。见缝插针,死亡凝视是基本功,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双节棍和精武门。

我在这里吃面,四年1000多天,从没和人红过脸,直到最后一次。

 

晚上12点半,正是巴子面馆上座儿的时候。

一个人,一张桌,两碗面,我一碗,对面一碗。

手里抱着大碗没有座位的客人路过桌边,就会怀疑地停下。

客人说:这里有人吗?

我说:有人。

因为我的气势过于理所当然,大部分客人会以为科技已经进步到人类可以隐形的程度,默默端着碗离开。

也有2b不通情理,对话就会继续。

2b说:没有啊。

我说:有的。

重复三遍,2b发现我无法交流,直接推开对面的碗。

我打开书包,摸出一把剪刀,放在桌子上。

我说:坐啊。坐就捅死你。

2b彻底惊了:你他妈有病吧?

我不说话,慢慢把玩剪刀,像电影里的变态杀手。

这时巴子老板就会过来劝说2b:别理他,我给你找地方。

2b惊魂未定:老板我草,你店里有个武疯子。

巴子老板小声说:是哎是哎,脑子受过刺激的。

2b说:你不把他赶走别人怎么吃饭?

巴子老板苦着脸:我也没得法子哎,神经病我也惹不起哎。

 

神经病等到一点,面砣掉了。

神经病等到两点,外面开始下雪了。

神经病想起来,他给人写过信。信的末尾说,小雪要下1000天。

如果你真的爱我让我走开,心疼你当初反复那样地说。

回想起来,这场雪真的下了1000天。

下到末尾,是一碗又冷又砣的面。

十年以后,我问小佩:马纳普斯下雪吗?

小佩说:从来不下。

 

2.

十年之后,我还是毫无长进,离婚,公司倒闭,憋在家里写剧本,屁都没写出来一个。林老师看我可怜,带我一起去津巴布韦勘景。

还在飞机上的时候,林老师已经心潮澎湃。

他说:你知不知道,全世界哪里的少女最有活力?

我老实回答:不知道。

林老师说: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就是南非少女,腰细腿长,皮肤细腻,最妙的是特别有弹性,就像小鹿一样。

我说:什么的弹性?

林老师说:一次。只要一次,终身难忘。

我给林老师看新闻:津巴布韦,成人艾滋病感染率24%。

林老师说:向死而生!

 

在首都哈拉雷转了一圈。大街上的南非少女好像气球,果然弹性十足。

旱季刚刚到来,天空自动调高了饱和度,无边无垠的玉米地,牛油果树随处生长。空气就像水晶,比北京强5000倍。

手长脚长的黑哥哥躺在树下乘凉,一美金,爬上树给你摘一个牛油果,只要十秒。

接待我们的是大王,林老师的朋友,非洲反盗猎组织的发起人。

他在非洲苦心经营十几年,乍一看像个黑人多过像中国人。

见到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祖国亲人,大王眼中含泪,上前紧紧握住我们的手。

——带方便面了吗?老干妈呢?

我说箱子超重没带,大王哦了一声,丢下一串车钥匙。

——自己开车去营地,记得加油。

功利啊功利。

这部分还是很中国人的。

营地在马纳普斯国家公园内部。

马纳占地3000平方公里,差不多半个上海。从公园大门到营地,还有100多公里,一路极为崎岖。

等开到lodge,屁股都掉了。

 

晚上,我在营地边上找个地方,开了罐啤酒,拿着手电筒看书。

天空极其的远,星星极其的近。

除了赞比西河的水声,四下一片寂静,世界倒退到你的身后。

林老师裹着毯子过来坐下。

林老师说:太美了,不来一趟,白活一遭。

我说:真的。

林老师:此情此景,还缺个女的。

我说:这里只有母的,没有女的。

林老师说:智人是从非洲走出去的,所以非洲是所有人的故乡。

我觉得林老师有点烦,就压低声音说:小声点,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林老师这人从小娇生惯养,写的虽然都是硬汉文学,其实胆小如鼠,被我这么一吓,立刻小脸煞白。

林老师说:没声音,你见鬼了吧?

我说:脚步声。

林老师松了口气:人我就不怕。

我说:掏档二哥的脚步声和人一样。

掏档二哥就是斑鬣狗,狮子王里的那三只。捕食的时候会先扯掉猎物的老二,用爪子从菊花掏出内脏慢慢地吃。极度重口味。

林老师脸又白了:周老师,我们还是回哈拉雷吧。

我说:我想多呆两天。

林老师叹气:一夜情是最好的,年轻人就是贪多嚼不烂。

他突然身子一震,站起身来:谁?

我笑着说:二哥真来了?

林老师拿起笔形手电照过去,我们面前一片灌木林,光线照得树影幢幢。

林老师厉声喝道:谁在那儿?出来!

我也疑惑起来:不是听错了吧?

话没说完,树丛中钻出一个瘦小的影子。

林老师松了口气:是人。

我说:园警?

林老师说:不可能。园警不会这么晚一个人出来。

再说,哪有这么小个子的园警。

影子站在原地不动。

我招手叫他:“你过来。Can u speak Chinese?”

影子缓缓走前几步,光束打在身上。

林老师咦了一声。

是个少女。

穿当地邵纳人的服装,扎着无数条细小的辫子,手腕上的银镯铮铮发出声音。

脸庞黝黑,五官精致,手电光柱的掩映下,竟然如此的漂亮,我看得呆住了。

 

3.

少女走前几步,不出声,仔仔细细把我们打量一遍。

林老师满嘴跑火车,但这次我信服了他的话,南非少女可以,脖颈又细又长,眼睛又大又明亮,真的就像小鹿。

我说:Are U……

少女说:你们北京来的?

我靠!

一口地道的普通话,我下巴几乎脱臼。

我说:你是……游客?

少女说:你傻了吧?我住这里,三年了。

我清楚听到她把“逼”字咽进嘴里,原来还是个大家闺秀。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南非女人额尖鼻塌,嘴唇极厚,这女孩只是晒得乌漆嘛黑,那张脸根本就不是黑妹。

我和林老师面面相觑,眼前的事绝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

我问:你喝可乐吗?

少女摇头:戒了。我肚子饿,你有没有方便面?

 

方便面没有,翻出两根过期的火腿肠。少女得寸进尺,要我们帮她回哈拉雷。

我追魂三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这里干什么?

少女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都他妈沦落到这宇宙边境了,身为一个中国人,应当义无反顾地帮助同胞。问东问西,很不爷们。

我何尝不想当个爷们,但是天色已晚,大王叮嘱过我们,天黑了尽量别在马纳开车,遇到动物不算什么,万一遇到盗猎分子就死球了。

少女说:怕个屁。马纳就是我的家,我来指路。

她都这么说了,不送就显得我们太怂。何况林老师已经臣服在她的邵纳族小裙子下,笑得一脸谄媚:好啊好啊。

回哈拉雷至少4个小时,夜路还要更久。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把祖宗八代的故事讲完。

少女有个洋气的外国名字,佩特夏,为了省事,我叫她小佩。

三年前小佩陪男朋友来津巴旅游,被马纳普斯的狮子大象河马羚羊感动,短暂的行程变成了长驻。

小佩出身中医世家,从小望闻问切,来到津巴以后又刻苦自学,顺利成为马纳普斯国家公园二十年来第一位兽医,没工资的那种。

我觉得说不通,马纳条件艰苦,旱季还能凑合,雨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志愿者留下的最长期限是六个月,从没听说有人在这里驻扎三年。

小佩叹了口气:怪就怪我生得太美。

她说:卡里巴的酋长看上了她,要娶她做第六房太太。

我大惊失色:津巴还有酋长呢?

小佩说:他非常喜欢我。一般酋长娶老婆,彩礼是一公斤象牙。

我说:你呢?

小佩骄傲:20公斤。

我说:那你不是发财了?

小佩说:呸。老娘富贵不能淫。

林老师插嘴说:你可以跑啊。

小佩说:我现在不就是在跑吗?

我说:他妈的,太刺激了。酋长长得怎么样?胖不胖?

小佩说:不胖啊。他很帅的,很年轻,在法国读大学,学艺术,长得像威尔史密斯。

太离谱了小姐姐!

我恨不得把笔记本丢给她——你来写!

我说:那你还跑什么,莫非前五房太太容不下你?

小佩说:我是那么夹生的人吗?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好,只有一点不行,味儿太重了。

千里之外,“夹生”这词可太显眼了。

我愣了一下:你是南京人?

小佩说:不是。我在南京上学,本科5年南医大。你是南京人?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佩兴奋起来,一种要炫技的感觉:不相信是不是?说两句蓝鲸话你听听!二胡卵子,呆逼日猴,一比吊糟……

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说得非常好。

这真是旷世奇遇,稀树草原无边无垠,羚羊从车边跃过,斑马在远处饮水,月亮给裂开的土地染上银色,天空缠绕着飞鸟和水草。

故乡远在天边,我的身旁却有位说着乡音的美少女。

小佩说:汪家馄饨还开着吗?

我说:开的开的。

小佩说:陈林鸭子店呢?

我说:也开的。

小佩说:我操,好多年没吃了,好想吃。

我说,你回国,我带你去吃。

交浅言深,说不出口。

小佩说:对了,还有一家必须的,巴子面馆吃过没有?

我说何止吃过,我就住边上。

小佩口水都快流到我身上了,她看着我,兴致勃勃地问:他家有个很有名的神经病,你见过没有?

 

4.

十几岁的时候,我穷得天崩地裂,一个月没钱吃早饭,胃痉挛起来,痛得满地打滚。

学姐可怜我,把我从地上拖起,带我去吃巴子面馆,我才活到现在。

后来她从北京回来,给我打电话:周子逾,你死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

她说:那还不滚出来陪我聊天。

我从床上爬起来,刷牙洗脸梳头,换上最最干净体面的衣服。现在的网红上直播,也没有我捯饬的用心。

我知恩图报,兜里揣着借来的一百块钱,打算请学姐吃名牌西餐,肯德基。

学姐见到我就直皱眉头:你又没钱吃饭了?

我说:没有啊。

学姐说:还说没有,你腮帮子都突出来了。

我心里很气,学姐去了北京以后就变得装丫挺的。

以前她和我一样淳朴,常穿一件过分宽大的红毛衣,我猜是她妈给自己打的,打完以后自己也惊了:靠,这不是毛衣,是个电视机罩啊!

又舍不得扔,就丢给她了。

当然,就算套着电视机罩,学姐也是一台十分美丽的电视机。

证据是,我从小就暗恋她。

暗恋是她自己说的,我不承认。后来她哭了,我只好屈服。自古以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高中元旦,我去军人俱乐部溜冰。刚转第一圈,就看到红色的电视机站在栏杆边上。

我想邀请电视机溜冰,转了一圈又一圈,小腿都快抽筋了,没想出开口第一句话。

最后电视机说:我不太会,你教我好吗?

南京的冬天很冷,但是溜冰场很热。DJ很低俗,把灯光调得乌漆嘛黑,一堆堆的狗男女,在漆黑里面不知道搞什么。要不是地方不够,我看小孩都搞出来了。

空气的缝隙里涌出张学友的歌。

“爱会像头饿狼,嘴巴却极甜

假使走近玩玩,她凶相便呈现……”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女孩子的手是这么凉的。

没溜几圈,学姐说:我渴了。

溜冰场的汽水太贵,我买了一罐可乐,只有一根吸管。她喝完我喝,我喝第一口就天旋地转。没吸过毒。想来不过如此。

后来我问学姐:这算不算你的初吻?

学姐说:初个头。我是体谅你太穷。

她比我大一岁,复读一年,所以我们是一届。

她成绩比我好太多,高考考上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大学,去了北京。

不知道是北京导致的,还是女孩到了一个年龄,就会自然发生这种生理上的变态现象,每次回来,她开始跟我装丫挺的。

电视机罩不穿了,擦口红,穿一些很娘的小裙子和小皮鞋。

以前身上只有洗发水的味道,现在多了其他莫名其妙的香气。

我请学姐吃肯德基,她说不吃洋快餐;我高兴起来,走去吃巴子面馆。

学姐说:别吃面条了,我带你去喝下巴颏。

我大惊,以为学姐在北京学会了吃人:下巴颏是什么?

学姐说:星巴克啊笨蛋。

我更加大惊:星巴克?那是老板才喝得起的。你不是被人包养了吧?

啪。

我付了一个耳光,喝到人生中第一杯拿铁。

之后十年我咖啡因依赖,上午三杯,下午三杯,之后十年我从哥伦比亚喝到南法再到津巴,再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拿铁。

 

车开啊开啊,开到哈拉雷北郊的BORROWDLE  BROOKE,小佩听得入神:后来呢后来呢?喝完下巴颏以后呢?

我说:后来到地方了,你老公住哪儿?

小佩说:什么老公?

想了半天小脸一红:你才老公。

BROOKE是哈拉雷有名的富人区,常年绿树成荫,鲜花盛开,住的都是大官和土豪,酋长自然也不例外。

小佩说,酋长不肯放她走,她逃了出来,但是护照在酋长的豪宅里,拿到护照,她就海阔天空。

我们在一栋豪宅前停下,小佩跳下车,输密码,大铁门缓缓打开。

小佩说:走。

我说:请。

小佩说:一起。

我说:不好吧。

鬼才相信小佩的话。什么酋长逼婚20公斤象牙,骗你爹呢。但是来津巴几天,风土人情我是了解的。津巴没有武器管制,马纳普斯的园警很穷,也装备着AK47和MP5。这几百亩大豪宅,守卫怕得有单兵火箭筒。

擅闯民宅,打死活该。

小佩安慰我:别怂。你看哈拉雷的街头虽然经常交火,但是打死过中国人吗?一个没有吧?他们不打中国人的。

我觉得小佩说反了。中国人不参加街头火并,所以才没有被打死,而不是——

我想反驳的时候,已经被她拖进大门。

天开始微亮,庄园里雾气弥漫,树影幢幢。小佩熟门熟路,带着我们在树林里穿行。

黑暗中好像有无数眼睛看着我,空气中一股腥味。随后我发现那些眼睛不是我的想象,它们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大大小小有几十只,张牙舞爪。

我心脏狂跳,脑海中一片空白,心想妈啊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就算死我也不要死在这种地方这算怎么回事啊我操!

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头发花白的白人老头。

小佩笑嘻嘻:老佛!

张牙舞爪的凶神们聚集到老佛身边,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喘气,一秒切换蠢萌模式。

老佛说:who?

小佩说:我朋友。

老佛说:欢迎欢迎。快来吃早饭,我刚煮好咖啡。

我完全跟不上剧情的发展,只能懵逼地随着小佩往里走。老佛笑容可掬地揽住我的肩膀,像多年老友。

他说:中国人吧?

我说是。

他说:如果你敢吃我的狗,我就毙了你。

 

5.

老佛是意大利人,少年时代就来非洲闯社会,鼎盛时期,他的土地有两个马纳普斯那么大。津巴独立,白人十之八九都回国了,老佛舍不得马纳,留了下来。我们在园子中心住的lodge,就是他的产业。

老佛开着一辆没有手刹的二手皮卡,从早到晚在林子里转悠,见到elephant’s road(象径)就走不动道。他是马纳的活地图,各种动保组织,大象权益会,反盗猎,BBC,discover,想进马纳都得请老佛当向导。

刚成立国家公园那会儿,老佛很火,从美国到欧洲,各种公益组织找上门来和他合作,忙得跟个总统一样。马纳很原生,鬼佬很喜欢,见到大象拉屎也要鬼叫一声,哦买糕的;可马纳也很原始,原始不用形容,原始就是恐怖本身。

时间推移,这些人渐渐不来了。唯一每年都来的,是中国人。

所以老佛把中国人当朋友。

不过有个前提:你不能吃他的狗。

 

大王听说我们连夜把小佩带回哈拉雷,气得脸色发青。

酋长的故事是编的,但小佩的目的,的确是放在老佛庄园的护照。

我们批评大王:一个女孩子,在马纳呆了三年,仁至义尽了。还想怎么样,判她一个无期徒刑?

大王暴跳如雷:你你你你你他妈懂个屁!

小佩拿到护照,心情好到上天。我们开车在哈拉雷转悠,小佩带我们去唯一的购物中心Sam levy’S village逛街,喝下午茶,吃牛油果蛋糕。

我假装云淡风轻:你买哪天的机票?路上30个小时,一起走好了。

小佩说:什么机票?

我说:你不回国?

小佩说:谁说我要回国。

她转身跑进国家公园办公室,给工作签证延期。一边操作一边拍胸脯:吓死我了,差点就过期。

是这样的,志愿者以非游客的身份进入国家公园,同时需要工作签证和园区办公室颁发的许可。整个流程一言以蔽之,very复杂。但结果普天之下都是一样:

过期,要被遣返。

延期,可以留下。

我再次陷入迷茫之中,感觉整件事都搞反了。

大王冷笑一声看着我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6.

小佩是大王的手下,中国津巴反盗猎公益基金会的成员。开始的时候,她是最小的一个。志愿者来了又去,三年过去,除了大王和老佛,她是最老的。

反盗猎,之前我也觉得很刺激,以为每天都可能和武装匪徒火并。来之后才知道,大部分时间,你连盗猎分子的毛都摸不到。不过一样不能掉以轻心。这是非洲草原,字面意义上的龙潭虎穴。

林老师回国了,我却跟着小佩回了马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给我上课,讲解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狮子没事。狮子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人不在他的菜单上……

河马心情狂躁,是有名的神经病,这水中巨兽体重两吨,时速60公里。想象一下,一辆奥迪A8打着响鼻以60迈向你冲来。

鳄鱼别靠太近就行。蛇会进屋,要格外注意……

 

每天工作就是巡逻,巡逻巡逻巡逻巡逻。在林间巡逻,在水边巡逻,在河上巡逻,在天空巡逻。

条件艰苦,食物和饮水都要从哈拉雷长途跋涉运来,每天的主食是饼干,土豆和白水。Lodge太贵,是给游客住的,志愿者只能住帐篷。

我说:出来混讲义气,我也要住帐篷。

在帐篷睡到半夜,浑身奇痒无比。我醒来一看,以为身在人间地狱:整张床连同全身,爬满无数的小黑点,密密麻麻不停蠕动,可能有几百万只。

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但还是不争气地尖叫了。

小佩抱着药箱冲进来,以为我被蛇咬了。看到是蚂蚁,毫无心肝地狂笑,丢给我一盒当地人做的青草膏。

我龇牙咧嘴地擦药,忽然也笑出了声,这大概是我哪个烂剧本写过的梗,只不过男女主角反了。

 

有时候不去巡逻,小佩给受伤的小动物包扎。白天的马纳极为缓慢,动物们在树荫下休息,几百里荒野,唯一移动的只有太阳的影子。没有微信,没有朋友圈,也没有综艺,人类的娱乐方式退回到和动物一样:躺着。

小佩叫我留下,给她讲学姐的故事。

我不讲,我去上厕所。营地的厕所非常狂放,一排马桶,无遮无拦,迎面就是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赞比西河。

在这种马桶上拉屎,灵感就像赞比西河的河水,直冲而下,连绵不绝,感觉自己成了当代李白——李白都没这种享受。

一开始我不理解,问大王:为啥不给厕所装门?

大王说:你给我找个看你拉屎的人呗。

他错了。

拉到一半,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奥斯卡就转了过来。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

我气得大喊:奥斯卡,你偷窥,你不要脸!

奥斯卡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大象太无耻,仗着自己是小佩的朋友,有一点裙带关系,天天到营地转悠偷东西吃。我们一星期的口粮,不够它一顿的。

小佩毫无原则,看到奥斯卡,整个人打了鸡血一样,冲上去不分鼻子耳朵一顿乱摸:奥斯卡,姐姐抱抱!

她真是疯了。非洲公象是真正意义上的国王,走进五米之内都有生命危险。连老佛都说,奥斯卡肯让她抱,是一个奇迹。

 

晚上,我们去赞比西河边钓鱼。

鱼钓不着,躺在篝火边,天南地北聊天,我问起奥斯卡的事。

奥斯卡和小佩的男朋友,差不多同时登场。

男朋友首先发现的奥斯卡。奥斯卡受了伤,后脚一直流血。他戒备心极强,有人出现在安全范围内,就张开耳朵,发出嘶吼,这是大象攻击的前兆,没有人敢靠近。

前男友和小佩跟了三天,沿河开了40多公里。

动物都有些给自己疗伤的办法。可奥斯卡的伤总是不好,血一直止不住。

前男友说:是枪伤,子弹还在里面。

小佩说:怎么办,这么下去它会死的。

这不是给小猫小狗看病,奥斯卡是个七吨的庞然大物,稍有不慎,就会死人。

前男友组织了一个小分队,拟定计划:打麻醉针,取子弹,给伤口消炎,打复苏针。

整个过程要控制在10分钟内,不然奥斯卡会有生命危险。

其实整个计划都冒着巨大的风险,不管是奥斯卡,还是小分队。

打完针,奥斯卡躺下了,7吨的庞然大物,就像一座会呼吸的小山。

小佩轻轻拍着他,哽咽着说:没事的。你会好的。

打完复苏针,奥斯卡快醒了,老佛让大家跑,有多远跑多远。非洲象不像亚洲象,是无法驯化的。很可能一睁开眼就会攻击。

小佩三步两回头地跑,泣不成声:奥斯卡,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啊!

整个过程,不知道为什么,小佩从头哭到尾。

奥斯卡醒过来,看着小分队一群人,耳朵放下了。

男朋友开车回营地,一路上,隔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奥斯卡的影子。

小佩问:奥斯卡是不是在跟我们的车?

男朋友皱眉头:可能是顺路吧?

第二天早上,奥斯卡又出现在路边。

不是顺路。

老佛说:unbelievable。

奥斯卡从此成为反盗猎小分队的一员。

 

我问:这是你不走的理由吗?

小佩说:那不勒斯人说,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你想走,但是走不了;你会等,但是等不到。

我说:我都离婚了,也没你这么悲观。

小佩说:呸。你这狗东西,为什么要和学姐离婚?

我:……

这丫头以为晒得够黑就可以嚣张,她错了。

我说: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和男朋友分手呢哈哈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留下来是因为他吗哈哈哈?

话说出口,我又觉得有点过分。我心地善良,落井下石不是我的常态。

小佩倒是轻描淡写:他走了。

她说:我不想走,就留下来。

夜凉如水,女孩的目光也像流水。老佛给篝火添柴,古早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我以为我忘记了那首歌,但是我没有。

在马纳,一切都会回来。

月光就像雪花,带我回到十年和更早之前。小面馆依然放着伤心的歌,你的手依然那么凉。

如果你真的爱我让我走开,心疼你为我藏住分离的苦。

我问小佩:玛那普思下雪吗?

 

7. 

学姐说:我不想异地恋了,异地恋好辛苦。

学姐说:我要回南京,我不读书了,读不下去。

学姐说:要不你来北京,我给你租房子。

学姐说:我们分手吧。

 

大学第一年,火车站边上的小面馆。

那年刚刚开始流行周杰伦。小面馆却在放过时的苦情歌。任贤齐用哭腔唱着,就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刀。

啊~啊~啊,叫我如何遗忘……

啊~啊~啊,我也感到迷茫……

往里走,一张桌子,女生坐在一边,男生坐在对面。

还有一个小时,火车就要出发。

她在QQ上面非常冷静,见了面非常的不冷静。

她哭得稀里哗啦,眼睛全都肿了。

她哭着说:我不要分手。

她看着男生,以为坐在面前的是个男人。其实她错了,那只是一个长得很高的小孩。

她说: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男生说:好。

原来那么容易说好。你说一次好,就要无数次说好。

男生送女生去车站。推开门,第一朵雪花落在女生的肩膀。

女生说:下雪了。

隔那么久,男生还是清楚地记得,就像一场电影到了尾声,任贤齐在配合地唱:哦~哦~哦,晴天突然下起小雪;哦~哦~哦,我要我的小雪。

男生努力笑着说:不要怕,三年是1000天。小雪会下1000天,1000天以后,我们就在一起。

女生抓着男生的袖子:1000天以后,我们就在一起。

路灯把男生照得昏黄,火车把学姐带到北方。男生在车窗外不停地跑,他想让自己在学姐的世界里存在得久一点。他这么努力,不想让自己消失。

我的眼眶忍不住会有泪水。因为我知道,后面还有很多车票,很多封信,每封信的末尾都有一个倒计时,陪着男生,走过最长的冬天。

 

雪会停,故事不会结束。

两年以后,小佩考上了南医大。为什么要报南京的大学呢?因为男朋友是某某军区某部某旅特战部队现役指战员。

小佩和男生的故事其实很像,只是小佩比男生勇敢。

同样的冬天,小佩带男朋友来同样的面馆。

老板端上两碗面条,笑嘻嘻看着他们说:你们这个座位很牛逼的。

小佩兴致勃勃:为什么牛逼?

老板说:以前有一个疯子,每天晚上固定坐这里。

疯子晚上十二点以后才会出现。

一个人,一张桌,两碗面,疯子一碗,对面一碗。

如果有人坐在疯子的对面,疯子就会掏出剪刀拼命。

小佩瞪大眼睛:他在等人吗?

老板说:可能吧。

小佩问:等谁啊?

老板说:不知道。

小佩问:等到过吗?

老板说:没有吧。

小佩问:他还来吗?

老板摇摇头。

小佩想了半天,对男朋友说:我觉得,这个疯子很惨。

 

8. 

我要回国了。临走前,我问大王,你为什么一直留在马纳?

大王带我回老佛的庄园,给我看男朋友的照片。

大王说:这是我师弟,也是我兄弟。

我第一次看到小佩的男朋友,又高又大,和小佩一样晒得乌漆嘛黑,站在小佩身边,笑得就像二哈。

一个特战军人,一个无国界医生,就像那部电视剧,太阳的后裔。虽然和我没关系,我还是一阵阵自惭形秽。

大王说:一开始,反盗猎没有人关注。既没钱,也没人。我和他说,你来帮我。他退役以后就来了,还把小佩带来。

我没有问然后,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然后。

大王说:在马纳,一年碰不到一次盗猎分子。但是碰到一次。就是全部。

大王说:你知道为什么奥斯卡经常回营地吗?他在等,等他的救命恩人。他等不到,但是就算我们告诉他,他也不会懂。

大王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眼泪,连声音都没有颤抖。

大王说:我不能回去。在这里没事。但是如果回去,我放不过自己。

等。等到什么时候为止?

大王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每个人都是囚徒。

大王说:但是,你要把小佩带回去。

我说:我吗?

大王说:你别想多了,我不是让你代替谁,没有人能代替。小佩没有错,她不应该留下。

 

我没有征询小佩的意见,就去买好机票。

我说:回国吧。

小佩说:不回。

我说:回去吧,我带你去南京吃面。

小佩说:不回。

我说:别等了。

小佩说:我要等。我就要。我要等一万年。

我说:别等了。奥斯卡等不到,你也等不到。

小佩扬起头,我以为她要打我,然而,她只是看着我,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泪水根本止不住,小佩嚎啕大哭。

我没有劝,看着她哭到精疲力尽,擦干眼泪说: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

你知道吗,我也等过不会来的人。

我等过,1000天。

我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我没有。

就算是囚徒,每个人也该有次假释的机会。

小佩说:以后呢?

以后就过了很长的时间,以后我就来了马纳,以后我遇见你。

我把机票递给小佩,我说:回去吧。

我爱你。大家爱你。男朋友爱你。

小佩,你要好好的,你要好起来。

 

9.

小佩没有来。

哈拉雷的机场很小。小到坐在候机厅的闸口,也可以看见大门。

一直等到最后一轮催促登机的广播,也没有看见小佩的影子。

飞机起飞,空姐要我关手机,我不肯,几乎和空姐打起来,变成朋友圈的笑柄。

飞机在迪拜转机,同行的旅客去吃早餐。我在机场乱转,灯光混合着遥远的歌,我什么也看不见,手机突然收到短信。

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突然想起来,十年前我收到过一样的短信,一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发完这条短信,学姐就会登上去澳洲的航班。

小雪下完了,男生和学姐却没有在一起。

别那么容易说好,因为现在说的好,未来会变成不好。

我推开一扇门,回到嘈杂的小面馆,面色苍白的男生坐在桌前,我在男生对面坐下。

男生说:有人了。

我说:回去吧。

男生说:不回。

我说:别等了。

男生说:我要等。我要等一万年。

我说:别等了。奥斯卡等不到,小佩等不到,你也等不到的。

男生眼泪一滴滴落进面汤。

他说:我要等。


 

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要记得

我没有改变最初的承诺

我要你快乐一些不再悲伤

我要你知道我都在

 

10.

男朋友不会回来了,他永远留在马纳普斯的夜里。

学姐也不会回来了,她永远留在面条砣掉的夜里。

他们都不会回来,他们丢下我们,去到很远的地方。

想要等的东西,永远等不到;想要等的人,永远不会来。

但是我会等,小佩会等,大王会等,奥斯卡会等。

要等就等一万年。

等冬天的雨变成彩虹,等沙漠的石子变成凉风,等绝望变成希望,等终点变作起点。

等眼泪融化,等塑料开花。

等一千天,等世界末日,等僵尸占领地球,等心脏再次跳动。

等我不再爱你。

因为我没有选择。

因为我是囚徒。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