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他身上揣了把枪。

假枪

作者/赵耐凡

1

没人知道董大庆身上揣了把枪。

黄土高原已是冬天,每天早晨洗脸之前,董大庆把水龙头拧开后都得先放一阵子水,猎猎的北风吹了一夜,水管里积的水有不少冰碴子。在这个间隙,董大庆望着发黄的镜子出神,他摸了摸自己左脸上被人用脚踢出的紫红色伤口,疼痛让他的八字眉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起,一个人生活久了,这变成了他最常见的表情,也不能说是愁,就是感觉满脸都写着烦,是那种被一群蚊子追着咬的烦,不会死人,但是也没有清净。

高原上的紫外线和风沙让董大庆看起来格外沧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脱发,他的头发半个月不理就如同一窝杂草,甚至不到数九都不用戴帽子,这或许说明他还有一些生命的活力,但这活力并不足以改变他的生活,至多证明他尚有气力在喝醉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还能不依不饶地骂几句娘。

早已习惯了冰水洗漱的董大庆用肥皂狠狠地搓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这是当年在油矿工作时留下来的习惯,那时候每天打完油,指甲缝里都钻满了洗不干净的乌黑的油污,有的甚至已经渗到了指纹里。那味道令董大庆不胜其烦,拿在手里的馒头、包子,都仿佛从油里捞出来的一样,也就是那时候,董大庆吃饭开始喜欢重盐重辣,只有通过味觉的刺激,才能让他的大脑确认嘴里嚼的是食物。

董大庆闻了闻自己的手掌,一股皂味,他安心地拧紧水龙头,披上自己的皮衣,将拉链拉到最高处,直顶着还有着几根胡茬未刮净的喉结。他点上一根香烟,出门了。

枪就在皮衣的左侧内兜,这铁疙瘩揣在怀里怪沉,北风吹过,他的皮衣纹丝不动,但这把枪也捂不热,董大庆感觉好像揣了一块冰。

 

2

如果是三天前,你告诉董大庆,“你这辈子还能为肖阳做点事。”董大庆肯定会骂你扯淡。

当年肖阳嫁给了一个煤老板,他知道自己一个卖力气的工人和一个煤老板相比毫无竞争力,于是对肖阳的那份感情他便收起来了。在工友们羡慕肖阳嫁得好的闲聊中,董大庆总是站在圈外远远地听着,仿佛听一本《知音》杂志上的烂俗故事。

三天前在夜总会见到肖阳,董大庆还以为自己眼花。他犹豫再三,还是挤过人群,正要上前打招呼,但是看到肖阳穿着服务员的服装,正在清理桌子上的瓜子皮,董大庆愣住了……

董大庆一直等到凌晨两点,肖阳才从舞厅里走出来,她看起来很疲惫。董大庆没有急着上前,而是静静跟在肖阳后边,就像当年他经常做的那样。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落雪的街道上,一直走到一间孤零零的平房门口,肖阳停下脚步,回头用一种略有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还要往哪跟?”

“是我,肖阳。”董大庆在路灯下挥了挥手,脸上泛出略有局促的微笑。

肖阳的屋子里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木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就是全部,到处都透着常年无人居住的灰土气味。肖阳给炉子里加了块煤,坐上了一壶热水,她抻了抻腰,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将烟气慢慢吐在了吊在天花板下的那颗60W的灯泡上,以至于整个房间的光线也因此变得昏暗了一些。

“你这些年怎么样啊。”董大庆问道。

“还行,总的来说过得不错。”

“那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我老公死了。”

“啊?”

“他爱赌钱,有一天晚上,喝完酒又去赌,输了个精光,后来他开车逃跑,赌场的人就在后边追,他喝了酒又着急,撞死了一个人,自己也翻到山沟下摔死了。”

董大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但凡能抵债的,都抵了赌债,房啊车啊金银首饰,都没了。等到被撞死的那个人的家属过来要钱的时候,我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

肖阳将烟头扔进喝了一半的啤酒瓶里,“刺啦”一声。其实董大庆根本没有专心在听肖阳说什么,他一直在盯着肖阳看,他发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肖阳却没有老,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肿胀起来,她脖子上的皮肤还没有松弛,她讲话的语调还是那么平淡,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回过神来的董大庆问道:“那后来怎么办?”

“我在夜总会找了份工作,一个人怎么都能活下去。前一阵,我在那里认识了老杨,也是搞煤矿的,他跟我说他可以帮我。他说他认识那个成天问我要钱的死者家属,那个问我要钱的男人是死者的哥哥。这家人很穷,这个被撞死的小伙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给烧得脑子不太灵光了,于是他爹就把他过继给村里一个光棍老头了,光棍老头本来指着这小伙长大了养老送终,结果没过几年自己就死了,那时候那个小伙也不过十几岁,但是他亲爹不要他了,他哥也怕他回来分自己的家产,说起来这小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今被撞死了,他哥才又认了这个弟弟,想着敲一笔。”

“老杨我也认识,他是矿上的一个股东。”

“老杨说他可以帮我在中间调解,少赔点甚至不赔。但是我得陪他睡。”说到这,肖阳突然笑了,“真他妈一点弯都不拐。”

“那你呢,答应他了?”董大庆有些难受,这种难受和当年看着肖阳跟别人走是一样的。

“我能怎么办?后来老杨跟我说,他打了招呼,对方只答应宽限个几天。唉!”肖阳昂起头,眼睛咕噜噜地转着,然后起身拿起笤帚,想要把屋顶上蜘蛛网扫下来。

“这玩意儿不就是个骗子吗?”董大庆愤愤不平地说道。

此时肖阳正踮起脚扫蛛网,她光滑的小腹因为身上那件略小的毛衣无法遮盖而微微露出。董大庆顿时从刚才的愤怒情绪中抽离了出来,他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那天鹅绒般的皮肤,甚至借助想象,他的目光不再沿直线传播,仿佛遇见黑洞般弯曲了起来,沿着肖阳的小腹直上,仿佛此时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伸进去贪婪地感受着肖阳胸部的温暖和柔软。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手,那双手过去属于肖阳死去的丈夫,现在属于老杨。

董大庆心里突然被一种因妒忌而产生的愤怒充满了,仿佛一包滚烫的血沿着他的动脉涌进了他的身体,燥得他周身发烫,但是他并不难受,反而觉得享受,董大庆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风干已久的木耳被泡进热水里,此时终于丰盈了起来,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嚷着:“跟他干!”

 

3

老杨正在夜总会的包厢里唱歌,他并不知道董大庆在暗处等着他。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歌声从包厢里传出来,透过门上一块圆形的玻璃,董大庆看到老杨正在拿个话筒摇头晃脑,四肢极不协调地扭动着。董大庆在外边耐心地等着,等着老杨单独出来。

果然,不一会儿,老杨就出来了,怀里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老杨嘴里说着下流的笑话,逗得女人哈哈大笑,然后老杨一人进了男厕,女人在外头等着。董大庆正想跟进去,没想到有个小年轻先他一步进去了。

“你别着急,只要你听我的,这个钱肯定一分不少到你手里。”老杨大着舌头说道。

“杨哥我肯定听你的。”小年轻赔着笑。这个小年轻就是死者的哥哥。

“过几天,你再上肖阳那里闹一趟。知道吗?”

“得嘞!”

老杨一只手抖着自己的“水管”,另一只手拍拍小年轻的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董大庆看得清清楚楚……

“肖阳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董大庆说道。

老杨回过头,显然他还没有认出眼前的人。

“你是谁?”

“我是董大庆。”

“咱俩认识吗?”

董大庆走到老杨身边,说道:“我在矿上埋雷管,咱俩见过一面,你可能忘了,不过不要紧,肖阳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给兄弟个面子。”

“谁他妈是你兄弟?”

董大庆笑了笑,接着说:“你压根就没想着帮肖阳办事吧,刚才走的那个小伙,你们串通什么呢?”

“关你什么屁事?”老杨推了董大庆一把。

“你离肖阳远一点!”

“你算个屁,管老子的事?”

老杨突然冲上去,一脚踹在了董大庆的肚子上,然后揪着董大庆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往墙上狠狠地撞去。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董大庆眼冒金星。

“叫你在这给我充大个!”老杨一边骂,一边狠狠地踢着董大庆的头,看董大庆不动弹了,老杨这才收了脚,从口袋里掏了张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皮鞋,然后把脏纸扔在董大庆满是鼻血的脸上,打开门扬长而去。

在等待肖阳下班的时间里,夜晚的冷风吹麻了董大庆的脸,正好帮他镇痛。看到在暗处抽烟的董大庆,肖阳心里不是滋味,刚才发生的事她已经听说了,肖阳走到董大庆身边,用手摸摸那些凝固的血痂,只说了一句“走吧”。

回到肖阳的平房,肖阳把董大庆按在椅子上,然后倒了一盆热水,帮董大庆擦拭脸上的血迹,擦完脸,肖阳分开董大庆头顶的头发,帮他清理那些因为血污黏在一起的发丝。董大庆突然觉得有水滴在自己的脸上,抬头一看,泪水正顺着肖阳的下巴流下来。

泪水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似乎从来都不是由泪腺产生的,而是来自人内心深处的情感火山,不管泪水流出时有多么静默,却总有一种灼烧的温度,足以融化因为时间和误解带来的坚冰,让一切记忆都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泪水无法被言语安慰,最好的回应是一起哭泣,但是董大庆的眼眶干了太多年,所以,他半天只挤出一句:

“肖阳,你别哭,我没事。”

远处的山上“砰砰”传来几声脆响,在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暗光中,几缕黑烟从山背后升了起来。董大庆知道这是又有煤窑在点炮炸山了。这“砰砰”声使董大庆突然前所未有地觉得他需要一把枪。

 

4

矮矮的坟包在光秃秃的山阴面,和黄土地混为一色,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墓碑上的漆字也褪去了朱红,转眼,董大庆的父亲已经去世八年了。

风把燃烧完的纸钱灰烬卷到空中,那些灰烬飞舞着仿佛在映出亡灵那不可直观的形象。董大庆叼着两根烟一起点燃,一根放在墓碑上,一根自己抽了起来。和同一个人呆久了,容易没话说,和亡人亦是如此,刚开始几次上坟的时候,董大庆仿佛都有说不完的话,不舍也好埋怨也罢,跪着能说半晌,常常还会流泪。可是现在,也到了相顾无言的时刻。

董大庆回想起父亲的固执,已经不再怨恨,嘴角却还是泛起一丝苦笑。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可能是在部队多年养成雷厉风行的习惯,父亲的脾气太差,尤其在家里,说一不二,只要董大庆稍有不从,便是非打即骂。一直到董大庆成年,他父亲的态度都毫无改观。转业成为一名石油工人后,父亲延续了曾经的骄傲,从董大庆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石油的烙印,父亲常说,也要在这黄土高原上打出一口和大庆油田一样的井。

但是黄土高原毕竟不是东北,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一口半死不活的油井在支撑着油厂的运转。董大庆长大后,心想着,自己绝不能和油厂这艘破船一起沉了,得早做准备。虽然油不多,但是黄土高原上的煤炭却是十分充足,不少人开煤窑已经发了财。

董大庆也想转行,都是为国家能源事业做贡献嘛!结果他被自己的老子抽了两个嘴巴子,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也不瞧瞧你那个球样子,还开煤窑?!要不是老子把你安排到厂里工作,你狗日的早饿死在街上了!开煤窑,你是有钱还是有本事?告诉你小子,踏踏实实给我在厂里干,不然,老子这点钱,扔水里也不给你一分!”

他父亲的钱,最后还是没有扔到水里,主要是来不及,那次事故来得太突然,他父亲连遗言都没有就死了。因此厂里还给了一笔抚恤金,不算多,“毕竟他自己也有操作不当的责任嘛。”厂里的领导如是说。

“爸,你活着的时候,把我管得那么死,你说到头来有什么意思?你刚走,我就从厂里辞职去干煤窑了,我心里就是搁不下,为啥我就不能干煤窑?试都没试凭啥就说我废物东西?”

到了这个年龄,董大庆越发觉得不是自己在过日子,而是日子在过自己,就好像孑然一身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风来了雨来了,只有忍耐,自己是束手无策的,而路通向哪里,他已不再关心,他只知道人终有一死,那就是这条路的尽头。董大庆眉头拧在一起,不过接下来语气却软了。

“当然这话你要现在说,那我就认了。八年了,我现在还是个埋雷管的……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也可以怂一辈子的,人么,有口羊肉吃就不错了。但是肖阳回来了,我感觉不一样了,我想为她做点事。所以,我想向您借个东西……”

因为实在喜欢枪,父亲退伍的时候花了一半的退伍补贴,搞了个枪把式——五四式,父亲每天都要擦枪,那么多年过去了,枪把上的黑星依然闪着寒光,如果没人说,谁也看不出这只是个模型。

父亲死后,董大庆把这把枪埋在了坟墓旁边。他要借的就是这把枪。

 

5

必须要承认,这是一个极其可行的逃跑计划。

董大庆先找到死者哥哥。见到董大庆的枪,死者哥哥顿时跪倒在地,连声求饶道:“大哥,我都不认识你,你别打死我。”董大庆连扇了死者哥哥好几个嘴巴子,将那天老杨打自己的气,都撒在了死者哥哥的身上。

“肖阳你知道吧。”

一听到“肖阳”,死者哥哥连忙说道:“大哥,那个钱我不要了,我也是鬼迷心窍了,不知道肖阳是您的人,您饶了我这次吧!”

“急什么?”董大庆冷笑道:“钱,你该要还得要,她丈夫撞死了你的弟弟,凭什么不赔钱?”

这下死者哥哥迷糊了,不知道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愣是不敢接茬。

“我就是来帮你要钱的,老杨根本没诚心帮你!”董大庆蹲着,凑近死者哥哥说道:“明天凌晨6点,你去把肖阳的房子烧了,肖阳那会儿不会在屋子里的,也就吓吓她,不怕她不给钱。那里就单独一间平房,也不怕邻居报警,这是地址。”

死者哥哥颤颤巍巍接过纸条,“大哥,这……”

“烧房子还是吃枪子,你选一个。”

“我烧!我烧!”死者哥哥连声说道。

走之前,董大庆拿走了死者哥哥的手机,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了句:“保密!”

 

6

董大庆打开手电筒,四处晃了晃,即使这已经是他可以买到最好的手电筒,但是光打到远处,还是好像被吸进黑洞一般,消失得无迹可寻,他照了照自己的手表,凌晨5:35,老杨已经迟到5分钟了。

“保持耐心。”董大庆暗自说道。

他想起了自己15岁那一年,有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屠夫杀羊,屠夫用一个小刀,在羊脖子上轻巧地戳一下,好像只是摸了羊脖子一下,然后按着羊头,让血流进事先准备好的盆子里。董大庆没想到一只羊的血居然能那么多,跟水龙头一样,一边没完没了地涌出来,一边冒着热气。15岁的董大庆问屠夫,为什么不把口子开大点,让血流得快。屠夫告诉他,“杀羊就要保持耐心。”

终于,远处有一个光点闪动,朝着董大庆这边移动过来。董大庆打开自己的手电晃了晃,对方也晃了晃作为回应。

“你小子大清早把我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吗?”老杨没好气地说道,“我让你再去找肖阳你去了吗?”

董大庆用手电照着老杨的脸,强光使得老杨眯起了眼睛。

“董……董大庆,怎么是你?”

“你放过肖阳,咱们的事就两清。”

“凭什么?”

“凭这个!”说着董大庆掏出枪。

老杨看着董大庆手里的枪,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哎!实话跟你说吧,这地界上,能搞到枪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认识,没听说过你这根葱啊!”

老杨根本不惧,走上前去,“打啊!有本事一枪打死我!”

董大庆心里有些发怵,这枪杀不了人,老杨再上前一步,他就要露馅了。

“你拿这假枪来吓唬……”老杨伸出手夺枪,争抢中,突然“砰”一声枪响,老杨便倒在了地上。

后坐力震得董大庆虎口发麻,耳鸣几乎让他头晕目眩,是自己幻听了吗?这个枪为什么会响?可是在干冷空气里久久不散的枪响回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和血腥味,提醒着董大庆,这并不是幻觉。

这竟然不是一把假枪!

董大庆很快冷静了下来,还好这里四下无人,他现在得赶紧把尸体藏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他所在的煤窑要开一个新的采区就在附近,雷管还是他埋的,照例凌晨6点会点炮。而他知道在这个采区下边有一个矿洞,年久弃用,这次上边一炸,下边的矿洞肯定会塌个严严实实,不正好用来埋人……

此时,肖阳按照董大庆的安排,带上董大庆让她提前准备好的几件干净衣服,出门了。

董大庆气喘吁吁地把老杨拖到矿洞里,他不敢看老杨那因为失血发青的脸,更别提检查老杨是否还有呼吸。

突然,老杨的手机响了,电话铃声吓了董大庆一跳,他赶忙从老杨的兜里摸出手机挂掉,但是摸手机的时候,董大庆感觉另一个兜里,好像有个皮钱包。

此时,刺耳的铃声也让老杨缓缓睁开了眼睛,原来董大庆那一枪没有直中心脏,老杨只是假死了过去。

“既然杀了人,不如顺便把钱拿走,后边也用得上。”董大庆把手电筒叼在嘴里,摸出钱包打开,一沓鲜红的百元大钞便露了出来。老杨并没有出声,而是偷偷攥紧了手边的一块石头,就在董大庆正准备把钱包装进兜里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石头砸到了董大庆的脑袋上

“老子弄死你!”

董大庆只感觉到一声闷响,自己的身体便倒在了地上。老杨用仅有的力气揪着董大庆的衣领,还在不依不饶地砸董大庆的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董大庆此时的大脑却格外清晰,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和老杨在这里缠斗,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尽快爬出矿洞。

洞口没有一丝光亮,老杨因为失血过多而再次晕了过去,董大庆头伤得不轻,却还在拼命地往外爬着,他像个困兽一般嚎叫着,那嚎叫声在矿洞里形成了久久的回声,却无法传到正在点燃引信的人耳中。

董大庆看到两个光点,远远地闪着,那是每天首班长途汽车的车灯。黎明之前是整夜最黑暗的时刻,所以这两个光点看起来格外清晰,它们沿着公路摇摇晃晃,好像星星落在地上一般。这是矿洞垮塌之前,董大庆看到的最后景象。

肖阳站在约定好的站牌下等着董大庆,突然远处一道火光升起,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房子被烧了,肖阳心里害怕,却也庆幸自己不在房子里。

“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肖阳心想。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黑暗中,肖阳听到石头滚落的声音,火药味混着灰尘的味道,顺着风钻进肖阳的鼻子里。

长途汽车停在了肖阳面前,车灯的光路里灰尘飞扬,司机没好气地喊道:“上车不?”

房子都已经烧了,逼债的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留下来恐怕只有死路一条,逃吧!

肖阳赶忙上了车,坐在了车厢最后。她打开了董大庆皮衣里装着的信封,里边装着一万块钱,她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到了新的地方再联系董大庆也不迟,肖阳心想。

不过,在董大庆告诉她“今天过后就没事了”,然后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此生她已经见了董大庆最后一面,并且,其实在董大庆的逃跑计划的最后一步里,坐上这趟长途车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可以逃到一个崭新的地方,从此不用再担心任何人的欺侮追逼。但对这一切,肖阳一无所知。

长途车继续开往下一站,肖阳透过车玻璃向外望去,此刻的天空和冬天里无数的黎明一样,云层和地平线渐渐断开,裂缝中透出青色光芒。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