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步调不一的两个人,竟然一起走过了许多年头。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作者/张瀚夫

1.

王略第一次看见死亡,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他在放学后抄背街的近路回家,被警车和人群阻住了去路。他好奇,探头探脑地挤进去,就看见有警察从街边的发廊里抬出了一个人。人的上面盖着一层白布单子,胸口的位置支棱着,好像立着个小帐篷。

人群里有人议论,说是情杀,水果刀扎进了年轻女孩的心脏。王略这才恍然大悟那个支棱着的东西竟是水果刀的刀柄。他有点害怕,转身想要挤出人群,却看见莫奈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也望着那具尸体。

王略抓住莫奈的手,把她带出了人群。她好像被吓到了,双眼一直无神。直到两个人走出老远,莫奈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有一滴眼泪滴在了王略的手上。

莫奈比王略小两岁,跟王略家住对门。俩人上学也在同一间学校,莫奈读初一,教室就在王略班级的楼下。打小,王略的父母就嘱咐他要照顾妹妹,但王略却不太喜欢莫奈,她爱哭。在操场上,学校走廊里,厕所隔间中,总是有个瘦小苍白的女孩把眼泪洒在地上。所以王略装作不认识莫奈,并跟自己身边的那些男同学一起嘲笑她,叫她尿汤包。

但王略还是没有忍心把莫奈留下独自面对死亡。他送她回家,路上掏空了口袋里的面巾纸,临到了家门口,莫奈的眼泪依然没有止住。

迎面正撞上了王略的妈,她也刚下班,凤凰牌自行车慢慢减速,最终停在了莫奈的眼泪滴成的河边。王略妈反应了一秒,毫不迟疑地给了王略一个大嘴巴子。王略被打得一懵,莫奈也一懵,眼泪因此止住了。

王略妈说:你是不是欺负妹妹了?

王略说:没有啊,我俩看见个死人,她吓哭的。

王略妈说:行啊你,带妹妹看死人了?

王略了解自己的妈,他意识到这事没法解释了,再解释还容易挨嘴巴子,只能服软,说: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带妹妹看死人了。

这才罢了,王略妈一手攥车把,一手拎起自行车的大梁,开始往楼道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莫奈说:你妈今天应该还是夜班,来我家吃饭吧。

在饭桌上,王略觉得自己成了继子,莫奈才是父母的亲闺女。他们给莫奈倒健力宝,电视台调到了小神龙俱乐部,一只烧鸡的两个鸡腿也全都掰给了她。王略并没有嫉妒,他只是好奇,这个住在自己隔壁的尿汤包为什么这么讨父母喜欢?

等上完了夜班的莫奈妈来家里接走了莫奈,门关上的那一刻,王略听见父母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王略竖起耳朵偷听,听到了父母在谈论莫奈家里的一些状况——原来在莫奈很小的时候,她那当画家的父亲就自杀了,只留下了母女俩相依为命。莫奈妈为了养家,早晚不间断地工作,年纪轻轻,也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说到莫奈,王略妈又红了眼眶。而王略爸爸一言不发,走到阳台点燃了一颗香烟。

王略听了个大概。他突然意识到,相比自己,莫奈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了。

第二天上学,王略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学校里接近莫奈。课间,女孩们都在树荫下玩一个扔沙包的游戏,只有莫奈自己坐在花坛边上,苍白的小脸朝着斑斓的花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王略拿着一包自己吃剩了一半的奇多,坐在了莫奈的身边。莫奈有点局促,她往边上挪了挪,但依然没有躲过王略伸长胳膊递过来的奇多。王略说:吃。

莫奈说:你家人怎么都把我当猪养。

王略说: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只会哭。

莫奈有些愠怒地看向王略,紧接着就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王略慌了,开始翻身上的面巾纸,提前预备好面对莫奈的决堤。这时候王略的同学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篮球,并朝着王略扔过来。打球去啊,他们朝王略喊,你跟尿汤包坐一起干嘛呢。

篮球砸翻了王略手里的奇多,撞到花坛边缘,又擦过了莫奈的脸颊。莫奈惊叫了一声,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捂着脸跑向了教学楼,留下了王略,和一地的奇多碎片。

王略捡起篮球,挥动手臂,将球掷出了学校的围墙外。打你妈,他骂,你们他妈才是尿汤包。

跟莫奈的第一次主动接触就是这么潦草结束的,但王略并未气馁,他在教学楼一层的开水房里找到了莫奈,他等她哭完,然后对她说:放学一起走吧。

莫奈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王略,她眼睛还红着,鼻尖也红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王略说:说好了啊,放学在校门口集合。

莫奈点了点头,又忍不住了,再滴出了两滴眼泪,在两脚之间的石灰地上打出了两个黑漆漆的小洞。

放学的时候,王略果然在校门口的自行车车棚旁看见了莫奈。她低着头踢地上的沙子,手里还拎着一包没开封的奇多。

两个人开始一言不发地往家走,王略步子大,莫奈稍一溜号,就要小跑着追上去。此时他俩都没想到,这么步调不一的两个人,竟然一起走过了五个年头。即便是五年后,两个人依然没有形成默契,王略一直走得很快,莫奈要小跑着追他。


2.

王略第二次见到死亡,是在他高三那年。准确地说,当时死亡并未到来,但王略已经瞥见了它黑色的袍角掠过铁道线上的枕木。他抬头,透过蒙在双眼上的血,看见死亡把一片幽深的影子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场恶战发生在学校旁废弃的铁路线上,王略一个人打三个人。他嘴里叼着一根长白山。在用装满了砖头的单肩包击倒前两个人的时候,烟都稳稳地挂在他的下嘴唇边,这期间燃烧掉了整根的二分之一。第三个人掏出了一把折叠刀,从王略的背后靠过去,王略转过身,便被刺中了肚子。那根烟掉落了,在一摊血里簌的熄灭。

王略摔倒了,他捂着肚子,屁股嵌进了铁路边的杂草丛中。第一个被书包抡中的男孩满头是血,他还未解气,一边骂着操你妈,一边伸腿踢向王略。包了铁的军勾靴尖划破了王略的眉骨,血色的幕在他眼前徐徐落下。王略觉得浑身乏力,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便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侧着身子躺在了枕木边上。

他被一个下夜班的扳道工发现,打了120。送到医院里,额头上缝了6针,肚皮上缝了8针。 他在那之后无数次地跟莫奈拿这事开玩笑,说这俩数都挺吉利。莫奈会一巴掌扇过去,打得王略额头上的疤痕微微泛红。

在医院躺着的将近半个多月里,无论是王略父母还是警察来问,王略都没有把对手的身份和自己打架的原因说出来。他说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但是莫奈知道王略为什么掐架,他都是为了她,又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莫奈刚上高二,就被高三的一个叫芬达的男生盯上了。芬达是个混子,似乎已经放弃了高考,每天就泡在网吧里等着放学回学校拿书包。他每次回去拿书包都会经过莫奈的教室,莫奈那时候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晚自习的时候从前门看过去,正好就能看到莫奈藏在两摞练习册间的侧脸。芬达看了几个礼拜,开始满学校的宣传说高二(3)班靠讲台坐第一排有个女生长得像林秀晶。当时电视台正在播出韩剧《对不起我爱你》,莫奈即刻便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每到放学的时候,高二(3)班教室前门便围着几个鬼鬼祟祟的男生,他们一边嘀嘀咕咕着什么林秀晶,一边寻找着莫奈的侧脸。但芬达总是把他们骂跑,他说他喜欢林秀晶,他要追求莫奈,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

芬达无所畏惧,混子似乎是他的一块招牌,举着,便能死皮赖脸地围在莫奈身边。但他有一点没考虑清楚,那就是每天陪着莫奈一起上下学的王略,也恰巧是个混子。

王略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便直线下降。王略父母一直没对王略的学业抱有过高的希望,倒是把莫奈急得够呛,提前学了高三的课程就为了给王略补习。王略不以为然,他一边嚼着奇多,一边给莫奈讲自己班上谁谁谁又跟谁谁谁在食堂里亲嘴了,谁谁谁又跟谁谁谁因为谁谁谁跟谁谁谁在食堂亲嘴干了一架,台球杆子都打折了四根,最后还是他去把事给平了。莫奈皱着眉,感觉在把英文语法和数学方程说给一个只会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听。

所以当王略发现有个叫芬达的男孩在不断纠缠莫奈时,他决定把这件事情按自己的方式稳妥地解决掉。他认识芬达,芬达也认识王略,在他们的世界里,干上一架就是解决问题最稳妥的方式。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某天放学时,王略照常跟莫奈一起走出校门,却看见芬达捧着一束好似从街边绿化带里摘的花,带了几个男孩在门口守着,见到了莫奈便大呼小叫,把花递过来。王略挡在莫奈身前,也挡住了花的去路。他拿下花,说:挺好看呐。然后把花扔在了地上。芬达当即给了王略一个耳光,王略没还手。莫奈要哭了,她紧紧地抓着王略的校服袖子,仿佛怕王略突然消失掉。他把莫奈推开,推进了放学的人潮中,之后揽过芬达的肩膀,说:咱这样,明天放学铁路边见,你带着你这些小兄弟。我就老哥儿一个。咱们来一下子。你把我打服了,我就滚蛋。我打服你,你就滚蛋。你看行吗。

芬达同意了王略的提议,他也没客气,不仅带了小兄弟,还带了刀。在被刺中的那一刻,王略心想完蛋了,莫奈要跟这个嬉皮笑脸的小杂碎一起上学放学了。一想到这样的情境,王略认为自己一定会死不瞑目。

事实上,王略想多了。他还没出院,《对不起我爱你》就播完了,电视台开始播放一部新的韩剧,叫做《浪漫满屋》,芬达看过几集之后,当即宣布自己不喜欢林秀晶了,改喜欢宋慧乔了,于是重又堵在校门口,追逐着学校里长得神似宋慧乔的女孩。

莫奈一直没来医院看过王略。王略也不意外,他知道她来了也只能是哭,自己负着伤还得反过去安慰她。可让王略没想到的是,自己临出院的前一天,莫奈竟然来了。她躲在病房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瞅。王略妈赶紧让她进来,给她跟王略一人削了一个苹果。

两人出去遛弯,在医院住院部外的凉亭里坐着。莫奈给王略拎了一堆奇多,各种口味,包装袋五颜六色的。王略看着眼花,就转头看莫奈。莫奈脸一红,低头玩自己手指头。王略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他抓住她的手,撸起她的校服袖子,那道疤痕歪歪扭扭的,从右到左,由深变浅。

王略紧紧攥着莫奈的手腕,问她:你干嘛了。

莫奈的眼泪在瞬间涌出了眼眶。她说:我以为你死了,我想去找你。

王略狠狠地骂了莫奈,他说:你他妈是不是傻,你想什么呢?你死了你让你妈咋办?

莫奈再没说话,她也没哭出声,只是耸着肩膀,把眼泪滴在王略的手上。

这是莫奈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倾向。仿佛是一个魔咒。她那画家父亲的幽灵始终悬于这个女孩的头顶。幽灵朝莫奈高喊着唯死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理论,渐渐把莫奈引至深渊的边沿。

这也是王略第一次拥抱了莫奈。在那之后,他还抱过她无数次。但只有这一次,王略也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半天,王略妈站着远远地看,也吭叽一下哭了起来。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大雨纷纷。来探病的王略爸先看见了哭泣的王略妈,还以为王略没了,手里的水果撒了一地,也哭上了。


3.

王略第三次看见死亡,是在大四那年。他正在校外聚餐,隔着桌子跟学生会的小学妹们眉来眼去,电话就响了。他看来电话的人是莫奈,就到包厢外去接,接起来,莫奈却不说话。王略喂了半天,莫奈才带着哭腔说:我妈妈去世了。

王略再也没回包厢,他直接回寝室收拾了行李,买了当晚的火车票,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高中毕业后,王略就再没回到这里,他将巴考上了一个外地的野鸡大学,而莫奈为了照顾妈妈,一直在家乡上学。分别时并没想象的那么艰难,莫奈甚至都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当王略朝着窗外泪眼婆娑的父母挥手告别时,他收到莫奈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上只有一句话: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王略也曾经想劝莫奈跟自己一起离开这座看不见未来的城市,但莫奈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莫奈哭着摇头。她说:我早就知道这座城市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

所以两个人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王略还开玩笑地说: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可没少哭,我看你哭都怕你脱水了。你试试跟别的男的是不是也这么哭,要不是的话,那这事就大了,整了半天我才是罪魁祸首。

莫奈破涕为笑了,她说:我找谁都行吗。

王略像是撸狗一样把她的头发揉乱,说:谁都行,就芬达不行。

自此别过了三年。莫奈交了1个男友,分手了。王略交了4个女友,也都分了。两个人兜兜转转,因为莫奈妈妈的死亡,重又聚在了一间屋子里。

出殡那天,王略和父母都去了莫奈的家里。天气有点冷,莫奈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原本栗色的头发也重新黑了起来,被莫奈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她捧着遗像,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有些茫然地看着客厅里来来回回的人,眼睛又红又肿,似乎哭了一夜。王略的父母互相使了眼色,便把王略推进了莫奈的卧室里。

王略坐在莫奈的床上,说:节哀顺变。莫奈脸上突然有些笑意,她看着王略说:我妈终于可以不受罪了。就是在这一瞬间,王略再次看见了死亡。它就站在莫奈的身旁,骨瘦嶙峋的手臂搭着莫奈的肩膀,在未见面的三年里,死亡似乎变得比王略更了解莫奈了。

帮莫奈忙活完,王略没有马上回学校。他陪莫奈在老旧城市的江边行走,就像是初中高中的时候。这城市虽然老旧,但江总是新的。在初中时,莫奈每每哭得止不住,王略就会把莫奈带到江边。江风很大,眼泪很快就被吹干了。但副作用是会让莫奈的脸又红又干,东北话就是给吹“皴”了。这让莫奈的脸部皮肤比一般人都敏感许多,以至于在初中生涯,除了尿汤包,莫奈又被获赠了一个“红高粱”的绰号。

这个时候的莫奈化了妆,脸蛋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风吹皴了。王略想着一些往事,点了一颗烟,莫奈也跟他要了一根。王略有些惊讶,但一想,三年很长,人总会变化。他帮莫奈点烟,又给自己点上,隔着袅袅的烟雾,细细端详着莫奈的脸,他想知道她还有哪里变了。

在凛冽的江风里,莫奈给王略讲了自己上一个男友的事情。她说他很像王略,但又不是他。她讲了她的初夜,笨拙又尴尬,到后来她哭得很惨,却没有奇多,也没有江风。她半夜从大学城旁边的小旅店里跑出来,自己打车来到了江边。她想王略想得要死,而如果王略此时正跟另外一个女孩相拥而眠,她就嫉妒得要死。那天晚上她第二次试图自杀,但还没跳下江,就被巡逻警察手里的手电筒光束钉在了原地。从那天开始,她似乎突然就清醒了,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王略的尿汤包了,她长大了,有了新的生活,就应该坦然面对一个事实:王略走了,并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王略没说话,他就听着,狠狠地吸着烟,将目光投向黑漆漆的江面,似乎在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半年后,王略毕业了。这一天对于王略来说极其重要,莫奈也知道。因为在这一天王略将踏上他梦寐已久的北漂之旅。莫奈在一清早就给王略发了微信,四个字,一路顺风。配了个裸男骑着猪狂奔的动图。王略回了个OK,就再没动静。莫奈想王略应该正在跟学妹们做最后的告别,像他那么受欢迎,情境应该会比较咸湿和胶着。没想到上午的课还没上完,王略竟然出现在了莫奈教室的门口。莫奈惊得瞪大了双眼,王略则做了个嘘的手势,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奇多。

王略依然要去北漂,但他要带莫奈一起走。


4.

王略第四次看见死亡,是在他27岁的时候。莫奈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肚子疼。被挤在晚高峰里的王略急了,他撞开星巴克的杯子,擦过白花花的大腿和粗糙的手,背着身后乘客的骂,挤出地铁站,刷了一辆单车,穿行在车阵里,直奔莫奈的位置。又驮上莫奈,直奔医院。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流产。怀孕两个月。

王略倚在病房的门旁,看着紧闭的门。有护士推门进去了,她们似乎见惯了这样的事情,脸上带着云淡风轻。门又要关上了,王略想在逐渐变窄的门缝里找到莫奈,却没有成功。

即便隔着门板,王略也知道,死亡又来了,它就站在病房里,周身散发着诡秘的阴影,洞窟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一个尚未降临的生命。

手术结束,王略带着虚弱的莫奈回到了狭窄的出租房里。莫奈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滑落。王略一言不发地去了阳台上,他扒拉开合租室友晾晒的衣服,把头探出窗外,点了一颗烟。

王略自责,却没有其它的办法。他甚至无法平心静气地安慰莫奈。他想如果我有车,如果我每天接送莫奈上下班,如果我们住的房子更大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流产了?但如果没有任何意义,事发之后的如果更是弱者徒劳无用的心理安慰。王略不想成为一个弱者。

王略开始拼命工作。他做自媒体,但在这个时候,所谓风口已经荡然无存。别说是猪,就是龙凤也都纷纷坠落,把门牙磕进了上牙膛。王略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死马当活马医地开始写网文,写了个穿越的,当代死宅穿越到清朝当太监,火了,被买了版权,要拍电影,名字都起好了,叫《寻根记》。王略成了作家。

他买了车,开始接送莫奈上下班。又贷款买了房,在五环边上,LOFT,装修时髦,窗子很大,阳光再也不会被室友晾的衣服挡住。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莫奈在反其道而行之。她拒绝再次怀孕。

王略坐在床边,莫奈就会警觉地看着他,仿佛是个第一天被抢到土匪窝里的民女。她说:你想干什么?

王略一脸疲惫,说:我能干什么,我想睡觉。

睡到后半夜,王略的手伸进了莫奈的睡衣里,莫奈就会突然惊醒。她会抓住王略的手,说:套。

王略说:没了。

莫奈说:没了不行。

王略只能披上衣服,去楼下便利店里买套。一颗烟的工夫,冷风便吹走了刚刚陡然升起的热度。掐了烟,王略总是把套忘在外套口袋里,回家一头扎向客厅里的沙发,睡到天亮。下次再被莫奈捉住了手,要求戴套,王略会再迷迷糊糊地下楼买套。久而久之,便利店的小哥都认识了王略,并暗自给他算了一笔账。王略每隔几天的半夜就会下来买套,每次都是大盒装,一个月累计买了二百来个,换算下来,果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夜七次郎。后来小哥们再见到王略,都会向其投去钦佩的目光。

就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不过战况愈演愈烈,各自的疆域不断变成焦土。从最开始要求王略戴套,到后来要求分房睡觉,莫奈在不断地进攻,没有一点退让。王略从不知所措变得有些愤怒,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次他试图跟莫奈讨论这件事的时候,莫奈都一言不发,眼泪流成了护城河,她把城门锁得紧紧的,把王略关在了外头。此时王略的愤怒会达到顶点,他摔门而去,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城池,他身后通向莫奈的路渐渐变得分崩离析。

坐在楼下小区的长椅上抽完一颗烟,王略又会心软。他回忆莫奈的话,他想起了父母谈论过的往事——莫奈的画家父亲曾在一个雨夜从高楼上跃下,撒手人寰,留下了年幼的女儿和孱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小学和初中时期,莫奈在学校里受尽欺凌,从那个时候开始,莫奈就把哭当成拉警报,她希望父亲能听到这警报声,救自己于水火。可父亲当然听不见,父亲已经成为了死亡的囚徒。

王略回了家,他蹑手蹑脚地开门,偷眼瞧了一下卧室里睡着的莫奈。王略没惊动她,就默默地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他湿漉漉地垂着头,想着该怎么弥合自己与莫奈之间的关系,就看见了洗手池底下倒着一瓶药。之前那瓶药应该是立在洗手池后的瓷砖地上,藏得挺好,但不知怎么跌倒了,可能向一边滚动了一段距离,王略才能看到它。

王略嘴里塞着牙刷,蹲下捡起了药。他看见药瓶上写着:米非司酮。王略有点疑惑,他拿过手机,搜了一下这个名词,随即脑袋嗡了一下。他看到了“药流”两个字。

王略尽量不让自己多想,不想两年前的那个傍晚,莫奈打来电话,说她肚子疼。不想她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没有告诉自己。不想她在那时候从这个药瓶里拿出了一粒药,递进了嘴里。不想那颗药不断下坠,像是一个精确制导的远程武器,直接击中了胚胎中的胎儿,让他(她)烟消云散。

王略还是多想了。牙没刷完,一口牙膏哽在了嗓子眼。他把那个药瓶重新藏好,擦干了脸上的水,换了睡衣,躺到了床上。他原本想要轻轻地搂住莫奈,在她的耳边说对不起。但却没有实施。他就只是僵硬地躺在莫奈的身旁,瞪着眼看着天花板。直到房间里的黑暗褪至角落,天光渗过窗帘,开始攻城略地。莫奈突然伸手关掉了闹钟,王略知道她也一夜未睡。这种失眠渐渐变成了常态,比一个人失眠更难受的是两个人一起失眠,且一夜无言。王略开始害怕面对这样的夜晚,他开始夜不归宿,并提前准备好了借口——我在跟编辑谈工作,但莫奈从不过问。

王略的编辑喜欢玩,人称夜店永动机,经常前半宿泡吧,后半宿开房,早餐仰脖灌四份Espresso,再接着去跟作者开会。永动机眼眶常年乌青,却是公司里众多码字宅男的精神领袖。作为好友,他眼看着王略被婚姻生活折磨得日益憔悴,便带他去蹦迪。王略从来没去过夜店,感觉像是上了战场,四周都是惶然逃命的人,他们身后是重炮在不停地轰击。

永动机找来了几个漂亮的女人,其中一个总是盯着王略,仿佛在欣赏一棵挺拔的树。王略长得还可以,女人缘一直不差,他自然知道她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把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亮给女人看,女人耸耸肩,也把自己的无名指亮给王略看。那上面的婚戒正反射着夜店里姹紫嫣红的炮火,晃得王略心头一紧。

永动机给王略开了个房间,就在夜店的楼上。王略喝多了,他拖着脚步去了那个房间,攥着门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门却自己开了。女人把王略拉进房间,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王略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正压下来,闻起来就很昂贵的香水味冲进了鼻腔。王略在一瞬间就想起了莫奈,他推开了她。下了床,点了一颗烟,酒就醒了一半。

女人并不意外,她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跟吸烟的王略聊天。王略跟她讲了自己跟莫奈的故事,从初三的相遇,到自己为她打架挨了一刀,两个人在住院部旁的凉亭里相拥而泣。又讲到自己决定带莫奈来北漂。女人听得热泪盈眶,说这才是爱情呐,我家那个为我做的最大牺牲就是包皮环切手术。

王略说:如果你这么爱的一个人,杀死了你们的第一个孩子,你会原谅她吗。

女人不说话了,她没想到王略会在那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之后抛出一个这么残忍的问题。此时天有点微微亮了,王略的嘴微微张着,欲言又止。烟还没抽完,就掉在了酒店房间的地毯上,燎黑了一角廉价的毛线。

女人下了床,开始亲吻王略。王略有些凶狠地吻回去,明显是在宣泄和报复。女人并不介意,她的手不断地向下伸,她似乎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天的一切细节都变得很模糊,王略只记得他自己亲手扯断了与莫奈之间联结着的最后一根丝线。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体内感受到了久违的生命力,他的身心远离了莫奈。王略说不清楚这是一种背叛,还是一种解脱。但当他再次回到家里,眼见着莫奈背向自己,藏身在床一侧的阴影里,王略又觉得自己做得都对。

他低头加了女人的微信。


5.

王略第五次看见死亡,是在自己35岁那年。也是他与莫奈离婚后的第四年。

他的书写的不顺利,偶发的才华就像是雨天的孤火一样难以为继。曾经的锐气被消磨殆尽,他卖了北京的房子,打算回老家待一段时间。

莫奈跟王略离婚后,也离开北京,回到了家乡。听父母说,她进了一个私立学校当绘画老师。赚得不多,但是活得自在。已经有不少媒婆盯上了这个漂亮的离异女人,把这座东北小城里众多40-50岁的单身男人堆到了她的面前。王略听自己父母一边说着这些细节,一边唉声叹气,他们似乎觉得这场婚姻的失败都是王略的责任,却又不明说。他们心疼莫奈,也心疼王略。王略只是觉得好笑,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差点做了爷爷和奶奶。

在家待了一个礼拜,王略突然接到了莫奈的微信。莫奈问:听说你回来了,有时间吃个饭吧。王略想要拒绝,却一时顿住,思索再三,还是回了一个好字。

两人约在江边,王略先到。正值隆冬,江风像是裹挟着无数细长的沙粒,迅猛地擦过王略的脸。王略走得一身汗,就立在江边,看人们在冰封的江面上取冰,远处的江面被裁成了一片棋盘,王略离得这么远,像是一枚被弄丢的棋子。就在这个时候,王略看见了莫奈。她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单薄的砖红色棒球帽。她沿着江边行走,目光也在江面取冰的人身上。王略朝她挥了挥手,她看见了,笑起来。叽叽喳喳的人声和几十张嘴巴里冒出来的雾气挡在两人之间。

两人随便找了个饭馆,一边吃饭,一边聊些近况。莫奈脸色不错,双眼也很清澈,看起来很久没哭过了。王略问她:你现在住哪呢?

莫奈说:我在新阳路又买了个房子,小,但是够住。

王略说:你妈的那个房子租出了?

莫奈说:嗯租出去了,一家三口,你没准能看见,他家的男孩爱踢足球,有一次还把你家窗户踢碎了。我去透笼拉了一块玻璃,找人帮阿姨补上了。

王略说:我那屋吧,我小时候也踢碎过。

莫奈说:你踢碎的是我家窗子。我那屋。

王略说:啊,是吗?

莫奈说:是。你什么记性。你还记得芬达吗?

王略说: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莫奈说:去年,他喝多了去玩麻将,在棋牌室跟人打起来了,拿刀把人给捅了。正捅在心窝子上,人死了,他进去了,留下个8岁的小女孩,就在我的班上。

王略没接话,他垂着头想,芬达在多年后是不是还在用那把刀?那把刀的样子他还记得,细而长,刀柄是黑色的,一头连着自己的肚子,一头带着个银色的圆形商标。刀刃弹出刀柄的时候,会发出啪嗒的一声响,像是死亡打了个响指。

莫奈似乎注意到了王略的失神,她问:你最近咋样啊,找女朋友了吗?

王略说:嗨,找什么女朋友。没心思。你呢,听我妈说你总相亲。

莫奈说:嗯,平均一个礼拜两次,我就当出来散心了。

王略说:你以前可不爱跟人打交道。

莫奈说:人都会变,我以前觉得别人都是坏人,就你是好人。

王略说:结果正好反过来了是吗。

莫奈吃了口菜,说:都没好到哪去,包括我自己。

吃完饭,王略送莫奈回学校。到了校门口,莫奈说:你在这等一会,我给你个东西。

王略等着,不一会,莫奈就抱着一个画框出来了,她说:我画的,我想送给你。

王略接过来,说:嚯,这么大一幅。

莫奈没说话,她定定地看了王略一会,然后说:再见,王略。

王略用手拎着画框的边缘,把画提到眼前,看见那是一幅风格奇异的写实作品。视角似乎从半空中拉进一条街道,画面正中的主体是一间街边的发廊,有穿制服的人从发廊黑洞洞的门里抬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印第安帐篷,帐篷里面伸出了一只枯槁的手,手里攥着一颗暗红色的心脏。街上的行人仿佛鬼影,匆匆而过,只有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的手,立在帐篷的前面,中了魔咒般定定地看着那手和心脏。

再抬起头,莫奈已经转身往学校走去。她踩在雪上,滋滋嘎嘎的响,两人之间多了一条脚印造的暗桥。王略望着她的背影,想下礼拜也许还可以把她约出来,一起吃个饭。除了前妻的身份,归根结底,莫奈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可到了下个礼拜,莫奈自杀了。

她从裁冰的缺口跳进了江水里,在冰面下顺流而下,一路冲进了下游冬捕人的网里。冬捕人接受都市台采访时说:哎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捕到美人鱼了。这一段词在重播的时候被掐掉了。

王略第五次遇见了死亡,他没想到这一次会发生在莫奈的身上。但细想,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想起自己盯着画看的时候,莫奈很认真地说:再见,王略。那似乎是永别的腔调。她在雪地上渐行渐远,没想到那就是莫奈留在自己脑中最后的影像。

莫奈家里没什么人,后事是王略的父母操办的。老两口真的把莫奈当成了亲闺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天都塌掉了一半。王略作为前夫也跟着忙前忙后,去收拾莫奈的房子时,他发现了很多治疗抑郁症的空药瓶。它们都被藏在厕所洗手池的后面,就像是当年的米非司酮,仿佛是某种见不得人的毒药。王略看着那些药瓶,想,如果他当年没有带莫奈离开这里,莫奈会不会还活着?她可能会找到一个很踏实的男人过日子,被爱也爱别人,渐渐远离死亡投下的阴影。而他仅仅是她的老同学而已。当35岁时,自己从北京落荒而逃,会在家乡的江边再见到莫奈。她尚未被侵蚀,脸色真的好看,也很久没有哭过。两人再沿着江边行走,会把死亡远远抛在后头。

王略花钱买下了城郊墓园的一块墓地,将莫奈和她父母的骨灰迁到一起。王略在那站到天黑,然后才往家走。到了家楼下,看见租莫奈房子那家的男孩正往外走。他手里捧着一个足球,出了楼道门就飞起一脚,将球踢向空中。足球奔着自己家的窗子而去,稍微够到窗台,就开始下落。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你是不是虎,上次都给人家窗户踢碎了。

王略转头,看见路对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天很冷,女孩裹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张煞白的小脸,王略可能看错了,但一恍惚,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初中时的莫奈。男孩说:你管我呢,我脚法好。

说着,男孩开始在马路上盘带,足球碾过灰蒙蒙的积雪,击中垃圾桶和路灯的基座。女孩在男孩身边安静地走着,有时候略溜号,落下了几步,女孩会小跑着追上去。他们越走越远,走进夜幕,也走进了世事无常的未来。

王略一直站在街边,直到两个孩子在自己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想起要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可止不住,泪水汹涌地溢出他的手指缝,就如同灵魂,正义无反顾地离开将死之人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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