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国家,已经没人能够生出小孩了。

你余生的故事

作者/狮心

01

“你爸妈发生了一点意外,死了。”

教室外,两个警察对我说道。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打了我爸的手机,没人接。

“我要看他们。”

“火化了已经。”

教室的走廊外,安静无声,除了偶尔穿插进来的蝉鸣。

我像个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我当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觉得是老天在和我开玩笑。我说你们冒充警察是违法的,我想揍他们,却揍不过。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皱了皱眉。

“行吧,我们带你去看。”

 

去了殡仪馆,远远望到两具尸体,还是没有一点实感。

我爸应该是很壮实的,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瘦呢?妈妈也瘦。

“这两个人不是我爸妈。”

我对着焚化炉前的老头说话,他没有回应。只是机械地把我的亲人推进火中。

大火吞噬了一切。

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哭了,可不论怎么挤,眼泪就是没有。

我去给爸妈开死亡证明单,填写双方生日那一栏的时候,发现我并不知道爸妈是几几年生的,下意识地想给他们打电话。

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水池里没洗干净的碗,卧室里没有叠好的被子……

开水,倒洗洁精,发疯似的搓洗。

我妈有洁癖,不允许家里一丁点脏乱。

眼泪再也崩不住,那时候才明白,人走了就是走了。

 

我试着学习使用洗衣机。

开始掌握烤箱的温度。

把家里的银行卡,户口本都放在最隐秘的地方。

幸运的是父母去世前,刚好说过这些,我也做得相当好。当然,也有搞不定的。母亲很擅长煮咖喱,煮得香且甜。我把市面上所有的咖喱都买了回来,却无法煮出妈妈的口味。

记忆中那股淡淡的香甜,还是没法还原。

即便这样,两年过去了。就在这时,老天开玩笑地让我见到了一个人。

那天我去重庆旅游,在一家餐馆遇见了熟人。

他有宽大的鼻子,和厚实的肩。

我爸也是如此。

他的面前是一盘炒螺丝和麻椒鸡。

我爸也喜欢吃这两道菜。

夹菜的时候,他的手伸得笔直,拿筷子在很浅的位置。

我爸就是那样拿筷子的。

看到他夹起菜,尝了第一口,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我惴惴不安地走到男人面前,他愣了一下,低头不看我。

脑袋里有上千句开场白,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是我爸么?”

 

02

“这儿是您的新家?”

“嗯,其实我本来就是重庆人,去北京之前,就住在这里。”

“我是听着您的北京话长大的。”

“学好久了,因为你从小听习惯了。其实还是有点不标准的。”

标准的一百平米的房子,简单而温馨,房里除我和父亲两个男人外,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女儿。

我是客人。

“老公,你......朋友么?”

“哈哈哈,先吃饭。”

一桌子人,沉闷地吃着饭。小女孩儿时不时抬头看我,我努力让自己的手不颤抖。吃完,他拉我去看电视。

“怎么样啊,小希,这两年很辛苦吧。”

“......”

古怪的氛围,我和应该死去的父亲,在他另一座城市的新家,坐着看电视。茶几上有他的新妻子帮我泡的新茶。

“那妈妈......”

“大概在南方的另一座城市吧。”

“她也......活着么?”

“嗯。活着。”

突然笑了出来。我想说,爸,你和妈在和我开玩笑呢。

但我没有,崩了太久,忍不住了。

我一脚踢开桌子。

“我X!”

一地的玻璃杯碎渣。我的手被划破了,有血溢出来,父亲掩面在沙发上。女人吓坏了。我喘着气,觉得还想砸点什么,看到一旁的小女孩儿在哭,便没力气了。

父亲制止了要报警的妻子。

“小希,去楼道里说吧......别,吓到她们。”

楼道里很冻,我看着父亲抽着一口烟,熟练地吐出烟花。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其实这个国家,已经没人能够生出小孩了,我和你妈妈都是分配给你的。”

“您这次不逃了么。”

“不逃了,我把所有的都告诉你,说来话长……”

 

03

父亲说,这个世界上,人已经没有办法生出小孩了,但只有少部分人知晓真相,为隐瞒大众,上层的人将父母职业化,将一部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分配给新生婴儿,照顾他们,陪着他们成长,等到成年后,再离开他们。

父母成了一种职业。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宁愿他说自己出轨了。刚才那番鬼话让我心寒。

虽然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秒了。

我讨厌他的新房子,讨厌他抽烟,讨厌那个女人和小孩。

我怕继续留在这里,会彻底失控。

晚上八点,我打车去地铁站,就想快点离开这座城市。

沿着轨道走了一段,穿越细碎的人流,只有重庆湿漉漉的风让我觉得真实。

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挡在我前面,我停住脚步还没看清楚他的脸,他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之后,我便没了意识。

 

醒来时,对面恍惚有个人,开着一盏台灯,正在包扎我刚才受伤的手指。

“醒啦。”

男人抬起脸,一张坑坑洼洼的脸露了出来,五官倒是很精致。

“你是谁?”

他微笑着拿出一张教师证,上面写了平京大学四个字。

“我姓沈,是一个专业有点偏门的大学老师。”

“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我的......”

“你的东西都在这,一件不少。挺多问题的对吧,不急。跟我来一个地方吧,来了你就知道了。”

他给我套上了一件白大褂。

推门出去,我发现自己原来在医院里。

我们穿过一间间病房,最终来到了产房。推门进入,一堆白花花的医生。手术台上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他的丈夫在旁边。

护士:“沈老师来了,你别担心了,出去吧。”

丈夫:“大夫,我的老婆现在怎么又一动不动了。”

护士:“我们刚下几支麻醉,你放心吧,沈老师来了就好了。”

丈夫握了握沈老师的手,又握了我的。

他的手在抖。

丈夫走后,一群人继续忙里忙外的,孕妇的胸口也逐渐有了起伏。

“你叫傅希对吧,不要问,好好用眼睛看着。”

产房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送进来一个盒子,矩形,大概是两个PS4的大小。

拆开包装袋,里面竟然是一个真空包装的婴儿!

“填充羊水,营养液。”

“插入导管!”

“进行电解质分离。”

“动作快点!”

......

另一边,孕妇的身体里产出了肉块一样的东西,被护士快速地封在盒子里运出了房间。

 

那个夜晚,我的世界观破碎了。我试着相信,这个世界,人失去了生育能力,所有的新生儿都不再是从子宫里出来的。

呼吸器从包装袋的口子里伸进去,婴儿便有了起伏,他贪婪地吮吸着周遭的空气。

沈老师用剪刀剪开包装袋,把小家伙抱给了我。

沈老师:“感受一下。”

我看着他,眼泪就止不住了,绝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

我的怀中是一尊生命。不论怎么忽视,都让我产生了最大的敬意。

他在呼吸。

他在活着。

“他在努力,我们也要努力。”

“沈老师,孕妇差不多要醒来了。”旁边一个医生焦急道。

医生们在孕妇身上做着最后的处理。

随后,产房也迎来了第一声啼哭。

呜哇!

 

04

沈老师希望我成为他的学生,做一名职业父母。

我口头上说让我想想,转身,一路踉跄逃出了医院,这次没有人跟着,逃向了原本去往的车站。

售票窗口竟然还开着。

“你买票你就快一点,磨磨唧唧的,最后一班就要开了。”

我愣了会,打给沈老师。

“能不能当做不知道。”

“可以啊,不过万一说出去的话,可能会面临一些刑事责任。”

“那我爸他?”

“抱歉啊傅希,他可能要被拘留......”

“除非我加入是么。”

“嗯。”

“好,我加入!”

到头来,那张回家的票,我还是没买。

那天,没有人知道,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个专业的组织者,他们不该玩弄人心的。

我要进入学校,将一切曝光出来。让那些自以为聪明,高高在上的人明白,生命并不是一场可以控制的玩笑。

在我抱起婴儿的那一瞬间,便下了这样的决心。

 

第二天,沈老师就帮我办了退学申请。

一个月后,我进入了平京大学,学习某个特殊的专业————为期四年的父母专业。

我以前喜欢的一位日本作者说过:“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事实恰巧相反,我们专业一直都在考试。能力,耐心,资格,精力,沟通技巧......

第一学期的考核内容就是沟通。

我被分配到了一张房卡,和一处地址。

验证房卡,开门,一个孩子正坐在床上,看动画。

我用学校教的技巧,询问他名字,年龄等信息。但那孩子直愣愣地盯着电视,根本不理我。

整整一周,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我意识到,这孩子可能有自闭症。

第二周,房间里来了第二个人,是一个长相姣好,体态有点微胖的女孩。

她来的第一件事是蹲在孩子的面前,和他对视。

女孩说这孩子并不是不想交流,而是不会交流。

她说他的单词量很少,有一些词根还错了。

语言体系出现了一部分紊乱。

于是我们根据这孩子的词汇,制作了词根牌组,建构起了和他交流的桥梁。

那年寒假,沈老师给了我和那个女孩全专业的最高分。据说之前挑战的学姐学长们都失败了。

只有我知道,成功基本都是靠的那个女生的耐心。

直到第二年,我才知道她的名字,赵赫。

大学四年,我和赵赫相爱了,我们体验了人类最纯真,最美好的情感。再后来就是毕业,赵赫被分配到了南方的某座城市。临别夜,我第一次喝酒,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我,我则告诉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恶意来。

我说我要颠覆整个职业父母体系。

她只是抱着我,抚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我发抖的身体。

黑夜中,她对我说:“傅希,我会来找你的。”

我说我等着。

很多“父母”在完成工作之后,都会去寻找自己的初恋,父亲便是如此,我相信我和赵赫也可以这样。

第二天醒来,我的胖姑娘已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个电话过去,只剩空号。

专业的第一条潜规则:一旦成为他人父母,之前的关系便无法存在。

 

05

半年后,沈老师把傅小师托付给了我。

小师被裹在一团软布之中,闭着眼睛。他睫毛很长,我想碰一下,却不敢,他反倒用肉乎乎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指,睁开了宝石般的黑眼睛。

像是在对我发出邀请。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自此我知道,之后十几年都要勇赴某个人的人生。

现在,这个人发出了邀请。

我不得不去。

 

小师在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所以我有足够时间,来布置他的人生。而这是由剧本来制定的。

每年,上面都会有寄来一张纸,写着小师要做的“大事件”。

这张纸就被称为剧本。

第一个剧本是在他七个月大的时候寄来的————在指定的医院打麻疹疫苗。

我抱着他去医院,不论怎么拍,小师都没有哭出来。

在看不见的角落,我抓住他的腿,大力扭了一下他的屁股,小师哭了出来。某个经过的护士看了我一眼。

这让我觉得很难堪。

 

傅小师一岁时,叫了我一声爸爸。我拿着奶瓶僵硬在他的摇篮边。

我望着他,像是在凝望深渊。

但这是我复仇的唯一绳索,我会把握住的。

傅小师两岁时,我试着给他剪头发,结果稀稀拉拉一点头发,却剪了一个多小时。我尽量控制着手,不去颤抖......

傅小师三岁时,他吞下了我给他买的一个玩具,我急得把他倒过来,来回转圈,结果他是在骗我,只是把小玩具藏起来了。这么一来,这小狗贼也受到了一些惩罚。

傅小师......

傅小师......

傅小师......

 

傅小师七岁时,他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让我赶紧到学校。

“傅先生,挺麻烦又把你叫过来,但是你知道傅小师今天做了什么么!”

“抱歉,他又犯什么错。”

“他把女同学的裤子扯下来,丢进了男厕所。你说,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我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子,穿着一条不合身的肥大裤子,在抹眼泪。

如果按照教育心理学的步骤,应该是耐心地蹲下来,询问他理由。或者打几下屁股也是合理的。但我只是愣在原地,什么都没做。

放学回家,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个人小时候都那么蠢么?

平平安安地长大,别惹麻烦行么。我捏紧了拳头。

“傅小师,你就不打算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你又不会听我说话。”

“什么叫我不听你说话。”

“爸爸不是看书就是对着电脑。”

......

“为什么脱那个女孩的裤子?”

“因为她和其他的女孩脱了小圆的裤子,她们欺负小圆。”

“所以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她么?”

小师不说话了,他的鼻头沾了一点露水,在黑暗里,像是一团墨。时浓时淡。

路灯下,我别过头,抱起小师。

“你知道鲁莽的意思么?”

“没教过。”

他拿小手勾住我。

“意思就是说,你今天帮了小圆,羞辱了坏女孩。你觉得她会感激你,但其实她更多的是害怕。你可以脱坏女孩的裤子,你也可以脱其他女孩的裤子。”

“我不会!”他涨红了脸。

“但是女孩儿们会害怕。”我摇了摇头,呢喃道:“你还太小,可能不懂。”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回了我一句。

“我下次不这样了。”

我知道自己表面就像是一个温柔的父亲,但我内心想说的是,这孩子真是个本性恶劣的人。

 

我们时常无话可说。好在之后的一件事,改变了我和小师的关系。

那天,老师告诉我说小师偷东西了。

火急火燎地赶往教导处。推开门,房间里气氛凝重。

“老师,我来了。”

“不是我偷的!”

傅小师的眼睛红晃晃的,双手抓着裤脚。

“老师,请问他怎么了?”

“今天下午班费没了傅先生,当时是体育课,全班只有他一个提早回来,还有,同学看到傅小师在翻班委的课桌。”

“是他叫我整理书......”

“请问有人看到他拿钱么?”

我瞪着老师。

“有几个同学回来后,看到傅小师一个人在教室里,而且我们表决了一下,绝大多数同学都认为......”

“我是说,你们有人看到小师偷钱么!”

我用最洪亮的声音喊道,整个办公室其他午休的老师都望了过来。

“傅先生,你这样子我没法......”

我蹲下来,摸了摸小师的头。

“小师,钱是你拿的么?”

“呜呜呜,没有,爸爸,我没拿。”

我对老师说道:“我们家儿子绝对不会偷东西的,他说了不是他偷了的,就一定不是,请你调查清楚,再下结论。”

傅小师望向我,眼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采。

那个下午,是我走出学校,背挺得最直的一次。

回家时,雾水很浓,我抱着已经睡着的儿子,走得很慢。路过一面镜子,发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他慢慢要滑下来了,我又把他抱紧。

口袋里掉出一张剧本————全班的师生会污蔑傅小师偷东西,你要站在他那边。

肩膀上,这孩子呢喃着什么,他抓得我更紧了。

五味杂陈。

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他的信任,我觉得自己很肮脏。

另一方面,我开始同情起他来。

 

06

孩子是怪兽。

“你别进我房间!”

“我是你爸,怎么就不能进你房间。”

“我都已经十一岁了,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了。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难道爸爸没有吗?”

我心里一惊。口袋里的剧本仿佛灼烧了起来。

上面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

 

可是我很担心,因为就在几天前的晚上,我发现他的房间里有一股硫磺味。他的房间开着一条缝隙,望去,里面不是针管就是高压瓶。

“傅小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嘛,你买那么多高硅氧、碳和尼龙纤维是要干什么!”

“我,我要造火箭。”

“造火箭?”

“我……我这是科学研究!你别管了!”

这个兔崽子,他才十一岁,就已经懂得不回复我的消息了。我恨透了这家伙。

我对其不管不顾。

一周后,我在客厅看书,听到小师房里传出爆炸声。

立刻冲进去,看到了他一脸无辜地望着我。

“哦......对不起爸,我,我没调配好。”

原来他想给喜欢的女孩子一个惊喜。

“那个圆圆?”

“......小圆喜欢烟花......”

“直接买不就好了。”

“那不够高,如果用火箭当推进装置,就能上升到足够很高的高度。”

很高的高度,你想要多高啊......

看着他熏黑的脸,我哭笑不得。

 

这段时间,我回绝了无数同事的约酒,一下班就赶地铁回家。

因为要和儿子一起研究火箭。

等到他睡了,我再把小怪物的被子盖好,把小肉腿塞进被子里,关上灯,很轻地出门。然后把压缩空气,发动机,黏土,搬到客厅,一边配料,一边学习热能动力学的教材。

要彻底报复组织,就需要傅小师。那必须先把他伺候好。

通宵两天后,我终于把火箭送上了天。

“爸爸,你好棒呀!”

“追女孩应该一步一步来。”

“那第一步是什么?”

“带她去坐摩天轮。”

“......你和妈妈坐过么?”

我愣了一下,他看我不说话,也就不说了,自己去把饭端出来。那个瞬间,我想到了赵赫,她现在也是某个孩子的母亲,她还好么?

 

周末,我带着小师去游乐园踩点,根据自己做的攻略带着他转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有点渴了小师......你看啊,从过山车过来走这条小路,会快一点到旋转点心杯。”

“嗯!突突突,爸爸大怪兽,傅小师无敌光线!”

傅小师向我的腰撞来,拍打着我。我则在看地图,把和小师转过的地方,都打上叉。计算着还有多少地方没去。我看了挺久。

“走吧,下个景点。”

刚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周围只有笑脸和模糊的人影。

在哪儿?

我的心一下空了。

绕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小师的身影。

他在哪儿?刚不是还在我身边么。

又回到哪个游乐设施了,碰碰车?

我跑着过去,没有。

我摸了摸口袋,两台手机,一台是傅小师的。

冷汗直流,我的胃开始抽筋,不可能的,这一带确实会有人贩子,但我不相信小师被人拐走了。

我扔下纸和笔,跑去问周围的游客。我头一次发现游乐场竟然这么大。

“你有见到一个十岁的小孩么,他穿一件红色的衣服!”

“不好意思,您有看到这么高的一个小孩么?”

“您好,我,抱歉,我想问下,这么高一个小孩儿,我的儿子。他......”

没有。

“傅!小!师!”

我撕心裂肺地喊道。

有人通报了园区的工作人员,也有人通知附近的警察局。我被几个人围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眼里只剩下一团又一团的雾。

“爸爸,你怎么了。”

眼前有个很糊的影子,拿着两个冰淇淋。

“你到哪里去了!”

“爸爸,疼,你抱得太紧了。”

“你到哪里去了啊!”

“你刚才不是说渴嘛,喏,冰淇淋……”

他递给我一个冰淇淋。

我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在看我,不在意跪在地上的自己是不是得体,我惊讶于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我赶紧拍了拍裤子。

傅小师如果丢了,那就再也无法接受到剧本了,也就没法顺藤摸瓜到组织了。

 

07

“如果他真的丢了,我就解放了呗,多好。哎,可惜了。”

“傅希,你真这么想的?”

“真的,我每天都计算着日子,就等傅小师成年了,我就准备告发你们,他是整个阴谋的最大证据。”

“你啊......”

我在线上和沈老师聊天,他发来一个含着眼泪的笑脸表情。哈哈哈,沈老师还被蒙在鼓里。之后他说,剧本被更改了,接下来会有一个变故。

 

变故是突如其然降临的。

他的母亲到了,一名被设定好的母亲。

“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上面的人让我来的,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是剧本上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女人,上面写着,离开多年的傅小师的母亲回来了。

“你......”

“别你你你的,我叫王嘉,以后就是傅小师的妈,你的老婆了,对你的老婆态度好点。”

我很紧张,是不是自己的计划被上面获悉了,沈老师告密了?王嘉来监视我的?

“看着我干嘛,想吃了我?”

王嘉可能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但刻意把外表装扮得很成熟。她煮饭时,会偶尔放两片干茶叶,能用烤箱做锡纸包肉,但是她不会下饺子。她会看最低俗流行的综艺,也会看电影诞生最初大师的作品。每到传统节日,她都会花上一天的时间来制作糕点,其余时刻,即便是路边摊也无所谓。

一个矛盾的人。

傅小师第一次见王嘉时,刚好放学,他叫嚷着,爸爸我肚子饿了。王嘉和我刚好在厨房做菜,她端着烤鸡翅膀出来说,我是你妈妈。

小师看了看我,接过鸡翅,茫然地说,爸,我肚子......饿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那之后的一周,只要有王嘉在,小师都不怎么找我说话。

 

“一个消失了十年的妈,突然之间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换我我也不适应啊,我是做好这个准备来的。”

王嘉对小师的了解并不深,显然没有做好功课。

“我和我爸挺好的,你来了,这间房子会有点挤。”

“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去哪儿啊。我以前对不起你,我现在来弥补了还不行么。”

大概是王嘉大大咧咧的态度激怒了他。

“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大冬天,外面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傅小师跑了出去。我和王嘉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我想象着他能去哪里,却发现想不出来,我对小师的理解还不够。

“你和他在一起呆了十年,一个孩子都找不到么。”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局面。”

“先别说这个,如果孩子发现父母不是亲身父母,这将会面临刑事处罚。”

王嘉出来的时候,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我这个披了军大衣的都觉得冷。

“穿我这件吧。”

“不要。”

“穿上吧。”

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王嘉的面色看起来才好一点。

“小心秘密警察。”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头一颤。

我和王嘉是在一家便利店里发现傅小师的,我刚想冲进去,被王嘉拉住了。

我的眼前,一个面相慈祥的中年人,正在一面挑水果,一面和傅小师说话。

小师看到了我,没有过来。

“小朋友,你的爸妈对你不好么?”

我的心脏噗噗地跳,我知道秘密警察,一旦人类没有办法生育这件事透露分毫,都会遭受严重的惩罚。

他看了看小师,又看向我和王嘉的方向。

一时之间,我发现自己的呼吸都慢下来了。

“他是我爸爸。”

“那她是你妈妈么?”

“我不知道......”

那个秘密警察走到我和王嘉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别紧张,我和你一样都是职业父母,孩子的那些话别让真的秘密警察听到了。”

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松懈下来。

我跑过去,抱起傅小师,说我们回家吧。

他哆哆嗦嗦伏在我耳边问道:“爸,你喜欢妈妈么?”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考虑了很久,慢慢地说:“人和人组建家庭在一起,并不只是靠着爱,还有其他很多的东西,这才让这个社会运作起来。”

末了,我轻轻说了句。可能你还小,不理解。

王嘉远远看着我和傅小师的周围,在她的眼神里,好像也有一丝落寞,那个地方,她确实没办法靠近。

小师吞了吞口水,说道:“我会尽量去理解的,爸爸。”

“嗯。”

“她要是再让你伤心,欺负你,你和我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

“这么好啊。”

“因为你是我爸爸。”

 

王嘉和我不一样,她就像一团盛开的火焰。自从来了之后,家里不知不觉热闹了起来。每个月,她都会叫上同小区的人来家里做客。她像个交际花,流转在众人中间。

虽然会打扰我看书的清净,但对小师来说却有好处。他开始接触很多同龄的孩子。

这是我以前未曾注意的。

当然也有为难的事,王嘉来了之后,睡觉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和她没有实质的爱情,但为了不让小师怀疑,我会先在大卧室待着,等着他睡着了,我再搬去书房睡。

开始还好,我在看书,她在玩手机,两两无事。几天后,我发现王嘉离我越来越近了。

台灯下,我看到了她骨感的脸,她的素颜比化了妆的更加美。

她是一个很美的人。

“我们是夫妻,你就不想实行合法夫妻的合法权利吗?”

她爬到我的身上,亲吻我的肩头。

当她的手指划过大腿时,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开始忽大忽小。

啪。

“点到为止。”

“傅希,你打我!”

我拿着书脊,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委屈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笑出来。然后我走出了卧室。

傅小师仍旧不喜欢王嘉,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自己扒好饭,坐到电视机前吃。后来,王嘉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我隐隐有感觉,傅小师的叛逆期要来了。

 

傅小师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叛逆。

也是我最头疼的阶段。

他不再是那个爸爸爸爸,像个鼻涕虫一样跟在我后面的小尾巴。

他整天跟着一群玩涂鸦的年轻人游荡,彻夜不回家也开始发生,很显然,我的职业是失败的。

他和我的话越来越少,比起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更少了。

那年,我收到的剧本很特殊,反面是红色的烫金封底。上面写着:傅小师在这个生日,会遇到人身危险,但不会死亡。

小师生日那天的心情很好,意料之外出门时还说了一句:“爸,我走了!晚饭时回来。”

我目送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就莫名的心酸。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但却做不到提前抽手。

我跟着他,每一次小师走过十字路口,我都会担心,路上的一辆车会将他撞到。

这个世界,上面的人连细小的尘屑都能控制。

我看着他被一个送披萨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气呼呼地骂了他两句,然后选择去前面的一家快餐店吃午餐,吃完,被司机载着去他的目的地。

我看着我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一个未知的陷阱。

想到他待会儿会受伤,心脏突然一阵阵地疼起来。

我一路尾随,看到他进入一幢空楼,和朋友们击掌,拿着喷漆大声叫嚣。

里面传出来忽明忽暗的光。

那些年轻人确实都有绘画天赋,他们只是摆一下手,怎么就出现了那么美妙的图案?

几个人一起在画虎。

小师负责画虎的眼睛。小师每动一下,虎眼便更活灵活现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儿子有这样的眼神,仿佛眼里只有那只老虎。

我看得有点入神,没有发现周围多了一些人。是一些穿着黑西装的人,在做着一些测绘的工作。

他们开始赶我离开,我不舍地边回头便离开这里。

到了一段距离之外,意外地发现了很多其他的父母,其中有些人还来过我家。我们看了看彼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各自被引导着走向了藏身的地点。阳光被乌云遮挡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黑色的沉重。

 

我又想到了剧本,觉得很紧张。真的不会危害到生命吧?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王嘉也在我的身边。

“他们来了。”

说着,几个人向着我们走来。他给我出示了工作证,向我点头示意。

 

下一秒,我看到了西装们在楼层外围埋了一些东西。

我想上前,被一个西装男拦住了。

“你们要干嘛,你们这是要干嘛!”

“我们是要炸掉旁边的楼层,不会伤到他们的。放心。”

我要抓狂。

“请相信我们。”

我明白那些人的执行力,但不相信自己能忍住不动。周围几个西装在警惕地看着我。

黑压压的危楼,在黑夜中,就像一个颓废的巨人。

王嘉拍拍我的肩,没说话。

爆破开始了,从七米外的楼开始,一幢接着一幢倒下去。儿子听到了,但是他跑不出来。我想把他拉出那个地方,但双脚发软。

爆破带来一股冲击波,我的内脏要翻腾出来了。就在我想迈腿的时候,王嘉已经冲出去了。

王嘉跑进一片烟雾中,我竟跟不上她的脚步。

很快跟丢了,刚进楼的外围,王嘉便背着他从废墟中走出来。

 

08

小师的手关节变得迟钝。不影响生活,但影响画画。

他开始变得消停了,王嘉在这段时间照顾儿子的起居。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次拆楼中,他的一个朋友死去了。

傅小师的精神状态很差,房间里总是沉溺在一股奇怪的沉默中。作为父亲,我无能为力。

一次出差,去的是重庆。我约了父亲见面,见到他时,他的双鬓已经斑白。我们像朋友一样挥手打招呼。

“傅希,好久不见了。”

“是啊,上次见面,我还是个小孩儿。”

老头笑了笑:“你现在不也是么,父母这边,孩子就算八十岁了都是孩子。”

我笑了笑。

我把傅小师的情况和他说了,父亲皱着眉。

“这种剧本真的很少,一般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你小时候其实也有,还记不记得你有一次被关在学校的游泳池一夜,池子里有电鳗。”

“那次也是么。”

“对,我很担心,是安排好的。”

“为什么要发放这么危险的剧本。”

“这我就不知道了。”

父亲想了想,又说道,每一个剧本都是一种体验,有最初去医院的体验,有给喜欢的女孩告白的体验,有被信任的体验,也会有不好的体验。不论怎么说,你都要陪着他,去经历。

我觉得沉重,想换个话题。

“爸,我的青春期,难搞么?”

“哈哈哈,当然啦,你每天关在房间里看书。那时候我可操心了,每年的年终小结,要深入你的内心去撰写父亲的职责,但我总觉得你有太多的心里话,我不知道,可我也没办法。”

“青春期就是这样的啊。”

“那不就结了,那小师现在这样,不也是正常的么,虽然我们是父子,但除此之外,我们也是独立的人,会有独自的秘密,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爸,我希望我能做得更好。”

“傅希,你已经是一个好父亲了,但别忘了,这是工作。”他顿了顿,又说,“别把对他,当做你自己人生的补偿,别搞混了。”

当时其实我想问父亲,如果换我在场,你会冲过去救我么。

我想和他再聊会,我约了他吃饭。但他说要回家做饭,闺女和老婆还等着。

他有自己的人生。

小师也是。

 

回到北京时,已是晚上八点,天气湿漉漉的。王嘉做了一桌子好菜。我这才发现,她的腿一瘸一瘸的。

原本说是那天救小师擦伤的,不严重,但出差那么多天居然还没好。

“看着我发呆呢,被美到了?”

我看着王嘉,回过神。

“你腿伤还没好么。”

“傅希,你这是在......关心我?”

“今晚让我看看吧。”

晚上,我掀开王嘉的裤脚,小腿处被钢筋扎穿了一小块肉,绝对不止擦伤那么简单。

“你怎么不和我说。”

“哎呀,我去过医院了,没事,就是恢复的时间问题。”

我慢慢拆开她的纱布,把药膏擦在手掌周围,轻缓地涂抹。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王嘉的腿,光洁得如同一尊瓷器。

她真的很美。

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抱住了我。

这一晚,我没有离开房间。

早上醒来时,我看着一束阳光照在她脸上,分外美好。突然想起赵赫,她是什么模样来着?

突然王嘉翻了个身,刚好转向我。我看着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渐渐清醒。

“我得到你了。”她突然抱住我。

“嗯?”

“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肯定不认识我吧,我是你学妹。后来我知道了你有女朋友,但是你们分开了。我主动向上头申请调过来,就是想要成为你的妻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她闭上眼睛靠着我,像个小孩儿。

“喂,知道么,昨天咱儿子给我盛饭了。这是第一次。”

“是么,挺好的。”

我抱紧了王嘉。

很温暖。

 

09

最后的那张剧本是在傅小师21岁时收到的。

那年,我46岁。

我看着他平凡的成长,平凡的叛逆,平凡相恋,平凡的失恋,我目睹过他的狂喜,也看过他的失落,明白他踏上云霄的壮志,也曾窥见儿子一个人抹泪。

该说再见了。

这么算来,我已经辛勤地工作超过二十年了。可以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我参加了“再见的互助会”,这是沈老师推荐我去的。

小教室里围绕着一圈职业父母,每个人都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分享着这些年的工作经历,一些感性的同僚,哭得不能自已。

台上的讲解师,说着很多案例,职业父母在工作阶段是一种身份,从工作中抽离了,那种身份便不存在了。也有很多人会陷在里面,离开很多年又会偷偷跑去看子女的近况,而一旦透露世界的秘密,便会受到惩罚。

“我相信各位在大学期间,学习过专业的抽离,该说再见的时候,就好好地说。”

我看着周围啜泣的面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一点,我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小王八蛋了。

前段时间,赵赫找到了我,她的工作也结束了,想来北京旅游。

我大概懂她的言下之意,但那条简讯被王嘉看到了。

“那大作家去不去和老情人聚首啊。”

我看了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去,然后就不回来了。”

“好,那你现在就滚出去!”

她咬着我的肩膀,这些年,我的肩上被她咬了多次,有些红印已经退不掉了。

“对了,你不报仇了?”

突然间,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定下的目标,此时此刻,早已忘却在某个时光的瞬间里。

“我,我哪有什么计划,你别诬陷我!”

“噗,死老头子。口是心非。”

是什么时候,拥有逐渐平静的心的呢。

几年前,我曾答应工作结束,就陪王嘉一起去冰岛旅行。我们查了很多攻略,王嘉心已经飞到那边了。

最后的一周,总算接到了那张剧本:造成事故,离开你的孩子。

我再次见到了很多穿西服的人,他们制造了我的尸体,似乎是最先进的材质制造出来的,即使近距离观看,也分辨不清。

我想起了自己十七岁的夏天,医院的白床单。

傅小师也要和我一样,面对同样的痛苦。

我突然很想打电话给他,于是便拨通了电话。

“喂,爸,怎么打来了?”

“没,爸就是想你了。今天回家吃饭么?”

“这几天我都不在北京,开会呢。”

“好好,你晚上多吃点,别老吃方便面。”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啊爸,我挂了啊。”

“好,对了小师,那个......”

嘟嘟嘟......

很快,第二个电话来了,是王嘉的。

“怎么样,和咱儿子说了再见了么。”

“说了说了,我和他聊了一上午,好多小时候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我笑话他了。”

“啊,儿子都没怎么和我说,偏心啊老头。”

“哈哈哈哈,谁叫你是半路来的。”

“喂,走吧。”

“嗯。”

我推着行李箱,伸手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您这大包小包的,是走机场的吧。”

“对,去首都机场,师傅。”

“行嘞,行李都收好了嘿,咱这就走。”

那句行李都收好,让我感觉老有什么东西忘带了。我猛地回头,该死,剧本忘了。那是必须要带走的东西。

“师傅,掉头,先到高家园!”

我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燃起了大火,我的“尸体”正在里面灼烧。

一下车西服们就围上来拦住我,但我拼命哀求和反抗,最终还是裹着一条湿毛巾便冲进火堆。

我找到了十九张剧本,剩下的几张怎么都翻不到。我在翻阅的过程中,看到了小师小时候的成绩单,他婴儿时的照片,我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大脑已经有些缺氧了,小师无数张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去学校接受老师的训斥;第一次看他骑车;第一次让他一个人上学,偷偷跟在后面;第一次听说和女生接吻;第一次去外地生活。

无数的画面,从我脑袋里窜出来。

氧气变得滚烫,大门烧得糊在一起,我能逃出去的只剩下窗台。就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

 

“喂,爸,喂爸,咱家怎么这么吵啊。爸,你在不在家啊,我下个星期要参加公司的第一个竞品分析会,要见到副总裁,总监让我穿西装过去。爸,你那件还在不在啊。喂,喂,爸,你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轻啊。”

“好,早点吃饭,爸......爸再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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