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一个平平无奇的单口相声演员。

我爸八则

作者/故园风雨前

我父母搬家的时候清东西,啥都不舍得扔,因为所有东西都有纪念意义。比如一个巨大的唐三彩陶骆驼。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早上我爸去上班,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使劲叫“开门开门”,一开门我们吓一跳,他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唐三彩陶骆驼。我妈问他哪来的,他放下骆驼光喘。

人送的?拼命摇头。

谁暂时放咱们家下班来取?拼命摇头。

捡的人家不要的?拼命摇头。

好不容易喘平了才嘶声道:我买的。

啥?你买这个干啥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不是,你听我说。我出门刚走到巷口,碰见个拉板车的,满车都是唐三彩,有马有人有骆驼。他问我要不要一个,我说你这骆驼多少钱?我问的时候脚都没停。他说500。我说拉倒吧顶多50!结果他说好的卖您了。

 

我爸皱眉,说我:“你现在嗓门太大了!卖菜哪!”

我叹气无奈:“我有啥办法。”

“什么?—大声一点!”

 

这几年跟父母说话不像早先那样老实伏小了,毕竟自觉有些阅历,完全可以取代他们的权威同他们平起平坐。而且有时感佩于自己做人比他们更漂亮,更堂皇,决不能忍受无人喝彩,因需要经常向他们提提。

“不是我吹啊—”我每每这样起范儿,为后面的锦绣文章垫一嗓子。从节奏上说,这句话是半拍,说完时刚好用尽气管里的半口气儿,需要顿一顿,信息上留个白,给人时间从四面八方赶来,趁这工夫再捯一口新气儿,饱蓄内力说下去。

然而每次我说“不是我吹啊—”,就在我起了这半拍,刚好用尽气管里的半口气儿,需要顿一顿,信息上留个白,给人时间从四面八方赶来,趁这工夫再捯一口新气儿的时候,我爸总是会从容地塞一句话在这致命的空当里。 

“不是我吹啊—”

“开始吹了—”

 

朋友嘱我写写“父爱”这题目。我非常愿意,这是我最喜欢的题目,但我写不好,因为总摆脱不了论证的思维定式,好像要尽可能全面地列举一些我爸爱我的证据,最后把我爸归入到一个“伟大父亲”的宏观中去。当然我爸的确为我做了好多事,比如小学时帮我糊灯笼应付手工课作业,初中我挨罚抄课文其中他替我抄了一半,我上大学他千里迢迢送我报到,等等等等。一定要列举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太别扭,我们东方人吃不消。而且最终,我觉得这些反倒是避重就轻,他当爹当得出色,我这边用户体验好,完全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且最终最终,因为所谓别的原因,我不愿意把他归入“伟大父亲”的宏观中去,那个地方不适合他。

别的原因其实就是他能让我哈哈大乐。

比如有一次他睡中觉,夏天,躺在竹席上闭着眼睛,开着摇头电扇美滋滋地吹风。我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一步抢到电扇面前,紧贴扇叶子站着,那叫一个痛快,而且我还搞跟踪,电扇头摇到哪我就跟到哪,卫星似的完全同步。我爸大概一丝风也吹不着了,“哎……”我听他说,转头一看他已经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我不管我只管跟着电风扇。“这……”忽然他唱起来了,唱的是《沙家浜》里的一句,“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还有一次,也是他睡中觉。他已经躺下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马上就要堕入黑甜。但我坐在床沿儿上就不走。吃饭时我们聊起一些生僻的汉字,他连考几个我都认得,看得出他有点佩服。我那时刚上初中,已经知道自己脑瓜不灵,没法子,只得下苦功多认几个字好在心理上找补找补。他考我这个真是撞枪口了。我想乘胜追击建立一点地位,谈兴正浓,当然不能放任他睡着。他困得直翻白眼。

“你再考呀!”我说,只要他眼睛闭上三秒钟不出声,我就地动山摇把他摇醒。

“哎呀你学问很好行了吧—”想糊弄我。

“对的—你接着考吧—”我不上当。

“哎呀哎呀……那……那你说,羽字头……羽毛的羽……底下……一个……一个……”他假装气若游丝,采用遗嘱的句型,想唤起我的天良,这真是做梦。

“一个什么你说呀!”我杵到他耳边嚷。

“哎呀哎呀……一个立,立正的立字,念什么?”

“翌,翌日的翌!怎么样服了吧?”

“服了服了我可以睡了吧……”

“这个太简单出个难点的。”

“啊!……提手旁,一个幼儿的幼字念什么?”

“拗字有两个读音,一个读niù,执拗;另一个读ào,拗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完仰天狂笑,真是送上门来啊。

“好我再说一个字,”我爸眯了会儿眼睛,仿佛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力气,“你要认得才怪了。”

“快说快说,怎么写。”

“三点水。”

“嗯三点水。”

“右边一点一横,下面一个公,外公的公。”

“嗯。”

“公字下面,是衣服的衣字的下半部分。念什么?”

我在手上依言画出来,迟疑道:“这不是滚吗?”

“哦你认识啊?对的—滚。”

 

“老想当高人,你这是一种低级的愿望。”他说我,我四十二岁那年。

 

我爸跟他岳父母的关系很好,外公外婆在我们家住了很久。因为他们同是苏沪人,口音相近使他觉得非常亲切,他乡遇故知嘛。我妈少小离家,又加入了一个北方人多的集体,中年以后才陪同母亲回过一次南京,在语言交流和饮食习惯上反而还不如我爸与他们更默契。有时家里吃鱼,我爸让我观察外婆,悄悄赞叹道:“啧啧啧你看看她多会吐刺!太灵巧了,江苏人吐鱼刺是童子功!”我妈在旁边抱怨:“哎呀这什么鱼啊刺那么多!我吃半天啥也没吃着光吐刺了!”我爸摇头讥笑。

我外婆认可我爸做的菜,她曾多次当着众人,筷梢点住他的菜,称赞他:“耗切。”耗是好,切是吃,切轻声,就是“好吃”。她的南京乡音经过几十年四川方音的淘浣,自成一家。我爸对称赞他的话具有特别透辟的理解力,微笑不语。

但他在她那儿也有失意的时候。

有次他炖了鸡汤,鸡在那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年也吃不了几回,他专门买来敬老的,自以为可以载入二十四孝了。外婆喝了一口,咂摸一下,问:“没撒胡椒?”

“哦哦对对。”他马上撒了胡椒。

外婆又喝一口,道:“迟些个了,刚下锅就要撒的。”

“好好下次早撒—那我现在再多撒一点就会浓一些了吧。”我爸一边又撒一次一边朝我挤挤眼睛,表示老太太怎么讨好起来有点费劲。外婆又喝一口,终于点点头:

“嗯—这汤主要就是切点个子胡椒。”意思是这汤的鲜美全靠胡椒,喝汤就为喝胡椒。

我爸翻了白眼,冤屈道:“妈,这里面有鸡啊!有一只鸡啊!”

外婆不理他,细细品尝,闭眼道:“—主要切点个子胡椒。”

我爸转头悄悄向我抱怨:“下次给她煮一锅白开水里面撒上胡椒,看她怎么说—主要吃的是胡椒,哼。”

外婆五十岁以后牙口就不好,那时假牙质量也糟糕,她不得不放弃了好多种食物。我妈想到这个就很气,觉得对不起外婆但也无能为力。幸好20世纪90年代初,外婆八十多岁时,赶上了我国假牙质量的一次飞跃,新装的假牙又合嘴又坚固,外婆突然间百无禁忌,啥硬的黏的都能吃了,理论上蹦豆儿也不在话下。我爸很为外婆高兴,那段时间专门研发了一些新菜,企图弥补多年来外婆心灵的创伤。因为听见外婆常怀念早年在故乡吃的“油炸桧”,就是油条啦,怀念那个酥脆。他有一次就在外面学了酥炸鸡块,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鸡肉外面有一层松脆无比的壳子,酥香比油条更上层楼。回来试炸了两块,我和我妈嚼得“嘁里咔嚓”的特别带劲。但我们的意见不重要,我爸一定要等外婆夸好才行。

他选了一块皮多肉嫩的腿子肉,炸得恰到好处,在将煳未煳的一刹那撤出油锅,焦黄挺括,我看得牙痒痒立刻想讨这块吃,他不给,郑重用小碟子盛了献给外婆:“妈现在这牙就能啃这个了,很松脆呢!—就光啃鸡,不要着急吃米饭啊妈!”外婆感念他一片孝心,眉花眼笑。她一面仔细翻看鸡块寻找下嘴处,一面叫我替她盛一碗汤。

“妈很会吃,啃了炸鸡再喝口汤,有助消化。”我爸赞叹。转回灶台接着去炸,怕中间断了供给大家就吃不过瘾了。我正埋头扒饭,突然听见我爸嘶声惨叫:“啊—”吓一跳以为他被油烫了,结果看他瞪着外婆。我们再去看外婆,外婆正把酥炸鸡块从汤里捞出来呢,她也被我爸惨叫吓住了,捞半天也捞不起来,鸡块顽固地久久地,最终平静地泡在汤里。

“我吃炸鸡肯定上火,你用武火炸的么,泡在汤里才行,去火。”外婆解释,散发着科学权威的光热。

“妈—这酥炸鸡块泡了汤就—算了。”我爸快哽咽。 

后来他也还是常常做酥炸鸡块,但每次都唉声叹气。因为外婆很爱吃这个菜,还会跟人家讲:“他做的酥炸鸡块最耗切,但是要泡在汤里。”

 

我爸来电话。

—对不起啊,你的爬藤月季死掉了。

—啊?!都死掉了?

—嗯,死透了。

—两棵都?龙沙和金丝雀?

—我分不清沙啊雀的,反正是粉红的和黄的。

—天哪。

—虽然对不起,但真不赖我们。我们够可以的了,仁至义尽。喷了多少药啊,把我们折腾的。

—开花的时候你们不也说美吗!

—对,我们看看照片就行。还是我的仙客来好。

—仙客来跟塑料花有什么区别。

—这个确实,还得浇水,这点还是比不上塑料花。

—唉等我回来我把花架扔了吧。

—别,花架是无辜的,不仅无辜而且有功,今年晾香肠不用占衣架了。

 

我小孩小时候是他外婆外公带的。他睡觉得外公抱,不然要闹。我常听见黑暗中外婆和外公的轻声对话。

—熟了吗?

—七分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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